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替罪羔羊
到目前為止,我隻見過她三次。而且都是因為公事。怎麽可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產生愛情呢?但當我冷靜下來,客觀地審視自己的情感時,卻發現自己的確被她吸引著———這無關她在這起撲朔迷離的案情中所扮演的角色。
盡管我與吉伯爾小姐之間的特殊關係的確會令她處於危險的境地,但宋戴克對此的暗示還是令我感到不快———這完全是人身攻擊。不過他的話還是有道理的。我開始感到不安———難道我朋友那警覺的雙眼已覺察到我未知的感情?
這的確是一樁荒謬透頂的事情。到目前為止,我隻見過她三次。而且都是因為公事。怎麽可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產生愛情呢?但當我冷靜下來,客觀地審視自己的情感時,卻發現自己的確被她吸引著———這和她在這起撲朔迷離的案情中所扮演的角色毫無關聯。毫無疑問,她很迷人,氣質高雅而個性獨特,即使臨近中年,仍然風姿綽約———正是我最喜歡的那一類。她所散發的人格魅力毫不遜色於她的美貌:聰穎開朗,自主獨立,同時不失女子的柔情。
我不得不承認,她是我心儀的女人———倘若我們之間不存在諾柏·霍比這個人的話。
遺憾的是,諾柏是個真實存在的角色。而他的悲慘境遇,使得每一個有良心的男人,都不忍對他落井下石。當然,吉伯爾小姐曾矢口否認自己對諾柏的感情,可對年輕女孩而言,她們未必能夠看清自己內心真正的想法———作為一個閱曆豐富的男人,我敢肯定這一點———宋戴克也一定有著同樣的想法。在對發生的所有事情進行了一番梳理之後,我的結論是:我是一頭自私自利的蠢驢;無論是過去還是將來,吉伯爾小姐和我之間的關係都不可能有更進一步的發展。既然答應了諾柏·霍比,就應該負起責任來———他的利益,即是我們之間交往的最高原則。
“但願,”宋戴克一邊說著,一邊拿過我的茶杯,“霍比先生的事能與你這段深沉的思索有關;倘若真是如此,我希望一切已有答案,神秘已趨平凡。”
“這話什麽意思?”我感到十分疑惑。
當我的目光碰觸到他那雙明亮的眼睛時,臉上不自覺地發熱,他那副明顯取笑我的神情令我坐立不安;一想到已被他看穿自己的心事,更是感到窘迫。我就像是一隻水中的海藻,被顯微鏡無情地放大,**裸地暴露在別人的觀察之下。
“親愛的老夥計,”宋戴克笑道,“在過去的十五分鍾,你一直‘埋頭苦幹’,像一台冷酷的臘腸機一般對待你麵前的美食。你那副吃相,簡直慘不忍睹。不僅如此,你還用那副該死的表情傻傻地盯著咖啡壺,我敢打賭,此時它也對你心存不滿———如果以壺麵上你的影像來作判斷的話。”
我猛然間驚醒過來,覺得宋戴克那超凡的想象實在荒唐,但還是忍不住和那銀器上的怪相對望了一眼。
“對不起,今天早上,我的表現實在是遭透了。”我表示抱歉。
“怎麽會呢,”宋戴克咧嘴笑道,“與此剛好相反,你讓我了解到沉默的娛樂作用,既好玩又具有啟發性,直至我的好奇心全部被你所滿足,我才決定開口。”
“說得倒好聽。要知道你的娛樂項目可是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的!”我諷刺道。
“這個代價不算什麽,”他反駁道,“我正好和你一同分享你的思考結晶———啊哈,安薩塔到了。”
一陣極其特別的敲門聲從大門外傳過來,顯然是用拐杖代替了傳統的敲門方式。當大門被宋戴克打開時,一陣悅耳的說話聲隨即傳進房裏,那抑揚頓挫的音調表明來訪者是一位專業的演講家。
“你好,我博學的兄弟!”來人高聲說道,“我打擾到你的研究了嗎?”他走了進來,同時用一種挑剔的神色掃視著屋內的擺設。
“你的求知欲還真是旺盛啊,”他微微笑道,“從未忘記過生物化學的效用,還一直用生化的觀點考量烤肉與煎蛋的特性。……這是另一位誌趣相投的仁兄嗎?”
在他的夾鼻眼鏡下麵,是一對窺視的眼睛;而我則有些不知所措。
“這是裏維斯,我的朋友———我曾向你提起過,”宋戴克介紹道,“你知道,他和我們一起辦這件案子。”
“久仰久仰,”安薩塔友好地伸出右手,“很高興認識你。從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誰了。你和你那受萬人哀悼的叔叔有幾分神似,我曾在格林威治醫院看到過他的肖像。”
“他就是這麽愛開玩笑,”宋戴克解釋道,“不過偶爾也有神經正常的時候———假如我們足夠有耐性的話。”
“哼,耐性!”我們這位古怪的訪客對此不屑一顧,“當我被拖到法庭或類似的鬼地方為那些盜賊和搶匪做辯護時,那才叫真正的耐性呢!”
“這麽說,你已經和魯克見過麵了?”宋戴克問道。
“當然,不過他說我們很難獲勝。”
“智者都是用這兒———”他指指頭部,“———來思考,而不是用腳。魯克對此一無所知。”
“他覺得自己才是百事通。”安薩塔強調道。
“隻有蠢人才認為自己無所不知呢,”宋戴克諷刺道,“他們隻憑可怕的直覺下論斷———極其愚蠢而廉價的方法。我們應該把辯護日期延後———你不會反對吧?”
“當然不會。但如果你拿不出確鑿的不在場證明,恐怕他還是難免牢獄之災。”
“這一點我們已經考慮到了,但並不是我們主攻的對象。”
“那隻好申請延期了,”安薩塔說道,“唉,辯護尚未成功,同誌仍需努力。哦,對了,我們和魯克的約會在十點半———裏維斯也要去嗎?”
“當然,你最好也一起去。”宋戴克解釋道,“這是案件保釋期的調查會,我們這邊不用特別做準備,但也許能從控告條款中找到別的線索。”
“對此我也很感興趣。”我表示道。
於是,大家便一起往林肯小棧的方向走去———林肯小棧的北麵即是魯克辦公室的所在地。
“哈羅!”我們剛一出現在門口,魯克便熱情地和我們打招呼,“你們能來,我真是高興;剛才我還在擔心呢。讓我想一想———你們知道華科·霍比先生嗎?或許你們還沒見過麵吧?”
隨後他為我們一一介紹,而我們則饒有趣味地相互打量著對方。
“從嬸嬸那兒,我聽說了你們的事。”他的話似乎是專門對著我說的,“顯然你們在她的心目中是具有神聖的地位。我也同樣希望你們能從我堂弟這件事上開創一項奇跡。唉,可憐的諾柏,看起來他的精神一點也不好,是不是?”
諾柏正在和宋戴克說著話。我望向他那邊。一接觸到我的目光,他便伸過手來。我感受到了他一如既往的溫暖,然而卻異常的虛弱。同上一次見麵時的情形比起來,他明顯衰老了,蒼白而瘦弱,然而依然沉穩而鎮定。
“先生,馬車已經到了。”服務生進來通報到。
“馬車?”魯克先生猶疑地望著我,“大型的公共馬車才是我想要的。”
“不用再費事了,我和裏維斯醫生走過去好了,”華科·霍比建議道,“也許我們能夠一塊到達,但晚到些也沒什麽關係。”
“好吧,就照你說的辦,”魯克先生同意道,“你們步行過去。現在就走吧!”
我們出了大門,就看到一輛蓄勢待發的四輪馬車。在其他人鑽進馬車的時候,宋戴克突然靠近我,低聲說道:
“小心,別說漏了嘴。”
一邊說著,一邊用眼角的餘光掃視著四周。最後上了馬車,關上了車門。
“這件案子相當怪異,”走了一段路後,華科·霍比突然開口道,“我不得不承認,我實在弄不明白。”
“為什麽?”我好奇地問道。
“為什麽?你想想看,隻有兩種理由可能解釋這樣的罪行,然而兩者卻相互對立。以我的經驗來看,諾柏是個正人君子,他並不貧窮,也不是貪婪的財主。根本想不出他有什麽樣的理由犯下這樣的醜惡罪行;但據專家的論斷,那個拇指印就像目擊證人一般———成為諾柏行竊的鐵證。這實在太讓人感到不可思議了,你不這樣認為嗎?”
“正像你說的那樣,這起案件的確讓人無法理解。”我答道。
“除此之外,還能有別的可能嗎?”他困惑地問道,語氣中帶著一絲急切的情緒。
“倘若諾柏真是你所認識的那樣,那麽這件事實實在是說不通。”
“的確如此。”他隻平淡的回應道,看得出,我的回答令他失望不已。
沉默了一陣兒之後,他突然又開口道:
“請恕我多嘴,可我還是想問一問,你們是否已有擺脫眼下困難局麵的辦法?諾柏是我們的朋友,我們都急切地想知道事情的結果。”
“人之常情嘛,我當然能夠理解你的心情。可我不得不告訴你,我並不比你知道的更多。而像宋戴克那樣的人,要是你想從他那兒打探出什麽來,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朱麗葉和你的態度一樣。可我覺得,你們總該從實驗室那裏的顯微鏡和照片上發現一些蛛絲馬跡吧?”
“昨晚,在我和你嬸嬸還有吉伯爾小姐跟著宋戴克進到實驗室之前,我從來也去過那裏;有一位實驗助理在那裏負責一切的工作。而我敢打賭,他對案情的了解就和排字工人對自己的排版工作一樣了解。宋戴克是個獨行俠,除非他自己願意攤牌,否則誰也別想知道他手裏拿的是什麽牌。”
他默默地掂量著我這些話的份量,而我則在一旁為自己“大智若愚”的智慧感到滿意,可很快我又深深地陷入了自責中,為我自己過於明顯的做戲成份感到擔心。
“唉,”他感歎道,“隻能用‘悲慘’一詞來形容我叔叔目前的遭遇。原本他自己就有一件非常棘手的事情,現在真是雪上加霜。”
“除此之外,他還有別的什麽煩惱嗎?”我好奇地問道。
“難道你不知道嗎?是我多嘴了。但這早已不是什麽秘密了———他在財務上出了點狀況。”
“是真的嗎?”我對此不太敢相信。
“當然了,而且情況很糟,但我相信,他一定能夠挽回敗局的。你也知道,投資嘛,總會有風險的。他在礦產上投了一大筆款子。盡管在這一行裏,他已經算是‘輕車熟路’了,不過也不盡然。總的來說,事情越來越糟,無論如何他是撈不回老本了:不是被套牢在那裏,就是將要損失掉很多錢,無論哪一樣都夠他受的了。這起鑽石疑案無疑是火上澆油。雖然他不需要負道德上的責任,然而他能擺脫掉法律上的責任嗎?盡管律師是這麽認為的,可我們心裏還是沒底。哦,對了,他們的債權人會議將在明天舉行。”
“你認為他們會持什麽態度?”
“照目前的狀況看,他們很可能會放過他;可假如他要為那起鑽石失竊案負法律責任的話,恐怕就像那些大戶的投機商們所言,從此‘受苦受難’嘍。”
“那些鑽石一定價值不菲吧?”
“是啊,大約值兩三萬英鎊。”
我驚得打起一聲呼哨———事情遠比我想象的嚴重得多,真不知道宋戴克對這事的嚴重性有沒有底。不知不覺,違警法庭已經在我們眼前。
“我猜他們一定已經先進去了,”華科說道,“四條腿的總要比兩條腿的跑得快。”
我們的猜想得到了一位警員的證實,他將我們帶到法庭入口處。一路走來,總有一些閑人在我們的身邊晃來晃去。穿過一條走廊,我們來到律師席,剛剛坐定,法官就宣布開庭了。
剛開始時,法庭上的氣氛十分沉悶無情,即便被告是清白的,恐怕也要被這種氣氛逼到自首的地步———嚴密的法網已將他罩住,無情的司法機器也已經為他開啟。
站在被告席上的正是處於保釋期的諾柏,控告他的訴狀正在他頭頂上念著,主席法官則麵無表情地握著手中的筆。控方的法律顧問宣讀案情摘要的過程十分枯燥,如同房屋中介在介紹房子一樣。最終進行到了“無罪”抗辯這一環節。約翰·霍比是第一位出庭證人,我好奇地望向證人席。
一位體形高大、正派體麵的年老男子出現在證人席上———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霍比先生。但是他顯得十分激動,話說得很急切,偶爾會神經質地顫抖。他的表現正與被告的冷靜沉穩形成鮮明對比。雖然情緒緊張,但交待的證詞還是比較有條理性的,人們能從他的描述中了解案發的經過。總的來說,和我從魯克先生那兒聽來的情況差不多,而且更加強調疑犯的馴良品質。
接下來是一位西德爾先生,他是蘇格蘭場指紋科的人。他的證詞引起了我的關注。他舉出那張已經霍比先生指認、帶有血指印的紙片,以及他取自疑犯左拇指的指紋。以此來證實兩者完全吻合。
“因而你就此判定,疑犯左拇指上的指紋即是霍比先生保險櫃裏發現的那張紙片上的指紋?”法官麵無表情地問道,不參雜絲毫的情感因素。
“是的。”
“那麽是否有誤斷的可能?”
“法官大人,我確定不會有這種可能,這就是事實。”
法官朝向安薩塔這邊,以詢問的目光看著他。安薩塔隨即站起身說道:
“法官大人,我們申請辯護延期。”
隨後,法官以他慣常的公事公辦的態度宣布這起案件將在中央刑事法庭進行審判。在押期間,不得保釋疑犯。諾柏被帶離法庭,法官繼續處理下一個案子。
法庭特別恩準,允許諾柏乘坐馬車前往監獄,而不必擠在肮髒的囚車裏,這樣一來,他的這些好友還能夠送送他。
“這段日子很難熬,霍比。”等隻有我們三個人的時候,一向冷峻的宋戴克突然關切起諾柏來,“但一定要堅持住,保持樂觀的心態。我知道你是無辜的,總有一天,我會向全世界證明這一點的———這話我隻對你說,千萬不要告訴其他人。”
諾柏的手與這位患難與共的朋友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此時他強忍著幾近崩潰的情緒,激動得說不出話來。而恢複理性的宋戴克察覺到了這一點,連忙把他的手交給我,匆匆告別後轉身離去。
“我原以為能為這可憐的人減少些無謂的痛苦,特別是使他不用再忍受牢獄的恥辱。”在我們走回街上的時候,宋戴克懊惱地說道。
“被指控並不意味著遭受恥辱。”我說,話一出口,我就知道這話絲毫沒有說服力。“每個人都可能遭遇這樣的事情,而且目前為止,他仍然是無罪的。”
“別再自欺欺人了,裏維斯。你我都很清楚,這種說法隻不過是自我安慰而已。”他說道,“盡管法律麵前,未定罪的人都應視為無罪,可法律又是如何對待這樣一個可憐的人的?你也聽到了法官把我們的朋友叫作什麽,而出了法庭,他或許又會稱他為霍比先生呢!我想你也很清楚,對諾柏這樣的人,赫維監獄可不是個什麽好去處。獄卒會對他趾高氣揚,還要穿上那種別著號碼牌的外衣———隻是一個號碼,而不是名字。整天被關在一個小方洞裏,任何人經過時,都可以從門上的小洞窺看他在幹什麽。而所吃的食物則盛在一個錫盆裏,配上湯匙送進去。有時候,他不得不和混雜著社會垃圾的囚犯們一起在操場上跑步;倘若將來真的有一天被判無罪,他當然會獲得人身自由;可對於他在那裏麵所遭受的傷害和恥辱,以及因拘留而蒙受的損失,都不會得到任何的補償。”
“但我覺得,在他的人生中,這都是無法避免的。”我表示道。
“可免不可免,都不重要。”他嚴肅的說道,“我要說的是,法律條款上的假定無罪根本就是放屁;從被起訴者被逮捕的那一刻起,他所獲得的待遇就與罪犯無異。好了,我們這一話題的討論到此為止,再磨蹭的話,我去醫院就要遲到了。”他抬手招呼一輛馬車。
“你準備做什麽?”在將要上馬車之際,他突然問我。
“先填飽肚子,然後再去吉伯爾小姐那兒,向她說明這件事情。”
“很好。但要有分寸。這對她來說可不是什麽好消息。剛才在法庭上,我實在太激動了,差一點兒就把一些事情抖出來,幸好還有些理智,否則後果不堪設想。他的案子最終會送審,到時候我們再還以對方顏色。”
當宋戴克的馬車淹沒於喧囂的街道之後,我原道返回違警法庭,詢問探監的相關規定。在法庭門口,我碰巧遇到了那位蘇格蘭場的證人,於是順便向他打聽相關的一些信息。做完這件事情後,我咕咕叫的肚子使我想到了一家溫馨的法國餐廳,於是便去了蘇活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