鞥古村(1)雨夜驚變
雨勢加大。豆大的雨點鋪天蓋地的砸下來,濺起一汪汪深深淺淺的水渦。呼吸間的感覺潮濕而清新,還帶著淅淅瀝瀝的那絲冷意轉瞬便能爬遍了全身。
輕手輕腳推開了衙門後院的門,陸元青回身對小灰比了一個不要叫的手勢。小灰想來是沒看懂的,它隻是伸出舌頭二皮二臉的對著陸元青一通**。
這家夥越來越像一隻狗了。陸元青無語。她很懷疑當初真的是買了一頭驢回來嗎?
她捂住了小灰四處肆虐的舌頭,又抬起頭看了看這由雨簾織成的似霧非霧的夜空。雨下得很大,這很好。隱在這樣的大雨中,沒有人會聽到她離去的腳步聲,更甚者等到天明沈白發現她不見了,想循路去找時,她留下的那些痕跡也已被這場豪雨衝刷的幹幹淨淨無跡可尋了。
“隻是委屈你了。”陸元青低聲對著小灰道:“我這把傘遮了你的腦袋,就顧不了你的屁股……淋雨一定很冷,等我們出了汴城,我給你買蘿卜吃,好不好?”她一邊牽著小灰走出來,一邊回身輕輕關上了後院的門。
街上沒有一個人。這寬寬的街道在大雨中顯得渺無人煙,猶若空城一座。
這裏……陸元青忍不住回望。這裏有她娘家的舊宅、有爹娘如春日杏花般的美麗邂逅、有生死與共的夥伴,有許許多多來不及銘記卻可能生生世世都忘不了的牽絆。
她要離開汴城了。這次真的不會再回來了。和曾經消失的厲劍雲一樣,這個如此平凡木訥的陸元青也要變成南柯一夢了。
天香樓、莫愁堂、瀟湘館、致韻齋、威淩鏢局……那些割舍不了的生死義氣和肝膽相照的攜手並肩,這樣屬於曾經青春年少的熱血羈狂並不隻是男人之間才會有的情誼……這一生真的不曾虛度,那每個閃光的瞬間都足夠她一生銘記了。如果她能活過日後無數春夏秋冬的話。
心底反複奔騰的情緒衝撞的她幾乎握不緊韁繩,可是麵上卻維持著那一成不變的發呆表情。半晌,她清咳了一聲,一拉手中的繩子:“走吧,小灰。”
雨真的很大,剛走出幾步,陸元青的衣袍下擺和鞋子已經濕透了。
陸元青無可奈何的撫了撫小灰的腦袋:“小灰呀,我估計這種鬼天氣也就你我還在街上閑逛吧?”
小灰正伸長舌頭接著雨水玩呢,被陸元青突然打斷,便不高興地低低叫起來抗議。
隻是那“啊恩”之聲後似乎還藏了其他的聲音,在這鋪天蓋地的雨聲裏,隻餘下捉摸不透的一縷漸漸遠逝。
那是什麽聲音?時而清晰、時而混沌、時而飄近、時而又覺得遠隔萬裏……
“看來這雨夜中喜歡鬼祟出行的人並不止陸師爺一個啊。”這聲音悠閑、隨意又隱含著一股勝券在握的氣勢,仿佛他早已料到會在這樣大雨滂沱的夜裏,在這看不到人影的長街上能等到陸元青一般。
陸元青後背微微僵住,她緩緩側頭看去。就在和她相隔不遠的一個矮簷下,一人好以整暇的曲臂抱刀微微倚在旁邊的石牆壁上,目光幽冷地望著她。
馮彥秋!
這樣的大雨之夜、這樣夜深人靜的時刻,他依舊一絲不苟地穿著一身耀目又淩人的金線錦衣服,那金色的錦服隔著重重雨幕,令人覺得有一種如芒在背的壓力正緩緩透出來。
陸元青張了張嘴,卻沒有說出什麽話。
馮彥秋冷漠地勾了勾唇角,腳下隻是一個點縱便身如鬼魅的棲身於陸元青的傘下。他的動作很快,這相隔的兩丈距離在他一個動作下就被抹去了,而他肩頭的錦服甚至都沒有沾到雨水。
這樣的距離足夠近,也足夠危險。
本以為他會瞬間出手的,可是馮彥秋沒有。他隻是湊近了陸元青的臉,慢慢地打量她。
許久,他忽然甩頭笑了笑:“並沒有哪裏特別。我以為沈白這般維護的人應該有些過人之處。我以為我終於找到了沈白的弱點,不過我真的很難相信那會是你……真是越來越有趣了。我如果殺了你,他會和我拚命嗎?說實話,對這一點我一直很期待。你呢?期待這個結果嗎?看著一個聰明冷靜、世故圓滑的人因為自己而手足無措、破綻百出時,你心裏是如何的感覺呢?”他頓了頓又道:“我想是個女人都會虛榮的沾沾自喜吧?”
陸元青眉梢動了動,她依舊沒有說話。
馮彥秋卻忽然很挑釁的湊過來:“很訝異我看出來你是個女人?”他說完後又微微退後再度打量陸元青:“說實話,我並沒有看出來……我隻是很確定沈白不會喜歡一個男人罷了。京城沈少的惜花之名那可是……”
“雨很大。”陸元青忽然開口。
“啊?”馮彥秋一愣。
“馮副指揮使穿得如此整齊,又這般等在雨中,就是為了告訴我大人他在京城時其實花名遠播、極為風流嗎?”
馮彥秋似是一時想不明白。他沉默了片刻,忽然悶笑起來。
“還真是挺有意思的,難怪啦。”馮彥秋說完這句後,神情慢慢冷凝下來:“你的膽子倒是不小,難道你不知道我要殺你嗎?”
“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陸元青撣了撣袖子上的雨水:“馮副指揮使如果不殺我,就早些回去休息吧,雨這麽大,淋了雨可是會臥床不起的。”
馮彥秋握緊了手中的刀,眼底閃過一絲犀利。
兩人都沒有再說話。大雨依舊滂沱。
隻是卻有一陣既規律又齊整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慢慢越來越清晰。
這似乎是剛剛那模糊難辨的聲音。它越來越近了。
那是馬蹄踏在青磚上的“嘚嘚”聲,似乎還有硬物碾壓青磚的動靜,而且聽這聲音判斷這馬奔跑的速度還非常快速。
“馬車?”陸元青率先側頭,仔細聆聽。
馮彥秋很驚訝地看了一眼陸元青,很難置信她這般容易就走神了。
“嗯,而且這馬車奔去的方向是……汴城衙門正門。”馮彥秋補充道。
話音未落,那馬車似乎突然急停住了,緊接著便是一陣驚天動地的聲音。
那是……火藥爆炸的聲音。
陸元青猛地扔下傘衝進了雨中。
等她跑過盡頭的拐角,看到衙門正門時,一瞬間便被眼前的景象驚住了。
四分五裂的馬車猶在冒著焦炭般的煙霧,在這瓢潑大雨中詭異地升騰翻滾。車前的馬已經滿是傷痕的跪在了雨中哀鳴著,順著那匹馬祈求的眼神再往前,陸元青的目光就定格在那個鮮血淋漓的人身上。
那個人身上的衣物已經分辨不出本來的顏色,隻餘下泥濘中刺眼的血紅。他的雙腿已經被齊根斬斷,那樣血肉模糊的殘肢在他用力向前爬行的每個動作裏不斷地淌出殷紅的**,那殷紅匯入雨水中,由濃厚至稀薄,再因為新的鮮血淌出而重新變得濃厚……
陸元青驚訝地一步步走上前。這在地上慢慢匍匐的人傷得很重,他的頭發已經焦黑一片,臉上也是模糊難辨,他痛苦的伸出手,向前再向前。
順著他的動作和手勢,陸元青看到了汴城衙門口的那麵鳴冤鼓。他想要擊鼓嗎?
陸元青幾步趕上前:“這位先生你……”
這地上痛苦匍匐的人和陸元青眼神交匯的瞬間,都有些愣住了。
“陸……公子?”
陸元青不敢置信地扶住了這人的肩膀,聲音顫抖:“郭大人?”
雨聲漸歇,燭火飄搖,襯著屋內幾人的臉色都很慘白,一片凝重壓抑的氣氛。
施完了最後一針,韓千芝長舒了一口氣:“按我開的方子去抓藥,可以暫時止痛,這位先生傷得太重,我隻能保證他今夜能夠不那麽痛苦地睡上一覺而已。”
沈白點頭:“麻煩韓先生雨夜還要跑這一趟,實在是情況凶險,旁人本官不放心。”看到郭通如此慘狀,沈白忙命宋玉棠去了莫愁堂。
“沈大人不要這麽客氣,千芝也沒幫上什麽忙。”韓千芝有些憂愁的看著床榻上牙關緊咬的郭通歎氣:“外傷很重,事後又這般顛簸折騰,接著又被火藥炸傷,再一路爬在髒水裏……我隻能說盡力而為。”
宋玉棠憤恨地一捶桌子:“到底是何人這般行事殘忍、出手狠辣?實在是可惡!”
沈白按了按他的肩膀:“小聲些,郭大人剛剛睡著,我們出去說吧。”說完後,他微微示意餘下幾人跟隨。
如今已近五更,幾人卻都了無睡意,齊刷刷的聚在了沈白的書房裏。
“今夜這件事,諸位怎麽看?”掃了掃在座的幾人,沈白問道。
邵鷹先道:“老子覺得這件事透著一股玄機……雖然郭大人形容狼狽,可是他身上穿著的是官服,隻要不是個瞎子的,就都該可以猜到他的身份。明明知道他的身份還敢這般動手,實在不像一般山匪所為。”
沈白點頭:“被炸爛的殘車廢墟中並沒有發現郭大人的殘肢,那說明他並不是在馬車中被砍斷的雙腿,可是他的雙腿在被發現時還在淌血,說明他是新傷不久,或許傷他的人離汴城衙門很近,近到飛馳的馬車很快就能將郭大人送到衙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