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政府大院內栽滿成排成列的樟樹、榕樹、銀杏樹、桂花樹、玉蘭樹,鬱鬱蔥蔥,華蔭如蓋。葉知秋在省信訪局時,每次到省政府辦文、開會,完事就走,沒太留意大院內的花草樹木。今天到省政府辦公廳報到,透過車窗,滿目枝繁葉茂,蔥蘢流翠,心情無比舒暢。

省政府大院原是國民黨的省黨部,解放戰爭後省政府就在這個院內辦公。無論是國民黨、還是共產黨的長官都喜歡種樹,雖然信仰不同,但中國官員們千百年來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心結卻是相通的。白雲蒼狗,歲月匆匆,又有誰會記得十年前、二十年前的長官姓甚名誰呢?曆朝曆代的官員們或許認為栽種樹木是留下任職痕跡,彰顯政績的一種方式吧。“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如今省政府大院內樹木森森,花團錦簇,宛若一座城市公園。

院子很大,進大門一道武警警衛門崗,進各棟辦公樓又有一道門崗。省政府辦公廳在一號樓,省長、副省長都在一號樓辦公,所以一號樓也稱“省長樓”。

陪同葉知秋報到的省信訪局人事處小李還是頭次進省政府,東看看西瞧瞧,一股興奮勁。

按理說,葉知秋過來報到,省信訪局應該派個廳領導送過來,才顯得重視。俞副局長曾說過要送葉知秋報到,可是今天別說廳領導,就連人事張處長都沒來送他,派了一台車,打發小李過來辦理手續。葉知秋心裏雖然不是滋味,卻沒有絲毫表露。畢竟,今天是到省政府報到的第一天,他終於離開了省信訪局,擺脫了王一禾“紅人”的標簽和餘佑德的糾纏打壓。

進了一號樓,葉知秋迎頭碰上一個人,看著麵熟,正想著怎麽稱呼,那人主動打招呼道:“葉處長你好,今天過來辦事嗎?”

葉知秋猛地想起是強強的爸爸,一下子卻記不起名字,便笑著說:“強強爸爸好,這麽巧,在這裏碰到你?”

古力誌熱情地說:“我就在省政府辦公廳上班,沒記錯的話,你是在省信訪局上班吧?這裏我比較熟悉,有什麽事情我可以幫你聯係。”

葉知秋說:“哦,那太巧了。我已經從省信訪局調過來了,今天報到。”

古力誌微笑著說:“好啊,那我們成同事了。這次選調過來的幹部,都是百裏挑一的人才。我的辦公室在302房,有空兒你可以過來坐坐。”

倆人握了握手,揮手別過。

葉知秋找到辦公廳人事處,薑處長見了葉知秋,非常熱情。薑處長負責招考工作,帶隊到省信訪局考察葉知秋,倆人彼此熟悉。薑處長說:“鄭風浪副秘書長非常重視這次招考工作,對新進的同誌要親自談話,我陪你到他辦公室去。”

鄭風浪在省政府副秘書長中排名第一,分管人事、信訪、維穩工作,是辦公廳的大忙人。他原來在省水利廳當辦公室主任,有個特點,對領導的腳步聲非常敏感,哪個領導腳步聲重,哪個領導腳步聲輕,哪個領導腳步急,哪個領導腳步緩,他都特別清楚。當然廳長的腳步聲,他最為熟悉,廳長的腳步一響,他就能飛快地起身,迅速做出最正確的反應。背地裏就有人笑他,“耳朵掛在廳長腳板上”。老廳長官運亨通,晉升為分管農業的副省長,後來又當了常務副省長。鄭風浪服侍老廳長有功,跟著到了省政府辦公廳,從辦公廳副主任一直幹到排名第一的副秘書長。老廳長一退休,鄭風浪就停止前進的步伐,開始原地踏步,副秘書長一當就是八年。

薑處長輕輕敲了敲虛掩的門,正在批閱文件的鄭風浪抬起頭,見了葉知秋,主動站起來握手,笑著說:“狀元來報道了,歡迎,歡迎。”

葉知秋有些不好意思,握了手後,筆直地站著。鄭風浪示意他坐下,親自給葉知秋倒了杯熱茶。

見鄭風浪這麽禮待下屬,葉知秋心裏溫暖,說:“秘書長,我初來乍到,很多事情還要請您多多點拔、指教。”

鄭風浪坐回辦公桌後麵的真皮轉椅,擺了擺手,說:“小葉,你前程似錦啊。辦公廳的工作與信訪局還是有區別,你慢慢熟悉,爭取盡快進入角色。‘師父領進門,修行靠自身’,能有多大的造化,要看你自己的修煉了。”

寒暄幾句,鄭風浪叮囑薑處長到隔壁辦公室為葉知秋辦理工資、黨組織關係。薑處長走後,鄭風浪看了看葉知秋,語氣鄭重地說:“小葉,有個事情我還要單獨與你談談。”

葉知秋不知什麽事,下意識直起腰認真聽他說下去。鄭風浪緩緩地說:“這次辦公廳選調的三名同誌,都是精挑細選,優中選優的筆杆子,本來準備把你們都安排到綜合處、秘書處。但是前幾天,檔案處向秦明副省長匯報,說材料任務重,需要加強力量,強烈要求安排一名同誌。組織上反複權衡,覺得你比較合適,另外兩個同誌,年輕一點,就讓他們到綜合處、秘書處鍛煉鍛煉。”

葉知秋心裏頓時涼了一截:誰都知道檔案處是辦公廳的邊緣處室,爹不疼、娘不愛的,把自己分配到檔案處,雖然說得這麽重要,卻明顯是忽悠人。自己就是衝著省政府辦公廳綜合處、秘書處崗位報考的,現在卻節外生枝。事情來得突然,葉知秋一時不知說什麽。

見他不說話,鄭風浪語重心長地說:“知秋同誌,你不要有想法,這種安排是暫時的,過一段時間會根據工作需要再作調整。你剛過來,到檔案處熟悉熟悉也好。再說你到檔案處三個月的試用期滿後會直接任命副處長,方便你開展工作。你要沉住氣,要相信組織,組織會把最優秀的幹部放到最適合的崗位上。”他停頓了一會兒,加重語氣說:“這個安排,是經過秦副省長同意的。”

最後一句話說得很輕,卻不容商量。葉知秋聽得明白,就說:“鄭秘書長,我堅決服從組織的安排。既然決定從省信訪局到辦公廳來工作,我就做好了吃苦、幹事、奉獻的準備。我會按您要求的去做。”

這番話讓原本尷尬的氣氛變得融洽和諧起來。鄭風浪高興地說:“等會兒我帶你到檔案處轉轉,認識一下新同事,今後有什麽問題和困難可以直接來找我。”

不一會兒,報到手續辦好,鄭風浪就打電話給檔案處李心平處長,說:“葉知秋同誌過來報到了,我帶他到處裏與大家見個麵。”

鄭風浪領頭,薑處長、葉知秋跟在後麵上了二樓。走廊盡頭就是檔案處,李心平等候在辦公室門口,見了葉知秋口氣淡淡地說:“歡迎,歡迎。”他戴著副老式眼鏡,一條鏡腿斷了用膠布纏著,眼神從鏡框上斜視打量,葉知秋被瞧得渾身不自在。

鄭風浪介紹李心平是辦公廳的老處長,要葉知秋多向他學習。李心平不鹹不淡地擺擺手,說:“哪裏,哪裏,我是老朽了,要向年輕人學習才對。知秋同誌是省信訪局的筆杆子,我早聽說了。檔案處材料工作比較薄弱,你過來,肯定會有所改觀。”

鄭風浪打著哈哈說:“老李啊,不是你纏著秦省長要人,我可舍不得知秋啊。人家是筆試第一、麵試第一,辦公廳其他幾個處室都爭著要呢。”

葉知秋連忙說:“我服從組織安排。到檔案處,我會盡力幹好工作,請各位領導放心。”

李心平又帶著葉知秋到處裏轉了轉,挨個向大家介紹。檔案處一共六個人,副處長趙磊、調研員喬大姐、主任科員郭凡、張超、內勤小易。李心平叮囑小易:“葉處長與郭凡坐一個辦公室。你今天把葉處長的辦公室清理好,該配的辦公用品要配備到位。”

葉知秋與檔案處的同事一一問好,大家都表示歡迎這位新同事。省政府機關的辦公室麵積不大,三十來平方米,科級、處級幹部都是兩個人一間,廳級以上幹部才單獨一間。葉知秋的辦公室雖然不大,卻簡潔明亮,透過窗戶能看到院內的兩棵老樟樹,鬱鬱蔥蔥頗為養眼。

郭凡忙著幫他擦拭辦公桌和公文櫃。葉知秋遞了支煙給郭凡,說:“不著急,我過來之後自己慢慢整理。”

郭凡不抽煙,卻禮貌地接了,笑著說:“沒關係,我先幫你把桌椅、櫃子打掃一下,辦公電腦我已經幫你領過來了,下午就可以裝好。葉處長,你有什麽事,盡管吩咐。”

葉知秋見他做事機靈,便問:“小郭,辦公廳有個叫古力誌的嗎?他在哪個處室?”

郭凡說:“你說的是古秘書吧?他是秦明副省長的秘書,省領導的秘書都掛在秘書處,平常跟著各自領導跑,與我們打交道不多。你和古秘書很熟嗎?”

葉知秋搖搖頭說:“不太熟悉,隻是知道這個人而已。”

見葉知秋說不熟悉,郭凡就大著膽子說:“古秘書平常不怎麽搭理人,對副秘書長都愛理不理,跟我們這些年輕人更沒有什麽話說。”

葉知秋笑笑,岔開了話題。強強的爸爸古力誌竟然是秦明副省長的秘書,這讓他感到意外。

辦妥報到手續,出了一號樓,葉知秋要司機送自己到省委去一趟。宏東省委、省政府僅隔著一條解放路,進了省委院子,葉知秋要司機和小李先回去。等車子開遠了,葉知秋往省紀委的辦公樓走去。

葉知秋輕輕敲了敲門,易天水聞聲從厚厚一遝批辦材料中站起身,一雙劍眉格外惹眼。

易天水笑聲朗朗,高興地拉葉知秋坐在沙發上,說:“恭喜,恭喜。我早說過你隻需認真準備,一定可以考上。今天報到了,感覺如何?”

葉知秋說:“現在還沒有什麽感覺,但崗位發生了變化,把我安排到了檔案處。”

易天水聽了經過,皺了皺劍眉,說:“這種安排雖然出乎意料,但應該是暫時的。你是筆杆子,在寫材料的崗位上才有優勢,如果安排到綜合處、秘書處容易脫穎而出。但從目前的情況看,隻能暫時委屈委屈,過一陣子找到合適的機會再調整處室。省政府辦公廳缺的是筆杆子,現在是人才難求,肯定會把你用起來。辦公廳接觸領導的機會挺多,隻要肯幹事、能幹事,總會冒尖的。”

葉知秋點點頭,說:“這我早有心理準備。到一個新的工作崗位,肯定有個適應的過程,吃苦、加班不算什麽。說實話,我是個閑不住的人,喜歡忙碌、充實的狀態。如果沒事可幹,那日子才難過呢。”

易天水說:“省政府辦公廳大多是出台政策,為領導決策提供參謀,與基層鄉鎮直接麵對群眾、麵對矛盾,與省信訪局注重業務工作都不太一樣。有很多事情,要用心體會,你慢慢就會明白。”

葉知秋刻意不問王一禾案件的辦理情況。倆人閑扯一陣兒,易天水看了看表,說:“我們大院裏還有幾個嘉林縣的老鄉,幹脆中午約起來聚聚,介紹你認識一下,也算給你接風。”

葉知秋推辭說:“接風不敢當。我倒是想多認識老鄉,多向你們學習。”

易天水打了幾個電話,又在附近“菜根香”酒樓訂了個包廂。12點左右,嘉林縣在省委大院工作的幾個老鄉陸續到了,易天水一一作介紹,最後一個到的是省委組織部幹部一處的歐陽群處長。嘉林縣處偏僻山區,地小人少,離省城有六七百公裏,能在省委院子裏上班頗為不易。一桌人坐好,大家說著嘉林縣話,聊著家常,鄉音親切,鄉情濃濃。

過了幾天,葉知秋回請,除易天水外,歐陽群等幾位老鄉也悉數到場。一來二去,葉知秋跟大家熟絡起來,平時有個走動,也就消除了剛來時的孤獨陌生感。

幾個月後,葉知秋對辦公廳逐漸了解。辦公廳是省政府的智囊和參謀部,說通俗一點就是“大內總管”。這個正廳級部門,下設了10多個處室,各個處室級別一樣,但其實有雲泥之別。一類處室,為省政府領導直接服務,綜調一處為省長服務,綜調二處為常務副省長服務,三處則負責省政府日常工作安排和組織省政府常務會議,這三個處室接觸的都是省直廳局、市縣黨政一把手,見多識廣,人脈豐富。二類處室是辦文處、法規處、督查處、後勤中心等處室,這些處室雖然與大小頭頭們直接打交道的機會不多,但各有“自留地”。就拿辦文處來說,看起來就是一個審核文件、編批文號、無職無權的清水衙門,卻是各個廳局以省政府名義發文必經的碼頭,交情好、關係熟、工作到位,文件能順利出台;關係不好或者“調子高”的部門,往往一個文件要退回三四次,拖三四個月甚至半年發不出來也是常有的事情。督查處是奉命督查督辦的“欽差”,誰都知道得罪不起。後勤中心並不起眼兒,但管著省政府大院後勤保障和基建工程,每年大院水電維修、辦公室裝修、園林綠化等大小工程算起來可是個大數目,油水足得很。最差的就是檔案處、機要處等邊緣處室,這些處室的幹部逢人自矮三分。

時間長了,葉知秋對檔案處的人與事也熟悉了。李心平已經57歲,大學畢業就分配到辦公廳,工作敬業,老實本分,一幹就是三十多年,如不出意外,估計退休之前會領個“安慰獎”,解決副廳級待遇。副處長趙磊工作吊兒郎當,不願幹事,隻走上層路線,不把李心平放在眼裏。李心平盡管不喜歡他,也奈何不了他。

處裏分工,李心平讓葉知秋負責信息綜合、考核評估等核心事務,遇事喜歡征求葉知秋的意見,有點平衡趙磊的意思。剛開始,趙磊把葉知秋視為潛在對手,時不時為難一下。葉知秋不計較,見了他總是客客氣氣。趙磊見葉知秋姿態放得低,又記起毛主席曾經說過“捉住了主要矛盾,一切問題就迎刃而解”,他覺得自己的主要矛盾是李心平,應該抓主要矛盾,因而對葉知秋就不再咄咄逼人。

有一次處裏聚餐,喬大姐問葉知秋:“你在省信訪局比檔案處好得多,千辛萬苦考進省政府辦公廳幹嗎?還分到檔案處,真是屈才了。”葉知秋故意提到與省委組織部歐陽群是老鄉,說是歐陽處長堅持讓他到省政府辦公廳來。葉知秋說得隨意,一桌人卻都在想他果然有些來頭。歐陽群所在的幹部一處分管省直機關、市縣的處級幹部,是個掌實權的部門,省直廳局領導見了都得敬讓三分。自從那次聚餐後,趙磊對葉知秋客氣多了。

葉知秋和郭凡坐一間辦公室,倒是其樂融融。郭凡是山東人,北京大學法學院的研究生,通過千軍萬馬擠獨木橋的公務員考試考進了省政府辦公廳。他工作熱情,人又勤快,每天提早半小時到辦公室,到處打掃得幹幹淨淨。

葉知秋問郭凡:“你是北大的高才生,又學法律,隨便到哪家國企、上市公司的法務部工作,收入、待遇要好得多,為什麽要當公務員呢?”

郭凡說在省城找了個女朋友,女朋友家找女婿第一條就是工作要穩定、體麵,他隻好咬咬牙報考了公務員,還算運氣好,進了省政府辦公廳。郭凡說:“我很多朋友進了公司、企業,收入雖然高些,但他們覺得在那些地方沒有太多的認同感,為公司賺多少錢成為衡量個人價值的唯一標尺。”

葉知秋說:“那倒是,中國社會是以單位為紐帶,怎麽實現自我價值和得到認同,企業與機關的標準肯定不一樣。”

郭凡說:“我覺得在機關工作,對我來說更能夠實現自身價值。我參加工作後認識了一大批誌同道合的年輕人,他們有高校畢業的、有從基層遴選上來的,還有政府部門引進的海歸博士,我們聚在一起經常會聊起各自工作崗位上的體會,酸甜苦辣百味皆有。然而,我們聊得最多的是,不能辜負這個時代。我們既然選擇這條路,就要牢記當初的抉擇,盡職盡責幹好,為社會發展盡一份力量。”

葉知秋說:“是啊。你們這一代人精英意識更強,對國家對社會有著一份與生俱來的責任感和主人翁意識。說起來,是社會的進步,是文明的力量。”

郭凡笑笑說:“我們倒不以‘精英’自居,周圍這些朋友都喜歡讀點書、思考點問題罷了。”

葉知秋說:“堅持這樣很不容易。我上大學的時候,有個老師告訴我一定要堅持學習,學會獨立思考。回想起來,一個人的氣質裏,藏著他走過的路、經曆過的事、讀過的書和愛過的人。時間一長那些細枝末節也許都忘了,但剩下來的便成了一個人的素質與修為。”

郭凡豎起拇指,表示認可。葉知秋喜歡郭凡身上洋溢著的勃勃朝氣,工作和生活中經常關照他。

葉知秋原來在省信訪局算是“領導紅人”,辦公室的電話鈴從早晨8點就響個不停,手機也經常打得沒電。到了檔案處,事情少了,看看文件、喝喝茶,辦公室電話有時一天也不會響。從那麽熱鬧的地方一下子安靜下來,他很不適應。

葉知秋經常看到古力誌陪著秦明副省長在一號樓裏進進出出,見麵彼此點點頭,打個招呼,無暇長談。這天,他特意找了個秦明不在的空檔去了302房間,古力誌正在清理文件,熱情地招呼他坐下,沏了杯好茶遞過來。

302房是個套間,秦明的辦公室在裏間,門虛掩著,古力誌的辦公室在外間,擺著沙發、茶幾、靠椅和兩個保密櫃,牆角擺著兩盆綠蘿和一盆散尾葵。葉知秋坐下,喝了口茶,說:“古處長,我看你一天到晚陪著省長,挺辛苦。一直想過來看你,又怕你不方便。”

古力誌丟了一包好煙給葉知秋,和他並排坐在長沙發上,笑著說:“我們這些秘書天天圍著領導轉,精神高度緊張,壓力特別大。說起來,羨慕你們呢。對了,在檔案處還好吧?”

葉知秋說:“還行吧,就是事情少,有點閑。原來在信訪局忙慣了,閑下來還真有點不習慣。”

古力誌說:“檔案處的確是閑,難得幹出什麽成績。李處長年齡大了,趙磊人挺活泛,工作環境過得去吧?”

葉知秋不知道古力誌與這些人的交情,不願在他麵前道人是非,便說:“處裏氣氛挺好,特別是郭凡這樣的年輕幹部非常優秀。辦公廳從高校選拔的這批年輕人綜合素質高,適合能力強,以後會成為中堅力量。”

古力誌說:“我到辦公廳的時間長,廳裏的情況比你清楚,老同誌多,壓了一批年輕幹部,現在幹部有點青黃不接。不過,這是機關普遍存在的現象。有機會,我和鄭風浪副秘書長說一說,要他多關照你。秦省長分管辦公廳,我出麵說一下,會給麵子。”

古力誌是秦明的秘書,他出麵說句話,自然有分量。葉知秋表示感謝,換了話題問:“強強還好吧?你工作這麽忙,照顧強強的時間不夠呀。”

古力誌長歎了口氣,說:“就這事情傷腦筋。他爺爺奶奶在外地,外公外婆身體又不好,強強生下來體質就弱,一直得不到好的照顧。說起來真是慚愧,強強這些天一直咳嗽,特別到了晚上幹咳得厲害,到醫院檢查了幾次,總找不到原因。我心裏著急,卻又沒有辦法。”

葉知秋見他閉口不提強強媽媽,想起幼兒園老師說倆人正在鬧離婚,便說:“我愛人在省人民醫院,醫院的呼吸道專科比較好,要不哪天帶強強去看一下?找到原因對症下藥,孩子好得快些。”

古力誌點點頭,說:“好啊,你看什麽時候方便,我帶強強過去。”

第二天上午,葉知秋陪著古力誌帶強強去了省人民醫院。中國是熟人社會,有熟人一切事好辦。李曉蕾早早聯係好了呼吸內科主任,仔細檢查過後,說是俗稱的“百日咳”,堅持吃點藥就行了,並無大礙。

過了幾天,李曉蕾打聽到一個治兒童“百日咳”的特效偏方:把新鮮雞膽用清水洗過,放兩至三張薄荷,加生薑、冰糖一起隔水蒸五分鍾,然後把雞膽刺穿喝汁,一天兩次,連喝三天。葉知秋將偏方告訴古力誌,古力誌試著讓強強喝雞膽汁,第三天晚上就不咳了。古力誌高興地打電話給葉知秋,說:“這方子還真有效。”

葉知秋笑著說:“高手在民間。老祖宗留下的辦法經得起時間的考驗。”

很長一段時間,葉知秋每天就是沏杯茶,看看文件,上上網,偶爾參加一些無關緊要的會議,一天時間難得打發。他在辦公室坐累坐煩了,會借故到院子裏轉轉。

一號樓後麵有一座小山,一條碎石小路蜿蜒仄仄而上,山頂有座木梁挑簷的無名小亭,平常很少有人來。葉知秋爬到山上,喜歡到小亭裏坐一會兒,讓思緒漫無邊際地飛翔:這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嗎?這種“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的日子,離自己的理想和抱負太遠。他止不住會想起《大學》“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周易》“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句子;想起孟子說的“我善養吾浩然之氣”、範仲淹說的“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於謙說的“但願蒼生俱飽暖,不辭辛苦出山林”;還會想起“循天下之公”的王夫之、“以我之大私為天下之大公”的黃宗羲……這些先賢哲人從塵封的曆史畫卷裏走出來,如同在他耳邊悄悄說著什麽。葉知秋在心底反複默念著這些話語時,胸間總會湧起一股豪情,似乎身上依舊流淌著他們的血液。這個時候,四周安靜極了,唯有風吹過樹梢的沙沙聲,這些話語不再虛無縹緲,葉知秋冥冥中感知到天地之間蘊藏著一股無窮力量。

在無名小亭裏閑坐的片刻,葉知秋心緒無比自由,可以想很多的事情或者什麽也不想,天地萬物、人間是非、繁雜瑣事……皆可拋到腦後。隻是從山上下來,進了一號樓,葉知秋整個人又似乎被無形的套子包裹起來,重新回到循規蹈矩裏。

葉知秋從網上看到王一禾因收受賄賂300多萬元被提起公訴的報道,心裏頗不是滋味:為什麽敬重的領導沒能守住法律的底線?人的欲望真就這麽強大嗎,強大到可以放棄理想與追求?麵對權勢與金錢、美色,誰能真正抵擋住“糖衣炮彈”?他忽然有種說不出的焦慮與煩躁,周末在家裏踱了半天步,去了“舍得茶館”。

一進門,老芒就知道葉知秋煩悶。他總是能一眼看穿葉知秋的心思,卻什麽也不問,隻顧慢悠悠地沏著茶。

葉知秋坐在沙發裏,眼睛看著天花板,說:“王一禾的案子提起公訴了。檢察院認定他受賄300多萬元,受賄金額巨大。唉,我自認為了解王局長,事實卻讓人難以接受。”

老芒說:“王一禾是你的老領導,你情感上肯定難以接受,可是從法律層麵來說,他是罪有應得。現在媒體報道的反腐案例,人們都是用一種娛樂的心態在看熱鬧,至於貪官蛻化變質、腐化墮落的原因,反而關注得少。”

葉知秋抿了口茶,說:“平常接觸中,王局長在廉政紀律方麵似乎也要求很嚴,我都曾幫他退過紅包禮金。但是,他還是有軟肋,聽說孩子留學花費太大,才收受賄賂。”

老芒說:“這隻是個說辭。千裏之堤潰於蟻穴,貪欲的大門隻要開了一絲縫隙,洪水就會湧進來。王局長可能覺得車到碼頭船到岸了,放鬆了警惕,才會落到如此下場。”

葉知秋若有所思,又談起在檔案處的境況,說:“我對現在的狀態有點不適應,也許是種職業倦怠,覺得在這種環境裏看不到希望,離自己的理想相去甚遠。”

老芒頗為理解,說:“你呀,主要是心態浮躁。現在全社會都得了浮躁病,當官的想一夜連升三級,當藝人的想一夜成名,做生意的想一夜暴富。麵對浮躁的通病,你現在最重要的是調整好心態。”

葉知秋說:“理想與現實會有距離,這我知道。我也知道要調整狀態,可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就不那麽容易了。”

老芒說:“從社會結構來說,每行每業都是一個金字塔,最上端的總是少數。無論當官也好,做生意也好,對每個人來說都有一個終點。往金字塔上攀爬的過程充滿期待,一旦攀爬到一定高度的時候,你會發現再往上走,路越來越狹窄,充滿競爭與凶險。有很多人就會選擇放棄,也有很多人會在繼續攀爬中跌落下來,隻有少部分人能夠清醒地判斷形勢,或停止攀爬,或繼續前行。”

葉知秋說:“順勢而為的道理我明白,可是怎麽繼續往前走呢?”

老芒說:“窮則思變,變則通,通則久。如果你對自己現在的處境不滿意,就得想辦法去改變。改變無非兩種辦法,一種是靠自己的能力,可以說是內力;另一種則要借助外部的力量,也就是外力。無論內力外力,都必須通過努力才可能獲得,就是努力尋找機會、製造機會、把握機會。”

葉知秋輕輕啜了口茶。老芒繼續說:“你們官場的事情我不懂。我做過生意,了解生意場的規則,一件再好的商品不宣傳、不推銷,一樣賣不出去。有時靠自己營銷,有時靠口碑宣傳,雖說渠道不同,目的都是為了把商品賣出去。古人說‘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也是這個道理。”

老芒總能把複雜的道理說得淺顯易懂。葉知秋打趣說:“有機會我推薦你到省委黨校,給領導幹部上一課,說說這些道理。”

老芒不屑地說:“我才不去呢,我最怕和當官的打交道。”

從老芒的茶館出來,葉知秋的心情不禁好起來。老芒是旁觀者清,自己是當局者迷。道理擺在那裏,要想改變目前的境況,還得靠自己。

秋風過後,省政府大院內的銀杏樹葉變得金黃,黃燦燦落了一地。一年就要過去,到了年底,本來承諾三個月試用期滿就下達的任命通知姍姍來遲,葉知秋被正式任命為檔案處副處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