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如果說世界上沒有兩個一樣的地方——除了廢棄建築,那麽自然可以推算出,世界上也不會有哪個地方和故鄉一樣。就算亨利的這些觀點都是錯的,至少有一點他可以確定,那就是世界上絕對找不出第二個佐治亞州的巴特米爾桑德灣。

亨利漫步走過長長的船塢,和往常一樣,小心翼翼地走到防浪板中央。他現在已經脫離國情局了,可以盡情享受居住在大河邊的樂趣。不過,在列日任務正式收官之前,他還有一件事要做。

他走進船庫,從褲袋裏摸出一張瓦萊裏·多爾莫夫的照片,又從另一個褲袋裏摸出一個Zippo打火機。他擦了一下打火輪,一束火苗應聲而起。亨利把火苗挨近照片,火光霎時間就把照片吞沒。他又把燃燒著的照片放入架子上的魚缸裏。終於,這張印著俄國人的照片和他以前收到的其他照片一樣,化作了魚缸中的灰燼。

這就是故事的全部。

現在,他才算正式退休。

亨利轉過身打算回家,但又停了下來。

一隻魚缸,和積了大半個魚缸的照片粉末。

他這輩子的事業,最後就換來了這些東西嗎?

也許在世界的某個地方,某個在辦公室工作了一輩子的人,正在接受一隻金手表作為退休禮物——雖然很可能隻是一隻金黃色的手表——以此紀念他在辦公桌上慵懶度過的幾十年工作生涯。他會把手表拿回家,然後某天看電視的時候,他突發心髒病,撒手人寰,世間將不再有他的痕跡,就像他從未來過一樣。但至少,他留下了一隻手表,多實用。而自己呢?隻有半魚缸的灰,想掏出來在空中揚一把都不過癮。

亨利使勁搖搖頭,讓自己不要再想了。這是在幹什麽呢?去他的吧!他已經有一隻手表了,用了一輩子,現在還能走呢。更何況,他的手表可不僅僅是用來倒計時看自己還能活多久的。

他從船庫出來,步行回家。

該死!都是那顆射歪了的子彈,毀了他的一切。

陽光明媚,亨利的心情好多了,也沒那麽計較列日任務的不完美了。生活在四麵窗戶大開的房子裏,而不是圍牆合成的方塊裏,他感覺非常舒服。他的房子寬敞又通風,他喜歡從屋裏眺望外麵大片美好的光景。不僅如此,他希望陽光能照亮房子的每一個角落,尤其是在完成一項任務之後,他會非常渴望沐浴在陽光中。他以前進行的很多任務不同於列日任務,那些任務需要借助茫茫夜色的掩蓋才能完成,所以他非常清楚長期不見天日對一個人會產生什麽樣的影響。

他的客廳在屋子的中央,這是他完成任務後待得最多的地方,因而有幾處不同尋常的設計。客廳有一麵和廚房共用的牆,他在牆上安了一個櫃子,櫃子裏放著幾乎所有他會用到的工具——螺絲刀、扳手、木鑿、鑽孔器、老虎鉗、插座、螺絲、釘子,以及其他。工具的排列不僅根據尺寸的大小,還根據取用的便利性和使用的頻率,既符合他的審美,又能滿足他對順序和便利性的要求。他使用了一種非常巧妙的方法,叫作“二八分類法”——20%的工具是80%的時間都要用到的,反過來說也成立。他現在不做特工了,或許可以考慮去五金店再就業,專門教人怎麽擺放工具。他非常熱愛五金店,從孩提時代就愛。他為五金店製定了一條“百分百原則”——要解決事情,百分百會用到店裏的工具。

櫃子旁有一張工作台,台上放著一盞巨大的帶有放大鏡的燈。他把工作台放在客廳裏,這樣就可以一邊幹活一邊看電視,既不耽誤工作,也不會錯過費城隊的棒球比賽。最近,他在做一個鳥窩,一邊做一邊看深愛的費城隊比賽。鳥窩做好後,他把它掛在身後的窗戶上。他看著它,感覺心情更好了。

他做這個鳥窩完全是心血**,更像是他給自己找的一個小樂趣,至少他剛開始做的時候是這麽想的,畢竟,這看起來像是一個九歲小男孩去參加夏令營時會進行的活動,而不是一個成熟的國家特工在閑暇時會做的事。但是,亨利自己也沒有想到,他竟然會覺得親手打造某樣東西——包括自己動手砍木頭、將木材粘連起來、磨砂、做防風防雨保護,最後上漆——是這麽有成就感的事情。當他完成這個鳥窩後,他仿佛看到了自己不為人知的一麵。誰能想到,一個殺手竟然能在五十多歲的時候有這樣的體驗?(剛過五十而已。五十歲出頭一點點兒!天啊,怎麽我就五十歲了?!)

亨利把鳥窩掛起來時,他的成就感更足了。他確確實實親手建造了一間小屋子。好吧,我知道,隻是一間小小的屋子,不是大型船庫或花園涼亭。要是建造後者,他得請專業人員。不管怎麽說,他為活物造了一個避風港,鳥兒們在遷徙之前,可以住在這裏,就像家一樣。有多少特工能夠在退休時發現自己有這樣的建築天賦呢?可能沒有了吧。

看著小鳥窩在風中輕輕地搖擺著,亨利皺起了眉。好像有點兒不對勁。可能他隻是想起了列日任務中的不愉快吧。自從子彈射偏了之後,他覺得整個世界都變得虛假了。

不,不是的。真的有點兒奇怪。

過了一會兒,他發現了問題所在——鳥窩的屋頂和牆壁左邊連接處,有兩塊向外突起的木頭渣子。亨利知道,沒有人會注意到這兩塊小小的突起,就算注意到了也不會理睬。但是,尋找住所的鳥兒不同於人類。在鳥兒看來,這兩塊木頭渣子就像兩根磨尖了的樁子。假如有鳥兒飛過來,正好碰上一陣勁風,沒能成功飛進鳥窩,那麽一定會被這個尖尖的木樁刺中的。或許這就是為什麽從他把鳥窩掛上去到現在,都沒有鳥兒居民進駐。細節決定成敗。

亨利走向工具櫃,拉開抽屜,裏麵按照磨砂程度有序地放著一遝方形的砂紙。他先從中間抽了一張,又換了一張不那麽粗糙的,這才走到窗邊去改善他的鳥窩。他把那兩塊木渣磨掉了,然後探出腦袋四處張望,看看有沒有鳥兒租客大駕光臨。

“好啦,鳥兒們,我已經把房子修好了。你們最好快點兒過來,不然淘氣的翠鳥就會過來霸占這個小窩,那你們就隻好在荊棘叢上築巢養崽啦。”他在心裏這麽說著。

不過,還沒有聽到鳥鳴聲,他就先聽到了手機發出的提示音。

有一輛汽車正在朝他家開過來。

他知道是誰。

其實他一直在為這次會麵做心理準備,說實話,他恨不得能快點兒開始。可能是因為來這裏的交通不太方便,所以才拖了這麽久。他正準備朝屋外走,忽然想起來砂紙還沒放好,於是又匆忙跑回客廳去了。就算車裏的人把喇叭按得震天響也得等著。假如現在大天使降臨,告訴他今天是審判日,他的屁股是一片雜亂的草坪,而尊貴的上帝就是那台割草機——不好意思,那也要等亨利把所有的東西放回原位,才能開始審判。他給家裏每個物品都規定好了位置,在做其他事情之前,他一定會先確認所有的物品都回到原位。沒辦法,這是他的地盤,就得聽他的。

車喇叭又響了。

亨利走到門口,看到戴爾·帕特森剛把他的大轎車停好(還是和以前一樣停得很沒有技術),然後一躍從駕駛座上跳下來。他衝向亨利,手裏揮舞著亨利前天提交的辭職信。

“你不能這樣!”帕特森連招呼都免了。

“很高興見到你,戴爾。”亨利說道,“進來,隨便坐,我給你拿點兒喝的。”

帕特森端端正正地坐在客廳沙發的邊上。那讓人心情愉悅的日光仿佛在他身上失去了魔力。他手裏還緊緊攥著亨利的辭職信。亨利從廚房裏出來,手裏多了一罐啤酒和一罐可樂。

“我必須辭職。”亨利先開口,“在其他任何一個行業裏,一點兒偏差可能不算什麽。但是幹這一行,絕對不能出錯。”

“但你依然是我們這裏最強的,無論去哪個機構都是最強的。”帕特森回道,“你得信我,我調查過的。”

亨利把可樂放在帕特森麵前的咖啡桌上。

帕特森一直盯著亨利,看那表情,他已經處於爆發邊緣,再給他灌東西就要炸開了。他的鼻子上架著一副黑框眼鏡,如果是其他人戴,可能會顯得書生氣,像固執古板的教授。但是他戴著,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權威感,讓人覺得他說的話都是認真的,他做的決定都是不可違逆的。

“別給我喝可樂,尤其是今天。”帕特森把那封信捏成一個球,放在咖啡桌上,然後用手指把它彈飛了。

亨利挑了挑眉,“你確定?”

“你確定要退休?”帕特森平靜地問。

亨利點了點頭。

“那我就確定。”

亨利把可樂移開,放上啤酒。

亨利第一次見帕特森的時候,就看出這個人喜歡小酌一杯。後來帕特森越來越喜歡喝酒,有一段時間,甚至被認為嚴重到酗酒的程度了。可是某天,在沒有任何聲明、解釋或道歉的情況下,帕特森忽然不喝酒了,改喝可口可樂了。包括亨利在內的所有人都在猜測,他這次戒酒能維持多久。大家都在等他說點兒什麽,但沒有人敢直接去問他。有一位探員以前也有酗酒的毛病,他打算試探一下,就問帕特森:“你認識比爾·威廉[1]嗎?”但據那位探員說,帕特森看起來確實不認識比爾·威廉,所以應該沒有參加戒酒協會。

亨利最後還是沒忍住。不知道真相實在是太難受了。帕特森告訴亨利,由於工作的需要,自己必須全年無休,為了探員們,必須保持清醒的狀態。“我隻能說這麽多了。”帕特森補充道。他認為空談無益,行勝於言,讓亨利不要再談這個話題了。

亨利對這個答案很滿意。每個人的行動都有自己的理由。如果這就是帕特森拯救自己、避免墜入黑暗深淵的方法,那就這樣吧。亨利終於不用再想著這件事了。

“說不定待會兒帕特森會說我硬勸他喝酒。”亨利心想。他坐在帕特森身旁,並沒有回避後者炙熱的目光。“還有很多人能當特工,”亨利說,“海軍、陸軍遊騎兵、海豹突擊隊……”

“但都不是你。”帕特森好像在控訴他似的,仿佛這是亨利做的第二件對不起他的事情,“他們都沒有你那麽多年的戰績。”

“不錯。我認為這麽多年的戰績才是問題。”亨利說,“我已經幹了太多年了。我們都知道,特工並不是年紀越大就越好。年紀越大隻是越老而已。”

“誰來繼續訓練門羅?”帕特森大聲說著,看起來非常痛苦,“那家夥已經給我打了三個電話,他讓我勸你回來。”

亨利歎了口氣,搖搖頭。“真是不好意思。”

帕特森把屁股往前挪了挪,神色緊張。“亨利,我們一起經曆了很多事情。我們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安全了。如果我們沒有從事這份工作,就會有好人遭殃、壞人得逞。好事可能變壞事,而壞事可能會變得更糟。我們的工作很重要——非常重要。但是,如果不是和我信任的人一起,那我什麽事都做不成。我不可能像信任你一樣去信任那些新人。”

亨利還是搖搖頭,更堅定地說:“我是認真的,戴爾。這次任務讓我感覺很不好。所以我的子彈射偏了。我甚至覺得,我趴著的那塊土地都有問題。”

帕特森在房子裏四處張望,好像是在找什麽證據來支撐自己的觀點。突然,他看到了窗外的鳥窩。

“所以你以後要幹什麽?去造鳥窩?”

“戴爾,當時多爾莫夫身旁有一個孩子。如果子彈偏六英寸,死的就是她。”亨利還是嚐試說服他,“我要退出。”

帕特森的表情說明他終於把亨利的話聽進去了。他敗了。亨利早就料想到這次談話不可能輕鬆愉快。幹他們這一行,沒有商量的餘地,他們沒有時間也沒有地方進行社交閑談。他們的關注點必須放在工作上,放在大局上,除了任務,什麽都不能考慮,就連組員都不能考慮。他們必須假設,任務進行時,所有人物一定會在規定的時間到達規定的地點。一切都是計劃好的,沒有任何運氣,沒有多餘的舉動,沒有廢話,沒有失誤,這樣才不會出現無辜傷亡。亨利每次想到那個小女孩就覺得後怕。他差點兒殺了她。如果他運氣沒那麽好,那個孩子就死了——那是個孩子!

“你知道嗎?我以前在軍隊的時候,從來沒有動搖和困惑,”亨利說,“我的任務就是去消滅壞人。那是殺戮的藝術——隻要能完成任務,做什麽都可以。但是在列日……”他搖搖頭,“真的,在列日,沒有什麽殺戮的藝術。我隻是運氣好而已。我對那一槍絲毫沒有把握,不像以前了。”他停下來,深呼吸。

帕特森臉上流露出的更多的是惋惜,而不是被傷害的痛苦。他以前也是職業特工。他能明白。

“不隻因為年紀大了。到現在為止,我已經殺了七十二個人。”亨利說,“那麽多人啊,我心裏很受折磨。我的靈魂都覺得痛苦。我想我已經不能再奪走任何人的生命了。現在,我隻想過平靜的生活。”

帕特森重重歎了一口氣。“那……我該怎麽辦呢?”

這個問題讓亨利一下愣住了。

帕特森才是管事的人——他製定計劃、拍板,應該由他來告訴亨利應該怎麽做,而不是亨利來告訴他。

亨利兩手一攤,聳聳肩說:“祝我身體健康?”

[1] Bill W,即William Griffith Wilson,匿名戒酒協會的創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