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顧迎藍以為這一次和景臨的爭吵,總算是能讓她的耳根子清靜幾天了。可沒想到第二天,景臨又像兩人根本沒吵過似的,一放學就湊到了顧迎藍的桌子前,“喂,顧二愣子,看在我昨天救了你一命的份上,要不你請我吃飯,就當是為了紀念一下咱倆革命友誼怎麽樣?”

顧迎藍抬起頭,斜睨他一眼,麵無表情道:“不要臉。”

聽到她張口就擠兌自己,景臨不爽地敲著她的桌子就是一陣猛拍,“知恩圖報你懂不懂。”

“我……”顧迎藍把筆拍到桌子上,被景臨煩得正準備罵人,門口的宣傳委員就扯著嗓子喊了起來,“‘土耳其藍同學’,你的明信片!又到了你每周收取明信片的時刻啦!”

“有!”景臨急忙應了一聲,拍拍桌子對顧迎藍說道:“我還有事兒就先走了,改天再等你請客吃大餐啊。”

說完,也不等顧迎藍開口,背起書包拿了明信片就一溜煙跑了。

顧迎藍無奈地歎口氣,窗前的枝葉在風中搖曳生姿,傾斜的光線投射下細碎的影子在作業本上,顧迎藍重新握起筆,看著這些晃動的光影,卻始終無法集中精神。一個字也沒能寫下去。

窗外不時有學生歡笑打鬧的聲音,間雜著校園廣播裏的音樂隱隱傳來。透過左側的玻璃窗,顧迎藍瞥眼就看到了正一邊翻轉著明信片一邊往前走的景臨。

他頎長的身影因為專注微微有些駝,夕陽的餘暉把他的影子拉得斜長。在寂靜的林蔭小道上來回的晃動。

認識景臨這麽久,她第一次知道他原來給自己取了這麽一個象形的名字。也不知道是誰給他寄的,竟然會讓他這麽在意。隻不過,一個連QQ的網名都懶得改直接叫真名的人,為什麽好端端的他舍棄真名非得用筆名了呢?就“土耳其藍”這名字,快遞員看了肯定不知道要笑倒多少回了。

虧得他有這心思,要是他能把這份注意力放到學習上,顧迎藍估計以他的聰明,拿到年級前十都是沒有問題的。“可惜了……”顧迎藍再次歎口氣,抬眉收回目光,正好就看到了對麵教室的林蔭音,也在往下看。

感覺到被人注視,林蔭音迅速地抬起頭就朝對麵看了過去。

兩人的目光相接,好好的瀲灩光景霎時就變了味道。

她們互相瞪了彼此一眼,各懷心事地拉上窗簾坐回椅子上,把頭完全扭開,恨不得從來沒有見過對方似的。就這麽僵持著,一直持續到夏遊那天。

風輕雲淡的周五。

學校破天荒的租來了空調車早早就排好了隊等待學生們到齊。操場兩旁,才被換掉沒多久的新鮮花種在陽光下隨風搖曳,就如同操場上按班級排列隊伍的學生們一樣,熱鬧非凡。

顧迎藍由於前一晚太過激動,折騰到天亮才睡著。等她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晚了半個多小時,緊趕慢趕,她本以為這次要挨班主任罵了,誰知她才跨進校門就看到自己班裏的人打架似的亂作一團。操場上等候上車的學生們都不停地往中央挪動。班主任站在人群外吼了半天才擠到人群中央,把景臨和另外一個男生給拽了出來。

顧迎藍看到眼角有些淤青的景臨愣了一下,平日他顯少衝人發火,現在怎麽會和人打起來了?

“怎麽回事啊?”顧迎藍找到許薇急忙問她。

許薇朝遠處的景臨瞥了一眼,“別提了!景臨今天估計是吃錯藥了!”

“怎麽了?”

“他來的時候好像收到了一張明信片。張輝逗他,把他的明信片搶了過去想要看看是誰給他寫的情書什麽的,誰知他立馬就翻臉和張輝打了起來。誰都叫不住!你說,一張破明信片,都一個班的同學,他至於這麽誇張嘛!”

顧迎藍驀然想到之前景臨收到明信片時的歡喜模樣,眼神不自覺的停留在景臨褲兜裏多出來的那半截紙上。為了一張明信片和昔日好友打了起來,寄給他明信片的人,對他來說,真的那麽重要嗎?

為了不影響行程,班主任嗬斥了兩人一會兒就把他們放了回來,排隊上車。景臨自從上車後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獨自坐在最後一排看著窗外發呆。顧迎藍從斜側方看過去,窗外的光影明明暗暗倒影在他的臉上,莫辯情緒。顧迎藍想說什麽,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隻好轉回頭當做什麽也沒有看到。心裏卻似壓著千斤巨石般的難受。這種難受一直持續到目的地——小青龍峽,顧迎藍才被眼前的場景轉移了注意。

作為開發沒多久的旅遊景點,小青龍峽不算很大。所以到那以後,班主任交代完注意事項就放所有人自由活動了。不過,作為被歸劃到野外探險公園一類裏去的地方,這裏的各種遊戲設施倒是一應俱全。穿過一段懸空的吊橋,走進茂密的樹林裏,青龍峽裏的各種探險類遊樂設施就盡在眼前。

平日裏,學校都要求穿校服。今天沒有要求,為了能讓自己漂漂亮亮的,顧迎藍可是冒著遲到要挨罵的危險,愣是精心打扮了一番才出的門。而也為了避免自己今天的這身打扮被毀,無論別人怎麽邀約,她寧可得罪人也堅決不去碰任何的遊樂設施。隻強忍著躍躍欲試的衝動,站在旁邊看著別人玩。不時笑一笑某個出醜的同學,倒也頗有樂趣。

可是,也正是因為她太過在意自己的裝扮,在某些人眼中,她就注定要成為被下手的對象了。

這不,一不留神,她才從一個用繩子跳過去的小池子旁邊走過,身後忽然衝出來一群女生,互相推攘著,把她往邊上擠。她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周圍的路,隨即她就被人給用力推到了水裏。

小池子旁邊早就站了好大一排圍觀的群眾在此,聽到又有人落水。此起彼伏的笑聲就從四麵八方傳了過來。

躲了這麽久,想不到還是要遭殃!

那一刻,顧迎藍的腳底像是被點燃了一簇火焰,火勢嗖地一下串燒到頭頂。前所未有的怒氣幾乎都能把這冰涼的池水給加熱!顧迎藍在池子裏撲騰了好一會兒,膝蓋不知道撞在了哪裏,疼的她站都站不穩。鞋子裏麵浸滿了碎石子還有泥土咯著腳板。她撥開額前濕漉漉的發絲,目光冷厲地尋找著肇事者,看到岸上早就笑彎腰的林蔭音,知道肯定又是她在搞的鬼,衝她大吼道:“林蔭音!你這個卑鄙小人,竟然在背後搞小動作!”

林蔭音聽到她的怒吼,不以為意的聳聳肩,笑得一臉無辜,“哎呀,我聽說嘴巴大的人都特別能胡謅,今天算是長見識了呢!”

“你……”顧迎藍氣絕,和林蔭音這樣的人就不能多費唇舌!她深吸一口氣,踩穩池子裏的路,一身狼狽潮濕的從水池裏爬了出來。趁著林蔭音得意的要帶著她的朋友們離開的時候,在手上呸了兩下,正準備對林蔭音下手把她給拽到池子裏,誰知景臨不知道從哪竄了出來,反倒被顧迎藍給錯手推了下去。

“你居然敢推他!”林蔭音看到景臨被推下去,立即回身收住笑,大聲地尖叫著拽住了顧迎藍的衣領。

顧迎藍瞥了景臨一眼,心裏有些過意不去。但是,麵對著周圍那麽多人的注視,還有林蔭音的出手,顧迎藍也管不了那麽多了,反手也拽住了她的衣領咆哮:“我連你也要推!讓你知道知道,什麽叫做樂極生悲!”

說著,兩人又不分場合不分地點的打上了。

熟識這兩人的朋友都知道,一旦她們打上別人根本就勸不了手。眼看著越來越多的人往他們所在的地方聚攏,兩人要是再打下去很可能把老師給招來,於是,一個個都催促景臨趕緊上來阻止她們。

景臨本來還真有點不想管她們了,但在水裏冷得一個哆嗦,還是隻能跳出來,左右各抓一手沉聲道:“我說你們好歹注意點形象。這裏可不止我們學校的人呢。要打回去打。別在這兒丟人現眼!”

林蔭音畢竟在意自己在景臨麵前的形象,哼了一聲主動停手。可是,顧迎藍是受害者,哪能那麽輕易就放過她,趁著景臨不注意,有些鬆懈的空當,她一腳就把背對著她走開的林蔭音給踹到了水裏。

然後,很滿意的拍拍手,甩了景臨一頭一臉的水珠,哼著小曲,瀟灑離開。任林蔭音在池子裏鬼哭狼嚎,她都當什麽也沒有聽見。看著頭頂明晃晃的陽光照耀下來,她忽然覺得,隨便洗個冷水澡,其實也挺好。

隻不過,仇是報了,但是全身濕漉漉的並不好受。顧迎藍為了能讓潮濕的衣服盡快的幹掉,一邊曬衣服,一邊在這片林子裏不停的跟隨著太陽的移動而移動。

景臨出現的時候,就看到她左顧右盼,尋找什麽似的,從一邊挪到另外一邊。景臨一想她今天精心打扮過,嘴角就漫起一絲促狹的笑意:“喲,你找會長啊?他今天沒來呢。”說著還端出一副幸災樂禍的嘴臉衝她不停地笑,“哎呀,真是可惜了,某人今天白打扮了。不過,真虧得會長沒來,要不看到你這副樣子,估計會想自戳雙目呢。”

顧迎藍把石頭上的外衣掛到樹上,深深懷疑早上看到的那個帶著淡淡憂傷的人根本就不是景臨。怎麽會有人變臉這麽快呢?

顧迎藍頗有些無奈地瞪了他一眼,“你找抽是不是?”

景臨得意地大笑起來:“哎呀哎呀,我怎麽全身的皮都在癢啊!癢的真叫人不自在啊!”

顧迎藍眼皮跳了跳,躬身對他行了一個大禮:“你已經賤到天下無敵的地步了!我甘拜下風自愧不如。”

“唉,知我者顧二愣子是也!”景臨素來習慣把顧迎藍的話當讚詞來聽,撇了一眼顧迎藍身上的緊身小褂,稍一凝滯,急忙甩甩頭,學著她的樣子,站在太陽底下一起曬太陽。

景臨一和顧迎藍在一起就總有說不完的話。曬了一會兒忽然又問起她來:“喂,顧二愣子,你有沒有覺得咱倆距離很遠?”

“我那麽聰明你那麽笨,這個距離當然很遠。”

景臨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了,捂著脖子咳了好一陣:“這麽不要臉的話虧你說得出來。”

“你有資格說我麽!你平時說的還少?”滿是譏笑的語氣。

景臨像是被嗆的不輕,還在咳嗽。

顧迎藍側頭看了他一眼,想起早上他為了一張明信片和好友打架的事情。用腳踢了踢他,目光重新看向天空,“喂,你的明信片還真多啊。看不出你居然有這愛好。”

“嗯。”景臨的咳嗽聲戛然而止,像是被人突然勒住了喉嚨,停下的太過突兀,所以,顯得過於不自然。

顧迎藍忍不住用眼角的餘光看著他,他長長的睫毛宛如扇子一樣顫動了一下,他的眼神裏有太多她看不懂的東西。緊抿的嘴唇拉平了臉頰的笑容,沉鬱而冰冷。像是瞬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顧迎藍有些不習慣散發出這股危險氣味的景臨,不知道該如何繼續著剛才的話題,於是隻有沉默。

樹林裏天光正好,旁邊,有潺潺的流水沿著石子小路流淌而下,遠處,又有學生們的笑聲隱約傳來。柔軟的微風輕拂麵頰,吹得人好一陣幹爽舒服。

空氣裏滲透著清冽的涼意,似乎過了很久,又似乎隻是數分鍾的光景,景臨忽然用手肘拐了她一下,泰然詢問道:“顧二愣子,你知道在哪裏看陽光最神聖嗎?”

顧迎藍的心裏對於他的瞬間變臉有些訝然,想了想才回答道:“當然是海邊。”

“錯。那是壯觀。不叫神聖!沒文化,真可怕。”景臨一副無藥可救的樣子不停搖頭,唇沿含著笑意,“是伊斯坦布爾!土耳其的伊斯坦布爾!虧你還叫迎藍,這都不知道,那裏有一座藍色清真寺,聽過沒?”

顧迎藍被他勾起了興致,低下頭問:“你怎麽知道的?”

“我朋友畫了一副畫,告訴我的。”頓了頓,景臨的臉上瞬時寫滿了向往,“她說,在這座清真寺裏有260個小窗,每天,光線就是從這些窗戶裏照射進去的。而且,因為這座清真寺的牆壁自高度的1/3以上都使用了一種叫做鎮伊茲尼克的土耳其瓷器燒製而成,一共貼了21043片。所以,當陽光透過窗戶進來的時候,這些瓷片就會讓整個清真寺都充滿了藍色。”說到這裏,景臨伸手就去摸了摸褲兜,原本笑意盎然的臉色在摸完以後,驟然一變,“糟了!”

顧迎藍被他的神情弄得緊張起來,“怎麽了?”

“我的明信片丟了!”

“什麽?”景臨語速太快,顧迎藍一時沒有聽清楚他說的話。景臨平靜的眼眸裏閃過一絲慌張,沒有回答她的問題,立即就原路折返回去找那張丟了的明信片。

顧迎藍想起早上在他褲兜裏看到的那半截紙。本來褲兜也不深,很有可能在他走路的過程裏掉了出來。顧迎藍能猜想到這個明信片的重要性,看著景臨越發陰沉的臉色,也沒多問,抱著一絲的希望把所有她覺得像是明信片的東西都揀起來看了看。就好像是自己丟失的東西一樣。

可是,本來兩人在這裏曬太陽就已經耽誤了一些時間,差不多就要集合離開這裏了。再加上今天很多學校的人都出動來夏遊,就算真掉在了哪裏也很有可能早被人當廢紙給扔到垃圾桶裏去了。要找到的希望十分渺茫。

眼看著集合的時間已到,一些學校的人們開始分批次離開。景臨卻不死心,看著吵鬧的公園裏慢慢的安靜下來,顧迎藍有些慌亂的催促起他,“集合了,別找了。”

景臨不理她,走到之前他被顧迎藍推進去的池子邊,直接就跳下去在水裏掏了起來。

越過樹蔭間的縫隙,顧迎藍看到班裏的人開始排隊上車,電話裏班主任的名字不停在跳動,她想接,但是又不敢接。顧迎藍不是一個習慣給人添麻煩的人,第一次遇到這種脫隊的情況早就亂了陣腳,景臨不肯走,她也不好丟下他一個人在這裏。隻能急的團團轉。忍不住又催促了他一次,“不過就是一張明信片而已,你早上反正也已經看過了,就算現在找到了也看不成了,你就別找了。而且,不見得它就是在水裏丟的,更何況這也就是張紙,要在水裏肯定是會浮起來的。我們快走吧!”

景臨找不到明信片,本來就很煩躁,被她這麽一催,就更加的煩躁,壓抑著的火氣全都一股腦遷怒到她的身上,衝她大吼起來:“要不是你推我下去,我的卡片怎麽可能會丟了!你給我遠遠的滾!要走你自己走,別來煩我!”

“你……”顧迎藍氣絕。每次他都能因為這種莫名其妙的事情吼她!她有些委屈。總算是體會到了早上許薇說他時的那種心情。一張明信片而已,他至於嗎?可是,顧迎藍實在沒法看著他一個人在水裏這麽撈,為了節省時間,隻得跳下去幫著他一起找。

景臨看到她也跟著自己跳了下來,伸在泥土裏的手一滯,回頭看了她一眼,喉頭動了動,但還是什麽也沒說。

班主任不知道什麽時候來的,看到兩人還在水裏,以為他們是玩的樂不思蜀了,大聲地就嗬斥起他們來,“你們還走不走,全校的人都在等你們兩人,在搞什麽?這麽沒有集體觀念!給我出來,快點!”

顧迎藍看到班主任來,在水裏加速地撈了一會兒才從水裏磨磨蹭蹭地爬了出來,站到一邊道歉。可是,景臨卻一直在水裏找,直到班主任差點要跳進去把他給逮出來了,他才不情願的從水裏跳了出來。跟著他們往回走。

看著濕漉漉的兩人終於歸隊,車子裏的人們一片嘩然,小聲地議論起兩人來。

班主任哼了一聲對於那些議論置若罔聞,把顧迎藍和景臨給調到了他的旁邊,一路上不停地怒斥著他們的種種給班級摸黑的不良行為。罵得就連後麵吵吵鬧鬧的同學都安靜下來,大氣不敢出的聽著班主任發飆。而前排的兩人,則沉默的聽著班主任的咆哮,各有所思的想著事情,沒有給予他任何的回應。

顧迎藍把剛才不小心被池子裏的碎片割傷的指腹擦了擦,塞到衣服兜裏。眼睛裏有溫熱的**幾欲流出,不知是因為景臨的怒吼還是老師的不理解,要是對方換成是季千陽,一定不會這麽責備自己的吧。顧迎藍這樣想著,把頭仰起來靠在椅背上,努力把眼淚逼回去。車廂宛如一幅寬大的銀幕,車窗外的影子忽而落進來,忽而又消失不見。從寬闊的稻田,到低矮的平房,再到影影憧憧的高樓大廈,銀幕由靜默步入喧鬧,最終,此起彼伏的零碎聲響灌進耳膜,輕易地,就將一聲長長的歎息掩蓋,無從尋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