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最後一槍

甲板上的人群中突然傳來起哄聲和歡鬧聲。一名男子被氣球擊中了頭部,主持人叫他上來領獎,那人指著盒子說:“芝麻開門。”

鼓聲咚咚,震耳欲聾。突然,彩球又擊中了戴著狐狸麵具的人,主持人宣布道:“現在,請這位狐狸先生上台領獎。”

龜井摘下狐狸麵具,說:“我不要別的,我隻要底艙中的那些木頭箱子。”

人群一片嘩然,大家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場麵亂成一團。

主持人上前道:“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這位先生,請按規矩出牌吧。”

龜井凶神惡煞地說:“別裝傻啦,箱子裏麵全是古董珍寶,我要的就是這些東西!”

兩艘日軍巡邏快艇快速包抄上來,鈴木傲立船頭,威風凜凜,手舞軍刀。快艇停下,鈴木帶領數十名憲兵氣勢洶洶地衝上船來,龜井對迎麵而來的鈴木道:“隊長先生,快下底艙!寶物就在下麵!”

“下底艙!”鈴木緊跟龜井向底艙衝去,大群憲兵跟在後麵。

他們衝進底艙,底艙的貨物堆得滿滿的,有各種各樣的箱子、麻袋、散貨和行李。

鈴木得意地下令:“全部打開,嚴格搜查!”

上百名士兵撬開箱子,打開麻包,裏麵的東西全被翻了出來,場麵十分混亂。

良久,搜查的憲兵小隊長們前來向鈴木報告:“報告長官,什麽寶物也沒找到。”

鈴木詫異地說:“不可能啊,怎麽會沒有呢?”

龜井一拍腦袋,明白上當了:“不好,法國佬要溜!快,不要搜了,快跟我回到甲板上去!”

鈴木跟著龜井慌慌張張地跑回到甲板上,可甲板上早已空無一人,舞客們早就作鳥獸散了。

二人不知所措,龜井問密探野村:“愛棠去哪兒啦?”

野村麵色煞白、戰戰兢兢地道:“社……社長先生……你們上當了,愛棠和安東尼早就下船走了,他們乘坐今天從上海到寧波的火車趕去了寧波港,三四百箱古董文物也隨車運出了上海,有一條花花公子號法國輪船等在那裏,貨物恐怕早已裝上了船。”

龜井的臉唰地一下變得煞白,道:“渾蛋!好一個金蟬脫殼之計,把我們都耍啦!野村君,我們上次竊聽到的錄音到底是真是假?”

野村苦笑一聲,道:“噢,天哪,那是個騙局,大騙局,是他們釋放的煙幕彈啊,是編好了詞故意放給你們聽的,其目的就是引你們上鉤!”

龜井一個耳光扇到野村臉上,道:“快!我們去追,他們走不遠,一定趕得上!”

龜井跟著鈴木跳上了快艇,立腳未穩,快艇已高速向吳淞口方向駛去。

一輛黑色豪華轎車駛進了寧波港碼頭,車剛停下,愛棠和安東尼就跳了下來。

雷鳴遠笑眯眯地迎上前來:“二位長官,你們來得剛好,四百箱貨物已經全部上了花花公子號,你們一登船,就可以起航了。”

愛棠笑道:“雷探長,你又立了大功一件,龜井上當了,像個蠢豬一樣被我們徹底甩掉了,你也跟我們一起走吧。”

雷鳴遠搖搖頭:“我還暫時不能走,得把家裏的事安排一下,我隨後坐飛機趕去香港吧。”

愛棠無奈地說:“那,好吧,隻能如此啦。”

安東尼迫不及待地對愛棠說:“快走吧頭兒,不然日本人追上來就不好辦了。”

愛棠領事最後交代道:“好,我們登船吧,巡捕房的事就交給你了,雷探長,我們在香港等你。”

雷鳴遠最後敬了個禮道:“好的。二位長官一路順風。”

雷鳴遠目送愛棠和安東尼登上了舷梯,抬腕看了眼手表,臉上綻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狡笑。

東海海麵,陽光燦爛,風平浪靜。

兩艘日軍快艇以最快速度向前飛馳,艇後翻卷飛濺起雪白的浪花。

龜井拄著戰刀,傲立船頭,遠遠地望見一艘中型客輪在前方行駛。快艇一左一右從側麵衝上去,很快包圍住了客輪。

“啪”的一聲,一顆紅色信號彈騰空而起,高音喇叭大聲呼叫:“停船,停船,例行檢查!這裏是日軍海上巡邏支隊,花花公子號輪船,命令你們立即停船,接受檢查!”

輪船不理會快艇上的呼叫,繼續向前行駛,快艇衝到了前麵,鈴木手舉軍刀,傲立艇首,一挺機槍架在前甲板上,鈴木向輪船高呼道:“快快停船!再不停船就開槍啦!”

花花公子號終於被迫停下,一條繩梯放下,鈴木和龜井等人攀上了輪船前甲板。

法籍船長迎了上來,麵帶微笑地說:“太君,有何貴幹?”

鈴木吊著臉道:“你不知道這裏是日軍管轄的海域嗎?為什麽不停船?”

船長滿臉賠笑地道:“嘿嘿,我還以為是海盜打劫呢,這一帶海麵很不安全,經常……”

鈴木發火了道:“放屁!你分明是想違抗皇軍的命令!”

船長鞠躬道:“不敢,不敢。”

龜井上前威脅道:“請你把船上的兩位貴客請出來吧。”

船長一臉的茫然:“什麽貴客?我不明白。”

龜井厲聲喝道:“別裝傻啦,愛棠和安東尼就在你的船上,現在,把他們叫出來吧!”

船長結結巴巴地說:“沒有這……兩個人……”

鈴木拔出軍刀,架在船長脖子上,厲聲吼道:“沒有不行,不叫出來,死啦死啦的!”

船長嚇得不輕,頭上冷汗淋漓道:“好……我叫他們出來。”

不一會兒,船長領著愛棠和安東尼走了過來。

愛棠滿麵春風地迎上來道:“喲,二位大駕光臨,有失遠迎啊。龜井先生,想不到我們會在這裏見麵啊,怎麽,是來給我們送行的嗎?”

龜井滿麵獰色道:“哼哼,想得倒好,不如說是送葬吧!堂堂一國領事,不知遵紀守法,居然帶頭走私,偷運違禁品出海,該當何罪?”

愛棠麵不改色地說:“龜井先生,你管得也太寬了吧?有一點我必須事先聲明,我是法國領事,具有外交豁免權,你沒有權力查我!況且,我要帶什麽東西那是我的自由,你也管不著。這裏是公海,你們不能胡作非為隨便查船,更不能公然違反國際法!”

龜井滿麵鄙夷地說:“國際法算個屁!老子的機槍就是最大的國際法!你們要老老實實地把隨船偷運的違禁品交出來,膽敢抵賴,格殺勿論!”

安東尼高叫道:“我抗議!我會去國際法庭起訴你!”

鈴木凶狠地問道:“你們不交是嗎?我再問一遍,交,還是不交?”

愛棠聳聳肩道:“沒什麽可交的!”

鈴木下令道:“來人,把他們抓起來,押進底艙,一起去搜古董珍寶!”

衝上來幾個憲兵,把愛棠和安東尼捆了起來。二人還想反抗,但幾個憲兵年輕力壯,在後麵緊緊扭住了他們手臂,讓他們動彈不得。

龜井得意揚揚地對鈴木說道:“誰笑到最後,誰就笑得最好!今天的‘鯨工作’定會大獲全勝,滿載而歸啦!”

警務處大樓裏異常安靜,走廊裏空無一人,整棟大樓裏隱隱透出恐怖的氣氛。

人去樓空,但雷鳴遠仍待在重案七科的辦公室裏,最後戀戀不舍地掃視了一遍屋子,收拾好了桌子,緩緩脫下警服,工工整整地掛在衣帽鉤上,再摘下警帽,端端正正地擺在桌麵上,準備離開。

突然,走廊裏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白梅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劈頭就問:“雷鳴遠,你到底怎麽回事,為什麽放走法國強盜?為什麽替法國人出謀劃策?”

雷鳴遠瞠目結舌,一臉無奈地望著白梅,不知該如何向她解釋。好半天才說道:“白梅呀,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我已經做了我該做的事,他們的陰謀不會得逞的,一會兒就會見分曉。”

白梅道:“我怎麽能相信……”

門“咚”的一聲再次被猛烈撞開,何許人怒氣衝衝地闖了進來,聲嘶力竭地吼道:“雷鳴遠,你這個罪犯!你幹的好事!為什麽要出賣民族和國家利益?拱手讓國家財富憑白流失!”

雷鳴遠抬頭望向牆上的掛鍾,還有十幾秒鍾就到下午四點整了,他的嘴角浮現出一絲莫測高深的微笑。

屋裏靜得出奇,隻有掛鍾的聲音“嘀嗒、嘀嗒”地傳來。

花花公子號底艙。

鈴木率領大群日軍呼啦一下擁進底艙,龜井押著愛棠和安東尼跟了進來。

底艙中那兩百個木箱子正靜靜地等待著被打開的命運。

龜井用軍刀指向箱子,揮手下令:“撬開!”

鈴木擺了下頭,一名士兵拿著撬棍插入箱蓋,使勁一撬,“哢嚓”一聲,箱蓋被撬開,眾人伸頭望去,全愣住了……

龜井、鈴木、愛棠、安東尼發現箱子裏根本沒有古董,全是一包包牛皮紙包。

鈴木伸手一摸,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失聲叫道:“不好,是炸藥!”

龜井恐懼地喊:“啊?!炸藥?!”

重案七科。雷鳴遠在倒數:“……五、四、三、二、一,起爆!一切都結束了,他們去地獄報到了。”

東海海麵的花花公子號爆炸了。“轟隆隆……轟隆隆……”爆炸冒起的火光衝天而起,龜井、鈴木、愛棠、安東尼被炸得粉身碎骨、灰飛煙滅。

隨後又是一陣劇烈的爆炸,海水被激起了巨大的浪湧,船身斷成五截,漸漸沉了下去。

重案七科裏,何許人問:“你說的他們是誰?”

雷鳴遠道:“是法國強盜和日本強盜。一個暗偷,一個明搶,一個自作聰明,一個喪心病狂,但上帝是公平的,總會做出懲惡揚善的判決。公正的複仇之神讓我給他們送了點兒告別之禮!那是一份大禮,一份地獄之禮。你們沒想到吧,誰也不會想到,寶物箱子裏裝的不是古董和文物,也不是磚頭和大便,而是滿滿當當兩百箱炸藥和一顆顆愛國複仇之心!”

看見二人愣在那裏,雷鳴遠隨手打開壁爐上的收音機,臉上掛著神秘的笑。

收音機裏正在播送新聞:“……各位聽眾,報告大家一個消息,就在剛才,中國時間下午四點整,在中國東海海麵,距離寧波港五百海裏處,發生一起不明原因的大爆炸,一艘名為花花公子號的法國郵船突然發生巨大的爆炸,船體被炸成五截,全部沉入東海。船上人員無一生還……這是一條從旁經過的英國貨船發來的消息,該消息已得到官方證實。”接著傳來哀樂聲。

三人一愣,隨即緊緊擁抱在一起,流下激動的淚水。三人都知道,他們的保護行動至此已經大獲全勝!

白梅擦幹淚水,激動地說:“這下好啦,那個魔王龜井終於下地獄了,這就叫多行不義必自斃!鳴遠,你父母的仇終於報了。”

雷鳴遠義正詞嚴地說:“龜井是侵華戰爭的急先鋒,是雙手沾滿中國人民鮮血的劊子手,他盜竊了無數中國的珍寶和古董,洗劫了中國的地下經濟,他是這場文化侵略的罪魁禍首,惡貫滿盈,罪行累累,他必將永沉地獄,萬劫不得超生。”

何許人醒悟過來,忙問道:“那麽寶物呢?”

白梅一怔:“是啊,寶物呢?”

雷鳴遠喪氣地說:“寶物啊,落進了最後的魔掌,可那隻魔掌究竟是誰的,我……我根本就不知道。”雷鳴遠頹喪地一下跌進椅子之中,雙手捧住頭顱。

何許人怒氣衝衝地埋怨道:“你……你是怎麽搞的嘛!”

雷鳴遠沉沉地說道:“實不相瞞,銀行金庫裏,發現有兩條地道,西室中的一條是日本人挖的,運走的是磚頭和瓦塊,是我提前放的。但東室中還發現有另一條地道,不知何人所挖,有兩百箱寶物都被人提前盜走了,這件事被我瞞下了,沒有上報。最後隻有拿一些空箱子充數。這個盜竊行為做得天衣無縫,滴水不漏。這個人究竟是誰,我……我根本就不知道。”

何許人驚呼道:“天哪,一筆膨脹到了五千億美金的巨額財寶就這樣失蹤了!連你都沒有看住,這簡直匪夷所思嘛!這難道是魔鬼的陰謀?”

白梅生氣地說:“寶物失蹤了,在你眼皮子底下人間蒸發啦,你們兩個上海灘最大的偵探呀,一個號稱是東方的福爾摩斯,一個號稱是破案奇才,我看改叫最大的笨蛋得啦。”

雷鳴遠緩緩言道:“其實,寶物也許並沒有丟,它不在別處,就在我們偵探的腦袋瓜兒裏。”

何許人哂笑一聲道:“嘁,亂講,什麽腦袋瓜兒裏?我看你是氣瘋了說胡話吧。”

雷鳴遠這時鎮定下來說:“老兄啊,沉住了氣,越到關鍵時刻,就越考驗我們偵探的智慧。據我分析,日本人既然挖了地道,打通了金庫的地下室,有一個前提條件,即他們必須事先搞到城市下水管道的圖紙。往前逆推一步,通過誰能搞到圖紙呢?倒是有幾個人,但他們與寶物毫不相幹,都是平民百姓,再往前逆推一步,跟寶物沾邊的有誰?根據我的推測,隻能是馬當先。”

此言一出,何許人和白梅一下都愣住了。

白梅甚覺詫異道:“怎麽會是他?不……太可能吧?”

何許人冷笑道:“哼哼,馬當先?你的馬表哥,英捕房的馬督察長?日本人的馬密探?三重身份,三張假臉,他才是上海灘上最大的騙子!如果龜井想要找下水管道圖紙,也唯有通過他才能辦得到。他是上海灘上的識途老馬,又手握英捕房重權,找個圖紙簡直易如反掌。”

雷鳴遠冷靜分析道:“我一直在琢磨那第二條地道是哪兒來的,有沒有可能馬當先當時的確找到了圖紙,但這圖紙不是一張,而是兩張,他把其中的一張獻給了龜井,另一張留給了自己。日本人在一個地方開挖,他也在另一處開挖,這樣,才會同時出現兩個地洞。”

何許人點頭道:“嗯,這個分析很合理。”進一步推測道,“從他偷竊得手的情況來看,他的地道肯定要短於龜井的地道,不然他就不能提前打通,偷偷運走兩百箱文物。”

雷鳴遠肯定地說:“對。現在可以下判斷了,寶物肯定是被馬當先偷走的。我們隻要抓到馬當先,就能找到所有文物!”

白梅已經急不可耐:“事不宜遲,抓緊行動!”

雷鳴遠穿上警官製服,挎上手槍背帶,與何許人、白梅一起衝出辦公室。

一路風馳電掣,三人來到馬當先租住的公寓,但吃了閉門羹,家裏根本沒人。屋裏黑燈瞎火,一點兒動靜也沒有。何許人掉轉車頭,向另一個方向駛去。

車子在馬林斯基咖啡館門前刹住,何許人下了車,進了館裏,問了問,經理和服務生一個勁兒地搖頭,說沒人見過馬當先。

雷鳴遠不時地看表,寶貴的時間就這樣一分一秒地流失了。

何許人邊駕駛邊說:“今晚必須找到馬當先,如果找不到他,明天要找到他的機會將更加渺茫。”

何許人帶雷鳴遠和白梅來到崔家,把一份證件和一封信交給崔名貴,鄭重地說:“老弟,一切都聯係好了。你上前線的要求上峰批準了,這是出境證件和手賬,你拿好,這是給五戰區92軍88師師長董漢堂的介紹信,他會重用你的。”

崔名貴收下證件和信,有些猶豫地說:“可是大哥,我才殺了九百九十九個小鬼子,你就讓我殺滿一千個再走吧。”

何許人不容置疑地:“不行,你今晚必須走!鬼子的密探早就盯上你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雷鳴遠也勸道:“老崔,一定得走。不過,臨走前,可以告訴我們子彈的秘密了吧?”

崔名貴沉默半晌,緩緩言道:“好吧,分別之際,我就實話實說,揭開子彈的真相吧。當年我在張作霖的部隊當兵,一次開小差,被抓了回來,和我關在一起的是個學生兵,參謀,那個小白臉膽大包天勾引了張總司令的姨太太,本來要拉出去槍斃的,結果,臨死前,他對張老總說出了一個天下絕技,一個驚天秘密,換回來一條小命。那個絕技就是這種子彈。它是用堅硬的岩鹽製成的,岩石的‘岩’,食鹽的‘鹽’,岩鹽是天然存在的氯化鈉,能溶解於水,是重要的化工原料。由於人體內溫度和水分的緣故,彈頭它打入人體後會很快融化掉。我就是向他學會了這門絕技。”

何許人以手加額道:“啊,原來如此。難怪小鬼子永遠找不到彈頭,原來化掉了。”

雷鳴遠伸出大拇指讚道:“絕妙啊!如果不是老崔親口說出來,世人誰也猜不透這其中的奧妙,小鬼子隻有挨打的分兒,死都不知是怎麽死的。”

白梅讚道:“崔大哥,你的子彈太神奇了,真是天下一絕。不過,你還是趕快離開大上海吧,何探長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崔名貴沉吟片刻道:“好吧,我走!你們這是要去哪兒?”

何許人道:“你別管了,我們幹完最後一票,也要走。”

三人一起離開了崔家。在車上,一路無言,他們失去了尋找的方向。

突然,白梅脫口而出:“鬼宅地道!”

雷鳴遠和何許人聞言一愣,恍然大悟,雷鳴遠一把緊緊摟住白梅,忍不住在她臉上“啵”地親了一口,狂喜道:“還是我老婆聰明,這下我算服了,我們兩個上海灘最大的偵探得讓位啦。”

何許人催促道:“快快快,趕快開車吧!”

“好嘞!”雷鳴遠一腳油門兒轟到底,車子像利劍一樣飆出。

轎車全速飛駛,超過了路上所有的車輛,很快就來到了蘇州河邊的那座鬼宅。

轎車停在“鬼宅”的入口處,三人悄悄下了車,趁黑摸進了莊園。

莊園很大,在他們站的地方,可以清楚地看見殘破的屋頂和長滿荊棘的花園。

這裏簡直就是鬼魂的居所,陰森的景象讓人不禁聯想起恐怖的舞台布景。

三人硬著頭皮往裏走,經過了幾道月亮門,繞過一片大水塘,來到後院,找到了地道入口處。那是一處假山石的下方,洞口有五六米見方,裏麵黑黝黝、陰森森的,有一股黴味撲麵而來,還摻雜著糞便、垃圾的惡臭味。

三人順著坑道一路向下摸去,雷鳴遠和何許人打開了隨身攜帶的筆形手電筒,並在手電筒上蒙了層紅布,僅能照亮腳下很小的一塊地麵。

洞裏麵很濕滑,白梅不小心滑了一跤,何許人趕緊扶了她一把。

雷鳴遠發現這裏與上次他背著白茂堂逃跑時的地形很不一樣,三人繼續向下深入,地麵越來越濕滑難行。

突然,雷鳴遠被一個黑乎乎的東西絆了一下,他用手電一照,發現是一具男人的死屍。

三人小心翼翼地繼續向裏麵摸索前進,在一個彎道處,扔著一些挖掘工具,旁邊還有一些零散的木板條,半截陷在泥裏。地麵有零亂的腳印和拖拽重物的痕跡,深深淺淺,縱橫交錯,顯示這裏剛才有許多人來過。

何許人和雷鳴遠交換了一下眼神。

三人繼續前行,約莫行走了二十分鍾後,前麵似有光亮的東西閃了一下,很快又熄滅了。之後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輕微響動,還有鐵器相碰而發出的金屬聲。

再往裏走,竟然出現一片寬闊的地下室,何許人用手電照了一下,發現裏麵的空間相當大,牆體是紅磚砌就的,頂部足有六七米高,用水門汀做橫梁,幾根粗大的立柱支撐著整個頂棚。

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在前麵蠕動,一個人影轉身的姿態被一束光勾勒出來。

突然,一束強手電光直射過來,晃得三人睜不開眼睛。空中傳來馬當先的獰笑聲。那聲音透著恐怖和激動,在四麵封閉的地下室中顯得格外響亮。

何許人驚呼道:“馬當先果然在這裏!”

馬當先的聲音傳過來:“真沒想到你們竟會找到這裏。”

雷鳴遠拔出手槍,指著他喝問:“馬當先,你老實交代,法蘭西銀行地下金庫中的那些寶物箱子是不是你偷的?”

馬當先口裏爆發出一陣狂笑道:“偷?哈哈哈哈!事到如今,就把實話都告訴你們吧。一周前我受龜井之命尋找城市下水管道圖紙,我從市管道公司和圖書館分別搞到1890年和1915年的下水管道設計圖。1890年的圖紙上有一條下水管道離金庫地下室隻有三十米,龜井手下的人就是用這張圖紙為藍本開挖地道的。但當天晚上,圖書館的劉館長又送來一張德國工程師在1870年設計的下水管道圖紙,我花重金買下。這張圖紙上有一條管道,離法蘭西銀行金庫隻有十五米的距離!天哪,十五米!簡直是蒼天有眼,這條管道比龜井的管道足足短了一半!我的人隻用了三天就打通了那條地道。我們把金庫中的兩百箱寶物全部運了出來,連夜藏進了這裏。哈哈哈哈,現在我馬當先成了上海灘最富有的人啦!不,應該說是全中國最富有的人啦!”

白梅狠狠地罵道:“馬當先,你利令智昏,財迷心竅,偷竊寶物,是十足的強盜行徑!你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

何許人也狠狠地罵道:“你簡直是民族的敗類,日本人的幫凶,無恥下賤的小人!”

雷鳴遠捺著性子苦苦勸道:“馬當先,我勸你不要被金錢物欲迷昏了頭,還是乖乖地把寶物交出來吧,我們一起上交給國家,你也算個功臣,也算為保護民族文化遺產做出了貢獻。”

馬當先毒笑道:“嘁,別給老子戴高帽子唱高調了,什麽愛國啊、貢獻呀,全是屁話!你們信仰什麽狗屁國家、革命、正義,那些東西能當飯吃嗎?我馬當先從來隻相信一個字——錢!你們盡管罵吧,罵我卑鄙無恥也好,喪盡天良也罷,我不怕,盡管罵,有了錢我還在乎什麽?我隻是趁機發點兒國難財而已,我不幹別人也會幹的。”

何許人拔出手槍,指著他大吼道:“馬當先,把寶物交出來,不然我就不客氣啦!你要放明白點兒,我們有三個人,而你孤身一人,你今天插翅也難逃啦!”

馬當先又爆發出一陣磔磔的大笑:“哈哈哈哈!”隻見他右手握著手槍,左手攥著一個小型電子裝置,腔調顯得更加陰森恐怖,“你們睜大眼睛看看這是什麽?這是一個炸彈按鈕,我已經在洞口安好了炸藥,整整五十公斤TNT,它的威力足以炸塌一棟十層大樓啦!到現在你們還膽敢威脅我,真是瞎了狗眼啦!你們放明白點,別逼我出手。我隻要手指頭動一動,哼哼,誰也別想活著走出地道!”

雷鳴遠再次好言相勸道:“馬當先,我勸你懸崖勒馬,摸摸自己的良心吧,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吧!”

突然,馬當先用槍指住三個人,最後把槍口轉向白梅道:“表妹,我今天不得不說了,你當初曾經答應嫁給我,可你竟然食言了,嫁給了這個渾蛋,如今我倒要勸你懸崖勒馬!白梅,好表妹,我勸你離開他,跟我去美國吧,我不計較你的過失,我會原諒你的幼稚。相信我,我會給你一個美好幸福的未來,白梅,你說話呀。”

白梅冷笑一聲道:“別做夢了,馬當先,就是全世界的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會嫁給你這個人麵獸心、甘當漢奸的家夥!”

“你……你下地獄去吧!”馬當先一揮手,火光一閃,響起一聲震耳欲聾的槍聲,一顆子彈帶著尖銳的嘶鳴撲向白梅。雷鳴遠搶上一步,一把把白梅擋在身後,第一顆子彈沒打中,馬當先又開了一槍,第二顆子彈擊中了雷鳴遠的前胸,雷鳴遠頓時倒地不起。

白梅發出聲嘶力竭的呼喊:“鳴遠!”一下撲在雷鳴遠身上。

何許人一看形勢危急,掄槍就射,“當!當!當!當!當!”一口氣打光了槍裏的子彈,有兩顆子彈在馬當先的胸膛上爆裂開來,馬當先一個狗吃屎一頭栽倒在地,口吐鮮血,用盡最後的力氣,手指漸漸接近了炸彈按鈕……

何許人反應夠快,道:“不好,快走!”和白梅一把架起雷鳴遠,從地道的出口往外逃。

他們快逃到洞口了,隻聽身後一聲巨響,“轟……隆隆!”大量土方塌下來掩埋了地道入口。

何許人和白梅駕著雷鳴遠終於逃出了洞口,把雷鳴遠平放在地上。

白梅哭喊著:“鳴遠,你醒醒,我是白梅呀,你醒醒,你醒醒啊!”白梅不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久久地呼喚著丈夫。

望著滿臉煞白、呼吸微弱的雷鳴遠,何許人對白梅道:“趕快送醫院,再晚就來不及啦。”

二人把雷鳴遠抬上了轎車後座。

轎車上,白梅緊抱著雷鳴遠坐在後座,何許人跳上駕駛樓,把車倒上了大路,飛馳而去。

轎車一路風馳電掣,車燈像兩把利劍一樣撕裂夜幕,遠處大上海的燈火正撲麵而來。

後座上,白梅緊緊摟著雷鳴遠,呼叫著丈夫,用手緊壓住他還在血流不止的傷口。

雷鳴遠緩緩睜開了雙眼,摸了下胸膛,抬起手,看見滿手都是鮮血,最後一束目光盯在白梅的臉上:“梅……我的愛……我不行了……我不能陪你走完今生的路了……你要答應我……我們來世再見,下輩子,你一定要嫁給我,我們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白梅撕心裂肺地呼喚著:“鳴遠,你要堅持住,你不會有事的,醫院就快到了……”

雷鳴遠吃力地笑了笑:“不用了,好冷,梅,抱緊我吧,能夠死在你懷裏,是我最好的歸宿……能夠替你擋子彈,是我這一生做過的最男子漢的事情……梅,不要哭,你應該為我感到自豪和驕傲……來,再吻我一下吧,對……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完成了回國的使命……想來真是諷刺,我是個複仇者,是個破案者,同時還是個作案人,我一生都在破別人的案子,是個維護法律公正的騎士,可我卻幫助法國人偷運佛經……”

聽到這話,正在駕駛的何許人心下一驚,回頭望了一眼後座上的二人,踩著油門兒的腳不由自主地加大了力度。

白梅打斷他說:“不,鳴遠,千萬別這樣說,你為祖國人民、為子孫後代做了一件功在千秋的事情……”

雷鳴遠氣息奄奄地說:“作為一個中國人,這是我做的最好的一件事……梅,我不後悔……在國家需要我的時候,我回來了……擎起了心中的火炬……那火炬從母親手裏傳到了父親手裏……又傳給了我……現在是你……噢,梅,那光芒一直在前麵引導我……梅,永別了,我會在天堂……等著與你團聚……”

雷鳴遠頭一偏,那顆在胸腔中頑強燃燒的心髒停止了跳動。

白梅的心完全碎了,哭成了淚人。

轎車很快到了一棟獨立的別墅小院。

何許人把轎車開進了雕花鐵門,繞過噴水池,停在門廊前。

八個頭戴禮帽、身穿黑西裝的特工迎了上來,其中一個小頭目上前打開車門,畢恭畢敬地說:“副會長,您回來了。”

白梅吃了一驚,看看四周,緊張地問道:“何探長,到醫院了嗎?”

何許人回過頭來,臉上掛著一抹毒笑:“哼,醫院,人都死了去醫院幹嗎?不過倒是有一間‘太平間’等著你,那是專門給你們地下黨準備的最後歸宿。”

白梅注意到何許人的手中不知何時突然多出來一支手槍,黑洞洞的槍口正指著她的腦門兒。

何許人臉上掛著獰厲的笑:“到了撕破假麵的時候,那就真刀真槍直接對壘。白梅小姐,不,現在應該叫你白梅同誌,你不去演電影真是可惜了。我一直把你當朋友,可你們這對夫妻檔大騙子一直在跟我跳一出假麵舞會!你們竟然騙過了日本人,把佛經偷偷運出了大上海,交給了中共,情節妙得連莎士比亞都要自歎弗如啊。但可惜呀,你們的好戲最後演穿幫了,賊人不打自招,哼,偷竊國寶,私運出境,這個罪行可就大了。”

他打開了車門,瀟灑地擺了擺手槍,道:“對不起,白小姐,別怨我,是你自己送上門來的,現在下車,跟我一起去見我的頂頭上司江漢清!”

白梅瞥一眼車外站著的八名手持短槍的特工,冷言道:“慢!罪行?什麽罪行?誰的罪行?你把話說清楚。何探長,不,應該叫你何副會長,你真是貴人多忘事啊,佛經是裝在誰的箱子裏運出的大上海,你不會不記得了吧?你硬要把這個所謂的罪名強安在我頭上,算你夠膽,但隻怕你不夠走運。我這就和你一起去見江會長,隻怕到時候你會吃不了兜著走啊!你要想明白,佛經是在誰的手裏弄丟的,你就是渾身長嘴,隻怕也說不清了。”

何許人一下愣住了,白梅這一手確實厲害,一下子就掐住了他的死穴。何許人方寸亂了,訥訥地說:“佛經……不是我……可你……好好好,算你狠,白梅,我認輸還不行嗎?時間不早了,我們畢竟還是一夥的嘛,我們必須得在天亮之前將雷探長掩埋。”

白梅冷言道:“那你還猶豫什麽?”

何許人灰溜溜地上了車,甩上車門,重新發動了引擎,把車子駛出大院,一路疾馳而去。

幽藍的夜空下,一個遠離城市的地方,依稀可見遠處山丘模糊的輪廓。

一座丘陵上,有一片無主的荒墳墓地。影影綽綽地立著許多墓碑,上麵大多沒有名字。

一座新土壘起的墳丘。白梅用野花編成一個花環,恭恭敬敬地擺在墳頭上。

何許人沉痛地說:“鳴遠兄,我的好兄弟,你是用生命保護中華文化的衛士,你是與日本侵略者殊死抗爭的鬥士,你是用自己的脊梁扛起民族災難的勇士。你,一路走好!”

白梅跪在一邊,悲慟欲絕,對著墳墓哭訴:“鳴遠,我的愛人,我的同誌……你走得這麽匆忙,我不知道,沒有了你我還有沒有勇氣獨自生活下去。你還記得嗎,你曾送我一首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你說等我們第一個孩子降生的時候,就讀給我和孩子聽……鳴遠啊,我們不會有那一天了,所以今天,我把它獻給你,讓它送你遠行吧。”

白梅燒掉了那首詩,強忍悲痛轉過身來時,突然發現一支勃朗寧自動手槍已對準了她的胸膛。

手槍握在何許人手裏,黑洞洞的槍口正散發著一股不祥的味道。何許人一臉毒笑地望著她。

白梅橫眉冷對,厲聲嗬斥:“何許人?你究竟想幹什麽?”

白梅手裏並沒有武器,但她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以毫不妥協的目光死盯著何許人的眼睛。

何許人一抖摟袖子,道:“別裝傻了,白梅小姐,老子是幹什麽的,你很清楚。反正這筆財寶跑不出我手心了。我,國民黨教育部文物局中校專員,是保護曆史文化遺產、搶救國家珍貴文物委員會的副會長。現在,我正式通知你,我何許人代表國家和政府,接收這批國寶!”

白梅一怔,義正詞嚴地道:“何許人,雖然你一直蒙著假麵跳舞,但我早就知道你國字號的真麵目。你們文保會打著保護國家文物的旗號,坑、蒙、拐、騙、搶、盜、偷,大發國難財,中飽私嚢,化公為私,以權牟利,現在怎麽搖身一變成了保護國家文化遺產的人了?”

何許人擺一擺手槍,道:“你說的這些都跟我不沾邊,我隻是奉命行事,執行上峰交給我的光榮任務!我領導下的組織對國家的一切財產都擁有義不容辭的保護責任。你說說吧,在現今的中國,我們不出麵保護,誰來保護?誰有能力、有資格來保護?”

白梅質問道:“保護?誰保護?保護誰?你?呸,你不配!祖國半壁江山都叫你們丟完了,還好意思說保護?你們國民黨,是一個禍國殃民的政黨,你們的政府根本不能代表中國人民,麵對日本軍國主義的猖狂侵略,隻知道打內戰,實行不抵抗政策,除了撤退,就是逃跑,要不就是簽訂城下之盟。你們還有資格代表中國嗎?隻有我們中國共產黨才在保護中國。”

何許人獰笑道:“你現在承認自己是共黨了?上次在三鬥坪,你和遊擊隊裏應外合,搶走了我的機器,還假惺惺地掩護我,原來都是做戲。我一直都把你當成救命恩人,原來你是別有用心,一直在耍我。如果早確認你是共字號的,我早就送你一顆定心丸吃了!”

白梅正色道:“收起你的罪惡之手吧,何許人,你想要搶走這批國寶,我正告你,門兒都沒有!除非你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

白梅冷冷地問道:“你隻會靠槍來給自己壯膽。何許人,我問你,為什麽我們中國人在沒有外敵的時候,槍口總是指向自己人?”

何許人聳聳肩,冷笑一聲道:“這是一句千古絕問,是老祖宗留下的醜陋傷痕,任何政治家都治愈不了,我更回答不了你。還是讓我用子彈回答你吧!”

何許人扣著扳機,越扣越緊,白梅已做好了犧牲的準備。

忽然背後傳來一聲沉斥:“別動!放下槍!雙手放在頭後麵,慢慢轉過來!”

何許人嚇得一個激靈,手槍“啪”地掉到了地上,雙手放在頭後,慢慢轉了過來,在他眼前出現的,竟然是日特頭目黑澤!

黑澤猙獰的麵孔綻放著得意的笑,他用手槍點著何許人的鼻子道:“嘿嘿嘿嘿,何許人,沒想到吧,你終於落在我手裏了。”

何許人結巴道:“黑澤?你……你不是跟……龜井去追愛棠和那……那船寶物去了嗎?”

黑澤嘴一撇,獰厲地說:“非常遺憾,我的任務是盯死你,因為我早就知道這批寶物最終會落進你手裏,所以盯死你,就意味著最終的巨大收獲。”

何許人假裝癱軟:“黑澤君,求你放過我,你都看見了,我手裏什麽都沒有哇,其實你應該打死的是白梅,她是中共地下黨,是你們的冤家死對頭!”

黑澤毒笑道:“別廢話了,大批寶物被埋在鬼宅地道裏了,現在它歸我們大日本帝國所有了。你們該上路了,你們誰先來?何大神探,還是你先吧,然後才輪到她,我才不在乎她是不是龜井的女兒。”

黑澤舉著槍,對準了何許人,手指慢慢接近扳機,正要扣動,突然“當”的一聲悶響,一顆子彈打破森林的寂靜,劃過夜幕,瞬間鑽進了黑澤的腦袋,黑澤直挺挺地向後栽倒,一命嗚呼。

何許人大驚:“誰?誰開的槍?”他望著隨風起伏的森林,無語的森林正翻滾著黑黢黢的波濤。納悶兒了許久,他忽然醒悟了,對著森林高喊道:“崔名貴?催命鬼,是你嗎?老崔,你……你這個老鬼呀,我知道準是你,你出來說話,你已經完成了自己的諾言,殺滿了一千個小鬼子,現在請你站出來。”

沒人說話,隻有山風“嗚——嗚——嗚”地刮著,就像魔鬼的哭吟。

何許人愣在當地,猶豫了半天,才彎腰撿起了手槍。

突然,何許人眼前出現了雷鳴遠的臉,那是一張仇人的臉,一張英雄的臉,一張朋友的臉。那張臉既冷若冰霜又親切和藹,充滿了生命的鮮活力量,洋溢著對生活的全部熱愛和對未來的美麗憧憬,那張臉始終在眼前晃動著。雷鳴遠是當得起朋友這個稱呼的,他曾在危難時刻救過自己的命,處處抬舉自己、幫助自己,和自己從死對頭變成了好朋友,還幫助自己渡過了重重難關和道道險灘。

沉默。

僵持。

對峙。

眼睛對眼睛。

國民黨對共產黨。

仇恨對怒火。

一切言語都是多餘的,到了撕破假麵的時候,每個人終究還是要變回自己。

何許人的食指緊扣在扳機上,扣得越來越緊。他心想,我隻要再往後用力一點點,白梅就去見上帝了,地道裏這筆價值連城的財寶就全都屬於我一人了。我可以把它上交國家,也可以不上交,獨吞了,誰會知道呢?良心啊,我可以再出賣你一次嗎?就讓這個秘密爛在肚裏吧,可我為什麽還要猶豫呢?

突然,從森林那邊傳來“哢嗒”一聲輕響,雖然隔得很遠,但金屬的碰撞聲聽得很清楚。

何許人一個激靈,仿佛被內心的火燎了一下,驚慌地回頭,向森林瞄了一眼,他猶豫著到底要不要開槍。緊扣著扳機的手開始**,他最後咬了咬牙,緩緩放下手臂,慢慢轉過身子,拖著沉重的雙腿,向丘陵坡下走去。

身後傳來白梅冰冷的聲音:“慢著!何許人,我有話說!”

何許人機械地轉過身來,白梅臉色凝重地說:“何大哥,剛才你沒有開槍,說明你作為一個中國人的良知還沒有泯滅。這筆巨額財富,我要告訴你,它姓國也好,姓共也罷,不論哪個黨派得到了它,它都是屬於中國人民的,它沒有落在法國強盜和日本強盜手裏就是我們共同的勝利。但它最後的歸屬,隻能由曆史來下最後的判詞!我們都是中國人,應該放下手裏的槍,放下仇恨,放下誤解,放下黨派之爭,以民族大義為先,以國家利益為重。何大哥,是該幡然醒悟了,隻有當我們趕走了日本鬼子,祖國得到解放,這筆財富才會最終回到人民的懷抱。”

白梅走到何許人麵前,大度地握著他的手說:“我的何大哥,我們都是中國人,是堂堂正正的中國人。大義在前,喚我們一起上路,繼續跟日本鬼子戰鬥,直到把鬼子全部趕出中國!我知道,你是個有良知、有良心、有覺悟的人,我們今天做個約定吧,當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的那一天,當日本人宣布投降的時候,我們如果都還活著,就回到這裏來,一起把這批寶物挖出來上交給國家,這是我們共同的曆史責任。”

一席話,擲地有聲,鏗鏘在耳。

是“民族”“大義”“責任”這些字眼兒最終感動了何許人,喚醒了何許人,啟悟了何許人。何許人毅然收起了槍說:“白梅,謝謝你和雷鳴遠對我所做的一切。你的這番話我會銘記在心,永不忘記。你說得對,要做回一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你放心,我記住了你的約定,等勝利那一天到來的時候,我一定會回來的!”

冬日的黎明,晨光熹微,朝霧冥冥,一切景物都顯得迷迷茫茫,如真似幻。日夜交錯時半明半晦的光芒遊移不定地在酣睡的萬物之上悄然湧動。

今天正是春節,1938年的春節已悄然降臨到這片命運多舛的大地上。

白梅覺得自己仿佛置身於教堂高塔的尖端,心頭有說不出的孤獨、茫然和傷感。眼前是廣袤的世界,腳下是堅實的大地,她內心深處萌生出強烈的渴望,想撕破霧氣築成的柔軟牆壁,到個什麽地方去感受自己的生命確實存在過、奮爭過、燃燒過、戰鬥過。

突然,從天主教堂的穹頂裏,傳來一陣細如遊絲的歌聲,她知道,那是一首淒涼悲憫的安魂曲。那歌聲仿佛是一曲天籟之音,把死城一般的上海灘變成了一個古老的夢魘。

這一瞬間,白梅深深地被感動了。

這野蠻肮髒的城市,竟也會升起如此聖潔明麗的歌聲?這建築在地獄之上的天堂,也會響徹如此美妙的管風琴音樂?這歌聲和音樂,猶如天堂的淚珠,聖潔、晶瑩、沁人心脾,正圓潤安詳地滴進她的心底。

此刻的大上海,像一軸水墨畫一樣在她的眼前壯闊展開。

她的思緒飄得很遠,不由得想起了從小與自己血淚相連、相依為命後來又分道揚鑣的孿生姐姐;想起了雙手沾滿中國人鮮血的日籍父親;想起了引領自己走上革命道路的林風教授;想起了啟蒙、青春、熱血、誓言、理想、信仰、意誌、愛情、夢想、殉國、投敵、變節,還有那太多的奴顏媚骨和寧死不屈。

這時的白梅,心裏突然對籠罩在黑暗和迷霧中的人們,對那些掙紮在死亡線上的人們,對那些為中國的前途和民族的命運頑強戰鬥的人們,生出無限的向往之情,渴望和他們緊密相連,心心相印,融為一體。

白梅的心中湧現出一首恢宏壯闊的樂章,壓倒了天地間所有的聲響。她的心隨之在自由、勇敢、快樂地飛翔。

英租界南京路上熙來攘往,車流如梭,人頭攢動,繁華無限。

白梅獨自坐在位於路邊的維也納咖啡廳的遮陽傘下,突然,遠處傳來幾聲清脆的槍聲,立即引來日本人的警笛聲、哨子聲、雜遝的腳步聲和陣陣呼喝。

紛紛跑過的市民說:“那邊當街打死了幾個小鬼子,不知是何人所為。”

老年市民說:“還有誰,準是‘紅桃K’,誰說他上了前線,他還在上海!”

旁邊有人說:“是啊,隻要他還在戰鬥,中國就還有希望!”

有一位像是知識分子的人說:“在他的感召下,一定會有更多的中國人拿起槍來與日本人戰鬥,直到中國獲得完全的勝利!”

報童跑來,高喊著:“看報啦,看報啦,‘紅桃K’再下挑戰書,東洋人魂斷上海灘!”

白梅仰起臉,從聳立的大廈的縫隙間,黑壓壓地飄落下無數的紅桃K,那些撲克牌漫天散落……

市民們抬頭仰望,臉上露出欣慰的笑……

一個男孩撿起一張紅桃K,傳給另一個男孩,那男孩又傳給另一個女孩……

白梅本能地望向前方,人群一如既往地走著,走著,突然,街上的每一個人都戴著鬼臉麵具,迎麵走來……

大上海,儼然是一個假麵的世界。

一位穿灰呢大衣的中年男子迎麵走來,在白梅麵前的桌上放下一張報紙,報紙上是一張“紅桃K”的照片。

白梅撿起一張紅桃K撲克牌,放在對方的報紙上,對上了暗號。雙方對視一眼,會心一笑。

白梅不動聲色地站起身來,瀟灑地戴上墨鏡、網紗和貝雷帽,挽起男士的臂膀,邁步向街道深處走去,隻留下兩個剛健而又俏麗的背影……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