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很多同學夏遊以後,都無法收心,重新回到課堂認真學習。顧迎藍聽著許薇碎碎念著的夏遊感想,心裏卻始終無法如她那般愉悅起來。

不僅僅是因為和景臨由明信片而引起的矛盾,還因為她從來到學校起就有一種無法言明的慌亂,攪得她一整天都心神不寧。直到下午放學時收到來自季千陽的短信,那種慌亂像是斷線的風箏,到了徹底無法控製的地步。

顧迎藍是第一個跑到學生會的人,然而,到了那裏她卻沒有見到季千陽。隨後,學生會的成員也陸陸續續的趕來了。大家等了很久,季千陽都一直沒有出現。甚至就連他這段日子以來,始終避而不見的白榕也來了,他都依然沒有出現。

麵對著季千陽的遲到,所有人都很是意外。季千陽每次開會都會提前到,從來都沒有遲到過,而這一次,他不但沒有提前出現,甚至也未準時到達。電話打過去也沒有人接,屋子裏的人開始躁動起來,議論著要不要去找找季千陽。議論持續了很長時間,也沒有任何結果,直到季千裏袖子上別著黑紗,眼眶紅腫地從門外拿著一個花瓶和一個手機出現。吵鬧的辦公室頓時安靜下來。

顧迎藍看到季千裏的黑紗,心裏咯噔了一下,有什麽東西沉沉往下墜落。當她從季千裏的口中聽到季千陽已經過世的消息時,她隻覺得腦袋裏嗡的一聲,世界仿佛在此刻停頓住,什麽也聽不到了。

她的指甲深深地陷入到掌心裏,泛白的骨節點點突起。這一天的心神不寧總算有了答案。顧迎藍的臉色蒼白著,像被什麽東西突然抽走了身體裏所有的溫度,寒意滲透在骨髓和血液裏,凍得人瑟瑟發抖。

就在上一周,季千陽還和她擊掌讓她好好加油努力的。

怎麽可能?怎麽可能!好端端的一個人會這樣說離開就離開了呢?

“其實早就有征兆的。”季千裏看著在場的人,聲音裏帶著沉痛的嘶啞,“隻是他說不願意把剩下的日子都浪費在醫院裏,所以依然堅持每天都來學校。他說,看著你們每天開開心心忙忙碌碌的樣子,就仿佛是自己也在做那些事情一樣,很開心也很滿足。”

季千裏的目光在顧迎藍的身上一晃而過,“我覺得你們或多或少都能有所猜測的吧。學校裏關於他有病的傳言一直就很多。而且,就他那個身體,哪裏會像是一般的疾病。隻不過這世界上的很多人,都善於自欺而已。他們寧願相信他隻是普通的感冒,也比他早就得了絕症更容易讓人接受。”

“不可能的,他告訴我他喜歡上別的女孩子了。他要和那個女孩子在一起,怎麽會得了絕症呢?怎麽會死呢,我不信,你說的我一個字也不信!”白榕忽然失去理智地大叫起來,拽住季千裏的衣領,眼淚簌簌地往下掉,“你告訴我季千陽在哪裏,他在哪裏!我要去找他,我要去找他!”

季千裏把手中的花瓶放到桌子上,推開白榕,語氣冷淡而無奈,“白榕,太晚了。”

白榕被季千裏的話怔住,半晌才歇斯底裏地衝季千裏吼了起來,“你騙我,你撒謊,你一定是在撒謊!你說的話,我一個字也不要相信!”

“白榕,你和我哥在一起那麽久,不可能沒有懷疑過他的病的。”季千裏忽然歎氣。

“我不要聽你說話,我不要聽!不要聽!”白榕捂著耳朵尖叫著蹲到地上。發瘋似的大喊大叫。季千裏走過去扒開她的手,試圖讓她冷靜下來,一字一句說道:“我哥不想讓你知道他得病,也不想你為他擔心。所以,從一開始就騙了你,為的就是要你死心。重新尋找幸福。可是,我卻不能理解他的這種犧牲。我覺得你有權利知道真相。也必須知道他為你做的一切。我不想我的哥哥離開了,還一直被人怨恨著,誤會著,哪怕這個人是他曾經最愛的女孩。”

“我不信,你說的一個字我也不信……”白榕像是被人抽空了所有的精魂與氣力,癱軟到地上,喃喃地重複著相同的話。在場的人,不忍看到白榕這副模樣,想要把她拉起來,卻怎麽也拉不動。

季千裏把花瓶放到她的麵前,“昆明不能見到海,他說他曾經很想有朝一日帶你去遍世界上的所有海灘,可是,他卻沒有這樣的機會。這是他在網上征集的小石頭,全世界海灘上的石頭。這是他說過要送你的生日禮物。但是……”季千裏說到這裏,沒有辦法再說下去,眼眶泛起一圈紅色的濃霧,“不管你信還是不信,他從始至終,隻愛過你一個人。”

白榕伸出的手,在季千裏最後一句話說出的時候頓住,然後,她霍地坐起來,抱住那個花瓶哭的昏天暗地。撕心裂肺的哭喊聲穿透走廊,回**在校園深處。就連樹上停留的鳥兒,聽到哭聲都被驚動,撲騰著翅膀向遠處飛去。

顧迎藍不想聽到這樣的哭喊,捂住耳朵,悄悄地從辦公室裏退了出去。

站在辦公室外的花園裏,她仿佛還能聽到季千陽有氣無力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仿佛一不留神頭頂就會挨了他的一個爆栗,仿佛隻要她喊一聲,他就會在前方停下來,溫柔地看著她微笑。

明明她感覺他還在身邊,可為什麽季千裏非要說他已經遠遠的離開,不會再回來?輕風撥開了顧迎藍鬢角的發絲遮擋住眼前的視線,昏黃的陽光穿過枝葉影影綽綽地倒映在顧迎藍的腳下,她低下頭看著光斑下挪動的影子,恍若那是季千陽冷毅的背影一樣。看著看著,顧迎藍忽然笑了起來,對著虛空的對麵拍出手掌,“會長,我會加油的!”

“顧二愣子,你別這樣。”景臨不知何時跟著她一起出來的,看到她這樣,忽然開口,哽咽著說。

顧迎藍被他嚇了一跳,轉過身來看著他,又咧開嘴笑了笑,“那你說我應該怎樣?”

顧迎藍的聲音很輕,像是從遙遠天邊傳來,聽得人一陣悲慟。

“迎藍,你想哭就哭吧,我不會笑你的。你這樣,我看著難受。”景臨伸出手想要拍拍她,卻被她輕易地躲閃過去,“我不想哭。我哭不出來。”顧迎藍靠著牆沿坐下,像是有些冷似的,抱住雙腿微微發抖。景臨走過去把外衣披在她的身上,卻被她直接扔掉。

“景臨,我現在忽然想起來一句話。”

景臨撿起衣服,在她的旁邊坐下,“是什麽?”

“在《白夜行》裏有這樣一句話:‘人害怕的,就是本來一直存在的太陽落下不再升起,也就是非常害怕原本照在身上的光芒消失,’其實當得知會長住院的時候,你問我害怕的是什麽,我那時是真的什麽都不知道,隻是覺得害怕。好像生怕知道結局一樣。直到現在,我才明白,我害怕的就是這個。照在身上的光芒消失。”顧迎藍說著,用指尖按住地上的光斑,“你不知道,從我第一次見到他起,會長就像是照亮我生命中前方道路的一束光,每天,我隻需要追逐著這束光前進,我就知道了自己的方向。忽然這束光沒有了,我的世界裏,就隻剩下了茫茫然的黑暗。所以我怕。”

景臨扭頭靜靜凝望著顧迎藍眉目裏的痛楚和落魄,忽然有些理解為什麽顧迎藍總說隻是喜歡看著季千陽,而並不奢望與他在一起了。

看來,從一開始,他就誤會了她。

“你等我一下。”景臨眼眸流轉,像是想到了什麽。在花園裏四下看了看,說著就跑到了花園的另外一邊。然後,從一棵向日葵的花蕊裏拔了點東西放到手裏,重新跑回了她的麵前,“顧二愣子,既然你想喜歡的人不在了,那你幹脆喜歡我吧。我來做那束光!”景臨的目光毫無掩飾地膠著在她的臉上,短促的呼吸撲在她的麵頰,猝不及防地在她的心裏落下滿心的震撼。

景臨屏住呼吸看著顧迎藍,她臉上的血管在這一瞬間加速膨脹,綻開出兩朵爛醉的花。空氣裏有白色的細小塵埃在兩人之間懸浮,景臨握住她的手,把一個葵花籽放到她的掌心裏,輕輕合住,“都說向日葵是迎光而生,從今往後,它往哪去,哪裏就是你追尋的方向,無論花開花落,你都不會再懼怕黑暗……”

四周寂靜。

時光仿若困住。

顧迎藍的心跳劇烈,再次抬起頭看著蹲在她麵前的景臨時,他身後的朝霞絢爛盛放,像是他之前和她講述的在伊斯坦布爾藍色清真寺裏的那些窗戶一樣,璀璨的光芒帶著不可抵擋之勢,瞬間就把黑暗清掃幹淨。

景臨換了一個姿勢距離她更近了一些,背光的麵容在陰影下變得模糊起來,少年特有的氣息把她帶回過往無數的靜好時光,顧迎藍撐開掌心看著手裏的葵花籽,手指慢慢地蜷縮,繼而緊緊握住,“謝謝你,景臨,我會去找屬於我的那道光……”

在伊斯坦布爾的遊船碼頭上有很多釣魚的人。土耳其人總是有那麽多的閑散時間來虛度。不是坐在BAR裏喝紅茶,就是坐在什麽地方一群人聚集著聊天。

釣魚的男人們在欄杆邊互相低聲的交談,不時看看海水裏的魚竿,就連魚溜了也毫不在意,重新下餌,繼續垂釣。顧迎藍跑到其中一人的旁邊看了他的魚竿很久,問他魚都跑了他還有什麽好釣的。

中年男人被顧迎藍的詢問逗樂,大聲的笑起來,揮揮手重複著:“FUN!FUN!”這個簡單的單詞。連綿的白雲在深藍色的海平麵上平緩起伏,忽而吹過的海風帶著濕潤的熱度吹散了回**在耳邊的笑聲。加州從街道的另外一邊走過來把顧迎藍從圍欄邊拉走,一邊看著地圖,一邊找人詢問目的地的方向。

反正加州在,顧迎藍隻需要跟著他走就行了。在他找方向的時候,她便像很多背包客一樣隨地而坐,從包裏拿出事先買好的牛奶,衝加州揚了揚:“你喝嗎?我昨天買的。”

加州搖搖頭,“你在這裏等我。我去那邊問問看。”

“嗯。”顧迎藍點頭,擰了好半天才把牛奶擰開,猛地灌進嘴巴裏一大口,可才剛喝進去,她就全部吐了出來。

加州遠處一回頭就看到她吐牛奶的模樣,急忙又跑了回來,略微緊張的看著她,“怎麽了?”

“這牛奶好鹹!”顧迎藍跳起來急忙擦身上,指著牛奶大喊,“這世界上居然還有鹹牛奶,鹹的牛奶!”顧迎藍特地加重了最後幾個字,“太要命了!就跟喝了一大把鹽一樣!鹹的發苦!好惡心。”

“噗嗤!”加州看著她五官都皺到一起的扭曲模樣笑起來,黑色的雙眸璀璨閃爍,“你應該看看說明的。”

“我就想著買點牛奶補補,誰會想到有鹹牛奶啊!我英語也沒那麽好。”

“不想喝就扔掉吧。我已經找到旅館老板說的那家店了。我們現在就過去。”

“等等。”顧迎藍急忙站起來,用蓋子蓋上牛奶塞到包裏,“換成人民幣好幾十呢,我回頭慢慢適應下應該就行了。等我收拾一下背包。”

加州頗有些無奈地看著她,“你沒有必要勉強自己。”

“不勉強不勉強。”顧迎藍捂嘴偷笑,“我一共買了兩大瓶,咱倆一人一瓶。一會兒你也嚐嚐喝鹽巴水的味道。”

加州望著顧迎藍彎成兩道月牙的眼眸微微出神,心跳連同這一停頓而滯住,半晌才撇撇嘴角衝她點點頭,“謝謝你的考慮周到。”

說完,兩人也沒耽誤。沿著新舊摻雜的彩色房屋,在一個曲折蜿蜒的巷陌裏,找到了地圖上那家賣紀念品的小商店。

顧迎藍一進商店裏,就看到了一根掛著一串串藍眼睛的木柱子上麵貼滿了世界各地遊客的照片。老板看到顧迎藍的注意力都在這些照片上,於是從櫃台後麵跑過來,指著上麵的其中一張,用土耳其語說:“你看,你看。”

沿著他所指的方向看過去,顧迎藍一眼便認出了照片裏皮膚被曬黑很多的景臨,還有他身邊站著的一個漂亮女子。原本掛在臉上的笑容凝滯住,聲音暗啞地喊了喊身後的人:“加州,他們在這裏。”

加州聞聲迅速地走過來,看了一眼照片,問老板:“他們也在這裏停留過嗎?你還有印象沒有?”

老板不會說英語,加州問了好半天,他都搖頭表示不知道。想了想,又跑到樓上把他的兒子給叫了下來做翻譯。

好在兒子英文還不錯,緩慢地把父親要說的話轉述給他們,“因為這個地方很少有中國人來,所以我爸對他們的印象特別深刻。這對中國情侶,他們不僅來買了很多東西。女孩子還畫了一副畫送給他。我爸一直收藏著,沒舍得賣掉。”

“你知道他們後來去哪裏了嗎?”顧迎藍有些著急,想也沒想直接一句中文就問了出去。

老板搖搖頭,加州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冷靜一些。同時又把她的話複述了一遍。兒子和父親小聲的討論了一會兒,對他們說,“我父親隻記得他們當時提過要去看古城牆。他們在伊斯坦布爾沒呆幾天就走了……”

估計再問下去也不會有什麽結果。顧迎藍在這家店裏,把當時景臨他們所買過的東西都買了一份。離開小店的時候,一臉茫然而無措地看著加州,“歐洲有那麽多的古城牆,你說,我們應該去哪兒找他們?”

“我知道在哪。”加州清冷地說著,拿出一個記事本翻了翻,然後對她說:“我們直接去機場買機票飛西班牙。深深最想去的地方,她曾經和我提起過。雖然他們計劃的路線裏沒有具體到下一站是哪個城市,但隻要國家沒錯,我想我們都能去試試。”

顧迎藍抬起頭看著加州,他堅定的目光裏似乎藏了星火,燃燒出另外一個熟悉的身影。顧迎藍亂麻一樣的思緒像是被一針藥劑克製,瞬時就冷靜下來,不再驚慌失措,聽從他的安排,去旅館收拾東西準備上路。

坐在有軌電車上沿著城市的輪廓往來的方向走,伊斯坦布爾的夜晚盡在眼前。顧迎藍把臉貼在窗戶上,看著黃白兩色交織在一起的燈光點亮整個城市的夜空。很多人在海岸線上連成一片的橘色暖光下閑庭漫步。他們的麵容在車窗上一閃而過,就像是腦海裏不斷出現的破碎畫麵,發生不過一瞬,卻彌留在記憶裏太久太久的時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