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
木潸穿過客廳,走出宅門,抬頭的一瞬間,被屋外盛大的五月驕陽耀花了眼,她眨眨眼,有些不自在地轉過頭,迷離著視線尋找那個熟悉的身影。
花房旁的草地上,趙煜拎著水管正往已經解了紗布的天狗身上衝水,他穿著大紅的純色T恤,下半身是一條米色的寬腿七分褲,大大的兩個腳板下踩著黑色的人字拖,陽光打在他身上,明亮耀眼到叫人即使眼暈也依然舍不得轉移視線。
木潸呆愣愣地看著趙煜。
“龜仙人!龜老怪!”距離天狗衝澡幾米外的草坪上,肥遺撐開兩隻肥厚的羽翼,在躺著曬太陽的旋龜身邊一蹦一跳,時不時拍打兩下翅膀,一如既往地聒噪煩人。
果然,沒過幾秒鍾,趙煜手中的水管方向一變,水柱擊向肥遺,直將它衝得連滾三圈。
肥遺邊躲邊罵,趙煜邊罵邊追。
天狗抖了抖身上的水流,在陽光下迸濺出星點水珠。
旋龜紋絲不動地趴在草地上,懶洋洋打了個哈欠。
木潸的心情忽然舒暢開來,她深吸一口彌漫了陽光、草屑與清水香味的空氣,抬腿準備往趙煜身邊走。
“二哥!”一聲呼喚從花房敞開的玻璃門裏傳出來,未等木潸反應過來,趙六六手抱一束向日葵,從花房跑了出來,“你看這些花怎麽樣?”
趙煜捏著水管探頭看了幾眼,說道:“挺好看的。”
趙六六今天沒有戴帽子,短翹頭發下是一張模糊了性別界限的,既英姿勃發又漂亮明媚的年輕麵容,那孩子抱著一懷怒放的向日葵站在趙煜身邊,神情正直,眼裏卻透著光。
木潸慢慢縮回自己的腳,扶住門框,轉身想要離去。
“小小姐?”福壤提著一條濕漉漉的毛巾從院子的另一側走來,瞧見木潸,便開口喚了聲,這一聲呼喚不僅留住了木潸,也喚來了草地另一頭兩人的注意力。
木潸有些尷尬地望過去,卻一眼看見趙六六難掩緊張地將向日葵往身後藏了藏,這一細微的動作讓木潸的心裏更加難過,她站在大門邊,不知該如何進退。
福壤的視線隨著木潸一同望向那一邊,頃刻後,他輕輕拍了拍木潸的背,厚重的手掌若有似無地推了她一把,麵上卻依然無表情道:“小小姐,你去看看天狗的傷勢是不是徹底痊愈了。”
“哦。”木潸抿著唇,機械地朝他們走去。
趙煜的視線灼灼地盯著她,他將手裏的水管頭越捏越緊,細密卻強烈的水柱越射越遠。
木潸也不知自己到底在心虛些什麽,她不敢回視趙煜的眼,便徑直蹲下身,摸了摸天狗緊貼在身上的毛,輕聲問道:“都好了嗎?”
天狗眯著眼看她,慢慢點了下腦袋,“謝謝。”
“哦……”木潸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不客氣。”
肥遺撲棱著翅膀飛到木潸腦袋上,俯身親熱的蹭了蹭她的額頭,笑道:“小小姐看上去心情不好呀,要和肥遺一樣每天都開開心心才好!”
木潸伸手將腦袋上的肥遺拉下來,將它放到草地上,天狗低下頭,用濕涼涼的鼻頭拱了拱它,小黃鳥一個站立不穩摔倒在地上,憨態可掬的模樣逗得木潸“撲哧”一笑。
她的笑聲似乎打破了空氣中滯留的一絲混沌之氣,一直站著的趙煜輕歎一口氣,也蹲下身,將水管裏的水輕輕柔柔澆在天狗背上。
木潸轉身擠了點沐浴露,在手上搓出泡沫後全抹到天狗身上,趙煜收了水,也學她的模樣替天狗搓澡。
身後傳來特意放輕的腳步聲,木潸知道那是趙六六在悄悄離開的聲音,她沒有回頭,也不敢回頭。
“木潸,”天狗半閉著眼,突然說道:“這幾天,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
木潸手上動作一頓,低頭問道:“什麽問題?”
“我們存在的意義。”天狗的身上被他們兩人搓出許多泡泡,乍看之下有些滑稽,它的神情卻異常嚴肅,“或者說,你、我、他,各自存在的意義。”
話題突然跳轉到如此深奧的方向,木潸有些接不上話,隻能習慣性轉頭求助地看向趙煜。
趙煜被她看得一愣,兩秒後才想起他們二人似乎正在冷戰。
提問的天狗卻根本沒有考慮到這兩個孩子目前的情況,自顧自對木潸說道:“就比如你們兆族人,對於你們自己人而言,你們其實與普通人類無異,同樣是骨折,木苒也需要人工治療,你臉上的那處傷痕,也有快半個月了吧?竟然還沒有好。”
木潸聞言,還滴著水的手忍不住往臉上的紗布處摸了摸。
“可對於普通人類而言,你們兆族人的存在實在具有驚天動地的意義。”天狗沉聲說道:“先不說你們族人天生被賦予的代自然受過的責任,隻說有些人類知道你們肉體可以治百病這一點,你們兆族人無端端便承受了多少年的磨難?”
木潸瞠目結舌地看著天狗,“我……”
“造物主寵溺人類本來就是萬物生靈共知的事實,同一片原始洪荒中,人類卻能越過眾多生物,一步一步進化成如今這模樣,他們成為這個自然裏高高在上的主宰,但凡對他們的發展有益的東西,不管是無生命的死物,還是有著靈魂的生命,都可以被犧牲掉。”天狗冷笑道:“為了滿足口腹之欲,為了治病強身,甚至為了取樂消遣,成千上萬無辜的生靈正在遭受磨難,當然,我們可以說這是大自然弱肉強食的生存法則,也可以說這是出於人類進步的立場,為了造福全人類而做出的努力。”
“可是,既然現在的科學能拿無數動物做實驗,那麽未來,那些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會不會也因為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而被迫麻醉在實驗台上?既然動物的肝髒可以治病,那麽人類的器官不是更值錢嗎?買賣人口,器官黑市如此猖獗,根本上,難道不是因為人類的貪欲已經無法從那些低於他們的生物上得到滿足了嗎?他們開始尋求更加有效,更加有價值的欲望突破口。”
天狗緊盯著木潸,眼神冰冷,“現在不過是少數幾個人知道你們兆族人的存在,他們都是分散的力量,但是,倘若有朝一日,你們的價值被公諸於世,或者那些分散的力量糾結成團,到那個時候,你有沒有想過,你們每一個兆族人,都會成為全人類為之瘋狂的追逐對象,健康的身體,醫學的突破,長壽的秘密,當神被扯下神壇,迎接他們的隻有汙濁的大地。物以稀為貴,說不定你們會成為另一批月熊,被圈養在特定的園子裏,**、繁衍、吃食、玩鬧,過著美其名曰自由安詳的生活,卻永遠不知道自己的身體裏已經被插上了導管,每日一百毫升的鮮血被采取,直到慢慢老死,到最後,人類甚至不會承認你們也曾經是人,他們會用無數的理由掩蓋自己犯罪的事實,從而將你們合法歸位到可利用的那一方……”
“夠了!”趙煜丟掉手中的水管,氣得渾身顫抖,“你說這些,到底想說什麽?”
天狗話裏描述的場景太過可怕,簡直叫人心驚肉跳,偏偏親眼見過何宅密室的趙煜比誰都明白,它所說的這些並不是虛妄的惡意揣測,而是已經發生了的小部分現實。
被囚禁在密室裏的那些兆族人,那些冷冰冰的手術器械,盡管整個密室被收拾地幹幹淨淨纖塵不染,可趙煜就是覺得,這樣一間白色的簡單房間裏,彌漫著他這輩子都不願再去回想的汙濁的血腥氣味。
木潸先是為天狗連篇的話語而愕然,又被趙煜的驟然發難而驚嚇,腦袋裏空白麻木,雙手卻本能地開始顫栗。
許多時候,肉體對於恐懼的感受力,永遠比精神來得直接而猛烈。
天狗抬頭瞥了眼呆愣的木潸,冷淡問道:“你一共救過多少個人?救過多少隻獸?你還記得清楚嗎?”
木潸搖搖頭,她記不清楚具體的人數,更不要說她根本不想記住。雖然族規明文禁止族人在普通人類麵前展示自己的能力,但幾百年來,分散在各地的兆族人不可能真正做到見死不救,像她自己,剛來到f市不是便救了兩個孩子嗎?
規定與人情的博弈,從來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天狗見木潸沒有回答,心中多少也能猜到她的想法,便長長歎了口氣,“罷了,我說這麽多,無非隻是要提醒你一句,獸類再狡詐凶殘,它們形單影隻,終究成不了什麽大氣候,恰恰相反的是,任何一個人可能都不是你們的對手,可是,永遠不要忽視你們老祖宗的一句話,人心不足蛇吞象,你們最大的敵人,從來就是你們人類自己。”
說完這句話,天狗似是倦怠極了,遂趴下腦袋閉起眼睛,不再言語。
肥遺小小的身體站在天狗的腦袋邊,憂心忡忡地望著木潸。
旋龜撩起眼皮,淡淡瞥了眼木潸,又懶洋洋地轉過腦袋,曬起太陽來。
木潸慢慢站起身,轉身往大門方向走去。
趙煜擔心地喚道:“木潸……”
木潸肩膀一顫,轉身淡笑道:“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趙煜無奈,隻能點點頭,目送她孤單羸弱的身體行屍走肉一般慢慢挪回宅子。
人心險惡,這是木潸從小便學得的道理,隻是這一次,天狗卻用血淋淋的現實又給她上了極其可怕的一課,木潸不是傻瓜,即使趙煜從來沒告訴過她何宅密室裏的情景,她多少也想象得出。
那個躲在暗處不斷尋找、囚禁、迫害兆族人的人,他的存在,連帶了整個人類的未來,都叫人心寒。
木潸拖著腳步徑直走向自己的房間,剛轉過樓道,卻看見趙六六正從她房裏走出來,兩人迎麵相望,頓時尷尬。
房間的門沒有關,木潸一眼便望見書桌花瓶上滿滿一束的向日葵,它們開得異常燦爛,耀眼溫暖,如陽光般撫慰人心,“這……”
趙六六被逮了個正著,此刻正渾身別扭,一聽木潸發問,慌忙解釋道:“哦……那個……那個是二哥讓我送來給木姐姐的。”
“送給我的?”木潸不解,這花不是六六從花房裏抱出來的嗎?
趙六六無措地解釋道:“……因為你們倆好像吵架了……”
許多年以後,當趙六六回想起十七歲那年的五月,記憶裏除了一片空白外,唯獨剩下的,隻有那一束由她親手采摘,卻盛放在木潸房裏的向日葵。
她想,或許這便是花開花滅緣分一場。
木潸有些了悟,卻突然失了言語,隻能與趙六六一般,二人傻傻地互看。
“噗……”片刻後,趙六六笑出聲,她有些無奈地摁了摁自己的額頭。
木潸也笑,邊笑邊伸長胳膊,摟住比她高了將近一個腦袋的趙六六,她抱得緊,嚇得從未與人親近的趙六六推也不是,抱也不是。
“謝謝你,六六。”木潸的笑聲悶悶啞啞,“謝謝你的花。”
謝謝你的花,也謝謝你帶給我的,一個屬於普通人類的無私與溫暖,讓我不再心寒,不再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