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之旅

十二月五日,星期日

這天下午,在音樂廳,波士頓交響樂團預定演奏一首巴哈的協奏曲和貝多芬的C小調交響曲,萬斯一離開地方檢察官的辦公室,就立即搭車直奔卡內基廳。他心情悠閑,完全投入到演奏中,等他欣賞完整場演奏後,要堅持走上兩裏路才能回到他的住處——對他來說,這是極為少見的。

用過晚餐之後,萬斯穿上拖鞋和睡袍走進他的圖書室,他看起來精神不錯,和我道了晚安之後他就鑽進圖書室裏了。而我有很多工作要做,所有的工作做完的時候早已過了午夜。回房間的途中我經過圖書室,門微開著,我看到渾然忘我的萬斯——他雙手拄著頭,像在思考很深的問題,那些摘要平放在他前麵,而他專注地坐在書桌前正在抽煙,他胳膊肘旁的煙灰缸裏已經堆滿了煙蒂,很顯然他正在忙碌。我隻好默不做聲地走過圖書室,這個新問題竟然讓他如此投入,我還是暗自吃驚。

大概是夜裏三點多,我突然醒了,聽到了屋子裏有腳步聲,感覺到是從屋子裏哪個方向傳來的。在好奇心的驅使之下,我有點不安地悄悄起了床,走到大廳。走道上的光線半明半暗,走廊盡頭處的牆上鋪著一片光影,圖書室房門半開著,光芒是從那裏麵透出來的。那時斷時續的腳步聲就來自圖書室。我忍不住向裏麵看去。萬斯在那來回踱步,下巴低得頂在胸膛上,兩隻手塞在睡袍的深口袋裏。房間裏彌漫著濃煙,看來他吸了不少煙,在藍色的氤氳中他的身形顯得朦朧不清。我回到臥房,躺在**快一個小時了,終於在圖書室傳來的有節奏的腳步聲中,重新打盹兒,睡意襲來,我沉沉地睡去了。

星期天陰沉又灰暗,我睡到八點鍾才起床。打開電燈,在起居室裏喝了杯咖啡。已經九點多了,我往圖書室裏瞧了一眼,萬斯還在那兒——他就坐在書桌前,桌前那盞閱讀用的台燈還亮著,爐火已經熄了。我回到居室後,勉強把注意力放在星期天的報紙上,突然瞄到格林慘案的大標題,我立刻坐直起來,在壁爐前點起一鬥煙,仔細地看下去。

已經十點多了,萬斯出現在起居室門口。我很明顯地看出來,他與自己搏鬥了一個晚上,一整夜不眠不休的思考已經讓他疲倦不堪。兩個眼圈又黑又腫,嘴角有些歪斜,雙肩鬆垂下來。盡管他疲憊不堪,我還是壓製不住自己強大的好奇心。我想知道他徹夜不眠的結果,他到底知道了什麽。打他一走進起居室,我就用充滿詢問和期待的眼神看著他。當我們的眼光一相遇時,他緩緩地點了點頭。

“我已經找到整個血案的布局構思了,”他說,伸出手到火爐邊取暖。“發生的一切遠比想象的嚇人。”在沉默了幾分鍾之後,他突然說:“老凡,替我打電話給馬克漢好嗎?我必須馬上見他一麵。邀他來共進早餐好了——順便說一下我有點兒累的原因。”說完話,他轉身走出了起居室,然後我聽見,他要柯瑞準備洗澡水。

我按照萬斯說的給馬克漢打了電話,馬克漢爽快地答應來和我們共進早餐,他說不到一個小時一定能到。這時的萬斯已經洗過澡、刮過臉,顯得整整齊齊,至少比今早我第一次見到他時清爽得多,不過臉色十分蒼白,眼神疲憊。

用餐期間,誰都沒提起格林家殺人事件,用過早餐,我們走進圖書室,才剛坐進圖書室的安樂椅,馬克漢就已按捺不住地問了:“老凡在電話裏好像是說,你已經從摘要裏看出端倪來了。”

“是的,”萬斯的語氣沮喪,“我已經查到所有的關鍵了。設計的天衣無縫,難怪我們會看不出事情的真相。”

馬克漢緊繃著臉,表情嚴肅,身體向前傾著,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

“你知道真相了?”

“沒錯,我知道,”萬斯語氣慢慢平靜了,“我的腦袋終於告訴我誰是這一連串殘暴事件的罪魁禍首;即使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我還是不敢相信。我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不想接受這個真相,應該說,我幾乎不敢接受這個真相——真該死,我越來越故步自封。中年人的特點,已經不知不覺地出現在我身上。”他努力地想擠出笑容,但沒有成功。

馬克漢靜靜地等著。

“不,”萬斯繼續說,“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們真相。還要調查一兩件事,在那之後我才能告訴你們。要知道,犯罪的構圖其實很簡單,但在嵌入了新的關聯之後,原本清楚的東西忽然變得荒誕不經起來——這一切,就像噩夢裏的幽靈。我必須先親手接觸過它們,才能夠確定它們真的不是我無謂的臆想。”

“這些證實會花掉你多少時間?”馬克漢很清楚,強迫萬斯加快速度一點用也沒有。萬斯一定意識得到情況的嚴重性,馬克漢也讚同萬斯在揭露結論之前調查某些關鍵點的決定。

“不用太久。”萬斯走向書桌,在一張紙條上寫了些東西,遞給馬克漢,“夜裏造訪圖亞斯圖書室的人,讀過這五本書。馬克漢,我現在要這五本書——馬上就要。不過我不想讓其他人知道這幾本書不見了。我希望你能打電話給凱瑟琳護士,要她在不被別人發現的情況下拿到格林夫人的鑰匙,一定要小心保管。然後讓她包好這五本書,交給守衛宅子內部的探員,讓他們帶到這兒給我。順便,麻煩你跟她說明一下,這五本書擺在書架的哪一帶。”

馬克漢拿著那張紙,一言不發地站起來。走到圖書室門口時,他突然停了下來。轉過身來對萬斯說:

“你認為,讓探員離開宅子的舉動明智嗎?”

“不要緊,”萬斯說,“那邊再也不會發生什麽事了。”

馬克漢點點頭往外走,幾分鍾後又回到圖書室。

“半小時內,五本書會送過來。”

一會兒,探員帶著那包書來了,萬斯拆開紙包看了一眼,就把書擱在椅子邊。

“現在,馬克漢,我恐怕得花點時間閱讀。你不會介意的,是吧?”盡管萬斯的聲音毫無變化,但語氣中卻帶著明顯的緊迫和嚴肅。

馬克漢馬上起身。“我還有很多私人的信件要回,”他說,“所以我得走了。”這兩個個性截然相反的人之間的絕佳默契,讓我再一次大開眼界,驚訝不已。

馬克漢走到門口說:“柯瑞的煎蛋卷味道很棒——我應該什麽時候再過來看你?下午茶時間我可以順道過來。”

萬斯真誠地伸出手來,“五點吧,那時我應該能完成閱讀和研究。另外,多謝你的寬容。”說完這些,萬斯又低沉地加了一句,“在我告訴你所發生的一切的時候,你就會明白我為什麽要你現在等候了。”

下午五點的時候,馬克漢按時前來,這時萬斯還在圖書室裏。萬斯在見到馬克漢的時候說:“通過閱讀和研究,整個事態清楚多了。”萬斯說,“荒謬的意象在為潛在的真相添加元素。我已經證實了好幾個觀點,隻是還有一些需要更進一步的證據來……”萬斯的話還沒有說完,馬克漢緊接著問:“來證明你的假設正確嗎?”

萬斯回答說:“不,不是那個意思。我的假設自己證明自己,這些假設一定可以引出事情的真相。不過——真該死——除非每個獨立的片段的證據都已經毋庸置疑,否則我拒絕接受這個真相。”

“這些片段的證據,能拿到法庭上用嗎?我的意思是……”這次馬克漢的話沒有說完,萬斯搶著說:“那就是我連想都不願意想的事情了。在這個案子裏,怎麽起訴罪犯不是關鍵,這些不是重點。不過,我相信我們這個嗜血的社會對此一定不肯善罷甘休,而你也會義無反顧地為他們操刀。但是我跟你保證我不會出席這場大屠殺。”

馬克漢沒有說話,隻是好奇地端詳著萬斯,然後語氣平穩了很多:“這話聽起來不怎麽吉祥。不過如果一切真像你所說的,你已經揪出這些殺人事件的凶手了,為什麽社會大眾不該將他繩之以法?”

“如果我們的社會大眾真的無所不知,馬克漢,當然就有審判的權利。但我們的社會大眾不但愚昧無知而惡毒,而且沒有一點兒洞察力和理解力,審判隻會讓大眾的作風更無賴、更崇尚愚蠢,把知識分子釘在十字架上,把生病的人囚進地牢。是的,社會大眾自以為有權利和能力可以分析所謂‘罪行’的深奧證據,並且對他們不喜歡的那些先天抗拒不了衝動的人饗以死刑。馬克漢,這就是你親愛的社會大眾的麵貌——簡直就是一群等著撲殺、撕吞受害者來解放獸欲的狼群。”

馬克漢有點驚訝萬斯的這番陳詞,他用非常憂愁的眼神看著萬斯。

“也許你寧願讓這一連串殺人事件的真凶逃之夭夭。”他譏諷道。

“哦,不,”萬斯向他保證說,“格林家殺人事件的凶手不是邪惡的典型,他可能披著弱者的外衣迷惑所有人。我隻是想告訴你,用電椅——你心愛的社會大眾美妙的設計——來懲處這個罪犯,但是這不是個完全正確的方法。”

“無論如何,你總得承認真凶對社會大眾構成威脅。”

“這一點毋庸置疑。但更可怕的是,除非我們能夠製止,不然格林家的連環殺人事件還會繼續下去。這就是為什麽我一直小心謹慎的原因。以這個案子的現況和掌握的證據來看,我甚至不敢說你有機會逮捕誰。”

萬斯站起身伸展了一下筋骨。“對了,馬克漢,”萬斯忽然問,“你收到過任何有關希蓓拉消息的報告嗎?”

“噢,沒什麽。她還在大西洋城,打算在那裏再待上一陣子。昨天她打電話給史普特,要史普特寄給她滿滿一大箱子行李。”

“是嗎?真替她高興。”萬斯說著說著,忽然往外走,“我想到格林家來個蜻蜓點水式的拜訪,不會超過一小時。請在這兒等我,馬克漢——我的老朋友,我不希望這次拜訪帶著官方色彩。桌上那本新書,可以讓你打發等待的時光。”他邊說話邊向我打手勢,示意我們一起走,在馬克漢開口詢問之前,我們兩個已經走到大廳,並且頭也不回地往樓下走去。十五分鍾以後,在格林大宅前我們從計程車裏出來。

史普特為我們開門,萬斯隻草草地打過招呼,就帶頭走到了起居室。

“哦。我聽說,昨天希蓓拉小姐從大西洋城打電話給你,要你寄一箱行李給她。”

史普特鞠了個躬,“是的,先生。行李昨晚就寄走了。”

“電話裏希蓓拉小姐怎麽說的?”

“先生,沒說幾句話——電話信號接收不好。她說,她還要在外頭待很久,需要更多的衣服。”

“她問起大宅裏的事了嗎?”

“希蓓拉小姐隻是隨口問上兩句,先生。”

“所以說,她並不怎麽擔憂她不在時這兒可能會發生什麽事情,對嗎?”

“她不擔憂,先生。事實上——假如我的話讓你覺得不忠的話——先生,我猜她根本毫不在乎。”

“那麽,從她說起行李的口氣上判斷,估計她打算再待多久?”

史普特盤算了好一會兒才說:“先生,我很難估計。我猜測她——希蓓拉小姐會在大西洋城再待上一個月以上。”

萬斯似乎從中得到了自己想要得到的東西,他滿意地點點頭。“現在,史普特,”他說,“我有個特別重要的問題要問你。要知道,艾達小姐被槍傷的那天晚上,你是第一個進入艾達小姐房間的人。在梳妝台前的地板上發現艾達小姐的時候,窗戶是開著的嗎?你仔細想,想清楚!我要一個確定的答案。你知道,窗戶就在梳妝台的旁邊,而且就在通往石砌陽台的石階之上。那時,窗戶是開著還是關著的?”

史普特皺著眉毛,顯然在回想那天晚上的場景。過了一會兒他終於開口,沒有任何遲疑。“先生,那時候窗戶是開著的。我記得很清楚,在契斯特先生和我把艾達小姐抬到**之後,我怕艾達小姐著涼,立刻關上了那扇窗戶。”

“窗戶開得多大?”萬斯立刻問。

“八九寸吧,先生,我估計。最多有一尺寬。”

“謝謝你,史普特。沒別的事了。現在我想見廚子。”幾分鍾後,曼韓太太走進起居室。萬斯指著靠近台燈的一張椅子示意讓這位女士坐下,萬斯站在她麵前嚴峻地端詳她。但她還是倔強地緊閉嘴唇、移開目光,讓萬斯那銳利的凝視落空。

“曼韓太太,現在該是說真話的時候了。我現在要問你一些問題,除非我得到誠實的答複,否則我會向警察局報案。我可以向你保證,警察局那些人可一點也不會體貼你!”萬斯開始了他的問題。

這位女士突然僵在那兒,因驚恐而扭曲變形的臉孔和嘴巴說明了所有的問題。“所以在你先生過世之後,”萬斯繼續說,“你來找格林先生,因為你知道他一定會給你一份工作。”

和藹的萬斯走向曼韓太太,輕按她的肩膀。曼韓已經無法平靜。

“曼韓太太,我早就懷疑,”他和善地說,“艾達是你的女兒。我沒有猜錯,是不是?”

曼韓把臉埋進工作裙裏啜泣著。

“我答應過格林先生,”她泣不成聲地說著,“假如他讓我留在這兒——讓我可以接近她——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甚至艾達。”

“你沒有告訴任何人,”萬斯安慰她,“我猜到這件事也不是你的錯。那麽,為什麽艾達認不出你來?”

“她從五歲起就離家在外上學。”

萬斯紓解了曼韓太太的恐懼和悲傷之後,才讓曼韓太太離去。他下一個要見得人是艾達。

看起來,艾達怕得要命,從她踏進起居室時,已經非常緊張,她的眼神憂慮不安,她的雙頰是青白色的。

“萬斯先生,你們已經查出什麽來了嗎?”她那令人同情的聲音說道,“要知道,一個人住在這個大宅裏很恐怖的,特別是晚上每個聲音……”

“艾達,那些都是想象,你不能讓你的想象戰勝你,”萬斯勸她說,“我們現在知道得比以前更多了,我希望不用多久,你所有的恐懼就會結束。事實上,我今天到這裏來想看看有沒有什麽發現。我想,也許你可以幫助我。”

“我希望我可以!不過我已經想了再想……”

萬斯微笑道:“艾達,我們來回憶一下——我想問你的是:你知不知道,希蓓拉的德文說得流不流利?”

艾達有點詫異地回答:“呃,非常流利。朱麗亞、契斯特和雷克斯也一樣。父親堅持要他們學習德文,他自己也常說德文——幾乎和英文一樣流利。至於希蓓拉,我常聽到她和馮布朗醫生用德語交談。”

“那我猜想她說德文時免不了有美國腔。”

“隻有一點點——她沒在德國待過多久,但是她說的德語已經很地道了。”

“我就是想弄清楚這件事情。”

“那就是說,你們已經有些線索了!”由於迫切地想知道真相,她的聲音裏帶著顫抖,“哦,到底還要過多久,這種沒完沒了的擔驚害怕才會結束呢?幾個星期以來,我每個晚上都不敢關燈睡覺。”

“現在你不必害怕關燈了。”萬斯向她保證,“艾達,再也不會有人對你行凶了。”

她銳利地盯著萬斯看了一會兒,顯然他冷靜的態度和堅定的話語振奮了她,在我們離開之時,她的雙頰紅潤了許多,不再是青白色的。

萬斯到家之時,馬克漢正焦躁地在圖書室裏踱步,他應該沒有心情看書。

“我又檢視了好幾個關鍵點,”萬斯一見到馬克漢就說,“可是還沒找到最重要的那一個,隻有找到那個關鍵點,才能說明我發現的真相——簡直醜陋到令人難以置信的程度。”

他一口氣說完話,就徑自走到房間裏打電話。幾分鍾過後萬斯又回到圖書室,他麵帶焦慮,先看了看手表,然後,他搖鈴叫來柯瑞,囑咐他收拾好一個星期的旅行用品。

“馬克漢,我要離開紐約,”他說,“我要去旅行——旅行可以開拓人的視野。我的班車一小時之內就要開了,一個星期——你能忍受這麽久沒有我在身邊的日子嗎?我想,我不在的這段時間裏,格林家不會再有任何殺人事件!事實上,你根本就可以暫時把這個案子丟到腦後。”

萬斯沒再多說什麽,在很短的時間裏,他迅速地做好了出發的準備。

“噢,對了,我不在這裏,你幫我做一件事,”萬斯迅速穿上大衣,整理大衣的領子時告訴馬克漢,“請幫我製作一份完整的天氣報告——從朱麗亞死亡的前一天到雷克斯被謀殺為止,越詳盡越好。”

萬斯說完話,拒絕我和馬克漢送他到車站,看來他根本不想讓我們知道他將去哪裏完成他的“神秘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