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雙重的人格

風很大。

林源一連撥了三次,電話的另一頭才有人接聽。

另一頭的風更大。

整整半分鍾,先開口的還是林源:“前天晚上,給你打電話的那個人……或者更準確地說,給你留言的那個人,是我,對不對?”

沉寂了幾秒,林源聽到懷婷的回答:“你現在說這個,有什麽用嗎?”

“我不記得有給你留過言。”林源不知道該說什麽。

“是啊,你記不得的,太多了……然而這已經無所謂了。”

“為什麽無所謂?”

“你又為什麽給我打這個電話?”

“我隻是想證實。”

“不用了……”

“要的,我一個一個說吧。首先是一件你不知道的事情。大前天,我在公園裏睡了一覺,醒來看到一個小孩,他笑著對我說,‘大哥哥,你又回來了?’然而,我一直在那張石板凳上睡覺,中間並沒有離開過。”林源緩緩說道。

“你一定要我講嗎?”電話另一頭,懷婷歎了口氣。

“你不用在意我的感受,我隻想知道真相。”林源很誠懇地回答。

“你不是已經想清楚了嗎?”

“我沒有……”

“那好吧。”

與昨天晚上兩人談話的冷淡完全不同,今夜,懷婷的語氣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柔。

“你之前所說的是第一件,那我就說第二件吧。前天你身體不適被送到二醫院,進醫院的時候,陳教授給你打了一個電話,你向他反饋了你身體不適的情況,他回複說馬上讓我來看你。我接到他的通知後,來到醫院,在你身邊一直等到你醒來……可你醒來後,我告訴你是陳教授讓我來找你的,你卻好像不明白是怎麽一回事。我問你是不是不記得陳教授給你打的那個電話,你竟真的一點印象都沒有。”懷婷徐徐道來。

“我真的沒有一點印象。”林源承認。

“可你應該看到有那個通話記錄吧?”

“有!”這點林源確定,那天他手機上的確顯示了一條十幾秒鍾的,和陳斌的通話記錄。不過他認為是當時送他去醫院的張猛,抑或是後來出現在病床邊的懷婷幫他接的,所以也沒有仔細去研究。可照懷婷現在的說法,這電話竟是林源本人接的。很可惜的是,和上麵說的第一件事情一樣,林源根本沒有一點記憶。

“當時我覺得你可能是肚子痛得太厲害,忘記了也正常,所以當時沒有再追究。”

“第三件事。”林源馬不停蹄,“前天夜裏,你在汽車上接到的那個電話,真的是我給你的留言?”

又是這個至關重要的問題。

為什麽林源會想到那個電話是自己打給懷婷的?

首先,從懷婷昨晚的反應來看,她認為林源必然知道打電話的人是誰。

其次,還是從懷婷的反應觀察,她認為林源不但知道打電話的人,還知道電話的具體內容。

第三,也就是今晚從室友樂小豪這裏,林源發現,有些明明在他身上發生過的事情,卻一點也記不德。這和之前兩點聯係在一起,林源不得不考慮到,電話,抑或者是留言,是他給懷婷的。

最後,也就是在那個電話之後,不僅是懷婷,陳斌也出現了幾句聽起來莫名其妙的話,懷婷和陳斌一致認為林源理所當然知道一些事。

“沒有錯,那是你給我的留言。”

“我想知道具體內容。” 林源給懷婷的留言,自己竟全然不知道。那麽他究竟說了些什麽呢?

“我現在無法給你播放那段留言,不過你說的什麽,我全部記得,可以給你重複。留言的第一句,你告訴我千萬不要說話,隻要聽就好。另外,不要因為我就在你旁邊而露出奇怪的表情。然後,你告訴我,說我們正處在一個極度危險的環境下,因為車上除了你、我,以及陳教授外,還存在第四個人。這個人穿著隱身鬥篷藏在車內某個角落,像一隻躲在暗中捕獵的野獸,密切注視著我們。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陳教授的弟弟陳宏。”

林源說道:“所以你聽到這裏的時候,還是露出了一瞬間驚訝、恐懼的表情。”林源清楚地記得當時懷婷有一瞬間露出驚恐之色,也正是因為這個表情讓林源對通話內容產生了懷疑。而林源通過留言的方式告訴懷婷車上存在第四者,並且還是陳宏的時候,也難怪懷婷會這樣了。當時林源推論出一個假設,認為懷婷在防備車上的某個人,之前他認為是陳斌,現在看來是所謂躲在車內某個角落的陳宏了。

“你看到了我的表情?”

“是……”

“沒錯,我無法理解你為什麽會忽然跟我說這個,而且這個消息對任何人來說衝擊力都太大了。”

“你能從頭到尾表現得若無其事,並且你當時的舉動不會讓任何人懷疑到留言是我給你的,已經足夠出色了。記得最後我問你是誰的時候,你也很自若地說我不認識……真是厲害啊。”林源隱隱感覺心裏的苦澀。

“陳教授研製成功的隱身鬥篷有三套,其中有一套恰好在最近幾天不見了。所以你的留言引起了我的重視,因為的確有隱身鬥篷失蹤,並且陳宏的確非常可疑。”

“關於你這段話,我有三個問題。”

“你說。”

“第一,其實你也一直對陳宏有懷疑,對不對?”

“是的,不僅是我,陳教授也一樣對他弟弟持懷疑態度。雖說陳宏是精神病患者,但是他的一些行為、語言太過反常,就像你前晚接觸到的那樣。這不得不讓人懷疑。”

“第二個問題,之前你們沒有將上麵這個問題的答案和我交流,是為什麽?”

“我有和你提到過的。”

“不,你那隻是三言兩語概括。如此不一般的情況,你應該會詳細說明才對。”

“既然你都想到了,應該也能猜到這個問題的答案吧……這個等下我再解釋。”

“好,第三個問題。我根本不知道你們有幾套隱身鬥篷,也不知道有一套失蹤了,因為你們沒有和我提過。除此之外,我和陳宏上一次見麵還是在十多年前,我不可能對他目前的狀況有一丁點兒的了解,也就更不可能有依據判斷出他當時在我們車上。那麽,當你接到這段留言的時候,不會有懷疑?”

“呼,既然你直接問到了,那麽我就直說了吧。陳教授對我們每一個人都持懷疑態度,其中就以你最甚。他老早就覺得你有問題,並且告訴了我。所以你問我當時會不會懷疑,我要說當然有,這也是我們為何沒有告訴你關於隱身鬥篷失蹤事件的緣由,包括你的第二個問題,我們沒有給你提供太多信息,都是因為陳教授對你一直持有懷疑態度。隱身鬥篷失蹤這件事,隻有黃院長、陳教授和我知道,所以可以認為你是在黃院長那兒得到一些消息,至於你為什麽會說當時陳宏在車上,這點就沒有人知道了……”

“原來陳教授一直在懷疑我,可笑我竟然一點也沒感覺到。”

“現在來看,他的懷疑是對的……”

兩邊都沉默一陣,林源接著說:“我記得在陳教授家,陳宏的確是忽然出現的。這是不是表明,他之前的確有可能在車上?”

“幾乎沒有可能。從已有的情報來看,一切問題的矛頭都指向了你。”

又是一陣沉默。

林源輕聲說:“既然我有勇氣給你打這個電話,就表明我已經做好了接受一切的準備……那段留言長達四分鍾,應該不止你上麵說的內容。”

“你還要聽下去嗎?”

“當然。”

“你告訴我陳宏正躲在車的暗處後,提醒我不要害怕。你說陳宏的動機、目的你並沒有掌握,不過他如果隻是簡單想對我們不利的話,不應該會這麽做,所以他可能是想獲得某些信息。隻要我們不胡亂說話,應該不會有大礙。接下來你告訴我,今晚陳宏會有所行動,目標就在我們學校,並預言今晚有人要出事,叫我務必去學校一趟。所以後來你看到的駕車去往學校方向的,其實就是我。你留言內容的大致意思就是這些。後來發生的你都知道了,事情和你預料的一樣,學校的確發生了大事。”

“也就是說,是我讓你去學校的?”

“沒錯。”

“這些你和陳教授有交互過?”

“嗯……”

“這就對了。”林源終於明白,陳斌那晚說的“你確定?”“我倒想問你為什麽……”這些話是什麽意思。原來陳斌認為林源明明知道開車的是懷婷,還吵嚷著要去追,感到十分詫異。而陳斌沒有當即追上去,也沒有和林源說那輛車上是懷婷,也就是因為他對林源的懷疑了,他想看看林源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之後林源還對陳斌說:“陳教授,回去看好你弟弟,我感覺他不是一個精神病患者那麽簡單。”陳斌則回答:“我記住了。”現在看來,這句“我記住了”,是表現對林源的質疑。

現在,林源總算了解到那個神秘電話的發起人以及相關內容,包括前後一係列和這個留言有所相關的事件,也明白了之前懷婷對他反常的原因,陳斌那些莫名其妙話語的含義。

“如果你沒有什麽疑問,我就接著說第四件事了。”

“何必這麽急呢?”盡管早早做好了心理準備,但聽到這些敘述的時候,林源內心的確開始在麻木了,他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聽多久。

“我急著去做一件事……”

“那你說吧。”林源輕歎口氣,也沒心思問懷婷這麽晚了還要去幹什麽。

“第四件事情,是關於陳宏的死。陳教授帶著你離開他家後,我和劉佳慧阿姨就發現陳宏不見了。想到你留言裏告訴過我,說陳宏今晚會有所行動,我很不安,立刻開車往學校趕。可事實是,陳宏沒有離開,並且在自己的房間裏身亡了。死亡時間為淩晨一點左右,死於高濃度氟乙酰胺,中毒時間大概是前一晚九到十一點之間,恰巧,你那個時候就在陳教授家。”懷婷緩緩說道。

“你男朋友是不是叫樂小豪?”林源問。

“嗯……”懷婷沒有否認。

“他是我室友。”

“我知道。”

“我想他告訴過你,他最近在研究氟乙酰胺。並且前天晚上,我從他那裏拿走了一些。而前天晚上我去了陳教授家,陳宏恰巧死於氟乙酰胺,中毒的時間正好與我在那裏的時間一致。”

這下懷婷沒有說話,隻是輕歎了一聲。

“那結果顯而易見了,是我下毒害死了陳宏。”林源說,“而我之前給你的那個留言,隻是想讓你們把注意力轉移到陳宏身上,讓你們都懷疑他是那個‘透明人’。問題是,你覺得我是通過什麽給他下毒的?”

“咖啡,陳宏是喝下咖啡後氟乙酰胺中毒。而那杯咖啡,沒有弄錯的話……”

“沒錯,咖啡是我倒給他喝的。”林源本來想補充,他根本沒有在那杯咖啡裏麵投什麽異樣物,但是此時多餘的解釋都沒有任何意義了。

林源說道:“陳宏房間第三幅壁畫後麵,有一個隱藏的,可能是類似於小閣子一樣的空間。你們當時沒有找到他,可能是因為他躲進那裏麵去了。”

“我都不知道他房間有一個這樣的地方,看來你好像比我們都清楚啊……”懷婷這句話沒有嘲諷的口氣,但在林源聽來怎麽都是挖苦了。

所以,懷婷昨晚才會那樣對他的吧。

“第五件事情。”林源覺得這些基本都搞清楚了,他也早早知道懷婷究竟要給她表達一種怎樣的觀點,隻是兩人都沒有說出來而已,“還是前天晚上,我回到宿舍後,立刻倒在**睡著了。可就在剛才,我的室友,也是你的男朋友樂小豪,告訴我,說我前天夜裏回來後還出去過一次,並且沒有把門帶上。也就是在那天晚上,我外公黃遠山被一場大火燒死在青韻。”

“就由我來幫你這個聰明絕頂的人來推理一次吧。”懷婷聲音依然是那麽輕,“你那段留言的最後內容是,要我當晚到學校,你會聯係我,找到我,然後和我解釋一切。然而我開車來到學校後,你沒有聯係我。我打電話給你,關機……然後我打給小豪,他說你出去了,那時候是深夜一點。我不知所措,因為你明明說了深夜要見麵的,然後你又沒有了蹤影。後來我止不住困意,就在車上睡了,醒來就看到了那場大火,本來也想救火的,可衝進去就看到了你。黃院長的死,是因為他要救一個人,然後被反折鐐銬拴在樹上。黃院長一定是認識這種鐐銬的,否則他也不會知道那上麵有一個智能按鈕。黃院長明知有生命危險,仍是要救這個人,會是誰呢?誰又能在那麽晚的時間把黃院長請到青韻那種地方去?是你啊林源……你設計了這樣一個陰謀,以親情為由,把黃院長叫出來,又以親情為念,把他拴在樹上,被大火活活燒死。一切的一切,都是你一手造成的。陳宏是你殺的,黃院長也是死在你手上,你明白了嗎?”

林源很想說,不是這樣的。但卻一個字也說不上來。

“林源,你已經很清楚我要說什麽了——你有雙重人格!”懷婷終究還是把這句兩個人都心知肚明的話說了出來。

而盡管林源早就有了心理準備,但真正聽到“雙重人格”這四個字的時候,內心之震驚仍是難以言表。

“公園裏,你明明離開過卻不記得,因為是你的第二人格在行動;醫院裏,你不記得和陳教授打過電話,也是你的第二人格和他通話的;汽車上,那段留言,你一點都不明白是怎麽回事,是你的另外一個人格留給我的;陳教授家裏,倒那杯咖啡的時候,你的第二人格又在短時間內占有了你的身體,把帶在你身上的氟乙酰胺悄悄倒進了咖啡,陳宏說他預測當晚有人要死,說的就是他自己,因為他喝下咖啡的時候,就知道自己中毒了;在學校,又是你的第二個人格,在深夜離開了寢室,借助當晚燥熱的天氣以及有情侶放孔明燈的條件,製造出了這場火災,又利用親情這一張牌,害死了黃院長。”

林源感覺喉嚨越來越嘶啞:“也就是說,你認為‘透明人’就是我嘍?”

“不,是你體外的另一個人。”

“可是在魅之鬼城那七天裏,有種種疑點,應該怎樣去解釋?沒有理由認為我,抑或說另一個我,就是那個‘透明人’?”

“為什麽不能?因為你體內存在另外一個人格,他完全可以告訴我虛假的信息,我也無法分辨什麽時候是你,什麽時候是他。就是你的另一個人格,在子午塔,害死……害死了我哥哥。子午禪師,就是‘透明人’,也就是你。”懷婷幽幽說道。

“你懷疑我在騙你?”

“不,應該說我不知道哪個是你。”

“你認為,我的第二個人格從那個時候就存在了?”

“呼,你都這樣問了,我就告訴你第六件事吧。你第五天記憶的開始,你手裏拿著一把刀對著我,那時你不知所措。你為什麽會拿刀對著我呢?很明顯啊……你的第二個人格占據了你的身體,想殺了我!除此之外,還能有別的解釋嗎?”懷婷似乎笑了,輕笑。

“不,不不……”林源感覺大腦陣陣眩暈。懷婷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推論,他都無法反駁。這種無力感,此生也未經曆過。

連自己的身體,自己的大腦都不能相信,他還能做什麽?

“林源,你是一個好人,你救過我,也曾經給我陰暗的過去帶來過溫暖,我很感激。但是,在你的身體裏,掩藏著另外一個人,沒有人知道他是一個怎樣的存在,也沒有人知道他到底掌握著多少信息。陰暗、狡詐、惡毒——我想是這樣的。有這樣一個人格在你體內,傷害就會一直持續。我相信不久後,你就會做出和我一樣的選擇……”

林源聽出,懷婷一時用“他”,一時用“你”,表明著她對怎樣認識自己體內的雙重人格也感到非常之迷惘。

一個人體內有兩個人,哪個才是真正的自己?

他想起十三年前年幼的懷婷說過的一些話。

“你知不知道,一個人說話的時候,他自己聽到的聲音,和別人聽到的聲音,是不一樣的。”

“那麽,哪一種聲音,才是真的?”

等等……

林源感覺大腦瞬間清醒了一下,他發現懷婷最後幾句話很不對勁。什麽叫“一樣的選擇”?選擇什麽?

他立刻又想到,懷婷剛才說她急著去做一件事情,那是什麽?

“你在哪兒?為什麽風聲這麽大?”林源不再討論雙重人格,誰是“透明人”的話題,他察覺出此時此刻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你那麽聰明,應該知道,越高的地方,風越大吧?”懷婷幽幽說道。

“不!不要這麽做!告訴我你在哪兒?”林源顫聲問,手機竟有些拿捏不穩了。

“樂小豪拋棄我了……”

“就為這個?”

“我夢到了哥哥,他跟我說,他在等我呢。”懷婷在笑。

林源愣住了。

“我想我已經沒有繼續留在這個世界的必要了。對於你,你所做的一切,無論是好是壞,我不想再去計較,這對我來說也不重要了。接下來該怎麽做,你好自為之吧……”

林源有點明白懷婷內心的感受。相戀的樂小豪把她拋棄了,給懷婷的心裏造成了第一重傷害;而懷婷一直默認為兼正義與品德於一身的林源,竟然才是一切災難的元凶,這是第二重傷害。在兩重傷害下,她夢到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已經死去的哥哥懷炎。懷炎告訴她,他在另一個世界等她。於是,懷婷對這個世界沒有了任何的留戀。

林源發現他不知道該怎麽勸了。

他也非常清楚,無論他說什麽,也無法阻止懷婷的下一步。

此時林源在H大後門附近,風無情的吹拂著他的麵頰。他放下手機,敏銳的雙眼環顧著校內每一處高樓的頂端……

現在的時間是夜間十一點半,她會在哪兒?

很快,林源就看到了目標——在校圖書館,那個十六層建築物的最高處,有一個黯淡的人影正站在最頂端,與輕微的月色相互交融。

體型來看,的確是女孩……

林源在第一時間確定,這就是懷婷!

他以最快的速度朝圖書館跑了過去。

然而還是遲了,舉目望去,那個嬌弱的身影,已經離開了她腳下高大的建築,在無情的引力下墜落……

“不!”林源心裏吼了一聲。

當他衝到圖書館樓下那個美麗的花壇時,看到懷婷嬌弱的軀體靜靜躺在那裏。

他走了前去,發現懷婷還睜著眼睛,可能是在留戀她在塵世的最後幾分或者幾秒。

她的身體、嘴角不斷溢出血液。

她的嘴角卻掛著一絲淺笑。

顯然,她看到了林源,但她不想說話,也不能說話了。

林源在懷婷短暫的生命中有著極其特殊的意義。他們不是情侶,也不是親人,甚至算不上朋友。他們相識的時間隻有四天,就算加上十三年前,在一塊的時間也沒有十天。

但是,林源對她的影響,是非常之巨大的,不僅因為他救了自己,更因為他的博愛,以及悲天憫人的心腸。

輕輕地,在林源的注視下,懷婷閉上了眼睛,混沌的大腦裏迷糊地聽到林源帶著哭腔的聲音:“為什麽,為什麽要這麽傻?”

林源清晰地感覺一陣酸楚浮上他的眼睛,淚水在他眼眶不停地打滾。多少年了,林源都沒有哭過,並不是因為他沒有眼淚,而是要盡力表現出一個男子漢的堅強。即便是黃遠山的死,也沒有對他的內心造成這麽大的衝擊。

這個連朋友都算不上的女孩,一樣給林源的世界帶來了非凡。依然記得,在那座木橋上,她用槍遙遙指著自己的腦袋,冷酷中透露著些許猶豫,些許溫情……那是一種極其複雜的表情。在魅之鬼城,那個黑白世界中,她的眼睛,是整個世界唯一的色彩。從不認識到對方獵殺的對象,到同舟共濟的隊友,再到十三年後彼此默默支持,然後到猜疑、失望,最後到現在,拋棄從前所有的好與不好,悄悄離開人世。

總之,懷婷在林源的生命中畫下了極其短暫,卻又濃墨重彩的一筆,同時在他內心深處烙下一塊深深的印記。

在生命中,我們都有可能會遇到這樣一個人:他既不是你的親人戀人,也不是你的好友死黨,甚至你連他的名字都不一定知道,但是就在這短短的、蜻蜓點水的接觸間,他用文字和話語,用與眾不同的思想與品格,潛移默化地改變了你的一生。

兩個人,在黑暗的大樓下,淡茫的月色中,陷入了死一般的安靜。他們一個在生命的邊緣,一個在絕望的邊緣。

有人說,人在臨死前的刹那,會回憶起自己的一生。

那再短不過的瞬間,在瀕死者腦海中卻長如永恒。

就在林源準備抱著懷婷的屍體離開之際,後者猛然睜開了原本閉合的眼睛。

她的眼睛,好像又有了一點色彩。

懷婷死死盯著林源,身體痛苦地抽搐著,似乎有什麽很重要的話要和林源說。

林源當然也注意到這一幕,心裏非常驚疑。懷婷之前是帶著安詳的麵容閉上眼睛的,此刻卻掙紮著再次睜開。她想到了什麽?一定要在一隻腳已經踏進鬼門關的刹那還要和自己訴說?

“婷,你要說什麽?”林源很快趴下去,把耳朵貼在懷婷嘴邊。

然而懷婷的嘴不停抽搐,卻隻是血液不停溢出,根本吐不出一個字來。

林源爬起,看到懷婷手上有動作。

懷婷拚盡了身體最後一絲力量,把自己的衣領往下拉了一點點。

接著,她又閉上了眼睛,也沒有了任何動作。

這一次,是真的再也不睜開了。

“她身上有東西?”

這是林源的第一反應。

環顧四周,因為沒有電,整個學校在夜晚靜悄悄的,看不到一個人影。

“對不起婷,得罪了。”

林源打開手機,將懷婷的身體從上到下搜了一遍,沒有找到什麽異樣的事物。

難道是這部摔得麵目全非的手機?林源想,會不會是懷婷這部被摔壞的手機裏麵有什麽重要的訊息?

不過他仔細思考了一下,隱隱又否定了這種猜想。

手機在懷婷的身邊而不在她身上,說明懷婷跳樓的時候一隻手是抓著這部手機的。如果是手機上有什麽重要內容,懷婷應該指向她身旁,而不是拉衣領。

另外,懷婷是在瀕死之際忽然再次睜眼,十有八九是她想到了以前某件很關鍵的事情,而不是說明她身上有什麽重要信息。

可是,這是一件什麽事情,讓她在最後時刻做了一個往下拉自己衣領的動作?

難道這動作和她要表達的事情並無關聯?她隻是在垂死掙紮之際無意這樣做的?

不對……憑直覺,林源能肯定懷婷在這個世界留下的最後一個動作,必然是有意義的。

她到底想到了什麽,又要告訴自己什麽?

林源跪在懷婷屍首旁,久久不能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