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迎藍,做我女朋友吧。”季千裏在顧迎藍二十歲生日這天,對她說出了這句話。

彼時,正在切蛋糕的顧迎藍手一滯,淡淡地說一句“對不起。”

季千裏的臉上一如既往地平靜,聲音清清淡淡,聽不出起伏,“是因為景臨嗎?”

“是。”

“可是,你們已經分手了。”

顧迎藍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無奈一笑,“但是,他還住在這裏,並沒有消失。”

季千裏笑的局促,“那我們,還是朋友嗎?”

“當然。”顧迎藍堅定的點點頭。她已經不是過去那個神經大條的小女孩了。不會因為一次表白就傻乎乎的把愛情和友誼搞混。季千裏對於她來說,是生命裏不可或缺的一個存在,曾經她不能明白林蔭音和文淺對於景臨的重要性,如今,她總算能夠感同身受的知道,原來在那樣的一個非常時期,任何一個陪伴在身邊的人,我們都會把他看的無比重要。

而季千裏也素來不是糾纏不清的男子,被她拒絕之後,也就再沒有提過此事。

看著周圍的朋友們把自己的大學時代過的轟轟烈烈,他們兩人卻像是已經過早看透人世的各種虛假表象,平平淡淡,一直相安無事地度過了他們整個的大學時代。

當顧迎藍拿著畢業照,站在女生宿舍樓下回憶著這四年以來的點點滴滴時,她沒有想到,有生之年,還會再度見到景臨。

盛夏的熱浪鋪天蓋地砸得人頭暈目眩,顧迎藍看著對麵明眸皓齒的男子,熱度似乎在瞬間退卻。驀然有種錯覺,仿佛依稀看到他把向日葵花籽放在她的掌心,陽光在他身後升起,他滿臉微笑的樣子。她以為早就淡忘的容顏,沒有想到,原來已經銘刻在記憶裏這麽多年。始終沒有改變。

“顧二愣子,”景臨溫煦的眉眼因為臉上淡淡的笑容而明朗起來,因為激動,聲音微微有些顫抖,他朝她一步一步走過來,修長的身材遮擋住頭頂的光線,“好久不見。”

顧迎藍看著不斷朝自己靠近的男孩,像是被針死死釘住,怔怔地愣在原地,啞然無語。

景臨的眼睛像一潭幽深的靜水,在陽光下折射出粼粼水光,他幹燥而溫暖的手掌輕輕地將她的手握住,然後一根一根掰開,十指緊扣。

顧迎藍覺得她是應該狠狠地把手抽出來給他一巴掌,或者裝作不認識他,扭頭走開的。

可是,看著他嘴角含笑的樣子,她的心卻猛然地一抽。身體不由自主地就柔軟起來。

無論她在人前表現的有多麽的若無其事,再次與他重逢,她才發現,那些被壓抑住的感情,像是終於找到了一個出口,頃刻噴薄而出。若不是她有足夠的意誌控製住自己的情緒,或許她早已像曾經那樣,一度在他麵前失控。

原來,她始終都沒有放下。

也根本放不下!

眼裏溢出一圈薄霧,瞬間模糊了他的輪廓。顧迎藍迅速地把頭扭到一邊,試圖讓眼睛清晰起來。

景臨不動聲色的看著她臉上表情的微妙變化,幽幽歎氣,牽著她的手離開了校園。

一路上兩人始終都沒有說話。

天空晴朗,雲淡風輕。二十二中合並以後,他們都沒有再回去過。

如今,學校對麵的鹵麵館已經被拆除,擴大的綠化帶邊高大的梧桐茂盛生長,遮擋住了層層光線。隻留下路邊斑駁的碎影。在風中變換形狀。

他們在附近找了一家館子坐下,景臨把熱氣騰騰地米線推到她的麵前,微笑著問,“還,過得好嗎?”

怎麽可能會過得好?

她以為她已經忘掉,可是,看見他,她就仿佛看見了歲月中的自己,看見了那些他們一同走過的青春時光,看見了她所有的期待掙紮和痛苦。潮水一樣的過往。他不在的那段日子,她簡直都難以想象自己是怎麽熬過來的!

她對他有那麽多的話,有那麽多的怨,還有那麽多那麽多的愛沒有來得及對他講過,可是,千言萬語到了嘴邊,也隻變成了一句“我很好。”

顧迎藍看到他眼中有水紋在撥動,他們就這樣靜靜地凝望著對方,仿佛想用短暫的時間,從對方的眼裏把這些空白年月裏的過往給直接經過。

不知道過了多久,景臨輕輕地咳嗽了一聲,把米線往她麵前再推了推,“快吃吧,涼了就成涼米線了。”

顧迎藍的胸腔有輕微的起伏,不再看他。埋頭食不知味的把碗裏的米線緩慢地往嘴裏扒去。

她不知道他這一次的出現會呆多久,更不知道消失了那麽久的他為何會突然出現。

她隻是想和他多呆一會兒,多呆一會兒就好。

所以,她一直都跟著他。

坐在連鎖酒店白色的床沿邊,她從浴室裏出來,擦著濕漉漉的頭發等待著他。她甚至沒有想過這樣跟著他來到這裏,又是為了什麽理由。

愛情都是沒有道理的吧,若是能講出因為所以的,那也就不能叫**情了。顧迎藍在心裏這樣對自己說。再度看著景臨的時候,眼眸深處多了幾許坦然而釋懷。

“我來幫你擦頭發吧。”景臨心中一動,拿過她的毛巾,仔細地擦著她的頭發。

顧迎藍抬起頭,眼眶微微發紅,“景臨,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景臨的手一滯,扔下毛巾繞到她的前麵,濃密地睫毛遮擋住了眼睛裏的水光,他親吻她的額頭,緊緊地把她抱在懷裏。

過了很久,很久,他才開口對她說道:“迎藍,我曾有一個哥哥,叫景江。”

顧迎藍眨了眨眼,“你從來都沒有提起過。”

“不知道怎麽和你開口。”景臨握住她的手,用下巴抵在她的肩上,“小時候我和哥哥的關係算不上很好。或許是因為嫉妒吧。爸爸媽媽那個時候總是對他特別的好,什麽事情都遷就著他。闖禍了也從不怪罪他。我那時還以為我是撿來的,所以他們不疼我。”

顧迎藍沒有想到景臨還會和自己的哥哥爭寵,撲哧一聲笑出來,“你真是想得多。”

“我哥其實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景臨像是想到了什麽,握住她的手忽然緊了緊,“但是我卻總是不肯和他好好的說話,總把他氣的半死才罷休。可是,他從來都沒有怪過我。”

從窗戶外吹進來的涼風帶著梔子的香氣涼到心肺,讓眼皮開始有些沉的顧迎藍頓時清醒,然後,就是長達數分鍾的沉默。

從前他又何嚐不是這樣,發生了事情,總是沒法和人好好交流?

“然後呢?”顧迎藍有些好奇,以為是他睡著了。

話音剛落,她就感受到後背似有滾燙的**流過。像是尖銳的倒刺,流在心口。

景臨的聲音裏帶著創傷似的傷痕,一字一句說得極其緩慢,“他死在了手術台上。”

顧迎藍的身子猛然一震,怪不得在麵對當年季千陽死的時候,他能如此沉著冷靜了。

景臨把臉埋進她的肩窩,她動了動,轉過身來反手抱住他。

她不知道能說什麽,於是,隻有這樣抱著他。

“這幾年來我一直不知道該如何向你開口。”景臨撥開她額前的碎發,沉眉看著她,“那天我向你撒了謊。那個人根本就不是我的女朋友。我是一個膽小鬼。是一個懦夫!我曾經失去過一次,所以我沒有勇氣再失去一次。於是,我隻有躲起來,活在自己構築的世界裏,那裏麵有永遠也不會消失的你。還有我們的過去。”

顧迎藍怔了怔,過了一會兒才恍然地明白過來,“你為什麽早不告訴我?”

“我找過你,但是——”景臨苦笑,“我看到你身邊有了別的人。”

想也不用想他所指的別人肯定是季千裏了。

這幾年來,她一直走不出失戀的陰影,根本沒有和別的男子有多餘的接觸。

“當初我看到你身邊站在文淺的時候,你不是也來找我解釋了嗎?為什麽你不給我機會向你解釋!”顧迎藍無奈地戳了戳他。

他的聲音悠悠長長,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迎藍,我有我的苦。我曾經對你說過,有些秘密我們無法對人講述。有時,我以為我足夠了解自己。有時卻發現,我根本就一點兒都不了解。”

“那就什麽都不要說什麽都不要去想了。順其自然就好。”顧迎藍不想看到曾經的少年,變得這樣憂鬱。她希望他永遠都是記憶中的那個模樣。他埋藏了這麽多年的秘密,肯告訴她,她已經心滿意足。別的,她什麽都不想要了。

顧迎藍伸出手環住他的腰,像是曾經他親吻過她那樣,輕輕地把嘴唇覆蓋到他的唇上,她的牙齒咬住他的下唇,不知是誰先說了一句“我愛你”,淚水就這樣流到心底,帶著鹹濕的味道,泛濫成災……

“後來,我第二天醒來,景臨就徹徹底底的消失了。電話關機,QQ永遠沒有登錄,家裏也沒人。就像是一場夢一樣,消失了。”顧迎藍躬身用力地把鞋帶係的更緊一些,“直到三個月後,我收到了那份保險公司的保險單。否則,我真的以為這就隻是一場夢而已。我想,若是我能提早知道那一天他是來和我告別的,我一定不會讓自己睡過去。我一定會問清楚,他要離開我的原因。”

加州已經買好了去往阿罕布拉宮的門票,檢票以後,一邊走,一邊繼續著剛才的話題。“你愛過季千陽嗎?”

顧迎藍抬著相機拍下這座古代宮殿的牆垣,“如果我和他之間那是愛情的話,那麽,我一定不會選擇景臨。”

從大門進入到宮殿,寬闊的路邊整齊的排列著叫不出名字來的綠色植被,顧迎藍摸了摸它,對身後的人說,“我不知道你年少的時候,有沒有過什麽偶像,或者崇拜的人這一類的。如果有,我想你就會明白。在那個年紀,我們都太容易被外界的事物所影響。然而,等長大後,才會發現那些影響了我們的事物都變得越來越不重要。加州你知道嗎,我想要的,其實隻是一個交代,一個理由。當初林蔭音對我說過,景臨的生活中存在著另外一個人,也就是深深。他會為了深深而放棄我,因為深深對於他來說更加的重要。可是,自從他和我說了他哥的事情以後,我總覺得,這個‘重要’是加了引號的。”

“為什麽?”

“女人的直覺。”顧迎藍把門口送的地圖塞到加州的包裏,徑直往前走。

穿過一個白色小花盛開點綴的花園,她站在鐵絲築起的拱門下細細地聞了聞花朵的香氣,“就像是兩個人在一起的原因,其實從來都不會有那麽的純粹。”

花牆邊,繁茂的枝椏下一朵粉色的玫瑰迎風而立,顧迎藍看到這朵玫瑰,似乎很是喜歡,繞到另外一邊側身捧起了它,“加州,你幫我們拍個照吧。”

加州抬起胸前的相機放到眼前,格拉納達地區的陽光同樣刺眼。明晃晃的光線,晃得人不小心就產生了錯覺。顧迎藍眯起眼睛看著他,仿佛看到了那個時候整天追著她偷拍的景臨一樣。怕讓他看到不好的自己,卻還是會不由自主地讓他拍到自己美好的那一麵。

“我從來都沒有見過大海是什麽樣子的。”顧迎藍跟著人群走進昔日國王的夏宮時,看著蒼翠的綠樹和湖水忽然轉頭對加州說道。

加州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去內爾哈吧。那天在車站,我聽到好多人都去了這個地方。”

顧迎藍點了點頭。

摩爾皇宮裏精美的瓷磚讓人流連忘返,顧迎藍仰起頭看著頭頂巧奪天工的雕刻,美得無法找到任何的形容詞來讚歎,目光始終停留在上麵,幾乎忘了拍照。

可她的腳傷到底沒有全好,麵對著如此大的阿罕布拉宮,走了一半實在不能繼續,加州說去買點喝的。顧迎藍就坐在環形的長椅上等他。

可是,等了許久都沒有見他回來。

一股莫名的恐慌在心底蔓延,她有些著急了,在原地坐不住就去找他。

然而,這樣的尋找無疑是沒有任何方向的。

她和加州在一起,因為不擔心安全,所以電話根本就沒有帶在身上。想要通過手機找到加州幾乎是不可能。

顧迎藍繞了半天才找到賣水的地方,但那裏根本就沒有加州的身影!

她來來回回繞著水屋轉了數圈,頓時慌了。這種慌不單單是因為這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她甚至沒有辦法和別人正常的交流,還因為她想到了景臨的消失。

他就是以類似的方式忽然就從她的世界裏蒸發掉的。

顧迎藍的心跳在一瞬間驟然加快,沒頭蒼蠅似的到處亂竄。看到有黑頭發的人,都忍不住衝過去看一看到底是不是加州。腳底因為劇烈地摩擦而擦破了皮,站在一排古老的大炮前,她茫然地環顧著四周,完全沒有意識到腳後跟處已經嫣紅一片。

顧迎藍拽著一個看上去像是工作人員的中年男子,語無倫次,中英夾雜的說著對方完全聽不懂的話。

忽然,肩膀被一雙手給抓住,顧迎藍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下一秒她就撞到了一個結實的胸膛上。

“你跑哪兒去了!”加州的聲音裏是難以抑製地著急,“讓你在原地呆著你亂跑什麽!”

顧迎藍聽著他胸前撲通撲通的心跳,一顆懸著的心總算是落了下來。委屈的推開他,“我,我就是……”

加州的額頭和鼻翼上布滿了細小的汗珠,也沒等她說話,就把她攬到了懷裏,緊緊地圈住她。她的耳朵貼在他的心口,心跳竟然和他的一點點步入相同的頻率。不知為何,在那一刻,她忽然就平靜下來。

安安穩穩,平平靜靜。

讓人不禁想到了一輩子。

如果這一刻,能夠續加時長成為一輩子,那該有多好。

這樣,就不用再去經曆那些跌宕的起伏,也就不會再有難過。

顧迎藍幽幽地歎了一口氣。由著加州嗬斥自己,一句話也不反駁。

而剛才她那麽著急的找加州,不但加重了她的腳傷,磨破的傷口還有感染的跡象。她腳都這樣了,加州不可能還讓她去看海,於是,決定先留在這裏把腳養好了再做打算。

隻不過,早上起來,顧迎藍就把加州給叫醒,“加州,呆在旅館就浪費我們的機票了。我們這樣吧,來玩捉迷藏。這個城市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我們就在城區裏分頭走。共同拍下這個城市不同的地方。如果你能找到我,我也能找到你。那就說明我們倆有緣分。怎麽樣?”

加州看了看她的腳,有些擔心她還不能出去這樣走動,顧迎藍了然地拍著胸脯,“都出來了,就別留遺憾。放心,我會量力而行。我走不動就不走了,你來找我。”

加州本來不願同意她這種荒唐的提議,但實在擰不過她,難得她這些天臉上稍微有了笑容,最終還是答應了她。扶她下樓以後,兩人真像電視劇裏演的那樣,向著相反的方向走開。

隻不過,顧迎藍卻沒有真像她所說的那樣出走。

她在酒店所處的GRANVIA大街隨便找了一家賣明信片的店,買了兩盒明信片就迅速地溜回旅館。打開了加州的背包,拿出那份包裹。然後,掂量了會兒重量,把明信片裝到了加州的包裏放好,而那些信,則塞到了自己的包裏。

然後,她才拿起相機慢慢地走了出去。

格拉納達的廣場上,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都在慢慢的遊**。阿拉伯風格的建築隨處可見。街邊任意一棟房子的陽台上,精心雕刻著天使或者繁雜的花紋。清掃垃圾的工作人員坐在石椅上高興的聊天。遊客們坐在露天餐館裏點一杯咖啡,靜靜地享受早晨愜意地悠閑時光。顧迎藍的相機對準了博物館的時鍾,前麵的鴿子忽然飛了起來,顧迎藍迅速轉身想要抓拍起飛的這一刻,快門剛一按下就看到了鏡頭裏,站在他對麵的加州,正以同樣的姿勢,看著她。

如果這真是巧合,顧迎藍想,或許,她和加州算是有緣的吧。

顧迎藍把相機慢慢地放下來,飛走的鴿子盤旋在廣場上空,她的目光落在他的眼裏,嘴角淡淡地笑意千絲萬縷般擴散。心跳幾乎是在瞬間就失去節奏,這一刻,他總算明白,喜歡一個人,到底是什麽樣的感覺。

原來之前他所遭遇到的人和事,都早已在宿命裏埋下了伏筆。隻等他有朝一日,慢慢相遇。

回到酒店以後,顧迎藍就以疲憊為由先回房間睡覺了。躺在**,她把那些打印下來的信一封封地攤開,按照時間的順序慢慢地讀了起來。當她讀完所有信件的時候,天已經透亮。若不是發覺無法看清楚信上的字跡,顧迎藍自己都沒有發現,她其實早已流下淚來。

“加州,你是在什麽時候知道,景臨,就是‘土耳其藍’的?”顧迎藍在吃早餐的時候忽然開口問他。

加州喝咖啡的手停頓了一下,淡淡回答道:“他們大學的時候。”

“你知道為什麽他們要出來旅遊嗎?”顧迎藍追問。

加州看了顧迎藍一眼,低下頭把麵包塞到嘴裏,“他們愛彼此。”

“真的是這樣嗎?”顧迎藍意味不明地笑了起來,“加州,你沒有什麽要和我說的嗎?”

加州似乎是察覺到了什麽,眉頭一皺,“你想知道什麽?”

“沒什麽。”顧迎藍聳聳肩,把餐盤裏的麵包迅速吃完,擦幹淨嘴又問道:“加州,你知道為什麽景臨會接近深深嗎?”

“不知道。”加州頓了頓,微微有些出神。

顧迎藍深深地凝望著他,什麽也沒有說。門外穿著誇張衣服的街頭藝術家開始表演,顧迎藍聽著玻璃外麵的聲音,平靜而淡漠地喃喃道:“加州,真希望我們都不曾相遇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