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峰回且路轉

楊國忠進了興慶宮後下馬步行,立即便有小黃門殷勤的趕了上來。

“聖人今日身體心情可好?”

“回相公的話,剛剛有露布飛捷來了,聖人龍顏大悅!”小黃門滿臉媚笑,眼睛裏滿是興奮之色,今日運氣也忒好,喂楊相公吃了一顆定心丸,也不枉頂風冒雪的站了一天。

有了小黃門的提醒,楊國忠心中便有了底氣,微皺的眉頭也逐漸舒展開來。如果局麵持續敗壞,天子便不得不重用和依靠朝中唯一的老將,即是新近冊封的尚書左仆射哥舒翰。而哥舒翰老賊一直和他多有齟齬,數年間積累下來,甚至已經到了非死即生的地步。

開春時,哥舒翰在返京的路上突然中了風疾,醒來後半身偏癱,形同廢人一個。楊國忠聽說這個消息以後,心中著實長長出了一口氣。哥舒老賊病廢以後,他在中外的競爭對手便少了一位,接下就剩下安祿山,隻要除掉此人,便可如當年的李林甫一般獨霸朝綱。

想想也是天隨人願,安祿山這雜胡兒竟在一個月以前起兵造反,楊國忠得知此事後曾大呼痛快,自此以後身邊威脅盡去,在他眼裏安祿山好像已經是個死人。

然而,楊國忠萬萬沒想到,安祿山一介雜胡兒,竟在月餘時間裏攻克了東都洛陽,就連封常清這等戰功赫赫,威震西域的滅國名將都被打的一敗再敗。

轉瞬間,天下局勢好似一日壞過一日,他身為宰相之首,拿不出半分主意來。天子幾次召集重臣議事,幾個宰相竟無一人能拿出切實可行的對策。這在有唐以來實在是咄咄怪事,要知道唐朝自高祖太宗以降,重臣向來是出則為將,入則為相,幾曾有過列位宰相團團如熱鍋螞蟻一般這等情形?

當然了,這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因素在楊國忠身上,楊國忠如果想如李林甫一般獨霸朝綱,其它宰相的人選便絕對不可強勢。所以,一生謹小慎微的韋見素才能進入他的視線,而為宰相。

楊國忠已經能從天子的目光中讀到了他的不滿,雖然皇貴妃聖眷正隆,他在天子心中的地位也不是輕易能夠動搖的,但這畢竟是個不好的苗頭,一切都在朝著壞的方向發展。麵對這種境地,楊國忠確實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當初李林甫還在位時,他兼任劍南道節度使,便受李林甫的逼迫不得已出征南邵國,差點死在了劍南。

在征南邵國一役中,唐軍沒能討到便宜,說到底還是主將無能累死三軍。楊國忠總算還有自知之明,曾假意試探著天子態度,表示願領軍出征消滅逆胡。

天子當時隻搖搖頭,讓他回家好生安坐。後來高仙芝頓兵陝州裹足不前,新安卻突然冒出來一個縣尉,以區區團結兵竟斬首萬餘,竟使得龍顏大悅。接著,天子一連幾道敕書發了出去,處置軍政事務一力躬親,這讓楊國忠大有冷落之感,軍國大事不和他與聞,宰相還有何用?

更讓楊國忠如坐針氈的是,天子竟然連病廢在家的哥舒老賊都搬了出來,不但讓他進位宰相,還有意使其統帥天下兵馬。這就深深刺激了楊國忠,危機感如影隨形。須知哥舒翰可不是韋見素那種隻知道點頭不知道搖頭的好好人,此人既為宰相,若再掌天下兵馬大權,還能有楊國忠的好果子吃嗎?

因此,在聽到“露布飛捷”從小黃門的口中說出後,楊國忠心頭莫名一喜,能夠讓天子龍顏大悅的捷報絕不會是小勝,如果是一場決定成敗的大戰,那麽哥舒翰統帥天下兵馬的可能性豈非就大大降低了?

進入勤政樓以後,一如既往的,韋見素已經在楊國忠之前到了,正坐在天子之側奏對,另一側還有那麵目惹人厭惡的邊令誠。還未及大禮參拜,天子就使其就坐,然後將邊令誠的表文與露布飛捷的帛書一並由內侍宦官交給了楊國忠。

在看清楚表文內容後,楊國忠驚得雙手顫抖,險些將手中的表文跌落於地。同時心中暗罵那小黃門,明明高仙芝燒了太原倉,自此以後潼關以東將徹底是安賊逆胡的天下,天子怎麽可能龍顏大悅?又何來露布飛捷之說?

但在翻看飛捷帛書之時,楊國忠又疑惑了,那個新安縣尉不是已經死了嗎?而且朝廷還為他追加了文烈的諡號,怎麽這份帛書中此人不但穩住了高仙芝退走後的局麵,甚至還斬殺了硤石守將與數千胡兵。

如此一來,手中的表文與報捷帛書中的內容竟大有矛盾之處。楊國忠雖然在兵事上無能,卻絕非一無是處之人,立即就意識到,一定有人撒謊了。此時,小黃門那滿臉的諂笑再又浮現,將聖人龍顏大悅之說再次品味了一番,他立時恍然,天子心裏肯定更傾向於後者,也就是那份稍顯殘破的報捷帛書。

瞬息之間,楊國忠腦中念頭千回百轉,邊令誠前些日子風頭出盡,甚至還引著天子為一個九品小吏加了諡號。現在正是此人一手打造的秦文烈又死而複生,天子和朝廷將顏麵盡失,正如一巴掌狠狠扇下去。邊令誠一直上竄下跳,他早就看不順眼,而今自然不介意趁勢狠狠一腳踩上去。

還有比這還要緊的事,既然關外的局勢還有緩和餘地,阻止哥舒翰掌兵便並非不可能了!

種種念頭在腦中塵埃落定後,楊國忠先是向天子道賀,“恭賀聖人再得良將。”然後便就“露布飛捷”的帛書發表意見。“一場大火亂了逆胡軍心,朝廷當立即派兵出關乘勝進剿追擊,這樣才不致使秦,秦晉的所為白白付諸東流!”

就實說,楊國忠的建議是很中肯的,他在提及秦晉的時候口中打了絆,險些將此前朝廷議定的諡號說了出來,所以又補充道:“既然秦晉未死,‘文烈’的諡號便不宜再用,不知聖人意下如何?”

言畢,大唐皇帝投來了甚為滿意的目光,楊國忠一連兩個建議都深得聖心,“以卿之見呢?”

楊國忠之所以能深得大唐天子歡心,除了皇貴妃族兄的身份外,還有一點至關重要,那就是善於體察聖心。這份能耐即便與李林甫相比也不遑多讓,隻可惜他在施政能力與權謀之術上卻差的很遠。

“臣以為,秦晉殺賊有功,既然已經追封為弘農郡太守,現在證實死訊不實,也不宜再奪其職,但以九品小吏驟然與宰執同品,隻怕亦有不妥,何如從上郡太守降為中郡太守,品秩為正四品下,聖人原本就有意擢升其為弘農郡長史,如此品秩比從五品下又有提升,當不至於寒了功臣之心。”

大唐皇帝不置可否,目光轉向了門下侍中韋見素,“卿以為如何?”

韋見素肅容正身答道:“相公之言,老成謀國,臣無異議!”

“臣有異議!”

腳步咚咚砸的殿內地板陣陣發顫,哥舒翰大踏步走了進來,一身紫袍遮不住健碩的身體,氣息咄咄逼人,楊國忠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暗暗心驚著,上次聖人召見時,甚至能明顯看出他身體虛浮,是在勉勵支撐著,今日如何竟聲若洪鍾,步似磐石?

“縣廷小吏以尺寸之功便要與戎馬為政半生的老家夥們平起平坐,聖人如果開了這等惡例,將來又何以賞功?難不成安賊胡逆平定之後,滿朝上下要盡服朱紫嗎?”

哥舒翰字字句句,如鍾如鼓,震的人耳朵嗡嗡作響。

“老,老哥舒放肆!”

楊國忠憤怒之下“老賊”二字差點脫口而出,好在反應及時避免了君前失儀。

哥舒翰冷笑兩聲,如電目光鷹隼般射向楊國忠。

“國難當頭不比太平盛世,若不賞罰分明何以治政治軍?若軍政事不協,又何以平定逆胡?就憑借一張如簧巧舌,幾根衣裙飄帶?”

言語犀利辛辣,責備諷刺毫不隱藏。

“聖人駕前,口吐狂言,君前失儀,休再狡辯!”楊國忠麵紅耳赤,憤怒無比。

“都住口!”

大唐皇帝的胸口明顯可以看出在有節奏的起伏著,哥舒翰話中那句“不比太平盛世”深深的刺痛了他,刺的他渾身發顫,又猛然醒轉。

是啊!太平盛世已經終止在天寶十四年,而今河北糜爛,河東危急,連東都陷於賊手。這在大唐開創百多年來是絕無僅有的,大唐皇帝為太平天子四十餘年,傾其一生打造的驕傲,被雜胡兒三拳兩腳砸了個粉碎。現在,就連最後一丁點自尊都被臣子扒了個精光。縱使他城府再深,涵養再好也忍不住爆發了。

也不知多少年了,也許自張九齡被流放開始,大唐皇帝的耳朵邊就再也沒有過這等刺耳的言語。

“左仆射言之在理,縣廷小吏驟然與中書門下比肩,的確是朕的疏忽。”

哥舒翰肅容施禮,“聖人英明!”

注:

關於宰相,唐朝實行群相製,三省的長官同為宰相,在太宗時逐漸以“同中書門下三品”為宰相名義,資望不及三品,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在文中哥舒翰加銜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而上郡太守品秩為從三品,所以才有平起平坐之語,盡管兩者權力地位在事實上相差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