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洲際酒店33層頂樓的圍欄外沿,大風凜冽,刮在耳邊嗚嗚作響,葉知秋深吸一口氣,雙手緊緊抓住欄杆,慢慢朝前挪。從這麽高的地方往下看,樓下的行人像螞蟻,汽車像一排排的甲殼蟲。

前方兩三米遠,欄杆外的平台上蹲著一個神情恍惚的青年男子,傾斜著身子,似乎隨時會從這一百多米的高樓頂層跳下去。他叫李平安,一個小時前,葉知秋還在省信訪局接訪大廳接待過他,答應想辦法為他追回打工的血汗錢。

六個上訪人裏,李平安領頭,他長著一張圓圓的娃娃臉,說著一口難懂的運水縣話,反複念叨:“我帶著村裏老鄉到張老板的工地打工,辛辛苦苦一年,沒有領到一分錢工資,我哪有臉回去過年,怎麽跟老鄉們交代?”

葉知秋好言安慰,留下上訪材料,把自己的手機號碼給了他,答應一有消息就會和他聯係。勸了好久,李平安答應回去等消息,結果卻跑到鄰街的洲際酒店準備跳樓。

每到年關,農民工討薪的事情就多起來。雖然勞動、工商等部門加強監管,開展過專項治理,但電視裏仍時不時會播出農民工為討要工資上訪,堵門、堵路的事情。碰到這類上訪,葉知秋總會盡力安撫當事人,防止出現過激行為,然後在第一時間內找職能部門協調。現在是省“兩會”特別防護期,誰也不願意出現影響社會穩定的事情。

經過法院判決或勞動部門仲裁的拖欠薪酬事件,葉知秋能夠協調督促法院、勞動部門加大執行力度,對可能釀成重大事端、造成群體性事件的隱患,還可以啟動應急處置方案,通過司法救濟、勞動救濟先行墊付部分薪酬,穩定當事人情緒,控製住事態。葉知秋最怕碰上李平安這種情況,連用工合同都沒有簽,與老板僅有個口頭協議,從法律上講連基本的合法權益都無法保障。

李平安離開信訪大廳後,葉知秋打電話給省住建廳維穩辦王主任。特別防護期間,省直廳局維穩辦主任的神經都繃得緊緊的。王主任接了電話,不敢大意,說:“葉處長,我馬上了解情況,15分鍾後給你回複。”

王主任輾轉找到建築工地的開發商,一了解,才知道張老板是個小包工頭,開發商已經按工程進度付了工程款,是張老板私自將民工工資截留了。

葉知秋知道自己拿開發商和張老板沒轍,但省住建廳多的是辦法,張老板就算躲在地縫裏也找得出來。葉知秋同情李平安,想為他討個公道,話就說得硬:“王主任,這事請您費心,現在是省‘兩會’特別防護期,哪個部門出了事情都要嚴格追查責任。張老板拖欠的工資總共18萬元,你要開發商找到他,實在不行,讓開發商先墊付。上次聯席會上,省委領導反複強調絕不允許出現拖欠農民工工資的上訪事件。”

王主任當維穩辦主任多年,大風大浪見得多,孰輕孰重分得清,回答毫不含糊:“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何況是農民工的血汗錢!堅決按葉處長的指示辦,我想辦法爭取三天之內把工資追回來。請你做好上訪人的工作,千萬別鬧出動靜。”

葉知秋說:“人家就是討工資,沒有什麽過分的要求。工資到手,他們就高高興興回家過年了。我跟領頭的那位農民工說好了,他答應回去等消息。”

哪知電話剛放下,手機就響了。李平安聲音哽咽,說:“葉幹部,我想來想去,沒臉回家,幹脆跳樓算了,一了百了!”

葉知秋急得頭皮發麻,問清楚李平安在哪裏,帶著處裏的小趙火急火燎往洲際酒店跑。到了酒店,看到酒店前坪圍著黑壓壓一大群人在看熱鬧,消防車、警車都來了,省電視台都市頻道的記者正架著攝像機往樓上拍。

葉知秋在心裏狠罵李平安唯恐天下不亂,向負責警戒的民警亮明身份,帶著小趙進了電梯。

李平安的確想把事情鬧大。他上訪有了心得:如今事情大鬧大解決,小鬧小解決,不鬧不解決。因為追討工資的事,他受夠了白眼和老鄉們的指責,一個人受的氣和委屈太多,容易鑽牛角尖。李平安想要死就死得轟轟烈烈,否則太不劃算,便溜進這家五星級酒店,爬上頂樓後,給電視台、報社、110還有葉知秋都打了電話,說一個小時之內再要不到工資,就從樓上跳下去。

葉知秋上了頂樓,看到兩個民警和三個消防戰士正在勸說李平安,可是無論說什麽,李平安就是不願意從欄杆外的平台上下來。

葉知秋不顧大家勸阻,翻過欄杆,雙手抓著欄杆慢慢靠近,說:“李平安,是我。我在省信訪局接待過你,我有話要對你說。”

李平安沒想到葉知秋會跑到這裏來,又吃驚又感動,帶著哭腔說:“葉幹部,你是好人。我沒碰到過你這樣和氣的幹部,又讓座又倒茶。我知道你想幫我,可是你要張老板付工資就像要他在自己身上剮肉一樣,難得很。”

葉知秋盡量把聲音放平緩,說:“李平安,你不要衝動。你死了,家裏的老婆孩子誰管?再說了,為了幾萬塊錢,你就跳樓,你的命也太不值錢了。你不是答應我等消息嗎?我正要告訴你,我通過省住建廳找到了張老板,三天之內保證把工資交到你手裏。”

李平安一臉懷疑,問:“省住建廳是幹什麽的?張老板怎麽會聽呢?”

葉知秋說:“李平安,住建廳管工程項目建設,工地要施工必須住建廳批準,工地完工要住建廳驗收。張老板要想攬活幹、要想賺錢就得聽住建廳的話。住建廳的領導出麵,肯定藥得死魚,你要相信我。”

李平安見葉知秋說得認真,不像在騙自己,將信將疑地問:“那姓張的欠了我們18萬元,三天之內能付清嗎?”

葉知秋肯定地說:“李平安,我自己是農村出來的,知道老鄉們進城掙個錢不容易。我不會騙你,你下來吧,這裏太危險了。”

李平安看了看葉知秋,還有些猶豫。葉知秋心裏著急,用話激他:“李平安,如果三天之內沒有拿到錢,你再跳也不遲。”

小趙和民警、消防戰士也一起勸,李平安被說得回心轉意了,慢慢站起來,可能是蹲得太久,身子竟然踉蹌著向外倒去。葉知秋顧不得危險,一個箭步衝上去,一手緊緊拽住他,一手牢牢抓著欄杆。大家立馬擁上前去,把他倆拉過欄杆。

李平安一屁股癱坐在地上。葉知秋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看了看樓下,冷汗直冒,剛才隻要有點閃失,自己和李平安就摔成肉餅了。

民警要帶李平安到派出所去訓誡,葉知秋悄悄對帶隊的民警說:“教育一下算了,有人欠了他和老鄉的工錢,一時想不通,走極端了。”

民警會意,說:“我們心裏有數。這種人值得同情,但不教育也不行,要不然今天這個要跳樓、明天那個要上吊,攪得雞犬不寧。”

葉知秋又好言對李平安說:“工資的事,我會想辦法,錢一到我會打電話聯係你。”

此時,李平安明白闖了大禍,哇哇大哭起來,一個勁地給葉知秋鞠躬,賠不是。

民警把李平安帶走,消防戰士也撤退了。小趙遞了根煙給葉知秋,說:“葉處長,剛才太危險了,差點出大事,我嚇得要命。你何必這麽拚?”

葉知秋擺擺手,猛吸幾口煙,突然想起什麽,說:“小趙,你快跟樓下的記者聯係一下,請他們不要報道此事。”

小趙一拍腦袋:“哎喲,一著急,我倒忘了。”急忙下樓去了。

葉知秋抽完一支煙,怦怦亂跳的心才緩和下來。他坐電梯下樓,小趙等在大堂,一臉焦急,跑近說:“都市頻道的記者牛皮哄哄,說什麽現在搶條新聞不容易,要想不播這條新聞,得他們領導說了才行。”

現在電視台記者都有采編任務,播一條新聞結算一單,與收入直接掛鉤。葉知秋心想,這事不大不小,沒必要去找省委宣傳部新聞處,便打電話給省電視台總編室主任薛鬆林說:“鬆林,今天有個農民工追討工資要跳樓,我們正在協調處理,都市頻道有記者拍了條新聞,現在是省‘兩會’期間,你幫忙協調一下,讓他們別播了。”

薛鬆林是葉知秋的大學同學,相互調侃慣了,說:“都市頻道最喜歡播這種搶眼球的題材,收視率高,老百姓愛看。葉處長,別人是私事公辦,你這是公事私辦。公家的事,最好公事公辦,要他們不播,得省委宣傳部正式來函。”

葉知秋打斷他的話:“去去去,你少來。這種新聞播出來,惹了麻煩還不是你們自己‘了難’?看起來是你幫我,其實是我在幫你。你是總編室主任,這點辦法想不出來?”

薛鬆林笑了,說:“好啦,葉大處長,都市頻道的老總我很熟,我跟他說說。”

葉知秋朝小趙眨了眨眼,表示搞定。

薛鬆林又說:“對了,高振宇今天到宏東來,晚上王建軍約大家一起聚聚。”

葉知秋說:“好啊。好久沒見振宇,估計陪領導出差來了。你大嘴吃四方,省城哪個角落沒騙吃騙喝過?你找個安靜點的地方,咱們老同學好好聚聚。”

薛鬆林應道:“得了,我一個小記者沒見過什麽世麵。我定好地方,發信息給你。”

葉知秋、高振宇、王建軍、薛鬆林是大學同班同學,一個寢室睡了四年,知根知底的鐵哥們兒。高振宇是班長,葉知秋是團支部書記,王建軍和薛鬆林卻是學校有名的“憤青”。一般來說,大學裏班幹部與“憤青”之間往往水火不容,難得相處,但應了“英雄惺惺相惜”這句話,四個人因思想活躍、才華橫溢走到一起,成為宏東師大有名的“四劍客”。畢業後,高振宇分配到南嶺市市委辦,因材料寫得好,被分管黨群的市委副書記崔鴻鵠看中,當了秘書。崔鴻鵠一路高升為市長、市委書記,高振宇一直鞍前馬後跟著,最近提拔為市委辦副主任。王建軍是省城人,畢業後開了家廣告公司,前些年又轉行賣教輔資料、學生牛奶,倒騰幾年,不知怎麽就發達了。王建軍豪爽性格深入骨髓,多年來保持著吃飯喝酒泡吧泡妞搶著買單的好習慣。薛鬆林愛好文學,詩歌散文寫得花團錦簇,大學就加入中國作家協會,畢業後留在宏東電視台當記者。他剛入行時喜歡寫負麵新聞報道,江湖地位有了,卻不被領導待見,日子過得慘兮兮。忽然有一天開了竅,采編的都是弘揚主旋律和正能量的稿子,其中一篇被評為全國年度優秀新聞稿,馬上就紅了,調到總編室,不久當上總編室主任。四個人平常電話聯係得多,聚在一起少。每次高振宇到省城來,四個人總要抽空兒聚聚。

葉知秋回到局裏,將事情向局長王一禾做了匯報,隻是略去冒險救人的情節。王一禾邊聽邊點頭,說:“知秋,你這事處理得好,積極、主動、及時、穩妥。等下我會給住建廳厲廳長去個電話,請他過問這件事情。”

葉知秋說:“您出麵,效果肯定會更好。這些農民工挺可憐,辛辛苦苦打工的錢卻討要不回來。李平安是被逼得沒有退路,才這麽幹的,換位思考,要是我,說不定也會這麽做。”

王一禾頗有觸動,說:“知秋,你能這麽想是對的。每個幹部都要這麽想就好了。在信訪局做群眾工作,就要設身處地為老百姓著想,為老百姓解決實際困難。”

匯報完,葉知秋準備告辭,王一禾突然問:“知秋,你報考的事情考慮得怎麽樣了?”

一周前,葉知秋向王一禾匯報過省政府辦公廳在省直廳局公開招考選調幹部,自己拿不定主意是否報名。王一禾鼓勵他:“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有機會去省政府辦公廳工作,當然是件好事。你可以試一下,機會難得。”事情一多,葉知秋忘了,王一禾倒記在心上。

葉知秋實話實說:“我還是下不了決心。我挺喜歡接訪處的工作,經常和老百姓打交道,感覺蠻充實。真的調到省政府去,隻怕適應不了。”

王一禾端著茶杯,緩緩喝了口茶,說:“知秋啊,年輕人目光要長遠一點。有機會,還是要爭取。省政府辦公廳廟大菩薩大,對你今後的發展會好一些。”他頓了頓,又說:“我明年就要退休,我不在局長崗位上,說話的分量就輕了。你考慮清楚,如果決定去,辦公廳那邊我還可以去說一說,推薦一下。”

王一禾這番話,讓葉知秋很感動。說起來,王一禾對葉知秋有知遇之恩。葉知秋大學畢業作為省委組織部的選調生分配到嘉林縣當了一名鄉鎮幹部,既吃得苦、霸得蠻,又比其他人思維開闊,敢於創新,在基層摸爬滾打幾年後擔任了石虎鄉黨委書記。四年前,省委從基層選拔一批優秀鄉鎮黨委書記到省直廳局任副處長,王一禾作為評委全程參與選拔考核。在麵試環節,相貌俊朗、氣質儒雅的葉知秋麵對考官的提問從容應對,對答如流,給王一禾留下深刻的印象。這批幹部分配時,王一禾到省委組織部點名要了葉知秋。他有意讓葉知秋陪著出過幾趟差,留心觀察,發現葉知秋謙遜低調,不僅文字功夫好,而且處理問題果敢機敏,就格外器重,盡力提攜。很快將葉知秋調整到核心業務處室,擔任接訪處副處長。

葉知秋從鄉鎮考進省城,鯉魚躍龍門,體會到古人因何能寫出“春風得意馬蹄疾,一夜看盡長安花”這樣的詩句來。他運氣又好,碰上王一禾。王一禾的能力和魄力在省直廳局有口皆碑,過去信訪係統的拿手活是踢“皮球”,他擔任局長後大刀闊斧實行改革,創新“五個一領導包案法”“網絡+陽光接訪”等做法,成功化解一大批信訪積案,成為全國信訪係統的典型。他識才愛才,對有能力、品行好的年輕幹部關愛有加。葉知秋便把王一禾作為榜樣,懷著知恩圖報的想法,勤勉努力工作。

見王一禾如此支持,葉知秋就說:“您這麽一說,我更有信心,會報名試一試。”

王一禾說:“人一輩子就那麽幾次機會,抓住了就可能改變命運。你年輕,有機會就要把握住。考不考得上無所謂,關鍵對自己是個鍛煉。”

葉知秋告辭出門。王一禾又喊住他:“下周我要去金鳳縣調研,你一起去吧。把反映金鳳縣修建高速公路違規拆遷造成拆遷戶集體上訪的材料帶上。”

葉知秋剛回到辦公室,梳著大背頭的餘佑德叼著根煙跟了進來。餘佑德是省信訪局資曆最老的處長,每逢提拔就有人告狀,處長一當十三年,一直提不上去。他成天牢騷滿腹,總怪蒼天無眼、組織不公,久怨成疾,心胸愈發狹隘。葉知秋到接訪處後,運用在鄉鎮工作時積累的經驗做法,成功處理了一大批群眾來信來訪,全局上下評價甚好。餘佑德總覺得葉知秋鋒芒太盛,有超越自己的勢頭,就時不時出點陰招打壓。有同事善意提醒葉知秋莫“功高蓋主”,葉知秋一笑了之,該幹的事情照幹,該發表的意見照說,不與餘佑德爭風鬥氣。

餘佑德聽小趙說了李平安的事情,輕描淡寫地表揚了葉知秋幾句,說:“知秋,這事情要抓緊處理,沒處理好怕引發大的事件。待會兒我向王廳長專門作個匯報,看他有什麽指示。”葉知秋知道他要去邀功,也不點破。

餘佑德一臉的憂國憂民,踱了幾步,又說:“這件事情是不是考慮寫個材料,總結幾條做法,爭取在省政府《工作動態》發篇稿子,把我們做的工作宣傳宣傳。”

事情還沒有處理完,就在琢磨總結經驗,葉知秋強忍著心中不快,說:“我建議材料先緩一下,等把農民工的工資追回來再說。住建廳雖然做了承諾,但還是等事情圓滿處理完再總結穩妥些。”

葉知秋說得委婉,餘佑德仍皺起眉頭,說:“處理事情和總結做法並不矛盾,可以同步進行嘛。上次省裏召開防範和清理拖欠農民工薪酬的聯席會,省委領導反複強調要防止農民工討薪問題反彈,出現問題一律嚴肅追責。專項清理整治領導小組組長是省委常委、省紀委書記孔坤之,材料寫好後專報孔書記一份,讓他知道我們用實際行動在抓落實。”

葉知秋不想與餘佑德糾纏下去,說:“那好,我叫小趙先寫個初稿,我修改好再送你把關。”

餘佑德點了點頭,裝作不經意地問:“知秋,聽說這次省政府辦公廳在招人,你打不打算報考?”

葉知秋含糊地說:“我符合報考條件,可能會報名考一下。”

餘佑德不願意葉知秋去報考,有葉知秋這樣的副手,他這個處長當得省心省力,假意關心地說:“知秋,這件事我勸你要慎重考慮。有機會到省政府辦公廳工作固然是件好事,如果考上了還好,一旦考不上會讓領導留下不好的印象,覺得你這山望著那山高。再說,我的資曆這麽老了,組織上遲早會解決我的副廳級。我的崗位一騰出來,還不就是你的?你去省政府辦公廳,換了新的環境,熟悉同事和領導要一段時間。”

葉知秋明白餘佑德的真實想法,索性挑明說:“餘處長,這件事我向王局長匯報了,他支持我報名。我想既然是公開招考,各單位都會鼓勵符合條件的同誌參加!”

聽出葉知秋話綿裏藏針,餘佑德隻好悻悻地說:“那是,那是。既然決定報考了,就好好準備吧。”踱著方步離開。

葉知秋向王一禾匯報時,還有點猶豫是否報考,然而此刻,已經下定決心報考,而且一定要爭取考上!葉知秋實在不願意在餘佑德這種無才無德的庸人手下工作,覺得是浪費生命。王一禾盡管器重自己,但是局裏資曆老的副處長太多,中層幹部積壓得厲害,破格提拔自己不太可能。或許,報考是擺脫目前困境的機會。

快下班時,葉知秋收到薛鬆林發來的信息:“晚餐訂在華雅軒666包廂,恭候光臨!”

省城堵車厲害,到了上下班高峰期打不到出租車,葉知秋提前出發,好不容易才攔到一輛出租車,直奔華雅軒而去。

華雅軒是城郊宏水河畔的一個高檔酒店,園林式庭院,林木森森,曲徑通幽,是個鬧中取靜的好去處。葉知秋下車,看了看表還早,便一個人在園林裏閑逛,估計時間差不多了,才進包廂。

王建軍已經等候多時,一邊要服務員倒茶,一邊笑道:“歡迎葉處長,振宇待會兒就到,鬆林還在審個稿子,說稍微晚點。”

葉知秋說:“沒事,咱們邊聊邊等。上回聽你說過準備轉行,搞一個PPP的汙水處理項目,進度怎麽樣?”

王建軍說:“還在洽談。現在教輔資料不好做了,而且監管越來越嚴,我的公司也麵臨轉型,前期接洽了一個市政工程項目。不過,現在政府裏麵缺乏專業人才,好多事情談不到一塊。我建議他們先找專業團隊谘詢一下PPP的運行和管理模式。”

葉知秋亦有同感,說:“現在知訊發達、信息更迭太快,除了專業領域,還有許多新知識需要去了解和掌握。尤其是機關幹部不加強學習,容易被淘汰。”

正說著,高振宇滿麵春風進來,逐一與倆人握手。高振宇當了市委辦副主任後,舉手投足頗有領導派頭,說:“同學們等辛苦了!咦,鬆林怎麽還沒有到?”

葉知秋見他西裝革履,笑著說:“看來還是要當領導。振宇提拔後精神麵貌煥然一新,氣色越來越好。”

王建軍說鬆林還在審稿子,高振宇便感慨地說:“講起來,還是建軍最好,時間自由,身體自由,又實現了財務自由。我們仨都在體製內,朝九晚五,領著一份微薄薪水,幹不完的活,操不盡的心,幸福指數太低!”

王建軍不以為然,說:“你們當幹部的,站著說話不腰疼,不知道我們小百姓生活的艱難。我辦什麽事都得求人,到處都是大爺。”

高振宇說的是實話。旁人都羨慕領導秘書風光,葉知秋見得多,知道領導秘書並不好當,言行處事謹小慎微,常常身不由己。

三人坐下,寒暄閑聊一陣兒。葉知秋問振宇來省裏有何公幹,振宇說:“這次陪崔書記過來開會,他晚上有事,我才能抽空兒出來和老同學聚一聚,放鬆一下。”

過了一會兒,薛鬆林到了,對葉知秋說:“你交代的事情辦好了。我費盡口舌,都市頻道才答應把那條新聞撤下來。”

葉知秋拱手說:“謝謝,等下敬你一杯酒。”

入席後,王建軍說:“咱們四個人平常難聚到一起,我帶了幾瓶好酒,今晚咱們好好喝幾杯。”

葉知秋、薛鬆林都看著高振宇。高振宇平日裏小心翼翼侍候領導,難得放鬆,再說老同學聚會,不用拿腔拿調,點頭同意。

王建軍帶了四瓶15年的茅台酒,要服務員先開兩瓶,拿四個杯子倒均勻。酒瓶打開,滿屋酒香。薛鬆林說:“我聽台裏一個退休的老總講過,真茅台酒一打開,整個房間都是酒香。現在茅台酒作假厲害,有人習慣了假茅台的口感,喝到真茅台酒反而認為是假的。”

王建軍說:“我這酒可是從茅台酒廠直接拿的,現在市麵上有錢也難買到真茅台酒。”

高振宇說:“建軍太客氣了,老同學聚會沒必要搞得這麽奢侈。”

葉知秋笑著說:“建軍是資本家,我們幫著消費一下沒關係。隻是你招待標準搞得這麽高,以後我們怎麽請振宇吃飯?”

說笑間,菜陸續上桌。酒不是好東西,但酒桌上沒有比酒更好的東西。酒過三巡,四人的話匣子打開,氣氛變得愈發熱烈。高振宇打發服務員出去,低聲對三人說:“這次陪崔書記到省裏開會,聽說分管環保的劉副省長調到外省去了,省裏空缺一個副省長的職位,好多人盯著這個位置。知秋,你聽到什麽消息嗎?”

葉知秋心裏苦笑,省直廳局的副處長用掃帚一掃一籮筐,自己能知道什麽信息呢?他又不願讓高振宇輕看了,嘴裏含含糊糊地答應著。

高振宇喝了口酒,說:“知秋啊,你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啊?有個副省長的空缺,下麵不少人就鉚足了勁,聽說有人都跑到北京去活動了。”

葉知秋與崔鴻鵠沒有直接打過交道,但多次聽高振宇提到他年富力強,有能力有抱負,頗想幹一番事業。葉知秋舉起酒杯,說:“振宇,人事問題非常敏感,何況是省部級幹部。現在領導崗位是稀缺資源,一旦有位置空缺,肯定競爭激烈。不過,崔書記政績、口碑皆好,有很強的競爭實力,希望他能把握住這次機會。”

高振宇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微微一笑,說:“如果崔書記能上這個台階,那就太好了。隻要我繼續為他服務,就可能會調到省城來,咱‘四劍客’又能聚在一起了。”

葉知秋點點頭,說:“那就最好。你放心,我會關注這方麵的信息,有情況及時告訴你。”

王建軍、薛鬆林聽他倆說得熱鬧,插不上話,隻顧喝酒吃菜。酒酣耳熱之際,兩瓶酒見了底,王建軍提議再開一瓶四個人平分。薛鬆林酒量小,直擺手,葉知秋、高振宇都有一斤左右的酒量,剛才喝了五兩,狀態正好。

王建軍說:“你倆在官場打拚,最講究‘上’,‘三’就是‘上’,酒要喝三瓶,你倆快點上台階。”

這話說得動聽,第三瓶酒開了。還是四個杯子平分,王建軍怕薛鬆林喝醉,將他杯中的酒倒了些給自己。

酒倒好後,葉知秋提議:“‘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我們一起舉杯,為我們的友誼,幹杯!”四人都一口將酒喝完。

酒足飯飽,王建軍還要安排洗腳。高振宇怕崔鴻鵠找他,急著要回賓館,薛鬆林要回電視台值晚班,知秋也想早點回去,四人就約好下次再聚。

走到門口,高振宇把葉知秋拉到一旁,低聲道:“知秋,我在省裏還要待幾天,有空兒的話我倆一起去看看孟老師吧?”

葉知秋答應道:“好的。我也好久沒去了,雖說住在一座城市,但真正見麵的機會很少。”

王建軍派司機送高振宇回賓館,然後又叫了輛出租車送葉知秋、薛鬆林。薛鬆林喝高了,舌頭打卷說:“知秋,我看你和振宇倆人累,還是建軍自由自在好!一入侯門深似海呀,深似海……”

見他說醉話,葉知秋便不搭理他,送他到省電視台門口,看他踉踉蹌蹌地走進辦公樓,葉知秋才又鑽進出租車。一路飛馳中,葉知秋想起當年在學校裏,四個翩翩少年經常在寢室熄燈後通宵達旦地開“臥談會”,常因觀點不同爭得麵紅耳赤。人到中年,那些**四濺的話語和理想似乎隨著日子一起消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