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鯨工作

今天是12月31日,明天就是陽曆新年了。愛棠以為市麵定會呈現一派蕭條肅殺的景象,但沒承想他從永安百貨出來,一路卻看到了另一番辭舊迎新的喜慶景象。

沿街許多商店的櫥窗裏大多掛著“新年快樂”“喜迎新年”的字樣。為了迎接新年的到來,大人們為孩子們買了許多氣球和煙花爆竹,孩子們穿著新衣服,高興得滿街亂跑,家家戶戶都在門口掛起了燈籠。燈籠是用紅紙糊的,在中國,紅色是吉祥喜慶的顏色,那些燈籠有圓的、方的和橢圓形的,燈籠下麵還掛著長長的穗子和大大的絨球。

對中國人來說,新年意味著萬象更新,春滿大地。可在一片通紅之中,卻夾雜著土黃色的軍服和白花花的刺刀,日本士兵牽著狼狗混雜在出門采購的市民中間,彼此相安無事,互不幹擾,這倒也是一番難得的景象,侵略者和被侵略者和平相處,似乎散發著一些古怪的氣息,跳躍著一些不和諧的音符。愛棠一路發著感慨,看樣子中國人的確是個有趣的民族,稱得上是世界上最懂生活、最會生活的人群,不管天上下炸彈還是刀子,他們依然能苦中作樂。皮鞭之下,廢墟之上,仿佛有一種按部就班、四平八穩的人性力量,有一種看似軟弱其實強韌的生活慣性,在緩慢而又悄無聲息地滋長和延伸。這力量,這慣性,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這也許就是五千年文明所培育出來的力量吧。

這種力量叫什麽?愛棠想了半天,從腦海裏搜尋出兩個形容詞:同化力和包容力。對,就是這兩個詞。他覺得這兩個詞能準確地形容中國和中國人。是的,這是一個了不起的民族,一切人為的破壞和武力的踐踏,都不能戰勝它、消滅它。從鴉片戰爭時起,到八國聯軍聯手侵略中國,到後來英、美、法在上海開辦租界,再到後來日本帝國的崛起和對中國的占領,有哪個國家打贏過這場戰爭嗎?表麵上贏了,其實都敗了,這就叫“雖勝猶敗”。世界上所有的列強都侵略過中國,但所有的列強誰也不敢吹噓自己能夠消滅這個古老的國度,更不敢吹噓能夠滅絕它燦爛而輝煌的文明,誰要是妄想殺光這個民族更是癡人說夢、不自量力。誰不承認這一點,誰就要吞食苦果,最後狼狽地滾回自己的老家。

愛棠知道,在這種強大而又無形的文化力量麵前,自己的同胞就要夾緊尾巴灰溜溜地回到法蘭西去了,勉強維持了近一個世紀的殖民占領已經不戰自潰。而日本人的可悲之處在於,他們根本看不見這種潛在的力量,看不見這種深厚的文化底蘊和民族底氣,更看不清自己的命運劫數,還一味地沉浸在戰勝者的光環之中彈冠相慶,忘乎所以,還以為自己是最終的勝利者呢。可悲呀,真是可悲,讓他們折騰去吧,最終等待他們的,必將是一場奇恥大辱和滅頂之災。

轎車一路駛過幾條寬闊的街道,愛棠感慨道,世事如棋,人生如戲,可再好的戲劇終將有謝幕收場的一刻,我們即將在鮮花和掌聲中體麵地謝幕,光榮地撤出,就像當年拿破侖從埃及撤出時一樣,把那些該帶走的財寶一個不剩地全部帶走了。這難道是敗退和失敗嗎?不,失敗和逃竄從來不屬於法蘭西,這是凱旋,是衣錦還鄉,是從占領國得勝班師回朝。這難道不對嗎?誰讓你被我占領的?你不服嗎?可你是奴隸呀,該是我的終歸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這就是強者的邏輯、叢林的法則嘛。這個世界的公理就是——弱小必將臣服於強大!曆史的邏輯就是——成王敗寇!

愛棠一路想著心事,車子駛進了法國總會。

這裏已經是一派節日景象了。後院滿是節日的氣氛。仆人們在搬運一棵大冷杉樹,一個個紙箱子裏裝滿了閃閃的星星和五顏六色的塑料花朵,都被擺放在樹旁。有幾人正在搬運一架白色三角鋼琴,幾個電工正在架線,一排排彩燈已高掛在樹上。

哦,他倒忘了,今晚要在這裏舉行一個盛大的假麵舞會。露天舞台已經搭好,鋼琴正被擺到舞台上。

安東尼迎麵走來,道:“領事先生,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那三個設計師已經完成了設計,明天就可以上報方案了。”

“很好。讓設計師們都來參加晚會吧,他們忙了幾天,也該來散散心了。”

“正是這樣安排的,領事先生。”

“今晚舞會的請柬發出了嗎?”

“發出了,一共五百份,上海的有頭有臉的人物可能都要來。”

“嗯,那隻老烏龜也會來嗎?要防備他來搗亂。”

安東尼自信地拍拍槍套,道:“諒他也不敢,今晚我加派了人手,他要是敢來搗亂,我們就用子彈招待他。”

“很好。怎麽沒見雷探長?”

“他還在忙於給古董登記、核數、裝箱,晚上肯定會來的。”

入夜時分,彩燈齊放,法國總會後院的露天舞池已經準備就緒,開張迎客了。

總會門前車水馬龍,衣香鬢影,熱鬧非凡。樹上的彩燈熠熠閃亮,呈現出一派喜慶歡樂的氣氛。大腹便便的富商闊佬們帶著打扮入時、珠光寶氣的太太、小姐們紛紛驗票入場。

舞場已經人頭湧動,水門汀的舞池裏擠滿了舞客,上海灘的許多公子哥兒、闊少小開們也都帶著時髦嬌豔的女朋友擠了進來。

熱烈的掌聲響起,場燈一暗,樂隊奏起了一支意大利歌劇的序曲。

舞客們開始下場,隨著舞曲的旋律翩翩起舞。

眼花繚亂,大開眼界。洋式麵具和中式麵具紛紛登場了,又引起更大的轟動。

愛棠和安東尼走了過來,後麵跟著三名設計師,有人搬來了幾張椅子,五個人一起坐下。

愛棠轉頭對兩名法國設計師說道:“怎麽樣,二位專家,今晚下場玩一玩?”

一位法國設計師不好意思地擺擺手,道:“不了,我們是來當看客的。”

安東尼笑著對梁文博說:“梁先生辛苦了,下去玩一玩吧,緊張的神經需要好好地放鬆一下。”

梁文博謙遜地擺擺手,道:“我真不會跳舞,總監大人,你就饒了我吧。”

愛棠埋怨道:“你們這幾個書呆子呀,一心隻知道看書作圖,不懂得生活的真諦。安東尼,我們去後台拿麵具去。”

舞場入口處,忽然人群起了**,幾名男子闖進了舞場,後麵跟著小車,車上架著攝影機,工作人員在操縱著機器。

有人問身邊的舞客:“他們在幹什麽?”

那人說:“可能是來拍電影的吧。”

主持人走上台來,對著麥克風向大家宣布:“大家注意了,今晚雷電華公司要在我們的舞場上拍攝電影,請大家不要驚慌,繼續跳舞!”

樂隊重新奏響了舞曲,人們跳得更歡了。

攝影車在移動,黑澤喬裝成一個攝影師,戴著鴨舌帽和墨鏡坐在車上。

突然,三個黑社會打扮的“匪徒”跑進舞場,鑽進人堆,後麵拿槍的“警察”在緊緊追蹤。“警察”撥開人叢,發現了“匪徒”,“匪徒們”拔腿就溜,“警察”在後麵開槍射擊,“啪,啪啪!啪啪啪啪!”

紙炮槍發出了“槍彈”,兩個“匪徒”中彈倒地,背上殷紅一片。舞客們知道這是在拍戲,“警察”用的肯定不是“真槍真彈”,紛紛擠上來嘻嘻哈哈地圍觀。

這時,最後一個“匪徒”藏身在觀眾席中,繞到梁文博身後,槍口噴出耀眼的火花,梁文博隻覺得胸口一熱,眼前一花,隨即倒在地上,痛苦地掙紮著。那名匪徒轉身鑽出人群,逃之夭夭。

人群一下亂了套,“哄”的一聲,都擠上前來,觀看地上的“死者”。

梁文博躺在地上,雙目緊閉,一動不動。

人堆裏有人小聲道:“他沒死,是假的。”

一名舞客說:“不,他死了!”說話的人俯身於梁文博身上,用手探了探他的鼻息,道,“他真的死了。”

“哇!”的一聲,人群立刻炸開了窩,舞客們失魂落魄,四散狂奔,場麵完全失控了。

“嘟嘟嘟”,警哨吹響,幾名法國巡捕衝了過來。

安東尼急忙趕了過來,看了下梁文博,抬頭厲聲問道:“不是說拍電影嗎,怎麽真的打死了人?那幫拍電影的家夥呢,把他們給我扣起來!”

幾名巡捕領命而去,不久回來報告:“總監先生,拍電影的人都不見了,估計是一夥歹徒。”

安東尼氣得臉色鐵青,道:“簡直胡鬧!去!把晚會承辦商謝葆生給我叫來!”

謝葆生跟著巡捕慌張地跑來,安東尼劈頭就問:“謝先生,是誰批準在舞會現場拍電影的?”

謝葆生支支吾吾地辯解道:“是……是我,可他們說是雷電華公司的……又有正式執照……後台是美國人……可誰……誰知道這是場騙……騙局呀……”

安東尼死死地盯著他道:“哼,雷電華?狗屁!全是歹徒!你膽子不小,跟歹徒串通作案,在警方鼻子底下殺人,罪責難逃!”

謝葆生急得差點哭出來:“不是我!我……我也是被人騙了呀!”

安東尼厲聲下令道:“這話你去跟法官說吧,帶走!”

上來幾個巡捕,把謝葆生捆起來帶了下去。

領事署會議室。愛棠臉色鐵青,坐在會議桌上首,室內的空氣充滿了火藥味。

安東尼抬頭說:“領事先生,悲劇已經發生,再生氣發火也於事無補,現在有三份處理方案呈交上來,我們究竟應該采用哪個方案,請盡快定奪。”

愛棠按捺住波動的情緒說:“能不能確定這次暗殺係日本人所為?”

安東尼說:“根據內線提供的情報,這次行動正是龜井的助手黑澤洋勇策劃和實施的,他們本來想花重金收買梁文博設計師,但沒想到碰了釘子,於是對他采取了極端手段。”

愛棠質問道:“我不明白,日本人收買梁設計師,到底想幹什麽?”

雷鳴遠道:“收買工程師,無非想在圖紙上做手腳嘛。”

愛棠一臉的困惑,問雷鳴遠:“在圖紙上能做什麽手腳?”

雷鳴遠聳聳肩說:“這個問題嘛,我也沒想明白。”

安東尼把三張設計圖攤到桌麵上,道:“你們看,這三份圖紙,都把地下金庫的規模擴大了一倍。不同之處在於,兩位法國工程師的圖紙采取的是平麵擴展,即在原有的空間基礎上進行擴展,這就需要把全部古董搬到地麵上來。而梁設計師的圖紙是環形擴展,是在左右兩邊新開辟出兩個弧形倉室,像人的兩條手臂伸展開來,把中間的方形倉室環抱在中間,這種設計的好處是施工快捷方便,不用把堆放在原有倉室中的古董搬到地麵上,從而節省了施工時間,確保了古董的安全。”

愛棠看著圖紙讚許道:“通過對比可以看出,梁設計師的這張設計圖對我們最有利,既省工又省料,既省時又安全。看樣子日本人很可能也發現了這一點,知道我們一定會采用梁設計師的這張圖紙,所以就在他提交圖紙的前夜把他暗殺,以阻止我們做出最好的選擇。”

安東尼道:“如果我們對梁設計師這張圖紙棄而不用,就剛好就上了日本人的當。”

雷鳴遠點頭讚許,但還是有些吃不準。

竊聽室裏,氣氛顯得異常緊張。

幾名日本軍工正頭戴著耳機在竊聽,一台錄音機的磁盤旋轉著,正在錄音。

擴音器中傳來愛棠的聲音:“日本人的刺殺行動恰恰暴露了他們的企圖,這就叫弄巧成拙。那麽,我們應該怎麽辦,結論不是已經出來了嗎?我們一定不能讓日本人的陰謀得逞,必須來個反其道而行之,就用這張圖紙來施工。你們說呢?”

安東尼的聲音:“對!還是領事先生棋高一著,我們偏偏就采用梁設計師這張圖紙,讓日本人的一切陰謀詭計全部落空。”

雷鳴遠的聲音:“逆向思維,出敵不意,那就這樣定了吧,必須搶時間趕快施工,地麵上的古董文物堆積如山,我怕夜長夢多,萬一日本人動手搶劫,我們就徹底被動了。”

愛棠的聲音:“幹!馬上動工,安東尼,你負責調度和監工,一定要在一周內完工!”

日本軍工站了起來,將翻譯文稿一把抓起,跑出門去。

公館客廳裏,龜井把散亂的圍棋子收攏起來,剛要重新開始複盤,軍工推門而入,對龜井稟報道:“先生,這是剛剛竊聽到的法國人的會議內容,已經翻譯出來了。”

龜井一把搶過報告,急忙看了一遍,“啪”的一聲把報告甩到案頭:“哈哈,法國佬又上當啦!他們認為自己最聰明,別人都是蠢豬,可這一回聰明反被聰明誤,一口咬住了我拋下的釣鉤,上了大當。我這步棋,叫‘拙中藏智,棄中有取’,充分利用了否定之否定的原理,對方越是聰明,就越會上當受騙。”

黑澤心悅誠服地讚歎道:“先生的計策和您的棋術一樣高明,這遠遠超出了中國古代的三十六計呀。”

龜井得意地擺了下手:“好啦,把你的圖紙拿來吧。”

黑澤把圖紙擺到桌麵:“這張圖是從塞到梁文博身上的那張圖紙上拷下來的。你看,圖上這條彎道距離下水管道隻有三十米,我們從這裏打一條地道進去,估計五天就可打通地下室。”

龜井用卡尺反複丈量著距離,道:“法國人的工程五天就會完工,你們打的地道五天就會接近地下室。好,但要注意,你們在法租界的下水管道裏打洞,千萬不要引起租界警方的警覺。”

黑澤胸有成竹地說:“我們當然不會蠢到公然從法租界的下水管道口下去,我們是從英租界的一個下水管道口潛下去,秘密挖掘。”他指著地圖說,“你看,這裏地處郊區,入口非常隱蔽。我們的人分成三班倒,每八小時換一班,日夜不停地連軸轉,挖出來的土方從這裏運上地麵,撒入農田,不會引人注意。”

龜井盯著管道圖說:“就這麽辦,你立即帶人去挖掘吧。”

黑澤領命而去。

法租界領事辦。雷鳴遠帶著幾個技術人員匆匆走了進來,向愛棠報告道:“領事先生,派去香港采購探測器的人員回來了。”

愛棠放下手裏的文件,激動起身,看了看小型機器,滿意地點點頭,說:“你們要立即開始探測,幾個辦公室,我的辦公室,特別是會議室,一定要嚴密探測。”

“是!”雷鳴遠擺了下手,技術人員出門,開始分頭行動。

愛棠問道:“雷探長,最近打包作業的情況進展如何?”

“大部分已經裝箱了。估計再有一周,就全部裝完了。”

“很好。我們的郵輪已經快到香港了,這些箱子要及早做好裝船的準備。”

“好的。”雷鳴遠對愛棠說,“另外,這次舞會槍擊事件,讓我感覺到我們內部存在泄密問題。”

“哦,你怎麽會有這種感覺?”

“也許是種直覺吧,說不清楚,總覺得是哪裏銜接錯位。日本人怎麽會想到要收買梁設計師的?他們如果沒有看到梁設計師的設計稿,怎麽會知道他的設計對我們有利?”

愛棠有所觸動:“是啊,難道日本人在我們內部安插了密探?”

“大有這種可能。”

“那你來分析一下,如果有內奸,這個人最可能是誰?”

雷鳴遠拍拍腦門說:“據菲利普助理報告,他幾次看見史密特進出龜井公館,因為菲利普的家就在那兒附近。”

愛棠吃驚不小:“啊,這意味著……”

雷鳴遠說:“我們要做最壞的打算了。”

愛棠沉吟半晌:“如果內奸是史密特,你說,我們怎麽才能抓住他通敵的把柄?”

雷鳴遠建議道:“可以采取試探的辦法,以免冤枉好人。”

愛棠想了想說:“我有一個辦法,你看行不行。”愛棠和雷鳴遠小聲耳語,雷鳴遠聽了點頭稱許。

愛棠拿起電話,撥通了號碼:“史密特嗎?我是愛棠呀,你馬上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雷鳴遠起身道:“我去看看他們探測得如何了。”

雷鳴遠走進會議室,技術人員已經把探測到的竊聽器擺到了桌麵上,一共是四個。

技術員匯報道:“雷探長,這個設備夠先進的,我們又找到四個藏得很隱蔽的竊聽器。”

突然,機器“嘟嘟嘟”地叫起來,眾人圍了上去,探頭對準了一個衣帽鉤。

一名技術員走過去,用起子把那個衣帽鉤拆了下來,交給了雷鳴遠。

雷鳴遠仔細端詳著衣帽鉤,裏麵有個凹陷,用起子一起,跳出來一個米粒大小的裝置,雷鳴遠端詳著這個裝置說:“就是它,這個是最新式的無線竊聽器。”

眾人圍了上來,驚奇地看著這枚超小型的竊聽器。

雷鳴遠心中已有了計謀。

法租界領事辦。愛棠拿著一張紙對史密特說:“你去把這封電報發出去。”

史密特接過電報說:“好的,我立即去發。”說罷轉身離開,來到電報室,對電報員說,“你馬上把這封電報發出去。”

電報員接過電報,開始發報。

史密特等了一會兒,電報員發完報,將電報稿遞給他,他揣進懷中走了出來。

一輛轎車隱蔽地停在龜井公館外的路口,愛棠和雷鳴遠坐在車裏。

二人正悄悄窺伺著公館門口,一名巡捕隊長走了過來對愛棠道:“領事先生,我們在史密特的公寓裏,找到三把新配的鑰匙,我查了一下,是設計室的。”

愛棠道:“這說明史密特偷進了設計室,還可能偷拍了照片。”

這時,一個英租界的內線過來報告:“領事先生,據英租界上層透露的消息,上次羅傑斯的死,是史密特和馬當先合謀作的案,目的是劫獲古董,共同分贓。據說他們查獲了一百箱古董後,每人分得金條一千五百餘根。”

這時,葉知秋匆匆走了過來說:“領事先生,黃雀傳遞出一手消息,害死藍道曼行長的行動是黑澤和史密特共同策劃的陰謀,目的是讓史密特坐上行長之位,伺機竊取佛經。”

雷鳴遠恨得直咬牙:“這個敗類!這條日本人豢養的走狗,真是作惡多端,可惡至極!”

愛棠接過鑰匙,仔細端詳著:“所有證據都顯示,史密特果然是內奸。”

雷鳴遠說:“他把圖紙獻給了日本主子,日本人才掌握了梁設計師的設計圖樣。”

愛棠突然發現史密特鬼鬼祟祟地走來,小聲說:“看,他來了,這個叛徒!”

雷鳴遠掏出手槍,頂上火說:“他是來給龜井送電報稿的,您的電報稿上沒什麽秘密內容吧?”

愛棠有些沉不住氣了,道:“當然沒有,那是我瞎編的,快,別讓他走進去。”

雷鳴遠雙手舉槍,瞄了瞄,扣動了扳機,“當!”地一槍,正中史密特後心,史密特當場栽倒,一命嗚呼。

雷鳴遠向槍口吹了口氣,幽默地說:“正義之神偶爾會遲到,但永不缺席。”

愛棠掉過車頭,迅速開走。

一周後,地下金庫擴展和加固工程順利完工。

直到晚上十點鍾,四麵牆體的水泥還沒有凝固,保險鋼門剛剛裝好,雷鳴遠就指揮手下人把百來個木箱子抬進了東西兩個側室之中。

安東尼調來兩輛裝甲車守在銀行大門口,加上原來的兩輛,共四輛車。每層樓樓梯口都站著四名荷槍實彈的保衛人員。

安東尼跟著雷鳴遠、葉知秋將地下金庫裏裏外外巡視了一遍,見一切都安排得妥妥當當,三人便來到大門口。

葉知秋上了車,安東尼上車前轉身叮囑道:“雷探長,晚上的事就交給你了。”

雷鳴遠點點頭。

雷鳴遠和衣躺在值班室的長椅上,顯然睡得很不安穩,總是翻來覆去。

突然傳過來一個聲音:“雷探長,雷探長!出大事啦!”

雷鳴遠一個激靈跳起來,一把拔出槍來問道:“出了什麽事?”

一名巡捕滿臉驚慌之色,上氣不接下氣地報告:“探長,你快去看看吧,地下金庫裏被人挖了個洞!”

雷鳴遠一下來了精神,道:“洞?啊,果然來啦!在東室還是西室?”

“西……西室。”

“好,走!” 雷鳴遠拿起手電筒,大步跨出了辦公室。

巡捕在前麵走,他緊跟在後,西室的門開著,他們一直走到了裏麵,不一會兒,來到一個拐彎處,隻見地上滿是泥腳印,到處是碎磚爛瓦,牆體上露出一個直徑五米左右的洞。

巡捕道:“箱子全都不翼而飛了。”

雷鳴遠問道:“你是什麽時候發現的?”

巡捕慌忙答道:“就在十分鍾前。兩個兄弟已經進去查看了。”

“知道是什麽人幹的嗎?”

“不知道哇……”

這時,從洞口裏射出來一束手電光,裏麵窸窸窣窣一陣響動,似有說話的聲音傳出來,緊接著兩個巡捕從裏麵鑽了出來,一副人鬼莫辨的樣子,渾身上下全是泥水,狼狽不堪。

高個子巡捕呼哧帶喘地報告道:“探長,我倆先發現了牆上的洞口,後來發現箱子全不見了,估計被歹徒運進了地道,我倆就追了進去。發現這條地道大約有三十米長,一直通到城市下水管道,我倆在下水管道裏搜索了一陣,沒發現歹徒蹤影,更沒找到箱子……”

雷鳴遠道:“好了,我知道了。”他抬腕看了下手表,已經四點鍾了,隨後回到辦公室。

龜井商社後院。地上堆滿了上百個木箱子。黑澤和一群手下狼狽地站在旁邊,箱子蓋全部打開了,裏麵裝滿了碎磚爛瓦、樹皮雜物,還有一堆堆令人作嘔的垃圾和糞便。

龜井雷霆震怒、聲嘶力竭地吼道:“蠢貨!一幫蠢得掉渣兒的蠢貨!一幫比豬還要笨的東西,一群敗類!叫你們去偷寶物,結果偷來一堆垃圾和狗屎!那幫法國人本來就夠蠢了,可你們比他們還要愚蠢一百倍!不,一千倍!不,一萬倍!我龜井怎麽養了你們這群畜生!我簡直瞎了眼!全部關禁閉!”

黑澤和眾特務屏息肅立,個個嚇得麵如土色,渾身觳觫。

龜井在院子裏來回蹀躞:“交給司法處,一個不留,軍法從事,絕不姑息!”

黑澤“撲通”一下跪下,緊接著,眾特務全部跪下。

黑澤懇求道:“龜井先生,請饒過我們,這次我們輸得很慘,不是因為我們無能,而是法國人太狡猾。我們保證,下次一定要贏,一定要給法國人血的教訓,一定要把寶物從法國佬手裏全部搶回來!”

眾人齊聲發誓道:“對!全部搶回來!!”

龜井麵無表情,悲哀地抬起頭來,向虛空伸開雙臂,像在乞求天照大神的保佑,他不知道下一步會有什麽樣的命運在等待自己。

法租界領事辦。愛棠、安東尼和雷鳴遠爆發出一陣開懷的大笑:“哈哈哈哈……”

愛棠舉起一杯紅酒,與安東尼和雷鳴遠不停地碰杯,勝利的喜悅洋溢在臉上。

安東尼笑逐顏開地說:“龜井做夢也沒想到,古董沒偷成,卻偷了幾百箱磚頭和大便回去,特務隊變成了淘糞工啦。”

愛棠喜滋滋地說:“這一仗大獲全勝,日本人上了大當,這多虧了雷探長的提醒,讓我們提前把箱子調了包,要不然,這局棋我們定會輸得很慘。”

安東尼指著雷鳴遠說:“我早就說過嘛,雷探長像達達尼昂一樣勇敢,像波爾多斯一樣強壯,像亞森?羅平一樣詭計多端。”

愛棠補上一句:“你還忘了一點——像福爾摩斯一樣眼光敏銳,洞若觀火,險中取勝,力挽狂瀾哪。”

雷鳴遠淡然一笑道:“兩位長官過獎啦,我可不敢當。要提防日本人防守反擊,我們應該提前做好應變的準備。”

電話鈴響,愛棠拿起聽筒:“喂,我就是,約瑟夫呀,老兄,我一直在等你的電話。花花公子號郵輪到香港啦,嗯嗯,來上海?不不不,我看不妥,不要來上海,去寧波碼頭等,我自有安排。你讓另一艘所羅門王號來上海吧,對,要快,按計劃實施。好,就這樣。”

愛棠放下電話,對二人說:“花花公子號要來上海接載僑民的事情日本人早就知道了,他們一定有所防備,所以,讓另一艘船來,日本人就被搞糊塗了。約瑟夫轉達了外交部部長的命令,讓我們和貨物一起上這條船,人和貨物一起回國。”

安東尼道:“我們堅決執行命令!跟著貨物一起走!我恨不得插翅飛回法蘭西。上海灘已經變成了屠宰場,不,變成了火葬場,日本人越來越囂張,龜井的刀已經架在我們脖子上了,再不走肯定要吃炸彈!”

愛棠說:“我們要瞞天過海,可日本人不是傻子,他們能讓我們偷運嗎?難道我們明知道這是陷阱也要往裏跳?”

安東尼硬起頭皮說:“可不跳不行啊,大不了最後拚個魚死網破。”

沉默,一陣充滿了壓抑和無奈的沉默。

愛棠期待地望著雷鳴遠道:“究竟應該怎麽辦,雷探長,我看還是得聽你的。”

雷鳴遠沉吟道:“我倒有一條計策,不過是步險棋,風險度相當高,但事到如今,我們別無選擇了。”他聲音越說越小,愛棠、安東尼把頭湊了過來……

龜井商社保密會議室裏,桌子上擺著一台錄音機,機上磁盤在轉,一個聲音從裏麵傳了出來。

鈴木、龜井和黑澤三人圍著錄音機,聚精會神地傾聽著。

錄音機裏傳出愛棠的聲音,旁邊一個法語翻譯在同聲翻譯:“所羅門王號明天上午十一時就要起航,那麽今天晚上,那四百箱古董文物要全部裝上這條船,這件事由雷探長負責,一定要嚴守機密,千萬不能讓日本人有所覺察。”

錄音機的磁帶在轉,傳出雷鳴遠的聲音:“好的,領事先生,我已經安排人手將貨物全部運至招商局碼頭倉庫裏了。貨物被偽裝成豬鬃和生絲,報關手續已經辦妥。今晚十時整裝船。”

愛棠的聲音:“哦,為什麽是招商局碼頭?安東尼,輪船不是從老城廂十六鋪碼頭起航嗎?”

安東尼的聲音:“這是為了安全起見而做出的刻意安排。因為十六鋪是客運碼頭,登船的主要是旅客,貨物不多,而我們四百箱貨物目標太大,容易暴露,而招商局碼頭是貨運碼頭,我們的貨物混雜其間,不容易引起日本人的猜疑和警覺,風險度就會大大地降低。”

愛棠的聲音:“嗯,很好,就這麽辦。還有,那個即將在船上舉行的告別大上海的盛大假麵舞會準備好了嗎?”

警務處會議室。

桌子正中擺放著剛搜出來的霧島竊聽器。愛棠、安東尼、雷鳴遠圍在四周“開會”。

安東尼衝著竊聽器,故意大聲說:“全部準備好了。今天下午上海各大中英文報刊會登出整版廣告,由法國歸僑聯誼會主辦,舞會的請柬也已經發出,請的全是政商兩界的社會名流、知名人士和演藝界、文藝界的明星大腕。”

愛棠問:“你們沒有給龜井發請柬吧?”

安東尼說:“你放心,絕對沒有。龜井那隻老烏龜再狡猾、再奸詐,也絕對想不到‘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戲碼會被我們推陳出新,老戲新唱。他一定認為大張旗鼓必不會挾私藏奸,豈不知我們反其道而行之,巧妙利用人們的慣性心理,這就是《孫子兵法》上講的虛則實之,實則虛之,亦真亦假,假中藏真,誰能想得到這場假麵舞會,竟掩藏著一個驚天大騙局。”

愛棠問:“雷探長,舞會幾點開始?”

雷鳴遠說:“計劃是這樣安排的,所羅門王號今晚十時整駛到招商局碼頭,利用夜色掩護,秘密裝載貨物,連夜再開到十六鋪整裝待發,明早九點半從十六鋪碼頭載客起航,十點整到達公和祥碼頭,舞會隨即開始,時間為一個小時。這一切都安排得天衣無縫,可謂銜接自然,過渡巧妙,滴水不漏。公和祥碼頭地處英租界,這樣更容易糊弄日本人和欺騙公共輿論,十一時整輪船正式起航,駛離大上海。”

愛棠仰望蒼天,道:“真妙啊,我們將帶著勝利的歡歌笑語,帶著價值連城的寶藏離開這片既可愛又可憎的土地,一路揚帆遠航,凱旋歸國,這場空前絕後的彌天大謊,就是我們送給大上海的最後一個禮物。”

安東尼提議,道:“來,朋友們,讓我們共同舉杯,為這場精心設計的騙局,為這場規模盛大的告別演出,為這個神鬼莫測的禮物,幹杯!”

龜井商社保密會議室裏,正在聽錄音的龜井和鈴木抬起頭來,不約而同地長籲了一口氣,心有靈犀地互視一眼。

龜井恨恨地說:“這一切像是一場賭局,籌碼就是他們的生命,隻有頂尖的智者才敢放手一搏。鈴木君,明天,就是法國人的末日,‘鯨工作’正式開始!我們的座頭鯨將張開血盆大口,一口吞掉那艘船和那批價值連城的寶物!舞會開始後,我和黑澤君帶特務隊登船查緝寶物,你帶兩艘快艇配合我行動,再帶一艘中型運輸艦前來接載貨物。”

鈴木滿麵紅光地說:“好啊,龜井君,明天一戰,我們必將出其不意,大獲全勝!正所謂‘利劍斬妖魔,巨鯨吞寶藏’,我們將創造日軍占領上海以來最偉大的一次勝利。你我的英名,必將永載史冊。”

陽光燦爛,所羅門王號已經停泊在公和祥碼頭。彩旗飄揚,彩帶飛舞。

主機房上麵高懸著一條橫幅:法蘭西歸僑告別大上海盛大假麵舞會。

一支三十人組成的銅管樂隊,正在演奏著世界名曲《拉德斯基進行曲》。

前甲板上,愛棠和安東尼俯身欄杆,極目遠眺,黃浦江兩岸的美景映入眼簾。

法國僑民開始登船,男女老少有說有笑地登上甲板,男人們手提笨重的牛皮箱,女人們抱著孩子,老人們互相攙扶著,人人臉上洋溢著一種如釋重負的表情。

樂曲聲中,社會名流、富家公子哥,演藝界、文藝界的明星大腕都登上了甲板。

主持人走上台來宣布道:“女士們,先生們,歡迎參加由法國歸僑聯誼會舉辦的告別大上海盛大假麵舞會,這是我們偉大的法蘭西在臨別之際送給大上海的最後的禮物。今天我們要玩一個拋球遊戲,具體玩法是,我把一個彩球拋到各位頭上,如果砸中哪位嘉賓,哪位嘉賓就可以提出要一件禮品,當他說‘芝麻開門’吧,就會得到禮品。”

舞客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餐桌上果然擺著一摞摞紙盒子,外麵包著彩紙,花花綠綠,金光閃閃,顯得名貴高檔。

主持人滿麵春風地宣布道:“舞會現在開始!”

管樂隊奏起了《藍色多瑙河圓舞曲》,舞客們下場跳起舞來。

在歡快的舞曲聲中,龜井身穿便衣,帶著黑澤走了過來。

愛棠和安東尼對視一眼,愛棠迅速把一張獅子麵具戴到了臉上。

龜井的賊眼早就盯死他們了,他也順手抓起一張狐狸麵具蒙到了臉上。

龜井戴著狐狸麵具靠近了獅子麵具,隔著麵具罵道:“臭法國豬,你的戲法就要穿幫了,今天就是你們的末日,你們一個也跑不出我的手掌心!嘿嘿,法國豬玀愛棠,你以為你的狗屎計策能騙得了人嗎?想用一場舞會來做障眼法,充煙幕彈?見你的鬼去吧,我勸你不用煞費苦心、癡心妄想啦!”

愛棠在麵具後麵罵道:“你欠下了法國人無數筆血債,你早晚會死無葬身之地的!你自以為聰明絕頂,其實愚蠢至極,聰明反被聰明誤。識趣的早點兒滾蛋吧!你從哪兒來就滾回哪兒去吧,地獄才是你應該待的地方!”

甲板上舞會正如火如荼地舉行。

麵具後的龜井反唇相譏:“還不知道該滾蛋的是誰呢?你不是想腳底抹油偷偷溜走嗎,不想再賴在大上海了?是不是被日本人嚇出屎來了?你沒聽人說嗎,狐狸再狡猾,也鬥不過好獵手。你就是那隻狐狸,而我正是那個獵手。不相信嗎?等我在船上查出貨來,今天你就死定了!還有,我女兒菊子就是你殺死的,現在到了新賬、舊賬一塊算的時候啦!”

麵具後的愛棠恨聲罵道:“一個隻會躲在暗處玩兒陰謀、耍詭計的小人也敢聲言算賬,簡直讓人笑掉大牙了。菊子不是死了嗎?她死得好!死得活該!死得頂風臭千裏,誰讓她當間諜呢,我不是警告過你嗎?凡是與法國人做對的人都沒有好下場,菊子就是你的前車之鑒!你一定會死得比她更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