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芙蕾公司白亮的燈光在落地窗上折射出一道道刺眼的光線，象牙白的地磚平滑潔淨。會議室外的長椅上，坐著一批渴望進入公司的麵試者。
夏梔坐在最後，看著身邊濃妝豔抹的女人不停地往臉上擦粉，相比她腳下一雙黑色鹿皮絨靴，自己普通的粉色雪地靴顯得幾分滑稽。
會議室的門被推開，強烈的燈光從門縫中透出來，身穿米色職業裝的接待員麵無表情地喊下一個麵試人員的名字，身邊那名濃妝女人扭著腰提包進去，不久便推門而出，沮喪離去。
夏梔望著窗外被狂風吹得極速飄落的白雪，不知為何心裏一片空白，之前的忐忑忽然在此時消失了。
“夏梔小姐，夏梔小姐？”神思遊移不知多久，夏梔看見接待員正立在自己麵前，她身後站著一位穿淺灰色合身褲裝的女子，腳上是二十厘米的絨黑高跟鞋，她整體著裝簡單素雅，但精致的裁剪讓夏梔看得出來自國際名牌。
空****的長椅上隻剩下夏梔一人，她穿著略顯臃腫的白色羽絨服，是衣櫃裏屈指可數的品牌折扣商品，在風雪中沾染上幾滴汙泥，混跡在白色的衣服上格外醒目。
“你好，我是嵐淩。”女人推了推她的金邊眼鏡，令人倍覺壓迫的氣場緩緩籠罩下來，“是芙蕾公司的設計總監。”
夏梔想起沈歐善意的提醒，她禮貌地點點頭，麵帶謙卑的微笑：“總監你好，我是夏梔。”
“我知道。”嵐淩的目色淩厲，似乎能看穿你的一切，“不要以為你是沈總推薦的就得意忘形，這裏可是芙蕾，靠實力說話的地方，如果讓我看不到你留下來的必要，一樣給我走人。”
“我記住了，總監。”夏梔謙虛地低下頭，無論麵前的嵐淩多麽盛氣淩人，她還不想未進公司前讓自己的領導有偏見。
嵐淩神色微緩，反複打量著夏梔：“身為珠寶設計師，除了要有內在的才華與對美的獨到見解，也要懂得裝飾自己優雅大氣的外在，就好比你拿著昂貴的珠寶在地攤上售賣，珍貴的鑽石也會被人當成隻值二十塊錢的玻璃。一個優秀的珠寶設計師，應該是內外兼具的。”
這些話在夏梔的心裏留下深刻的印象，她回到公寓翻箱倒櫃，發現自己確實沒有一件適合芙蕾公司的衣裝。
“夏梔，你這幾天有沒有看論壇啊？”萌萌躺在**玩著iPad，肉肉的手指在屏幕上滑來滑去。
這句話打斷了夏梔的思緒，她正愁沒有錢買高檔的衣服，於是，她神色淡淡地說：“我哪有那個時間。”
萌萌突然從**跳起來，重力險些將床壓塌，夏梔對她這種間歇性的發神經習以為常，可以一邊喝著剛煮好的花茶，一邊淡定地看著萌萌在**抖擻她的小肥腰跳芭蕾舞。
“你跟沈歐在一起了？”
“嗯，就在上次你說他相中我的時候。”夏梔開著冷玩笑。
萌萌蹦到地上時的震動感，讓夏梔對樓房的承重力產生懷疑。
“真的嗎？你們在一起了？你太不夠意思了！全校都知道了，偏偏我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你說什麽？！”
門鈴恰到好處地打斷她們的對話，女生公寓在守門大媽如同電腦安全衛士般的嚴防死守下，鮮少有人進來。
“請問，夏梔在嗎？”清亮的女聲在門外響起，萌萌搶先一步離開臥室，將房門打開。
夏梔看見一位笑容親和的年輕女孩，她身上的衣裝風格不難看出應該是芙蕾公司的職員。
“請問你是哪位，找我有什麽事？”
“我是沈總的助理，這是他讓我給你帶過來的。”女助理將兩個紙袋遞給夏梔，“以後有什麽事情，可以直接找我，這是我的名片。”
一張粉色的小卡片上，寫著女助理的名字——艾米，以及她的聯係電話。
送走艾米，夏梔打開購物袋，發現都是昂貴品牌的職業裝，還有一雙裸色高跟鞋。這讓萌萌憤慨激昂地對夏梔開批鬥會：“梔子，你還當我是閨密嗎？居然都不告訴我，有了新歡就忘了舊友，太沒有義氣了！”
“我沒有跟他在一起。”夏梔辯解道，將衣裝重新裝回購物袋。
萌萌高漲的情緒並沒有因為這句蒼白的解釋而有所削減，她舉著iPad，將罪證昭示在夏梔麵前，大聲喊道：“你們都這麽親密了，還要瞞著我到什麽時候？”
屏幕上麵放大的照片將夏梔與沈歐清晰地定格，背景是堆滿積雪的鬆樹，世界都在此畫麵中安靜下來，兩個人的目光中再也容不進旁人，沈歐麵色溫和地輕撫夏梔的發絲，夏梔微微垂眸的瞬間透露出柔軟的羞澀。在帖子下方的評論中，是驚訝，是羨慕，更有妒忌與憤恨。始作俑者一定在黑暗的角落，冷眼觀看這一切並回以嘲諷的偷笑。
身後的萌萌化身成唱著“only you”振振有詞的唐僧，繼續對夏梔與沈歐的緋聞窮追不舍，夏梔此時的大腦塞滿易燃易爆的棉絮，任何聲音已經沒有空間安放，內心隻剩“要冷靜，要冷靜”的自我對白，並且動作飛快地將門關上，將來不及回神的萌萌留在客廳。
學院內寬敞幹淨的通道上，三兩個學生路過，也許是心理作用，夏梔總會覺得有異樣的眼光投來，她加快腳步屏蔽掉所有外界的幹擾，隻想快點兒找到沈歐，慶幸的是他今天沒有去公司，夏梔站在教學樓的大樓門口，等了快一個小時，終於見到身著深藍色擋風大衣的沈歐，邁著沉穩的步子緩緩走下台階。
她徑直走到沈歐麵前，語氣冷漠：“咱們找個安靜的地方，我有話對你說。”
沈歐早就看見她，盤旋在嘴邊的開場白被夏梔搶先，他見她情緒不穩，手上提著自己送給她的衣衫，心中猜到些許，聲音沉緩如雪後初晴的暖陽，讓人隨著他嗓音流落的節拍，漸漸下沉，趨於安定。
“學校的咖啡館，怎樣？”
夏梔不語，直接朝著咖啡館的方向走去，她的步伐極快，並不想考慮沈歐是否緊隨其後。
咖啡館永遠飄溢著醇厚的香氣，夏梔選擇角落裏坐下，轉身時見到沈歐在櫃台前點了兩杯咖啡，才慢步而來，相比他的閑淡舉動，自己像個熱鍋上的螞蟻，急躁不安。
沈歐在深紫色棉絨沙發上還沒坐穩，夏梔就將購物袋朝桌前一推，說：“這些我不會收的。”
兩個購物袋成功地將空氣中的暗湧阻隔，沈歐沉俊如常，將購物袋放到了地上，回應道：“沒有關係，將來你拿到薪水，再還給我就行了，當我借的。”
這番話如同清涼無比的泉水，將夏梔燥熱的心冷卻了一半，剩下的另一半火焰依舊頑固地不肯熄滅。
“可即便如此，我也希望彼此不再有交集。”
服務生端來的咖啡放在夏梔的麵前，是她平時喜歡的焦糖瑪奇朵，咖啡香甜微苦的氣息充進她的鼻息，恣意飄升的熱氣隨著疑問不斷地上升又消失。是巧合，還是用心？為什麽沈歐會知道自己的口味？這種猜疑對於一向理性的夏梔很快如雲煙一般飄逝，她寧願相信這不過是一次巧合而已。
“怎麽可能沒有交集？”沈歐坐在位子上端起咖啡，剪裁合身的西裝在他的動作下折出頗有紳士風度的皺褶，“我以後便是你的頂級上司。”
夏梔對此不予否認，連忙補充道：“除此之外，我不想再與你有私下聯係，雖然我很感謝你在芙蕾公司對我的關照。”她在手機裏打開學院的論壇，將貼著她與沈歐照片的帖子拿給他看，“這個你可知道？”
沈歐接過手機，屏幕上的照片清晰地印著彼此，他不覺間用手指在上麵摩挲，語氣深沉，好像對此並不意外：“我知道。”
夏梔對他投遞詫異的目光，問道：“你知道？你怎麽不采取措施，不要告訴我你沒有這份能力。”
“不過是一個帖子。”沈歐在夏梔的手機裏輸入一排數字，“聰明如你，怎麽能被流言左右。”很快沈歐的手機鈴聲響了，他心滿意足地在夏梔的手機上按下掛斷鍵，“況且我並不想刪除這條帖子。”
夏梔發現他留下自己的手機號碼，奪過手機為時已晚，她心裏略有不滿，說：“什麽意思？難不成你希望——”
話語說出口之後，夏梔忽然覺得臉頰微熱，她想要尋找理由，卻發現更尷尬了。
沈歐狹長深邃的眼眸中，點燃一絲充滿期待的光澤，他將自己從柔軟的沙發中坐直，態度鄭重其事地說：“我希望我們以後還會經常見麵。”
“我並不希望。”夏梔語氣堅決。
“你不應該這樣對你上司。”沈歐緩和的神色忽然嚴肅起來，“我會在芙蕾公司，等著你好好表現。”
夏梔有些懊悔，她知道如今怕是與沈歐牽扯不斷，可她不後悔進芙蕾公司，那是她堅持的夢想，無論任何事情，她都不會放棄，她會用自己的實力證明自己將是芙蕾公司最有力的王牌。
芙蕾公司永遠不缺在璀璨的水晶燈下穩健的腳步聲，夏梔作為實習人員，在樓下咖啡館給即將展開的會議準備香氣備至的咖啡。提著幾個紙袋匆匆趕回的路上險些被自己的高跟鞋絆倒，好在沒有耽誤時間，會議開始之前，她將咖啡放在每一個座位的桌前，嵐淩的咖啡多放奶油球不加糖，她記得很清楚。
嵐淩推開大門，帶著她的設計團隊進入，她的神情嚴肅，氣場強盛，做事一向雷厲風行，夏梔敬佩這樣的人，雖然很多時候嵐淩非常嚴格。
夏梔穿著沈歐送她的純白色職業裝，尺寸合適到仿佛就是她親自試穿後而購買的衣衫，她不知道沈歐是如何做到的。在接受他所謂“借”的說辭後，夏梔也不再對此事有抵觸心理，因為她確實需要一件適合這裏的著裝。
“這一次推出的新品，將以‘唯愛’做主題，希望大家能夠發揮自己足夠的創意，讓我看到與眾不同的珠寶。”嵐淩站在放映燈前麵，金邊眼鏡在強勁的燈光下閃著不容反駁的魄力。
夏梔坐在最後的位置，在紙上寫寫畫畫，仔細地記錄嵐淩對這次主題所表達的細節。
“這次的新品，將會成為歐洲品牌展示會的主打，是我們芙蕾邁進國際市場非常重要的一步，我希望大家不要讓我失望。”
如果這次自己的作品被選中，在歐洲大品牌會上展示，將是實力被肯定的一大步，夏梔自然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她鼓足幹勁兒，一定要讓嵐淩對她另眼相看。
因此她寧可在公司加班，也不想早早回到學院，那些流言與目光，會阻礙她的想象與靈感。
“夏梔，一起回去嗎？”與夏梔同進公司的實習員工舒怡均，是個笑起來很甜美的女孩，她摘下工作牌，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準備下班。
夏梔在自己的辦公桌前抬起頭，回以微笑：“我再等一會兒，你先回去吧。”
公司裏大部分的人都已經離開，留下的三五個也在收拾東西，舒怡均拍拍夏梔的肩膀，關切的口吻說道：“最近你一直都走得很晚，不要太累哦！”
“謝謝，我會的，你路上注意安全。”也許因為大家同為實習員工，彼此會走得比別人更近一些。
夏梔專心致誌埋頭創作，她的想法很多，但是總覺得對“唯愛”這個主題表達的不夠，主題上總是偏差一些，或者少一些新意。
唯愛，意思是這世上你是我唯一的愛人嗎？
夏梔難以體會，當那個自己視為唯一的人出現，會是什麽樣的感覺，她又想起了已經是過去式的孟季，他是否曾經視自己為唯一？可是後來他卻還是變了情，而她從始至終對他的感情，也沒有達到“今生唯一”的標準。
思緒遊神天外，夏梔沒有聽見空曠的樓層裏傳來腳步聲，直到靠近夏梔的辦公室才停下。
感應到周圍的空氣發生微小的波動，夏梔從轉椅上回身，看到沈歐正在注視著自己，她起身畢恭畢敬地說：“沈總好，你怎麽這個點過來了？”
“現在是下班時間，我們不需要這樣。”沈歐將手中的購物袋放在夏梔的桌子上，“本來想多買幾件，怕尺寸不合適，見你穿身上剛好合身，又給你新買了幾件。”
夏梔剛想回絕，沈歐堵住了她的話：“等回頭發薪水，記得還我。”
“謝謝沈總，不用對我這樣費心。”夏梔隻好將購物袋收好。
沈歐雙手插入口袋，眉梢略飛揚，似乎心情不錯，他邀請夏梔：“要不要一起去吃晚餐？”
“不，我打算回學校了。”夏梔有些慌亂地收拾自己的辦公桌，與沈歐獨處的時候總會覺得拘謹，她歸結為論壇裏的那個帖子，歸結為沈歐不想刪除緋聞的態度，任誰都會因此而尷尬吧。她認為這是一種尷尬。
“我送你。”沈歐的語氣有著一種讓人不覺服從的篤定，也是這份沉著的篤定，才會讓夏梔不知道該如何拒絕，內心瞬間柔軟，像一團吹散的蒲公英，隨著風飄飛。
麵對熱度日漸高漲的緋聞，論壇裏的留言從一開始“啊，真的嗎？”“我的男神被女學霸霸占了嗎？好氣憤！”“不要啊，還我的男神。”漸漸到後來轉變為“第一、第二的學霸在一起也很正常。”“學習優異才更有話題聊吧？”“其實感覺兩個人也挺般配的，要不要默默地祝福？”“可是心裏還是會難過，我的男神。”
夏梔成了S大當下焦點人物，在參差不齊的聲音中，像是一波又一波的海潮將夏梔推至風口浪尖上。
身為“中國好室友”的萌萌和鄭薇柒自然不會放過任何可以追問的機會，好似左右兩大護法將夏梔圍在沙發裏。
“夏梔，究竟怎麽回事？”萌萌舉起她的小肥手戳了戳夏梔的胳膊，“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沒錯，可不要逼我們嚴刑拷打。”鄭薇柒對於八卦的熱衷不亞於萌萌，何況是關於夏梔的。
流言與蜚語，像是不需要陽光和水的野草，隻要滋長出一株遏製不住的春芽，遲早都會瘋狂肆意地將這片荒地吞沒，所有的解釋都成了陽光下蒸發的露珠一樣輕淺，蒼白無力。
“真的是誤會呢，沈歐隻是推薦我進入芙蕾公司。”夏梔隻覺得口幹舌燥。
“他就沒有別的意思嗎？也許早就對你有好感，這隻是接近你的一種方式。”萌萌腦海裏開始編排偶像劇男、女主角的開場。
“看中你的實力是一方麵，可是又送你衣服，又親昵地撫摩你的頭發，從前沈歐對哪個女孩子做過這些？”鄭薇柒幫著萌萌調試好浪漫的音樂，溫和的燈光，隻等夏梔與沈歐跳入她們倆設定好的場景，演繹唯美的愛情故事。
“沒準兒下次他會請客呢！”
這句話像個預言，就在此刻發生了。
沈歐準備俯身去幫夏梔提她的小包，聲音沉著又淡然地說：“這個點總該吃點兒東西，我請你。”
夏梔先他一步將自己的包包挎在肩上，笑容清淡，她麵前的空氣就是她設置的疏離障礙，她禮貌地回應：“真的不用了，我學校還有事，離公司也不算很遠，我自己回去就行了，謝謝沈總。”
她怕聽到他的挽留，先行一步踏出了辦公室，按下電梯上的紅色箭頭，給沈歐留下一個靜美的身影，他站在這一頭，看著另一端的她，明明就在眼前，卻遠如天涯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