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初窺門徑(9)

揚州乃是南來北往的重鎮,這處有名的江南名城果是繁華,還未進城便已覺逐漸人頭攢動,操著各地口音的客商明顯增多,許多話朱文羽都聽不明白,顯是這揚州商賈興旺,比之京城應天府又別有一番氣象,絲毫不吝多讓。朱文羽倒是一股子新鮮感覺,不覺一邊沿官道信馬而行,一邊饒有趣味地搖著折扇搜尋品評著一個個打扮得新鮮光亮的年輕女子,還不時隨口吟出幾句閑情小句。

這折扇是他前兩日買的,看著路上所遇的一些書生公子拿著折扇搖頭晃腦悠閑自在地樣子,心有所羨,便也學著買了一把,裝模作樣搖了幾下,解暑倒在其次,卻有點自顧風流的得意,也算和書上所提的“風流倜儻”沾上點兒邊。隻是買的時候在扇鋪裏連挑幾把,畫的不是富貴牡丹就是美女古句,沒一件看得入眼,一不作二不休買把白扇,借了店家的文房四寶,當堂便快勾出一幅田園山水來,一大片的水田中間有一幢孤零零的茅屋,煙窗裏還冒著幾筆了了炊煙,屋前的籬笆上開了幾朵細細的黃花,頗有些陶元亮的“采菊東籬下”的味道。畫完之後朱文羽停筆得意地看了幾眼,略一思索,又在背麵提上兩句詩:“遊來山水真逸趣,踏破浮雲散神仙”,因出門時思慮不周,沒帶得印章,自不能學文人墨客鄭重其事般蓋上私鑒,隻得在角落裏畫上一根羽毛充數了,啥時候有空了再刻一個,反正他原來那印章也是自己瞎刻的。可恨的是那扇鋪老板在旁邊看著他題詩作畫,滿不絕地讚歎之餘,馬屁拍得天響,卻是非要收他一兩五錢銀子不可,這已幾是天價,這把白紙扇比之牆上掛的樣品還要貴上四五倍,大約是看他提了詩作了畫自鳴得意心情極好,又像是個少出門的富家公子,一心要宰他的冤大頭。也虧得是碰著朱文羽這個隨性散慢卻又腰纏萬貫不知米賤油貴的主兒,懶得多作羅嗦,隨手扔下一塊二兩的散碎銀子便拿扇出門,隻留下那老板在後頭自以為聰明地竊喜得意,也算是他鴻運當頭,若是換了一主兒,憑朱文羽這身手,那店鋪恐怕難免一場大劫臨頭,店老板也隻好找幾百年前的五柳先生去要那扇子錢了。

朝著揚州城一路行來,官道上行人漸多,朱文羽翻身下馬,牽馬步行。在這人多的路上雖並不禁騎馬,不過一來畢竟紮眼,二來也怕馬蹄傷了路人。大明律例,若是並無緊急軍務,在鬧市中縱馬傷人形同械鬥,是得吃官司的,故此一般人大都是牽馬而行,若是有達官富貴之人故意顯擺想擺身份也可以坐轎或者馬車,隻不過逢在人多時也大都由馬夫牽馬而行。朱文羽本就一貫看不起那種在大街上騎著高頭大馬耀武揚威隻知道欺負百姓的官宦富家子弟,自己自然更不會去做這種被人指著脊梁骨罵的事。

朱文羽是一路走一路晃,不急不慢地賞著沿途風景,突見得旁邊有兩個叫花子不知為啥事爭了起來,一推一搡地互相扭打著向他靠近,朱文羽不想多管這種雜碎閑事,自然而然地往旁邊讓了讓,卻突地心有所動,身子飛快地一轉,左手一抄,已牢牢地抓住了伸到他背後的一隻手。

“哎喲,哎喲哎喲,鬆手鬆手。”隻聽後麵傳來一聲聲叫疼聲。

朱文羽並不放手,轉過身來,隻見一個蓬頭垢麵的叫花子疼得呲牙咧嘴:“你放手,放手!”

“偷東西?”朱文羽鬆開手,冷冷道。

“誰偷東西了?誰偷東西了?你可別冤枉好人!哎喲,快把我手弄斷了,快來人啊,弄斷手啦!弄死人啦!殺人啦,殺人啦!”那叫花子大約十三四歲年紀,已趁勢滾倒在地,撒起潑來,那打架的兩個叫花也湊了過來,扶著地上的乞丐,也一同叫了起來:“有錢人欺負叫花子啊,弄斷手了啊,殺人了啊,大家評評理啊——”

“殺人”二字引起路人極大的好奇,眨眼間功夫,周圍已是圍了兩三層。那叫花子看到人多,愈發叫得起勁,直如殺豬一般。

朱文羽啼笑皆非。方才便在他側身讓路的時分,體內養生訣內功已感應到一隻手接近自己後背半尺之內,正伸向背在後背上的褡褳,他手在意先,腦子裏還未反應過來,已是伸手向身後的那隻手擒去,直待在手裏抓牢,心中才反應過來對方是想偷他褡褳中財物,轉過身來才知是這個叫花子。不過這叫花子隨即倒地撒潑,那場麵可謂熟悉之極。自己進宮之前隨著陳老夫子在鄉下討生活,自己便常和一些小夥伴在官道上玩,便見過有這種街頭小混混也是靠這種手段偷東西,偷不著被人發現了就賴,詐些錢財,大多也是餓得不行了才幹這種事的,隻因碰上不好的主兒是得挨一頓飽打的,身子太弱還真經不起,他就曾見過有個小混混因這種事被人狠踢幾腳結果踢斷胸骨沒過幾日便死了。自己當年因年紀太小沒幹過這個,但見過的可真不少,也曾吃過那些個小混混用賴來的錢買來吃的東西,深知他們也是生活所逼沒辦法才幹出這等齬齪事,並非天性就是賴皮,故而後來他一直便不怎麽為難這些窮混混,在京城時偶爾還特意施舍些錢財粥飯什麽的給大街上的要飯娃娃。這回朱文羽身份逆轉成了被賴上的人,雖當場拿住了小叫花,心中卻也並非真個生氣,竟還湧起一種熟悉的感覺。再說了,有道是拿賊拿髒,自己又並未抓住他偷東西的實證,小叫花子這一撒潑,倒叫朱文羽一下怔住,也不再多話,從懷中掏出一錠二三兩的碎銀子,一聲不吭地彎下腰塞到那在地上撒潑打滾的小叫花手中,還摸了摸他的頭,轉身撥開人群,牽馬而去,倒把小叫花子愣在那兒,呆呆地看著朱文羽的背影作聲不得,他實在沒料到這個事主不但沒打他踢他,還塞給他這麽一大錠銀子,這可夠他和五六個小夥伴們吃兩三個月的饅頭了。

“饅頭!”一想到這個,小叫花一下蹭地跳了起來,嘴中大叫:“二牛!三丫!快,把愣子他們都叫上,吃饅頭去,我們發財了,今天可以吃個飽!”一邊喊著一邊一溜煙地跑了。

圍觀的人一陣哄笑,見再無熱鬧可瞧,也都慢慢散去,有些人一邊走還一邊搖頭,不知是感歎那個小叫花子狡詐或是可憐還是說方才那個年輕公子是個天大的呆瓜。

朱文羽看著那幾個小叫花子的背影,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暗道:“算你們運氣好,今天碰上少爺我,要不然就有你們好看的了。”暗暗一笑,再不去想。

再過一會便已進了揚州城,挑了個最熱鬧的街麵上一家平安客棧,訂了個上房住下。

揚州確是個煙花繁華之所,自古便有“煙花三月下揚州”之語,此時雖已近秋涼,秋風卻一點也不能稍減那份繁花似錦的熱鬧。

揚州的青樓是天下聞名的,齊聚了各地的美姝佳麗,出過不少的頭牌名妓,此時的青樓也常故作風雅,“吟詩作畫紛呈絕技,彈琴唱曲各擅勝場”,倒把這皮肉生意粉飾成了風流韻事,出過許多才子佳人的佳話,不過那也大多是青樓借以揚名的招牌,卻偏偏引得過往的客賈商宦也都紛紛附庸風雅,在這花叢酒簇中尋歡作樂,似乎也想在這煙花叢中尋取一份“留得青樓薄幸名”的意境。

不過這些對朱文羽來說都並不感興趣,本來他年紀就不大,再加上從皇宮大內中出來,可以說已很難將這些民間的庸脂俗粉看在眼中,況且朱文羽也並不好此道,即是真看到一兩個長得清秀出色的女子,也都情願遠觀品味,心中暗自評點,絕生不出什麽把那女子摟在懷中肆意調笑狎玩的念頭,那些行止在朱文羽心中看來,都是些極煞風景之舉,照他的話說,實是有“牛嚼牡丹”的感覺。故而從客棧裏出來,朱文羽對那些庭前紅燈高掛,門口幾個濃脂厚粉的妖豔女子搔首弄姿揮帕揚聲的妓院青樓看也不看,敬謝不敏,倒是著意尋了一家門口隻是簡單地掛了兩個素色燈籠的“二泉樓”走了進去,果然便是家茶樓,要了壺上好的當年龍井,悠然自得地喝起了茶,雖說朱文羽對茶實在是提不起什麽興致,喝不出什麽味兒來,不過既然來了這茶樓,不要壺茶似乎有點象怪物,就算裝模作樣也得弄壺好茶擺上,至於喝不喝,怎麽喝可就是朱文羽自己的事了,旁人可管不著。

最妙的是茶樓裏還有揚州評彈,唱的是揚州城有名的古詞詩句,和京城的又不一樣,曲韻吐字別有一番風味,那些詞句朱文羽是熟悉不過,但用評彈唱出來,抑揚頓挫的,比之在書上幹看著自是如天上地下一般,把個朱文羽聽得是如癡如醉。

一邊喝著茶吃著揚州城的特色點心,一邊聽著軟語評彈,不覺天已大黑,直近二更時分茶樓散場朱文羽才心滿意足地走出二泉樓,走出兩個街口,眼見著已看到平安客棧的大門,在街角卻被一個人直直地擋在麵前。

“朋友慢走。”那人冷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