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步步驚魂

在穿過市中心時,我的眼前一片混濁———霧氣變得更濃了。我小心翼翼地摸索在霧氣重重的街道上,路邊的標示都已模糊不清,我不得不停下腳步,辨別方向。

當我到愛簦森公園的時候,吉伯爾小姐正好在家,而霍比太太外出了,這讓我不自覺地放鬆下來。我承認那位女士具有高尚的道德貞操,可她那滔滔不絕的言論簡直都快把人逼瘋了,恨不得結果了她的性命!

“謝謝你能來看我,”吉伯爾小姐感激地說,“你是個賦於同情心的人,就像宋戴克醫生一樣,一點沒有專家的架子。我伯母剛剛收到華科的電報,就馬上去找魯克先生了。”

“對霍比太太的不幸遭遇,我深表同情。”我差點兒連“也同情魯克先生”這句也吐出來,幸好理智及時捆住了我的舌頭,“可他卻是個枯燥無趣的人。”

“沒錯,我也是這麽想的。你知道嗎,他竟然勸諾柏承認有罪!真是個無恥之徒!”

“他也對我們提過這事,結果被宋戴克罵得狗血噴頭。”

“真讓人解氣。”她憤憤地提高了嗓門。“快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華科不肯告訴我,隻說案子‘轉到了高等法院’,我知道這意味著‘等候判決’。難道辯護失敗了嗎?諾柏到底在哪兒?”

“辯護被延期了。宋戴克醫生覺得案子勢必被送上高等法院,所以認為沒必要在這個時候暴露辯護線索———你知道,一旦控方掌握了我們的動作,他們勢必會相機而動。”

“我當然知道,”她回答道,臉上顯出沮喪的神情,“但我仍然很失望。我原來以為宋戴克醫生會提出足夠的證據,使法院不受理此案。告訴我,諾柏到底怎麽了?”

這正是我所擔心的,也是我最難以回答的問題。我清了清嗓子,眼睛緊盯著地板,不敢迎向她的目光。

“法院拒絕保釋。”一陣難耐的沉默後,我還是說了。

“什麽?”

“諾柏他……被羈押了。”

“你是說諾柏被關了在監獄裏?”她瞪大了眼睛,呼吸急促。

“並不像你想的那樣,他隻是被暫時羈押,等待著最終的審判。”

“可還是一樣被關在監獄裏?”

“的確,”我不得不承認,“在赫維監獄裏。”

她頓時麵無血色,呆呆地看著我。不久她清醒過來,突然回身靠在鐵架上,把頭埋進臂膀裏,小聲地啜泣著。

我不是那種易於激動的男人,可也不是鐵石心腸、對任何事情都無動於衷,看到眼前這位堅強而忠貞的女子如此悲戚,我頓時心生愛憐,輕輕地走到她的身邊,將她那冰冷無力的雙手緊緊地握在我的掌心,盡管顯得有些笨拙,我還是以沙啞的聲音,說出了幾句安慰話。

她勉強打起精神,從我的手中抽回了她的手,轉身拭去眼淚,對我說道:

“對不起,害你擔心了。我真為我和諾柏有你這樣的朋友感到高興。”

“我們當然是朋友了,親愛的吉伯爾小姐,”我答道,“不僅有我,宋戴克同樣也是你們的朋友。”

“我相信你,”她點點頭,可又不安地說道,“但這個消息對我來說實在太突然了———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麽,也許從一開始,我就十分信賴宋戴克醫生……可結果讓我感到如此恐懼,這不禁使我對將來的庭審感到萬分憂慮。整件事情給我的感覺就像是一場夢魘,恐怖而虛幻,好像永遠都逃不出去。如今卻噩夢成真,這實在太可怕了———他竟然被送進了監獄!啊!可憐的諾柏!他會怎麽樣?請你告訴我,他到底會怎麽樣?”

我該怎麽辦呢?我知道宋戴克對諾柏說了什麽話,也知道他不會無緣無故說這些。我當然應該守口如瓶,編些別的話來敷衍吉伯爾小姐。可我不能那麽做,她是我們值得信賴的人。

“沒什麽好擔心的,你不必對將來的事心生恐慌,”我安慰道,“宋戴克醫生已確信諾柏是無辜的,他會有辦法還諾柏清白的。不過請不要把這些話告訴其他人。”在我說最後麵的一句話時,我感到有些忐忑不安。

“我明白,”她柔聲說道,“真是太感謝你了。”

“雖然目前的狀況讓人感到很痛苦,但也不必過分擔心,這就像生病動手術一樣,盡管很可怕,可為了解除病痛,這也是必須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會控製好自己的情緒的,”她順從地說道,“可一想到像諾柏這麽有教養的人,竟然要被關在獸籠似的牢房裏,而且和一群邪惡的搶匪、盜賊、殺人犯呆在一起,我就感到不寒而栗。這真是奇恥大辱!”

“遭受錯誤的指控並不是可恥的,”話一出口,宋戴克曾對我說過的那些話就在我腦子裏轟然蓋過來,雖然感到心虛,我還是繼續說道,“隻要被判定無罪,他還是可以和原來一樣是清白的,這段不愉快的經曆很快就會過去的。”

她再一次拭去淚水,便絕然地將手帕丟到一邊。

“是你給了我力量和勇氣,”她堅定地說道,“使我擺脫這場惡夢。真不知道該怎樣表達我現在的心情。我向你保證,我一定會堅強起來,無論發生什麽樣的事情,我都不會動搖的。”

盈盈的笑顏重又回到她紅潤的臉龐,看起來是那麽舒心甜美,風姿綽約。我的心也隨之**漾,有股想將她攬入懷中的衝動,但這畢竟隻是想想而已。恍惚間,我對她說道:

“很高興能看到你現在這個樣子。但我隻是充當了代言人的角色,真正有能力使諾柏重獲新生的人是宋戴克醫生。”

“我明白宋戴克醫生對諾柏的意義,可現在使我振作起來的人是你,因而你們各有功勞,但在我心中的分量卻不一樣———或許因為女人天生隻憑直覺來作判斷———無疑是你使我明白了這點。唔———好像是伯母回來了,我想你還是先避避為好,免得又被她纏上。不過在你離開之前請先告訴我———什麽時候我才能見到諾柏?我決不讓他有被朋友遺棄的想法。”

“明天就可以———假如你想的話。”我迫不及待地說道,同時不自覺地又加上一句:“我也要去的,宋戴克醫生可能也會過去看望他。”

“我也可以和你們一同過去嗎?會不會覺得我去那裏會顯得多餘?可要是我獨自一人去的話,我實在感到可怕。”

“你當然可以和我們一道去,而且一點也不多餘,”我笑著說,“如果你能順路到法學院來,我們就可以一起坐馬車到那裏。怎麽樣?不過說實話,待在那種地方可不怎麽好受,我想你也應該明白。”

“我已經想好了。我們什麽時候在法學院會合?”

“如果可以的話,下午兩點左右。”

“當然,我會按時到的;現在你必須得走了,否則就走不掉了。”她輕輕地把我推向門外,然後跟我道別:“你對我的幫助我永遠都不會忘記的。明天見!”

她靜靜地走了,隻留下我一個人孤獨的身影矗立在街頭,傍晚的薄霧漸漸升起。當我走進那間小屋的時候,外麵還是一片清朗,而此刻夕陽西下,天邊飄過幾朵灰雲。那間小屋也漸漸被陰沉的暮色所籠罩,依稀隻辨得出淡淡的輪廓。而此刻,我像是個真正的年輕人一樣,心中熱情如火,步履輕快地走在大街上。確實,我的心總被許多紛亂的事由所困擾;而一如常人般,最先籠上心頭的,卻是與個人聯係最為緊密的事情。

我們之間的關係到底會有怎樣的發展呢?我在她的心裏,會處於什麽樣的位置?在她看來,我們的關係是再單純不過的,她的心完全為諾柏所獨有,我隻是她的好朋友,因為我是諾柏的朋友,僅此而已。而我的感受呢?我無法再為自己找任何理由了———對她的感情已使我坐臥不安。

在我過去的人生中,我從未遇到過如她這般美妙的女子,竟是我對女性理想的完美化身。她的美麗與高貴,她的堅強與柔情———我已被她徹底地征服。是的,徹徹底底地———這沒什麽不能承認的。可即使是這樣,我仍然感到痛徹心扉———當她不再需要我的時候,我隻能獨自一人轉身離去———別無選擇,並試著痛苦地將她遺忘。

我是否選對了方向?我認為自己這麽做並無可指責之處,目前與她所有的接觸都限於公事需要,無可避免。除此之外,我隻是一廂情願地經曆著情感冒險,並沒有傷害到任何人———除了我自己,而我也有權這樣對待自己———即便是宋戴克,也無法指控我的行為不正當。

我的思緒帶著無盡的傷感終於繞回到了正事上,我忽然想到華科提到的有關霍比先生的事。這真是個意外的發現,但我並不認為這會影響到宋戴克的假設———對此我也還未得到機會一窺究竟,可走在這被濃霧包裹著街道上,我還是不自覺地將這一新發現與已有的材料聯係到一起,思索著其中的意義。

在一番苦思冥想之後,我承認自己還是失敗了。那枚血紅的拇指印占據著我所有的思維,似乎它足以說明一切。除了我和宋戴克之外,所有人都認為這件事早已水落石出,毫無懸念。可當我將整個事件重新想過之後,突然靈光一閃,生發出一個全新的想法。

霍比先生自己會不會就是那個賊呢?在外界看來,他事業上的失利似乎完全是一場意外,可他自己實際早已料到會如此,而且留有拇指印的那張紙畢竟是他備忘錄上的。沒錯,一定是這樣的!可誰又能證明那張紙是他撕下來的呢?這件事完全是他自己說出來的。

而那枚指印又該如何解釋呢?盡管看起來不太可能,可也不能完全否定,指印也可能是以前諾柏偶然間留下的,隻是他自己沒有注意到,也不記得了而已。而霍比先生發現了拇指印,而且他自己的指紋也留在了上麵。他知道指紋鑒定對指控罪犯的重要性,所以就保留著那張紙以備將來用得上。在盜取鑽石時,就用鉛筆在那張紙上寫上日期,然後放入保險櫃裏,以此來嫁禍於人。盡管這種情況發生的可能性很小,但其他案件又何嚐不是這般匪夷所思?或許也有人會覺得不可能有如此齷齪的小人,可當一個人被逼上絕境時,什麽事不可能發生呢?

我不禁為自己如此豐富的想象力開始手舞足蹈起來,恨不能即刻飛回家,把這個想法告訴宋戴克,看看他會怎麽說。在穿過市中心時,我的眼前一片混濁———霧氣變得更濃了。我小心翼翼地摸索在霧氣重重的街道上,路邊的標識都已模糊不清,我不得不停下腳步,辨別方向。直到過了六點鍾,我才摸索出了市中心,到了中殿大道,穿過王廳街,回到家中。

剛到門口,我就看見彼得站在那兒急切地四處張望著。

“先生,醫師外出還沒回來呢,”他開口道,“也許是霧太濃的緣故。”

在此我必須說明一下:在彼得看來,宋戴克就是醫師,醫師就是宋戴克,這個名詞為宋戴克所獨有;至於其他那些帶著“醫師”名號的低等生物,他根本就不放在眼裏,認為叫他們“先生”已足矣。

“啊,是啊,”我答道,“今天的霧可真大。”

我走上階梯,在飽受濕霧所引起的那份窒息後,想到有一間明亮溫暖的房間正等著我,我就感到十分舒服。彼得站在街頭望了又望,最終帶著十分不情願的神色跟上了樓。

“要喝點茶嗎,先生?”他一邊問我,一邊替我打開門,盡管我也帶著鑰匙。

我告訴他我的確想喝茶,在為我準備好茶點之後,他仍舊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這種情況令人感到驚奇。

“醫師說五點鍾之前會趕回來的。”當他將茶壺放回托盤上時,對我說道。

“這家夥真是不守信用。”我答道,“為了給他提個醒,我們應該把他的茶衝得淡些。”

“醫師可是個守時的人,先生。”彼得積極地為醫師辯護道,“分秒不差。”

“但在倫敦這種地方,幾乎不可能做到這點。”我感到有點不耐煩。

我回來是希望自己能夠單獨待一會兒,從頭到尾把事情好好想一遍。可彼得這家夥嘮叨個不停,讓我無法安靜下來。他簡直就像個羅嗦的女管家一樣。

這矮小的男人最終還是覺悟了,默默地退到一旁,留下我一個人獨自在那兒自艾自怨。直到他看到我往窗外張望,才又回到門口等待。不久,他上來收拾茶具,此時外麵已是黑霧重重了,可我知道他仍舊在心神不寧地跑上跑下,一會兒心情鬱悶地踱進屋內,一會兒又跑到大門口張望一番。最後連我也被他的舉動搞得神經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