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界

夜已深沉,車子在何宅外打了個轉,還未停穩,木苒已經率先跳下車,趙鈺緊隨其後,他一把拉開已經被福壤扯壞了的鐵門,就勢往裏跑,腦袋卻在衝過鐵門後撞上不知何物,整個人往後倒。

木苒趕緊扶住他,借著廊燈著急地上下打量了遍,這才放心教訓道:“你太掉以輕心了!這裏有結界!你貿然衝進去,遇到危險怎麽辦?”

趙鈺站定在木苒身邊,四下觀望著何宅,猶疑道:“我看不見任何東西,但是確實有東西擋在門口,我撞上它了!他們就在裏麵,我們怎麽進去?”

木苒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她的手臂又瘦又白,在暗夜裏暢通無阻地伸長。

趙鈺看得驚奇,便也伸手來試,手指剛伸出一點,就觸摸到了透明而堅硬的障礙物,他又朝其他方向摸索,他的手掌所到之處,俱被阻攔在外。

最讓人驚愕的是,趙鈺麵前仿佛被不可見牆壁隔開的空間,木苒的雙手卻能自由穿越。

仿佛那裏不過是如雙眼所見的,尋常的空氣般。

木苒腦中驚現一事,讓她如燙了手般縮回摸索的手。

趙鈺不解地看向她。

木苒不敢擅自往前進,便隻是踮著腳尖在鐵門外查看,院子裏頭除了一盞昏黃的院燈外,什麽照明物件都沒有,何家主宅更是一片漆黑冷清,傳不出一點聲響,木苒焦急地攀在鐵門上,無奈身高不夠,不能一覽眾小,縱觀不了全局,就在她猶豫著要不要去爬路邊的那一棵樹時,趙鈺拍了拍她的肩膀,在她麵前蹲了下來。

木苒驚訝地低頭看他,“你做什麽?”

“幫你。”趙鈺頭也沒抬,隻是拍拍自己的肩膀,“坐上來,我馱著你看。”

木苒盯著他俯下的背影,垂在身體兩側的手默默握緊成拳。

眼前溫暖堅毅的背影,隻是看過去,就安全得讓人忍不住想要依靠,明明隻瞥了一眼,就能和記憶深處的身影重合起來,密切貼合地仿佛屬於同樣一個人。

很多很多年前,也有一個人會像此刻的趙鈺般,在木苒麵前蹲下身,讓她往自己身上爬。如果時光能夠賦予人類選擇的權利,木苒希望這輩子可以讓自己毫無顧忌爬上去的背影隻有一個,而非似如今這般,雖已毫無顧忌,卻再沒了最初的那顆純真心靈。

不能否認的事實是,她是木苒,卻已不再是木苒。

“上來吧,我不會摔到你的。”趙鈺看不見她的臉色,又聽不見她的聲響,隻能出聲催促道:“快點,他們還在等我們。”

木苒想起木潸,一咬牙,抬腿跨上趙鈺的肩膀。

趙鈺果然如他所言,穩穩地站了起來,木苒坐在他的肩膀上,上半身沒有著力點,那種無依無靠的飄忽感驚得她慌忙抱住趙鈺的腦袋。

趙鈺輕笑,雙手微微上舉,“抓著我的手。”

木苒聽話地抓緊他的兩隻手。

這是一種危險且狡猾的姿勢,處於高處的那個人成了孤海裏的浮萍,架空她所有實力的男人成了她唯一可依賴的陸地,她除了將自己的身體交付於他,再無他法。

野獸再凶猛,也敵不過狡猾的獵人,這是弱肉強食的生存法則,也是步步追心的戀愛聖經。

趙鈺慢慢走向何宅的院子邊,讓木苒透過院子,從高處俯視整個何宅,他的腳步雖慢卻極穩,木苒兩手下伸,與他上舉的兩隻手緊緊相握,她一低頭,就能看到趙鈺高挺的鼻梁,以及他英俊的眉眼。

何家外頭的小巷裏,他們二人的影子交疊在一處,在路燈的照耀下,拉出長長的一道斜影。

趙鈺微微仰頭,戲謔地笑:“心肝寶貝開心果,抓緊我的手,摔下來可不得了。”

他的甜言蜜語說得自在又順溜,被架在脖子上的女人卻聽得一陣心慌,她想要伸手甩掉那兩隻安全的手,手臂剛動,趙鈺已經更緊地握住她的手,“別動,真要掉下去了。”

木苒低頭,惱羞成怒地瞪著他。

從踏進酒吧與何大公子相會開始,木苒便覺得這一天過得無比荒誕滑稽,先是和趙鈺在毫無劇本的情況下默契配合套何大公子的話,然後在酒吧外,對著趙鈺玩笑的臉,她竟然有瞬間的失神,再到現在,趙鈺用自己的肩膀將她整個人支撐在半空中,她能看見他飛揚的劍眉和得意的眼角,這一切,都是沒有納入她計劃中不被預料的衝突。

叫人無所適從。

“怎麽樣?”趙鈺問她。

木苒收斂心神,將注意力轉移回麵前的何宅上,“死氣沉沉的,他們明明在裏麵,我卻一點也感受不到生命的氣息,這結界一定是以地為麵,將整個何宅包裹進去了,我們不能從上麵找到缺口進去,隻能強行突破了。”

“強行突破?”趙鈺剛要抬頭,肩膀上的木苒已經拉著他的手往下爬了,他隻得微微蹲下,把人放下來。

雙腳踏上地麵的刹那,木苒輕鬆地吐了口氣,她不知道,揉著肩膀的趙鈺卻在同一時刻,失望地歎了口氣。

木苒指著大門內露出的草地開始公事公辦地解釋道:“唯一有蹊蹺的隻有這片無縫草地,草為木,如果他們鑄造的是木結界,那麽想要硬闖就隻能靠你了。”

“需要我怎麽做?”趙鈺問她。

“金克木,你車上有沒有鐵棍等金屬工具?掄著他們朝門裏的空氣使勁砸。”木苒說得輕鬆,趙鈺卻聽得驚疑,他問道:“這麽簡單?”

“喂,你車上有適合的工具嗎?”木苒快步往車邊走,一路蹙眉解釋道:“除了你,隻怕沒人能摸到這實質的結界,任何東西,無聲無形無蹤的時候都是最可怕的,它會讓人迷失方向迷失自我,可它一旦有了形體,便也給人創造了一個可攻擊的機會。這結界十分忌諱你,它甚至連讓你進入它內部的勇氣都沒有,它拚命阻止你的靠近,卻不知道這樣做反而替你製造了自身最脆弱的突破口,我這樣解釋,你還覺得這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嗎?”

這是一件非你不可的事情。

“不簡單……”趙鈺跟在她身邊,笑得詭異,“我從來沒想到,你竟然能把自己剖析得這麽深刻,木苒,我從來沒把你當成一個簡單的人,更不會把這一切當成一件簡單的事。”

“你說什麽?”木苒一時沒聽明白。

趙鈺不答話,他俯身從車內的工具箱掏出一個小盒子,打開一看,竟然是一個針線盒,他拈出一根針,衝目瞪口呆的木苒笑道:“用這個就好。”

說完,這個驕傲狡猾的獵人自顧自走回鐵門前,獨留下凶悍的野獸慢慢品味出他話裏的意思。

他的意思是,那道一味自我保護卻無形中給了他機會的結界,就是她自己嗎?

木苒狠狠皺眉,幾步走回趙鈺身後。

現在不是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

趙鈺用兩個指頭熟練地撚著那根繡花針,他將銀針舉高在眼前,腳步緩慢地朝前走。

銀針所到之處,波瀾不驚的空氣裏緩緩溢出草屑的清香,再沒有一堵無形的牆壁擋住趙鈺的去路,他快活地轉頭去看木苒,卻見她仍然停留在原地,目光深沉地望著自己。

“怎麽了?”趙鈺向她伸出另一隻手,“你不是怕被這結界迷失了自我和方向嗎?我帶你進去。”

他的手輕輕鬆鬆地伸著,木苒的眉卻越皺越緊。

趙鈺“哧”地笑出聲,“木苒,你到底在害怕什麽?”

“我沒有害怕。”木苒癟嘴,辯解道。

“好,你沒有害怕。”趙鈺失笑點頭,“那你還在等什麽呢?”

木苒咬了咬唇,上前幾步,一把拉住趙鈺的手。

趙鈺牽緊她,笑道:“走吧,刀山火海,我都替你擋著。”

木苒低頭,沉默不語。

她想,這是今晚的第三次不可思議。

最不可思議的是,她竟然覺得,這樣的不可思議是她可以忍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