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白
整個趙宅在前一陣子已經被趙鈺進行了人員清場,這座給趙鈺童年留下空曠陰影的宅子在午後重又恢複到十多年前的寂靜,趙煜抱著木潸,沉默地走下樓梯,穿過客廳,來到宅子大門口,他懷裏的木潸從頭到尾隻將臉埋在他的肩膀上,除了急促的呼吸和間歇的抽噎外,趙煜聽不到她的任何聲音。
趙煜停在門口,無奈地歎了口氣,輕聲喚道:“木潸……”
懷裏的女孩動了動。
趙煜抬頭望天,語氣越發無奈,“……嗯……我抱不動了。”
從二樓最裏頭的姑姑房間到一樓客廳正門,誠實正直的趙煜動了動僵硬酸麻的兩臂,無奈至極,“……我怕摔著你……你先下來……”
哪知懷裏的木潸一反常態的不肯合作,反倒更加抱緊了趙煜的脖子,濕漉漉的眼淚鼻涕懲罰性地糊了他一脖子。
“嗯……不下來也行,”趙煜忍不住笑,“那我背你。”
他的話剛說完,原本緊摟住他脖子的兩隻手立即鬆開,木潸垂著腦袋,兩隻手改攀住他的肩膀,兩條腿變成夾著他腰的姿勢,像一隻考拉般往他背上爬。
趙煜原地站著,直到木潸成功翻山越嶺在他背上安頓好後,他這才敢“撲哧”笑出聲,後頭的考拉不輕不重地捏了下他胳膊,成功讓他收起了笑聲。
趙煜兩手勾到木潸的後腿彎,將她顛了顛,笑道:“豬八戒背媳婦,走吧。”
他們並沒有去得太遠,趙煜背著木潸,一路穿過小樹林,兩個人一起來到林中湖邊,趙煜找了塊鬆軟的草地,蹲下身,讓木潸穩穩地滑落到地麵上,他聳聳肩,一手捏著肩膀,正要回頭的時候卻被一把捂住了眼睛。
木潸貼在他背後,踮著腳捂住了他的眼,抽泣道:“你、你別看我!”
趙煜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麽不能看你?”
“反、反正……你就是別看我!”木潸一著急,哽著的喉嚨連話都說不清楚:“我、我……嗚嗚……”
“好好好!我不看你!你別哭啊!”趙煜忙勸道:“別再哭了!你臉上還有傷呢!留疤了就變醜了啊!”
這句話也不知哪裏觸動了木潸的淚腺,她難過地嗚咽了一聲,將額頭抵到趙煜背上,一下一下地抽泣著,哽咽道:“變、變醜……就變醜……我……我……本來就是……是個醜陋的人!”
“胡說八道!你哪裏醜了?”趙煜被捂住眼,透過木潸溫熱的指縫,他可以看到不遠處湖麵上粼粼的波光,他很想說你是我心裏最最好看的女孩子,可話到嘴邊,卻又蠻不自在地噎了回去。
背後的木潸搖了搖頭,一粒接著一粒的淚珠滴答落入腳下的草地,她深呼吸,顫抖著嘴唇,斷斷續續說道:“小煜……你根本不了解我,你們每個人都被我騙了……我是這個世界上最虛偽的人,我……”
“木潸!”趙煜出聲製止了她的自我譴責,卻又不知道說些什麽,反倒弄得兩個人之間的氣氛一時僵硬起來。
木潸捂著趙煜眼睛的手不知不覺便鬆了開來,在小指劃過鼻梁,手掌即將完全離開眼部的下一刻,趙煜舉起雙手覆蓋住她的手,將她溫暖的手掌心重新摁回自己的眼睛上。
視線完全黑暗下來,趙煜不適地眨了眨眼睛,睫毛刷在木潸掌心裏的輕觸感讓他們倆都莫名地鬆了口氣。
趙煜摁著木潸的手,輕聲問道:“你心裏在想什麽?不要自己一個人藏著,告訴我吧。”
他的語氣非常溫柔,貼在他身後的木潸被禁錮住了手,便隻能抬起頭,眨著迷蒙通紅的淚眼,訥訥地看向他那顆閃亮的光頭。
見她遲遲不開口,趙煜有些落寞地問道:“木潸……你相信我嗎?”
木潸一愣,微微張著嘴,正要肯定回答的時候,前頭那個沒有自信的大男孩著急又驚惶地苦笑搶話道:“我們從認識最初就一直在討論這個問題,盡管一開始的答案可能不太理想,但是我堅持認為,信任是可以累計加分的……況且你們兆族人身世特殊,這種累計的過程即使要花很長很長的時間,我也是可以理解的……嗯,我是一個講道理的人……”他絮絮叨叨地說著自我安慰的話,聽在身後女孩的耳裏,卻倍感煎熬。
木潸突然抽回雙手,雙臂往下,用力抱住趙煜的腰,她將臉貼到他背上,帶著哭腔嚷道:“我相信你!我一直都相信你!”
趙煜的雙眼驟然恢複光明,他使勁眨眼,有些回不過神來。
“不管是你,還是趙大哥……你們都對我很好……”木潸用趙煜的衣服蹭了蹭眼睛,哽咽道:“隻是……越是這樣,我越覺得自己對不起你們……對不起姑姑……”
趙煜有點明白又有點不明白,他將視線疑惑地投往樹枝間隙裏的蔚藍天角,“怎麽會呢……”
身後的木潸深吸一口氣,似是下了重大決心般,開口說道:“你還記得我們見到朱厭的時候,我說我認識它的這件事嗎?”
趙煜回想片刻後,記起確有此事,便點了點頭。
朱厭曾經躲在暗處偷窺年幼的木潸,這是已經被確證了的事情,但是,在當時不過是個小孩子的木潸又是在何時見過朱厭的?
“……那年,姑姑離家出走,全家沒有一個人知道這件事,我卻是知道的……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會知道……我隻是……隻是……覺得那晚我會失去很重要的東西,我嚇得不敢睡,一直坐在窗戶邊往外看,然後我就看到姑姑一個人往外走……”木潸語氣難過地絮絮說道:“我從來沒和姑姑說過話,連麵都沒見過幾次,但是那晚我就是忍不住跟到她身後,一步一步跟著她往山上走。”
趙煜想象著十幾年前的木潸和木苒,她們倆一個是內心孤苦的小小少女,一個是天真明朗的幼稚兒童,在那樣的幽謐深夜裏,她們一個在前,一個在後,彼此陌生,卻互相牽絆。
“我一直都記得那晚……我離著姑姑好遠的位置跟著,一路跟到山腰上,直到她選了條出山的小路,我才不敢繼續跟……我站在原地,心裏特別著急,我想喊住她,可是心裏又不知該怎麽喊她……等到姑姑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小路上,我突然看到一個影子從上頭的樹上跳到姑姑剛才走過的那條小路上……”木潸說到這,停頓了一下,趙煜看不到她的表情,隻能自己揣摩著追問道:“……是朱厭嗎?”
抵在他背上的腦袋點了點,“是它……”木潸咬著唇悶聲說道:“它就那麽站在姑姑站過的地方,望著姑姑出山的小路發呆……我以為它沒發現我,可是就在我想回家的時候,它突然回過頭,衝著我笑了一下,我嚇壞了,沒命地往家跑,等回到家,天已經亮了,有人問我去了哪裏,我什麽也不敢說……”
“等等……”趙煜皺眉,在心中整理著木潸的話。
這麽說來,木潸在何宅見到朱厭的第一眼,確實已經認出了朱厭的身份,並且在她內心,她是隱約明白這隻朱厭和木苒之間必定有某些特殊聯係的。趙煜一直覺得奇怪的一件事是,當夜在何宅,他們倆一個根本不會被朱厭追上,一個有火防身,即使福壤的狀態不對,也不至於過於危險,可木潸偏偏打了個電話向木苒求助……
“我……我……”木潸用力咬著嘴唇,哽咽道:“我一直知道姑姑心裏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她因為這個秘密備受折磨……我也猜得到她心裏裝著的人一定和我有關……她……她每次看我的眼神……嗚……都像是……是要哭出來一樣……”
“後來……後來我就明白了……她愛我爸爸……她愛他……我很生氣……非常非常……非常生氣……她是他妹妹……她是我姑姑呀……嗚嗚……”木潸說到後麵,已經泣不成聲,她環抱在趙煜腰上的手隨著身體的下滑而下滑,慢慢揪住他的褲腿,“……我……我……實在氣她……為什麽明知不可能……還要……還要把自己……弄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趙煜的雙拳握得死緊,他仰頭望向被樹枝分割到支離破碎的天空,心裏好似堵著千斤重的巨石,壓得他幾乎透不過氣來。
木潸的恨摻雜了太多的元素,作為子女,她恨木苒硬生生插進了她父母不容玷汙的愛情和婚姻,作為侄女,她恨木苒為了無望的愛情而葬送了她二十多年的青春與美好,這種恨,到底是怨多一些,還是愛多一些,誰也分不清楚,就像當朱厭出現的時候,木潸忍不住把木苒誘到何宅與它見麵,而當木苒受到性命威脅時,木潸拚盡性命也要救她。
人的情感本來就是過於複雜的東西。
“……我沒有想過事情會變成這樣……我看著她自我折磨了十年,我有時候甚至想,不管是誰,隻要能給她一個痛快的……都快點出現吧……”木潸的整個身子都在顫抖,“……但是我沒有想到……這不是釜底抽薪……而是在姑姑的傷口上撒鹽……我是這麽邪惡醜陋的人……我不值得你們對我好……”
趙煜歎氣,他鬆了鬆一直緊握的拳頭,轉身在木潸麵前蹲下,木潸失去了他的支撐,整個人頹然地倒在草地上。趙煜捧住她的臉,讓她與自己正視。
他心疼地想,她雖然愛哭,但從未哭得這麽慘過。
“木潸……”趙煜輕聲說道:“你父母的死……你怨姑姑嗎?”
木潸搖搖頭。
如果她還是幾年前的小姑娘,說不定會恨,可是,在她親眼見過姑姑內心的求死欲望後,她忽然便不恨了。
在朱厭麵前一點掙紮也不做一心求死的木苒,和即使木苒在它麵前流血,寧死也不會喝她的血的朱厭,人總是在經曆過生死後大徹大悟,所謂的一念執著,一旦放下,人生未嚐不是柳暗花明。
趙煜抹掉木潸眼下洶湧的淚水,他輕輕地笑,“既然你連姑姑都不怨了,為什麽反倒要來怨恨自己呢?”
“誒?”木潸被他拐得一愣,喃喃說道:“……因為……這才是真實的我呀……”
“哦……”趙煜眼裏的笑意漸濃,“我倒是要感謝你願意把真實的自己展現在我麵前。”
木潸訥訥地看著他。
“木潸……”趙煜凝視她的淚眼,笑道:“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喜歡你,不管是快樂的,聰明的,強大的,還是現在這個被內疚折磨得隻知道哭卻連道歉都不會的傻姑娘,我都喜歡,非常非常非常喜歡。”
“你……你不覺得我很可恥嗎?”木潸努力睜大腫成核桃的兩隻淚眼。
“如果誠實勇敢地麵對自己內心也叫可恥的話,這個世界上就沒有真正正直的人了。”趙煜鬆開手,轉而把木潸摟進懷裏,手掌在她背上輕撫安慰,“晚上回去,我們給姑姑做一碗她最喜歡的酸菜香菇湯吧,你自己端進去,好不好?”
木潸把臉埋在那個令人安心的胸口上,哽咽地點點頭,“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