鞥古村(11)交換之法

時間似乎一下子靜止了下來,每個人都屏住了呼吸。或許是誰都沒有想到這個身披麻衣的女子會提出這樣一個看似毫無意義的條件,又或許他們更想不到的是沈白的反應。

“公子……”宋玉棠的呼聲中帶上了一絲顫音,他滿臉不可思議和震驚感動的姿態似乎更加激怒了他身畔的那個女人,“果然了不起啊,收買人心的手段真是讓人佩服。”她側頭收緊了握在手中的繩索,如願的看到宋玉棠憤怒皺起的眉:“這樣你是不是更想為他盡忠了?接下來是不是就要上演寧可自己被蛇咬死也不要你的狗官兄弟為你受辱這般的好戲碼?”

宋玉棠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然後大笑:“愚蠢!我家公子是何等人?你自以為是的猜測真是可笑至極!你把你宋爺爺想得太沒種,你也把我家公子想得太簡單了……”

“其實我跪你僅僅有一半是為了玉棠。”跪在地上的沈白語氣平和,他的臉上完全找不到任何因為下跪而產生的隱忍或者屈辱的表情:“還有一半是我對你表達的歉意。”

“歉意?”麻衣下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我讓你下跪,我羞辱你,我捉了你的兄弟……你說你對我有歉意?是你把我想的太愚蠢可騙還是你自己已經惱羞成怒的瘋掉了?”

沈白搖了搖頭:“我的歉意是因為我任汴城縣令將近一年的時間,卻不知道我的治下交界還有一處叫做鞥古村的地方,我有下查不嚴之過,此其一;雖然我並不知道鞥古村為何落得如今這般光景,可是我想那一定是一段令姑娘極為傷心的往事,一個村落或許古老一些,又或許封閉與世隔絕了一些,但是存在過的痕跡如果用心去查一定會被發現的,可是我隻注意那些自己找上門的案子,卻沒有抽出時間多多走出縣衙去查訪民情,我有親民不尊之過,此其二;剛剛姑娘在訴說當年那段慘事之時曾經提到當今我主,可見此事或許竟能和皇家扯上關係,我沈白身為汴城一縣之首,不僅是這一方水土的父母官,更是皇上的臣子,所謂食君之祿分君之憂,皇上的愁事我身為臣下理應為主分憂,可是直到此刻我才從姑娘口中知悉此事,我有侍君不周之過,此其三……我沈白讀書做官,為的是分擔皇上的憂愁,緩解萬民之疾苦,可惜我一條都沒有做到。今日能在姑娘的安排下進入這鞥古村,沈白心中隻有感激,又怎會恨姑娘呢?僅僅是這一跪萬難表述我的歉疚之情,隻是一份心意而已。”

沈白的這番姿態完美無缺,從字句到神情無一不打動人心。陸元青從旁偷偷打量半晌,都看不出這番話他是真心說來還是拖延之術。如果這僅僅是一場表演,那也是一場耗費心力的精彩表演,結果嘛……她抬眼望去,在看到那一身黑色麻衣披身的僵直人影後,微微扯出了嘴角的那絲隱秘笑意。

女人永遠和男人不同,他們之間的複仇也有著天壤之別。女人心底的恨有多強烈,她那顆心就有多麽搖擺不定,她需要傾訴,哪怕是在殺人,也不會一言不發的殺掉,她會在殺人前告訴對方理由,尤其是這樣一個背負了太多責難和委屈的女人,她有太多的理由那麽做。或許她一直緘默不說僅僅是因為時機不夠,又或者她還沒有卸下那層心防,更可能她沒有遇到那個令她有開口欲望的人。

她沉默地太久了,久得仿佛化成了一座雕像。她一定會開口說些什麽的,陸元青期待地猜測著。是這場故事的原委?還是炫耀這場她耗費心力的安排?她在心裏猜測了一段又一段可能出現的荒謬場麵,卻沒料到那個女人隻是問了一句話,聽起來似乎和眼前的場景風馬牛不相及的一句話。

“你叫沈白?”那語氣中幾多恍惚、幾多驚訝,還有幾多期待?

想來沈白也是驚訝的,他有些愕然地點點頭,答了一聲:“是。”

“你站起來吧。”她的口氣如在夢中,令陸元青不禁擔心她此刻是否是清醒的。

“我可以放了他。”她伸出手指向沈白這端:“不過你要和他交換,你同意嗎?”

“不要答應他,公子,這女人是瘋的!”最先焦急起來的是宋玉棠。

宋玉棠的出言阻撓似乎讓女子瞬間焦慮起來,她的直接反應就是不自覺地收緊繩子,換來宋玉棠的悶哼。

“你答不答應?”女子的聲音焦急起來,她似乎很怕沈白會不答應。

“我答應。”沈白忙點頭:“還請姑娘手下留情。”

那女子似乎終於夢醒般的注意到她弄痛了宋玉棠,忙鬆了鬆手中的繩子。同時,在她所站立的高台邊緣伸出了兩架石梯,由高而下直至和沈白他們所站的位置相連。

“你現在走我左手邊的那架石梯,你走到一半的時候停下來,而我會讓他走我右手邊的那架石梯,等他走到一半的時候也停下,然後你走到我這邊的邊緣來,我會撤掉你走過來的那架石梯,而這個時候他就可以平安無事的到對麵去了,可是如果你們走到一半的時候和我耍花樣,我就同時撤掉石梯。沈公子,你是個聰明人,應該聽明白我話中的意思了吧?”說到這裏她又看了看宋玉棠:“我知道你會武功,可是在這裏我才是主宰,聽我的話你就能活命,如果你想自作主張,我也可以成全你,這下麵的蛇已經餓了很久了,而且它們都很毒。”

宋玉棠似乎很悲憤:“你!”陸元青遠遠地歎口氣表示理解,想來心高氣傲的宋護衛除了在沈白那裏該是從來沒有吃過這麽大的虧吧?而且對方還是個女人,真是情何以堪啊,最可憐的是還被她這個素來討厭的家夥看到了這一幕。

沈白搖頭笑了笑:“姑娘,我既然答應了你,就不會出爾反爾的,請放心。”

“那你趕緊過來吧。”這焦急的聲音啊,陸元青雖然看不到她藏在黑色麻衣下的臉,卻還是忍不住去認真注目她,這前後判若兩人的反應,難道是……

“元青。”沒有注意到沈白是何時回頭看她的,看到他的時候便被他眼中似有千言萬語來不及傾訴一般的複雜情緒網住了:“你說過的話不會反悔吧?”

歎氣、歎氣,還是忍不住想要歎氣。她如今到底是哪裏好了?值得沈白這樣心心念念不肯心安。

陸元青清了清嗓子:“觀瀾,我既然答應了你,就不會出爾反爾的,請放心。”為了緩解氣氛,她故意選了剛剛沈白回複那女人一模一樣的回複,隻可惜沒見沈白展眉,卻見他眉頭更加皺起。

他似乎還有什麽話要說,可最終他隻是轉過了身,走向了那架石梯。

“一切小心。”沈白踏上石梯的一瞬,似乎聽到了這四個字。元青……

沈白走到石梯中央時,那女人終於解開了宋玉棠腰間的繩索,隻是他反剪雙手的姿勢未變。女子推了一把宋玉棠:“走。”

宋玉棠無可奈何地踏上了右側的石梯,這短短的距離不知道走起來怎麽會這般艱難。他並不怕底下絲絲作響的聲音,也不怕一腳蹬空的粉身碎骨,可是為什麽雙腿卻像灌了鉛一般沉重。

“這便是犬子沈白,你以後要保護的人。”那時候的宋玉棠滿是衝冠的怒意。不過是個賭約,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玩笑,憑什麽他要賠上十年的青春和自由?十年啊,對於一個習武的人來說意味著什麽?十年之後這個江湖上誰還記得他宋玉棠是誰?眼前的人是他的仇人,是他的絆腳石,如果他能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就好了,如果這樣的話,他和那個滿腹詭計的沈老大人之間的協定就不存在了。他當時的確是這樣想的,直到他見到沈白。

他從來沒有想到他要陪伴十年的人是這樣一個溫雅的少年。沒有他預想中世家公子的蠻橫跋扈,也沒有需要別人保護的那種膽小怯懦。他平靜且坦然地直視宋玉棠,隨後淺笑:“我住的這個院子後麵到了冬季會開出滿園的冬梅,白的似雪,紅的似霞,如果你能留到那個時候的話,我們就去雪地裏捉兔子。”麵前的人自顧自說的熱絡,完全不在乎宋玉棠臉上究竟是何種神情。

微風揚起了他拿在手中的書卷,他低頭合上書頁時,他束發的絲帶被風帶起,飄逸地和他身後的樹影融為一體。

留下來似乎並沒有他想象中那樣艱難,盡管很長一段時間之後,他都在為了自己這個決定後悔莫及著,但是當初他確實被沈白第一眼的感覺欺騙住了。

秀致、優雅、溫和、有禮……這些假象在他和沈白漸漸熟識起來之後被徹底拋去了九霄雲外。他分明就是心黑、手黑、腸子黑,論詭計手段絕不會比他的父親沈從雲差的小狐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