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廷議彈劾
早朝鼓聲一過,文武百官按照各自品牒序列徐徐進入奉天殿,三跪九叩大禮,山呼萬歲,一番流程走完才分列殿中。劉宇亮身為內閣首輔自然身居群臣首位。
這是劉宇亮出京之前最後一次參加朝會,朝會完畢按照慣例會被皇帝私下召見,奏對完畢便可以去內閣交接,走馬上任他這軍情督察事。這些事情都是已經定下的 ,雖然前途未卜,但朝會時的心情還是較為輕鬆的。
連日來朝會都是針對如何應對韃子做各種議論,終於定下了由首輔督查軍情這個折衷的方案,群臣滿意,皇帝也滿意。在 朱由檢眼裏,大臣們最大的問題便是不敢用命,這才是導致朝廷的政令被推諉而效率低下的根本原因。所以他即位後,有相當大的精力都是用在思考如何能保證大臣不謀私利上。天下勤王兵馬由盧象升統領,朝中又有楊嗣昌這樣的大戰略家坐鎮,朱由檢想不出除了不敢用命這個理由外,還呢有其他的原因。
所以,劉宇亮南下勢在必行,他朝會上自請出京督查軍事,使得朱由檢茅塞頓開。不過,今日朝會他還有更重要的決定要宣布。
朱由檢令太監宣讀昨夜的軍報。尖厲而刺耳的聲音在奉天殿中回**,文武百官們豎著耳朵生怕遺漏了什麽,防止奏對時出了差錯。但聽完之後頓覺匪夷所思,高陽城一個地方上的 小縣城,是如何拖住多爾袞左翼軍主力如此之久的?
很多人第一反應,這很可能是有人謊報軍功,但轉念一想,高陽彈丸小城,一沒有朝廷朝廷大臣在此,二沒有大軍在側。謊報軍功與否,能拖住韃子大軍都是匪夷所思的事。
朱由檢環視殿中文武百官,問道:“諸位臣工,都說說,你們都有何想法。”
皇帝話音方落,大臣們一陣竊竊私語。
楊嗣昌出班奏道:“賞功罰過,按成例去辦即可!”
大臣們聽到楊嗣昌如此建議,立即紛紛附和。朱由檢不滿的看了一眼楊嗣昌,這份軍報他昨夜第一時間便命人抄送到楊府,並且在朱批中加以暗示,怎麽今日卻如此不開?
“臣亦有本奏!”
出班之人是大理寺左少卿範複粹。朱由檢示意他暢所欲言。
“臣認為,高陽一戰雖然尚未取得實質戰果,但拖住多爾袞數萬大軍連日難發,為駐地勤王兵馬北上爭取了寶貴的時間,實乃北虜入寇以來難得一次大勝,朝廷應當予以表彰,並且昭告天下!有功者重賞,有能力者提拔!”
朱由檢大為點頭,深以為然。範複粹這番進言簡直就是為自己接下來的安排鋪路,不由得多看了他幾眼,這個小老頭真是越來越招人喜歡了。敢進言勸諫的人朝堂之上有很多多,但既敢進言勸諫又能體察聖意的人可就鳳毛麟角了。
“範大人此言不妥!”
出班發言者是禮部左侍郎薛國觀,他上前一步,對禦座上的朱由檢行了一禮。
“啟奏萬歲,臣認為範大人所言不妥……”
薛國觀自說自話,似乎完全沒主意朱由檢的逐漸冷下來的臉色。
範複粹反問道:“敢問薛大人有何不妥?”
“整件事不過僅僅是一封沒有切實證據的軍報,如果朝廷據此便定下賞功升遷,萬一將來有不實之處,朝廷又該如何處置?”
還真如薛國觀所說,群臣隻不過是受到了皇帝的誘導才先入為主的認為此事定然不虛,可一旦有人挑明了其中的隱憂大家便又恍然大悟,紛紛符合此說極有道理。範複粹句句是站在朝廷公心的 出發點,薛國觀指出其中的隱憂,是以他並不惱怒,而是用探討的口吻詢問。
“再敢問,依薛大人之見,朝廷該如何處置這封軍報,當做什麽都沒發生似有不妥吧。”
“有何不妥?待塵埃落地,賞功罰過又有何妨?若功勞實實在在,誰又能給抹殺了 ?”
朝廷原本也是有此成例的,薛國觀如此建議大也無可厚非。但一個陰測測的聲音卻在百官中傳來。
“薛大人如此,隻怕是有私心吧!”
這一句話如同踩到了薛國觀的尾巴一般,也顧不上君前失儀霍的轉過身,搜尋那個說他私心之人。這也由不得薛國觀不動怒,皇帝的喜好身為閣臣的他自是極為了解,最是痛恨臣下有私心,這人如此說等於是往他身上潑髒水,捅刀子。
薛國觀的目光終於鎖定在一個相貌奇醜的老頭子臉上,一臉的麻癩看的他好似吃了蒼蠅一般。他難受不是因為此人長的奇醜,而是因為此人的身份特殊。
這個糟老頭子正是當今大明天子朱由檢的老師禮部右侍郎張四知。
隻見張四知幹咳了一聲,緩緩出班道:“薛相的心思能瞞得了萬歲,卻瞞不過老朽。”
“你 ,你把話說明白了!”
張四知一陣冷笑。
“首輔劉大人即將出京,薛相身為次輔自然水漲船高!”
“哼,這與軍報何幹?”
薛國觀拂袖斥道。
豈料張四知幾步來到丹墀之上,衝著禦座之上的朱由檢伏地叩拜。
“臣彈劾薛國觀,以權謀私,視家國公器為兒戲!”
朱由檢在禦座之上被弄的哭笑不得,原本正商議軍國大事,怎麽又搞成談何扯皮了,這議題今兒跑的有點遠,身為朝議的主持人,他覺得有必要將朝議拉回正題。
“張師傅快快請起,如此何來,今日隻議軍國,彈劾一事改日再議。”
朱由檢趕緊在禦座上虛扶一下,請張四知起身。
誰知這張四知竟然匍匐不起,“萬歲不準臣所請,臣就在這丹墀之上長跪不起。”朱由檢隻好命小太監下階去扶張四知起來。
朱由檢最重誠孝,張四知是他的老師盡管有著各種毛病,但隻要無關大局,他都任其折騰,如今隻是在殿上與同僚鬧意氣,他如何能申斥?
薛國觀被張四知氣的渾身顫抖,他在幾年前任春闈考官之時曾黜了一份卷子,那卷子的主人正是張四知的小兒子,自此兩家算是結了仇,卻沒料到他竟然在這個當口來給自己下絆子。
“你 ,你莫血口噴人!”
張四知在小太監的攙扶下爬起身來,又深深彎下腰去向禦座上的皇帝也是弟子還禮,然後在轉身昂起頭,抬高了聲調。
“高陽軍事是假?老朽看你公心是假才真。”張四知咽了口唾沫,繼續道:“高陽城中坐鎮的乃是,三朝元老,先帝的老師孫稚繩。老夫此前便聽說,孫閣老他數月前便毀家紓難,變賣了所有家財修築高陽城牆,招募民壯。此事你可知曉?”
“倒是第一次聽說!”
薛國觀準備工作做的不夠,對於孫承宗在高陽的作為並不甚了解,但聽張四知說出來,心中亦是驚訝,孫承宗竟忠烈如斯。
“關錦防線你可知曉?”
“滿朝文武誰人不知?”
張四知不無得意的冷笑。
“孫閣老能把那關錦防線守得滴水不漏,就不能用那高陽城拖住韃子大軍嗎 ?如果沒有高陽城拖住韃子,恐怕遭受劫掠的省份就不止直隸一家,山東、河南、南直隸,都將直麵韃子兵鋒。你怕萬歲重新啟用孫閣老,又忌憚孫閣老之能,擔心自己進階首輔之路又多了一道障礙,竟然汙蔑這赫赫功勞是子虛烏有,你說 ,你不是私心又是什麽?”
薛國觀聽到張四知問關錦防線便已經意識到不妙,見他如此類比已經氣的渾身顫抖,關錦防線和高陽城那能是一回事嗎?遼東關外那是有朝廷的銀子來支持,又有聲威赫赫的關寧鐵騎配合才有如此成績。高陽城有什麽?孫承宗毀家紓難,他孫家渾身是鐵又能打幾根釘子?高陽城更是低矮殘破,還沒有一兵一卒,新招募的民壯能起多少作用也更值得商榷。
但這些道理自己明白,卻不能公之於眾,如果距此辯解否定孫承宗就正好落了張四知彈劾他謀私的口實。
至此,薛國觀有口難辯,隻有伏地向朱由檢請罪喊冤。
“請萬歲為老臣做主,張四知他血口噴人,我薛國觀敢於禦前發誓,若有半點私心,五雷轟頂,死無葬身之地!”
朱由檢麵色已經很難看了 ,但仍舊好言相勸,國家危難之時讓諸位臣工精誠團結,並沒有追究張四知對薛國觀的指責。這些對薛國觀的指責,群臣看在眼裏,心中都有杆秤,到底是不是血口噴人,都有數的緊。
薛國觀老淚縱橫千恩萬謝從地上爬起來,回歸序列,但心底裏卻一片冰涼,他知道,自己今生都無緣首輔之位了,看向張四知的目光裏也多了幾分怨毒。
眼見紛爭落地,皇帝的意思又十分明顯,楊嗣昌站出來打圓場收拾殘局。
“萬歲,高陽大功,朝廷重視也是理所應當,但戰時通訊不暢,不如派重臣攜聖旨親去一趟,有則重賞,無則勉勵。”
朱由檢不由的點頭,這才是老成持重之言。
正眯著眼睛看戲的首輔劉宇亮聽楊嗣昌如此建議,頓時覺得氣氛不妙,不詳的預感襲上心頭。
注:丹墀,指宮殿赤色台階和地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