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的清晨,金鳳縣千畝荷花開得遮天蔽日。王一禾按下快門,終於搶下晨曦裏露珠如斷線珍珠般四散滾落在荷葉上的鏡頭。為捕捉露珠墜落的瞬間,足足耗費了一個多小時。前麵幾張,不是因為光線問題,就是因角度沒有選好而作罷。

王一禾端起哈蘇H3D數碼相機,仔細察看照片,無論光線、構圖、色彩都稱得上完美——荷花的粉紅與荷葉的碧綠映衫出露珠的晶瑩。他滿意地笑了起來,望著一眼無邊的荷塘念出一句詩來:“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

這句詩是南宋詩人楊萬裏留下的名句,收錄在中學語文課本。這句詩太過通俗易懂,王一禾念出來未免稍顯流俗,但此情此刻,荷花朵朵,荷葉田田,無邊無際,滿塘荷香,這句詩倒是貼切應景。

春節前,王一禾就準備到金鳳縣協調處理一百多名拆遷戶圍堵省政府大院的群體上訪事件,後來縣裏千方百計落實拆遷政策,緩解了矛盾,因而調研的時間一延再延。直到7月初,王一禾才決定帶著葉知秋專程過來。除了調研之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金鳳縣千畝荷塘深深吸引著王一禾這樣的攝影“發燒友”。

金鳳縣是景江市最偏遠的一個山區縣,地處麓峰山脈以北,毗鄰洞陽湖,自古盛產荷花。這些年農業產業結構調整,縣裏狠抓農業經濟作物規模種植和農產品深加工,在傳統荷花產業上做文章。荷花又稱蓮花,一身是寶,花、莖、蓮子、蓮蓬、蓮藕皆可食用,通過深加工生產出的“金鳳蓮子”“金鳳藕粉”被打造成國家農產品地理標誌,成為全國知名品牌。老百姓種荷花的收入遠遠超過種水稻,積極性高漲。金鳳縣抓住機會,每年夏季召開一次“荷花節”,既是招商引資,也是農產品推介。

因處麓峰山北,交通不便,產出的新鮮蓮蓬、蓮藕和蜜橘、梨子等農產品運不出去,老百姓意見很大。縣裏痛下決心申報修建一條連接省城的宏金高速公路,好不容易爭取到國家立項,但是因為修路的拆遷補償問題,公路沿線周邊近千家拆遷戶多次集體到市委市政府、省委省政府上訪。春節前,一百多人在省政府門口靜坐了一整天,成為全省掛牌督辦的重大信訪事件。事情不處理好,將直接影響到宏金高速公路建設。為此,縣裏高度重視王一禾此次實地調研,在家的縣委常委集體陪同王一禾。

周圍陪著的人見王局長如此雅興,紛紛附和。有人伸過頭去看剛剛拍的相片,連聲稱好。縣長鍾向陽邊看邊誇:“王廳長的攝影技術真是一流,我是外行,說不出哪裏好,隻覺得看起來舒服。”他不喊王一禾局長,而喊王廳長,似乎覺得喊廳長才顯得尊敬,要不然省信訪局局長喊局長,縣裏的信訪局局長也喊局長,豈不亂套?

王一禾謙虛地擺了擺手,說:“照相是雕蟲小技,上不得台麵,好玩而已。”

鍾向陽誠懇地說:“我代表縣委、縣政府和金鳳縣一百多萬父老鄉親強烈請求您參加這屆荷花節攝影大賽。這張照片就是幅上佳的作品,隻要起個響亮的標題,金獎非它莫屬。”

眾人皆稱是。王一禾笑著說:“不是我的照片好,是這千畝荷塘風光好啊!這些年金鳳縣在產業結構調整上是動了腦筋,下了功夫的。如果宏金高速公路順利開工、如期修通,那可是造福一方、流芳百世的好事情。這是你們這屆縣委、縣政府為金鳳縣的父老鄉親們辦的大實事!也是你們最大的政績啊!我一定邀請牧南同誌過來看看,賞賞荷花,總結推介金鳳縣的經驗。”

王一禾說得隨意,旁人聽起來意味深長。牧南同誌全名曾牧南,是宏東省人民政府省長,王一禾喊省長的名字喊得如此親切隨便,讓人覺得他與省長關係非同一般。王一禾的這些話也不像一個省直部門廳局長的口氣,倒頗有省級領導的派頭。

鍾向陽趕忙說:“這是省委、省政府正確領導的結果,更離不開王廳長和省直廳局的大力支持。”感謝的話說完,他又把話題轉到照片上,說:“王廳長如果能參加本屆荷花節攝影大賽,整個比賽的檔次和規格都會大大提升。您給這幅照片起個標題吧?”

王一禾沉吟片刻,說:“就叫‘金鳳晨荷’怎麽樣?”眾人都說這個名字契題,與照片配在一起珠聯璧合,隻差說是天仙配了。

王一禾的鄉音比較重,金鳳晨荷聽起來像“金鳳沉禾”, 葉知秋站在一旁,暗覺犯了名諱,卻不便點破。

時候不早,鍾向陽恭請王一禾用早餐。王一禾拍到了滿意的照片,心情大好,樂嗬嗬地點頭應允。縣委接待辦的人七手八腳地將他的三腳架、長鏡頭短鏡頭收好,鼓鼓囊囊裝了兩大包。這些本是葉知秋幹的活,但到了縣裏,人家搶著幫他幹了。

鍾向陽看著這些叫不上名字的攝影器材,誇道:“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瞧王廳長這些裝備,就知道是個行家!”

王一禾心裏最樂意別人誇他專業,嘴裏卻謙虛說:“純屬業餘愛好。我不打牌,不跳舞,總不能退休後沒事幹啊,最近和幾個朋友學著拍拍照,既鍛煉了身體,又陶冶了情操。”他指了指跟在身後的葉知秋說:“小葉知道,我平常事情多,哪裏有空兒出來采風喲。再說了,要拍到好的照片,技術好、裝備好還不行,還得要靠機緣,創作這東西往往靈光一閃,機緣巧合才拍得出好作品。”

眾人又皆點頭。王一禾接著說:“拍了這麽多年,真正滿意的作品不多。下周,我的個人攝影展在省展覽館舉辦,有興趣的同誌可以過來看看,多提寶貴意見。”

眾人讚歎不已。鍾向陽明白誇什麽都不如誇王一禾攝影技術棒,仔細問了展覽的時間,說一定會到場學習。

葉知秋月底即將調到省政府辦公廳去,這次是最後一次陪王一禾出差,便順著話說:“鍾縣長,我陪王局長出差多,還是第一次看他拍到這麽滿意的照片,說明金鳳縣鍾靈毓秀、風清俗美。”這話是誇金鳳縣人傑地靈,聽起來卻像表揚鍾向陽會辦事。

鍾向陽臉上愈發**漾著謙恭的笑。從荷塘到停車的地方有段距離,王一禾走在最前麵,腰杆子挺得筆直,步子邁得大,腳踩在青石板上“咚咚”作響,根本看不出快六十歲了。

鍾向陽快步跟在後麵說:“王廳長,玩攝影是門技術活,經常接觸大自然,寄情於山水,我也想學。到時候拜您為師,您可要收下我這個弟子呀。”

王一禾聽了,頗為快意,笑聲朗朗地說:“我哪敢收縣太爺當徒弟啊。你們年輕人要大幹快上,隻爭朝夕,別學我這老頭子革命意誌消退,玩物喪誌啊。”

人老了愛說重話。王一禾年底就要從省信訪局局長位置上退下來,近來特別喜歡說些早日讓賢的話。王一禾在位期間,正逢全省信訪事件激增,省、市、縣、鄉都建立了信訪聯席會議製度,每月對進京赴省上訪通報排名。王一禾抓住時機,不斷強化省信訪局職能。他有句名言“權力不在大小,在於運作”,在他的運作下,省信訪局在省直廳局中的地位不斷提升,全省機關績效評估、社會治安綜合治理考評、“雙文明”評選等重要考核都要征求省信訪局的意見。王一禾是曆屆信訪局長當得最風光體麵的一位。坊間傳說,如果不是王一禾年齡大了,組織上還考慮提拔他到省政府當秘書長。

眾人簇擁著王一禾上車,去怡園吃早餐。王一禾為拍晨曦的荷花,起了個大早,鍾向陽等縣領導陪著起了個早,忙乎大半天,大家饑腸轆轆,這餐早飯吃得格外香。

吃完早餐,鍾向陽請示說:“王廳長,縣委李書記正在從省裏往回趕,您看是先聽縣裏的匯報,還是先到實地看一看?”

鍾向陽的話其實隻說了一半。這次王一禾搞突然襲擊到金鳳縣來,事先並沒有打招呼。李書記頭天到省裏匯報、協調荷花節相關事宜去了,聽說王一禾來縣裏現場督辦群體上訪事件,十萬火急地往縣裏趕。

王一禾在官場摸爬滾打幾十年,自然明白鍾向陽的意思。金鳳縣離省城五百多公裏,全是省道國道,還有一百多裏的山路,緊打緊算,李書記趕回來最快也到了中午。因為事情涉及宏金高速公路建設,按照慣例,上午聽匯報初步掌握情況,下午實地考察才有針對性,然而縣委書記快馬加鞭地趕回來,肯定是想親自匯報,體現縣委的重視,上午開匯報會不妥。縣委辦安排日程時為難,匯報到鍾向陽這裏,鍾向陽做不了主,隻得征詢王一禾的意見。

王一禾體諒縣裏的難處,大度地說:“李書記既然往回趕了,上午我們就實地看看,下午再聽縣委、縣政府的匯報。”

鍾向陽鬆了口氣,心想省裏的領導就是水平高,話說半截就全懂了。

縣政府辦安排了一輛考斯特車,早已等候在賓館前坪。王一禾氣宇軒昂地走過去,就在此時,三個操著宏東口音的人圍上來,葉知秋眼尖,認出走在前麵的是易天水。

王一禾認識易天水,以為他們也在金鳳縣出差,碰到了前來打招呼,便笑嗬嗬地主動去握手。沒想到,易天水似乎沒有瞧見他伸過來的手,冷冷地說:“王一禾同誌,我現在向你宣布,省紀委正式對你采取‘兩規’措施,請你配合,在規定的時間、規定的地點就監察事項涉及的問題做出說明。”

話音剛落,站在一旁的工作人員就向王一禾出具了《中共宏東省委紀律檢查委員會實施“兩規”通知書》。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葉知秋、鍾向陽等人驚得目瞪口呆。葉知秋根本來不及與易天水打招呼,隻能眼睜睜看著王一禾被省紀委兩個幹部左右架著上了一輛商務車,絕塵而去。

很多年以後,葉知秋都忘不了這一幕,如此吊詭而戲劇性的情景,讓他終生難忘。

回到省裏,已是傳言滿天飛。省信訪局機關一如往常,大家按時上班下班,但空氣裏彌漫著一股說不出來的味道。有人慌亂恐懼,有人事不關己,更多的人在靜觀事態發展……

餘佑德有些幸災樂禍,他在王一禾手裏壓了多年,一直沒有得到重用,串門聊天兒時隱藏不住話語裏的興奮:“王局長平常教育別人一套套的,誰知道卻……人哪,在位時莫得意,為人須顧後,上台終有下台時。”

葉知秋無法置身事外。他相信王一禾的人品和為人處事的原則,但是,現在有很多事情誰又說得清楚呢?省信訪局是個清水衙門,領導幹部貪汙受賄的概率不大,但是再窮的寺廟裏也有富方丈。如今有的領導幹部是潛水的“雙麵”人,沒有真憑實據,省紀委又怎會輕易“兩規”一名正廳級幹部?

省委組織部很快宣布由俞副局長主持工作。省紀委專案組找局機關副處以上幹部分別談話,動員幹部職工對王一禾腐敗問題提供線索。專案組找葉知秋談過兩次,葉知秋一五一十地作了回答,見沒有問出什麽有價值的線索,專案組就不再找他。

局裏的大小事務照常運轉。王一禾的辦公室在8樓東頭,到廳黨組會議室開會要路過這間辦公室。葉知秋每次經過,都忍不住會看幾眼,隻覺辦公室那扇緊閉的門就像一個黑窟窿,吞噬了許多秘密。

過了一個星期,就有人說,王一禾在協調處理省城棚戶區改造時,利用職務便利收受開發商賄賂,涉案金額達兩三千萬;又有人說,是內部人舉報,紀委掌握的是棚戶區改造的線索,審問時王一禾交代的是另外的事情,結果一挖再挖,愈發不可收拾。這些話像長了翅膀,從一間辦公室飛到另一間辦公室,從機關單位傳到了坊間。沒多久,宏東上下都知道省信訪局王局長栽了。

王一禾原本打算在省展覽館舉辦的個人攝影展悄無聲息地取消了。

李曉蕾一開始擔心葉知秋受到牽連,後來看他沒事,就把在外麵聽到的傳言告訴他。這天,李曉蕾又提到王一禾的事情,葉知秋不耐煩地打斷她,說:“王局長在位時對咱們挺關照,你別瞎打聽,不靠譜的話別瞎傳,晚上咱們去看看金姨吧。”

葉知秋調到省城後,還是王一禾出麵把李曉蕾調到省人民醫院。李曉蕾點頭應允,她早就尋思著去探望金姨。

吃過晚飯,夫妻倆買了水果往王一禾家裏去。王一禾家在省信訪局機關家屬區,穿過小花園,拐個彎就到了。這些年,宏東省直廳局大多新建了辦公樓,同時配套修建家屬區。省信訪局原本沒有單獨修建機關院落的能力,可是王一禾硬是霸蠻,頂住各方麵的壓力,協調各方,修好了新辦公大樓和家屬區,配套中央空調、24小時熱水,滿院栽著花草和名貴樹木,成了省直機關的一流大院。

過去王一禾家裏總是燈火通明,一眼就能看到,現在望過去黑黢黢的,客廳的大燈關了,陽台拉著的窗簾透出隱隱一絲光亮。

李曉蕾輕聲問:“金姨會在家裏嗎?”

葉知秋說:“她不在家裏,能到哪兒去?兒子王劍在加拿大讀書,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到門口,葉知秋按了門鈴,輕聲喚道:“金姨,我是小葉。”過了好一陣子,門才開了,金姨側身讓葉知秋夫婦進門,迅速將門關上。

進了屋,平常熱情好客的金姨連茶也不倒,坐在沙發上抹眼淚。葉知秋一時不知說什麽好,李曉蕾主動倒了一杯水遞給金姨,勸道:“金姨,你別傷心。我和知秋早就想過來看您。”

金姨端過茶,哽咽著說:“老王現在不知道在哪裏,我既看不到他,也沒有他的消息。他這麽大年紀了,怎麽遭得起罪。唉,造孽啊……”

葉知秋看著金姨的模樣,心裏過不得,隻好說:“金姨您要保重身體,現在事情沒查清楚,外麵的風言風語多,您不要聽瞎傳的謠言。王局長吉人自有天相,不會有事的。”最後這句話,葉知秋的安慰蒼白無力,誰都知道省紀委不會輕易對一名廳級幹部采取“兩規”措施。

金姨哭得聲音都很虛弱,說:“我家老王平常為人正派,得罪了小人,一直有人暗地裏‘起拱子’告狀。有人提醒過他要注意,他不當回事,此次隻怕是躲不過這一劫。我現在沒有別的奢望,隻要他人平安就行了,什麽官啊、錢啊,都可以不要。”

葉知秋問:“省紀委找您了嗎?”

金姨苦笑了幾聲:“家裏他們查抄了兩次,連老王那些攝影器材都抄走了,問的那些事我怎麽知道?老王從來不在家裏談工作上的事。”

李曉蕾拉著她的手,關切地問:“劍伢子在加拿大還好吧?”

“王劍一聽他爸出事就要訂機票回來,我堅決不準他回來。他回來隻會添亂,又解決不了問題。”金姨還算明白事理,沒有亂了分寸。

葉知秋說:“緩一下回來是對的。”他曾聽人說過王劍不爭氣,是個化生子,名義上到加拿大留學,其實是在國外嫖賭逍遙,還欠了一屁股賭債。王一禾的錢大概都用在填堵兒子的窟窿上了。

金姨止住哽咽,說:“小葉、小李,謝謝你們過來。我家老王沒看錯人,真是日久見人心、落難見真情!我會照顧自己,你們沒有特別要緊的事不用過來。”

知秋和李曉蕾隻能說些安慰的話。過了一會兒,金姨主動提出讓他倆早點回去。葉知秋心知不宜久留,就說:“金姨,劍伢子在國外,鞭長莫及。家裏有什麽事,不方便讓別人幫忙,你就叫我。您把我當自己孩子使喚,不要見外!”

聽了這話,金姨老淚縱橫,緊緊握著葉知秋和李曉蕾的手,連聲道謝。

回家的路上,李曉蕾倚偎著葉知秋說:“我覺得金姨好可憐。王局長在位時,家裏的人川流不息,幫她做家務、陪她打麻將、聊天兒的人起堆。到了這時候,隻怕鬼都沒一個上門。”

葉知秋歎了口氣,說:“現在一些幹部沒當官沒掌權時,滿腹牢騷,一旦有了權力,又抵擋不住金錢、美色、利益的**。台上、階下,往往隻是一念之差。王局長待人處事比較公道,出事後說他壞話的人不多,不像有的領導在位時霸道囂張,倒黴時牆倒眾人推,那才好淒涼呢。”

李曉蕾說:“聽說王局長的案子,是咱老鄉易天水帶頭辦的?你有沒有找他打探點消息?”

葉知秋說:“那天在金鳳縣,就是易天水把王局長帶走的。這個案子的確由省紀委案審一室在辦,紀委正式立案調查的案件,是不允許打探消息的。再說了,我也不想麻煩易天水,讓他為難。”

李曉蕾點了點頭,摟著他的腰,說:“咱們多幫幫金姨,做不了的事,犯不著去碰高壓線。我覺得啊,你把工作幹好,對我好、對亮亮好,一家人平平安安就行了。”

葉知秋笑了,說:“你不是老要我多找領導、多匯報嗎?這會兒想法不一樣了?”

李曉蕾正色說:“你不要覺得我現實。我們醫院分管後勤的江院長在位時管著後勤中心一兩百號人,什麽事別人都爭先恐後幫他辦了。退休沒幾天,生病住院想用下車都用不到。在不在位、有沒有實權,硬是不一樣。”

葉知秋說:“這樣的例子多。有的領導一退休,人就蒼老好多,主要是退了之後心態不平衡。他們沒有想清楚權力是老百姓給的,權力也是暫時的。既然權力不是私有財產,又不是哪個人的,失去的時候,用不著那麽患得患失。”

李曉蕾嘟著嘴說:“道理是這個道理。我的意思呢,在機關工作,總是要朝前看,有機會還是要把握住,這也是一種積極的態度。總不能不求上進,一輩子渾渾噩噩地混日子吧?當然嘍,健康第一,平安第一,什麽事情不要強求,要順其自然。”

葉知秋心裏一直不暢快,周末就去“舍得茶館”找老芒聊天兒。老芒沏了一壺二十年的九子普洱茶,倆人邊喝邊聊。

葉知秋是在一次民間畫展上認識的老芒。那個畫展是省美協為幾個業餘作者舉辦的,葉知秋被薛鬆林叫去湊熱鬧。展廳布置得簡潔雅致,展出的畫作不多,葉知秋一幅幅地看過來,當看到一幅約四平方尺的畫時被吸引住,駐足流連。畫中兩個中年男子袖手而立,站在一棵盛開的梅花樹下抬頭賞花,畫首題著一句話——“放下世間事與君同看花”,寥寥幾筆,禪趣溢出畫來。

薛鬆林見他癡醉的模樣,便拉了作者老芒過來,介紹他倆認識。葉知秋見老芒四十來歲,穿著一身藍色唐裝,清瘦挺拔,不像一些畫家不修邊幅的模樣,頓生好感。交談起來,老芒幽默風趣,倆人談得很開心。

告辭的時候,老芒遞過一個畫匣給葉知秋說:“那幅畫你喜歡,就送給你吧。”

葉知秋推辭說:“我對畫完全不懂,這幅畫送給我是明珠暗投。禮太重,我可不敢收。”

老芒笑著說:“寶劍贈壯士,書畫饋知音。我的畫不值幾個錢,我畫畫兒純粹就是好玩。朋友喜歡,我就送給他們,一分錢不要;不喜歡的人,出價再高我也不賣。”

葉知秋見他說得誠懇,人也豁達豪爽,就收了下來。回到家裏,葉知秋把畫小心翼翼掛在書房,越看越喜歡。

後來交往多了,彼此熟悉起來,倆人成了無話不說的朋友。老芒做生意賺了錢,老婆、孩子已經移民美國,他不願意跟著去,在城南白沙井旁開了一家不起眼兒的茶館,取名“舍得”。老芒性情灑脫,過著閑雲野鶴般的日子,琴棋書畫、佛法道教、古董收藏、喝茶玩牌、美食旅遊、攝影釣魚,無一不喜無一不精,而且交遊廣闊,三教九流都有朋友,是個地地道道的“玩家”。朋友們都羨慕老芒—— 身體好又不缺錢,真正地風流快活。

茶喝過兩泡,老芒見葉知秋眉宇不展,便問何故,葉知秋把將調到省政府辦公廳的事情說了。

老芒說:“好事呀,值得慶賀。樹挪死,人挪活,多一些經曆,總是好的。”

葉知秋說:“我在信訪局和老百姓直接打交道,感覺比較充實。調到省政府辦公廳去,主要是寫材料,務虛的東西多,能不能適應,心裏沒底。”

老芒喝了口茶,說:“虛與實是相對的。到省政府工作,主要是政策層麵的製訂,多了解基層的實際情況,出來的東西自然就實。我看你呀,主要是顧慮放棄熟悉的工作,去適應和挑戰新的環境,內心忐忑。”

老芒看問題敏銳犀利,葉知秋所顧慮的何嚐不是這些?葉知秋點頭說:“老芒你說得極是。我隻是給自己找一些理由和借口罷了。人要從熟悉的環境去一個陌生的環境,多少有些不安。不過,既然作了選擇,我就有信心去適應新的環境。”

天南海北聊扯一通,葉知秋還是忍不住與老芒聊起王一禾。王一禾是他仕途的領路人,他從內心裏敬佩王一禾的能力和人品。盡管王一禾對他有知遇之恩,但是對王一禾的尊敬已經超越了個人私情,更多的是佩服王一禾處理協調棘手問題、整合資源強化職權的能力。王一禾被查處,就如同心中偶像崩塌,帶來的震撼和迷茫,讓葉知秋內心久久不能平靜。心中的困惑如一團火已經把他炙燒得太久太難受,他太需要向人傾訴!

老芒靜靜地聽著,讓葉知秋盡情地傾訴、宣泄。直到他不再說話,老芒才給他重新斟上一杯茶,說:“這個世界上沒有人盡善盡美。每個人都有多麵性,有時會展現好的一麵,有時會暴露惡的嘴臉。人是社會關係的總和,每個人看待人與事,總容易按照自己的好惡作判斷,會有不同的衡量標準。你所說的王局長我不認識,也不了解,但是,無論他怎樣能幹、對你怎麽好,他都觸碰了職業生涯的底線。一個人喪失了底線,必定會失去所擁有的一切。”

葉知秋說:“是啊。可能是太熟悉了,情感上接受不了。我們經常看到貪官落馬的消息,也就當新聞看看,不會像身邊熟悉的人出事後這般讓人警醒。”

老芒說:“每個人所受的教育所處的環境不同,對事物的認知也千差萬別,除了大家都必須遵循的一些準則,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為人處世的原則,這些原則或許就是底線吧。關鍵是這些底線麵對**時,能不能堅守住。”

葉知秋若有所思,說:“也許,正如康德所說的,在這個世界上,有兩樣東西值得我們仰望終生:頭頂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星空因其寥廓璀璨而深邃,讓我們仰望和敬畏;道德因其莊嚴神聖,值得我們一生堅守。”

老芒笑了,說:“話題說沉重了。不管如何,知秋,你堅持自己的理想和信念,是不會錯的。”

不久,省政府辦公廳到省信訪局考察葉知秋,考察反饋的情況很好,沒過多久,就發了商調函過來。同事見了葉知秋都免不了恭維幾句,葉知秋一一道謝。

葉知秋很快辦好移交手續,準備第二天去省政府辦公廳報到。臨走前,葉知秋想了想,去俞副局長辦公室辭行。

俞副局長原本不苟言笑,省委組織部宣布他主持信訪局工作後,他變得平易近人起來,見了機關幹部會主動打招呼。因王一禾賞識葉知秋,俞副局長一直對他有些疏遠。葉知秋敲門進去,俞副局長正拎著包準備出門,站著聽了幾句,不等葉知秋說完,便打斷說:“知秋,恭喜你啊。我本來應該送你去報到的,但實在是抽不開身,我會安排人事處張處長送你。我馬上要去省政府參加一個協調會,下次找機會給你餞行。”說完拎包走了。

葉知秋本想挨個給局領導、各個處室的同事辭行,可被俞副局長搞得灰頭土臉,一下子興致索然。

葉知秋回辦公室清理東西,接訪處的幾個同事主動過來幫忙,嚷著要給他餞行。小趙動情地說:“葉處長,這些年跟著你學到很多書本上學不到的東西,舍不得你走。可一想你是高升,我們都很高興,你到了辦公廳後要常回來看看。”

葉知秋說:“我這叫什麽高升,不過是調個單位而已。咱們還是好同事,多打電話,多聯係。”

餘佑德聽到辦公室的歡笑聲,踱著方步走過來,假意恭賀說:“葉處長到了省政府工作,可別忘了我們這些難兄難弟呀!苟富貴,莫相忘!”

人逢喜事百事寬。此刻,餘佑德滿嘴的江湖腔聽起來也不那麽討厭了。葉知秋抽屜裏還有一條用來待客的好煙,拆開來一人發了一包,笑著說:“我發配到清水衙門去了,以後過來辦個事你們莫臉難看、事難辦呀。”

眾人哄笑說:“你這話說倒了。你提拔到省政府當領導去了,我們以後辦事好辦多了。”

鬧了一陣兒,同事們陸續散去,葉知秋把門虛掩著,靜靜地坐下,點了根煙。葉知秋調到省信訪局後在這間不足十平方米的辦公室待了整整五年,現在真要離開,難免有些不舍,有些惆悵。

到省政府辦公廳去,是正確的選擇,還是錯誤的決定?葉知秋不知道答案。也許,根本就沒有答案。

下班時間已過,辦公樓人去樓空,四周更安靜了。葉知秋起身拿著抹布將辦公桌仔細地抹過一遍,直到抹得一塵不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