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遠古的召喚

在某些人看來,二十六歲或許不能代表經驗老到。但是,其中累積的人生體悟足以讓我擁有充分的自信。我有預感,今晚奧蔓小姐一定會來造訪。事實證明,我的預感的確很靈。晚上6點50分,診所響起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是的,她來了。

“我碰巧路過,就順便進來看看,聽你跟我說說到底是什麽事。”她解釋道,我忍著笑意,心裏想不會這麽巧吧?

她在病患椅子上坐了下來,將一疊報紙放在桌上,然後期待地望著我。

“非常感謝,奧蔓小姐。”我真摯地說道,“你實在太好了,願意來看望我。我很愧疚,竟然要拿這種事情來打攪你。”

她著急地、不停地用手指關節敲著桌麵。

“別說這些客套話了!”她扯開嗓子說道,“你到底想問我什麽呀?”

於是,我就將安排晚餐的事告訴了她。她聽著聽著,臉上逐漸浮現出厭惡、失望的表情。

“真是不明白你,這種事情有什麽神秘的地方!”她陰沉著臉說道。

“我並不是故意弄得這麽神秘,我隻是不想將事情鬧大。是的,我也可將餐桌上的百般嘲諷當成樂趣,但是,那畢竟不是我們應有的待客之道。特別是我們通常將生活清貧、精神富裕奉為圭臬。”

“這種解釋太牽強了,但還算中肯。”奧蔓小姐說。

“非常感謝你。說實在的,假如我將這件事情托付給嘉瑪太太,她極有可能會端出愛爾蘭燉湯,上麵浮著一層脂肪,裏麵應該還有一些硬邦邦的類似牛油布丁的東西,而且她會將這件事情弄得天翻地覆。所以,我決定另請高明,但是希望也不要太過鋪張。”

“放心吧,他們還是見過世麵的!”奧蔓小姐說。

“是的,我也這麽認為。但是,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你認為,應該去哪裏買晚餐所需要的材料呢?”

奧蔓小姐想了一會兒,說道:“我看你還是將采購的事情,以及其他雜務都交給我吧!”最後,她作出了這樣的決定。

我欣然地接受了她的提議,因為這正是我想要的結果。這會兒,我無暇理會嘉瑪太太的感受。然後,在一陣謙讓之後,她勉強地將我給她的兩英鎊裝進了皮包。這一動作費了她很多力氣——那個皮包除了裝著一堆又髒又皺的鈔票以外,還擠著一團布料樣本、線頭、紐扣、鉤眼,以及一小塊兒蜂蠟和一小段像是被老鼠咬過的鉛筆,此外,還有很多不知名的雜物。好不容易,她才將快要擠爆的皮包合上。然後,認真地看著我,將嘴一撇。

“年輕人,你真的很厲害!”她說。

“為什麽這麽說?”我問道。

“借著工作的名義,在博物館跟漂亮的女孩調情。”她接著說,“工作?才怪呢!是的,我的確聽到她向她的父親說起你們工作的情景。在她看來,你已經被那些木乃伊、動物標本和石頭之類的垃圾吸引了。哼,她不懂男人,男人是最虛偽、最會偽裝的!”

“奧蔓小姐……”我剛準備開口,她就打斷了我。

“別說了,我可是看得很清楚,不要妄想在我麵前裝傻!我能夠想象得到,你看著那些玻璃展櫃,拚命地慫恿她說話,而你一邊聽著,一邊流著口水,眼珠幾乎都要掉出來了,甚至想要將她撲倒在地,對嗎?”

“撲倒在地?這也太誇張了吧!”我很佩服她的想象力,“那裏的地板的確很滑,也許真的能夠做到。是的,我的確非常開心,如果有機會我依然會想要和她一起工作。至少到目前為止,我從未見過像伯林漢小姐這樣聰明、又有學問的女性。”

我知道,她對伯林漢小姐的忠誠和仰慕之情決不低於我。所以,即便當時她很想反駁我,可是她又做不到。為了掩飾自己的挫敗,她順手抓起桌上的那疊報紙,將它攤開來。

“hibernation是什麽?”她突然問道。

“hibernation?”我大聲重複了一遍。

“是啊,他們在聖瑪莉克萊鎮那個池塘裏找到的骨頭上長了這種東西,而在艾瑟克斯發現的那一塊兒骨頭上也有這種東西——一樣的東西。‘hibernation’到底是什麽?我真想知道。”

“也許是eburnation(骨質象牙化症)吧?”

“但是報上寫的是‘hibernation’,他們不會弄錯啊!假如你不知道這是什麽,也沒什麽不好意思承認的。”

“好的,我不知道。”

“那麽你就看看報紙吧,把它弄懂!”她沒頭沒腦地說道,接著她突然問我,“你喜歡謀殺案嗎?我喜歡得要命!”

“你真是個變態狂!”我說。

她衝著我抬了抬下巴,說:

“請你說話客氣點。我這種年紀,已經夠資格當你的母親了!”

“怎麽可能!”我嚷道。

“是真的!”奧蔓小姐肯定地說道。

“嗯,”我停了一會兒說,“其實年齡並不重要。何況現在所有的空位都已經滿了,你根本來不及申請老人病房。”

奧蔓小姐將報紙丟在了桌上,猛地站起身來,說:

“我想你最好將這報紙認真讀一遍,讓你的大腦清醒些!”之後立即轉過身去,就在她準備離開的時候,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麽,說道,“哦,別忘了看手指頭那段!”似乎是在熱心地作補充,“相當恐怖!”

“手指頭·”我有些好奇。

“嗯,他們找到了一隻缺了根指頭的手。警方認為這個是非常重要的線索。我也不明白他們是什麽意思,不過你可以先看報紙,然後再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說完她才匆匆走出診所。我一直將她送到門口台階上,禮貌地跟她道別。我看著她踏著輕快的碎步,慢慢進入菲特巷,嬌小的身影也漸漸消失了。待我正要轉身回診所的時候,卻猛地瞥見一個中年男子的身影,就在對麵的街上,長相有些奇特,高高瘦瘦的,歪著腦袋,看樣子好像還戴著深度近視眼鏡。他遠遠看見我,就立刻穿過馬路向這邊走來,下巴向上仰著,一雙碧藍的眼睛透過鏡片熱切地注視著我。

“能請你幫個忙嗎?”他禮貌地向我行了個禮,說道,“我忘記了一位朋友的住址,可否請你幫我找找,他姓伯林漢,好像住在附近某條巷子裏,不過那巷子的名字我突然想不起來了。你是不是剛好聽說過這個人?醫生的交際麵總是很廣的。”

“你說的那個人是葛德菲爾·伯林漢先生嗎?”

“對啊,這麽說來你認識他?太好了,總算找對人了。他是你的病人嗎?”

“嗯,是的,同時也是我的朋友。他家就住在奈維爾巷49號。”

“真是太感謝了。哦,對了,我想你或許對他們的作息時間很了解吧,你們是朋友嘛!我感覺自己是個不速之客,希望不會打擾到他們。伯林漢先生一般幾點吃晚餐,不知道在這個時候去拜訪他,會不會不方便?”

“我通常在8點左右去做晚間問診,我想那個時候他們肯定吃過晚餐了。”

“啊,要等到8點呀?那我還是先到附近逛逛,一會兒再去,我可不想打擾到他們。”

“你進來坐坐抽支煙吧!或者如果你願意,我可以陪你去。”

“哦,你可真是個好人,”我的新朋友用探詢似的眼光看著我,“好吧,我就進去坐一會兒。我想到街上閑逛也沒什麽意思,更何況現在這個時候回到我在林肯法學院的辦公室也不合適。”

“我在想,”我領著他進來,就在奧蔓小姐剛剛離開的房間,“難道你是傑裏柯先生?”

他沒有立即回答,扶著眼鏡,用充滿懷疑的敏銳目光不斷地打量著我,緩緩說道,“為什麽你會認為我是傑裏柯?”

“哦,因為你剛才說你住在林肯法學院。”我很快答道。

“哈哈,原來是這樣啊!傑裏柯先生住在林肯法學院,我也住在林肯法學院,那麽我就是傑裏柯先生。哦,上帝,多麽奇特的思維邏輯!不過,你的結論是正確的。我就是傑裏柯。那麽,你對我的了解又有多少呢?”

“這個嘛,不多。事實上,我隻知道你和已逝的約翰·伯林漢先生是工作夥伴。”

“等等,你剛剛說‘已逝’?哈哈,你憑什麽認為他已經過逝了?”

“哦,關於這一點嘛,我並不是很清楚。不過據我了解,你似乎是這麽想的。”

“據你了解?你是從哪兒了解到的?是葛德菲爾·伯林漢嗎?哼,他怎麽會知道我的想法?我從沒告訴過他。先生,隨意揣測別人的想法是非常危險的!”

“這麽說來,你認為約翰·伯林漢先生現在還活著?”

“嗯?這又是誰說的?我可沒有說過。”

“可是,如果他沒死,那麽就是還活著。”

“當然了,關於這一點我完全同意,”傑裏柯先生從容地說,“這是無可爭辯的。”

“可是,這似乎沒什麽啟發性。”我大笑道。

“是啊,通常來說,無可辯駁的事實皆是如此,”他說,“一般說來都是極為平常的。我想說的是,對於一項已知的陳述來說,它的正確性總是與其普遍性成正比的。”

“或許是這樣吧!”我說。

“確實是這樣的。以你的職業舉例,你可以十分肯定,在一百萬個二十歲以下的人當中,大部分都會在達到某個年齡之前,因為發生意外或者疾病而死亡。然而,如果從一百萬個人裏頭挑一個個例,你能預知他會如何嗎?這是沒辦法估計的,也許他明天突然就死了,也許他會活到一百歲,他也許會死於傷風或者手指割傷,或者是從聖保羅教堂的十字尖塔跌下摔死。對於特定例子,你無法作出任何預測。”

“是的,你說得很對。”我坦言道,之後我覺得我們的談話似乎離約翰·伯林漢的案件越來越遠了,於是我嚐試著繞回到主題上來。

“這件事真是有些蹊蹺啊!哦,我說的是關於約翰·伯林漢失蹤的事。”

“有什麽奇怪的?”傑裏柯說,“人失蹤的事情時有發生,而當他們再度出現的時候,總能給出合理的解釋。”

“但是事發當時的情況還是很可疑的。”

“哦?怎麽可疑?”傑裏柯接著問道。

“我說的是他從赫伯特先生屋中失蹤的方式很可疑。”

“怎樣的方式?”

“這個嘛,我就不知道了。”

“就是啊,我們又怎麽能夠確定那算不算得上可疑呢?”

“我們甚至不能確定他是否離開了。”我不假思索地加了一句。

“是啊,”傑裏柯繼續道,“如果他沒有離開,那麽他就一定還在那兒。而如果他還在那兒,那麽又何來失蹤呢——根據常理推斷應該是這樣的。既然他根本就沒有失蹤,也就不足為奇了,沒什麽可疑的了。”

我大笑起來,可傑裏柯卻還是一臉肅靜,依舊透過他的眼鏡將我上下打量著。作為律師,他的好辯與謹慎達到了近乎可笑的程度,而他特有的幽默氣質以及那帶著誇耀意味的拘謹態度,更激起了我要拿各種古怪的問題來刁難他的興趣,而且越冒失,就越是過癮。

“我想,”我說,“就目前這種情況來看,對於赫伯特先生提出的用來換取申請死亡認定的建議,你恐怕很難接受吧?”

“目前的情況是怎樣的?”他問。

“正如你剛才所說,約翰·伯林漢先生是否死亡,你也無法確定。”

“哦,先生,”他說,“我不懂你的意思。要是這個人的確還活著,那麽我們肯定無法申請死亡認定。然而就算他真的已經死了,我們還是無法申請死亡認定。因為對於一個確鑿的事實來說,是不需要申請任何認定的。律師職業之本便是尋找不確定性的因素。”

“但是,”我追問道,“要是你真覺得他或許還活著,那麽我很難相信你會貿然去對他申請死亡認定,並且分配他的遺產。”

“我當然不會,”傑裏柯先生說,“我不想承擔任何責任。我會完全遵照法院的判決來辦,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

“但是法院很可能會作出他已經死亡的認定,但實際上他還活著。”

“不,倘若法院裁定了他的死亡,那麽他一定是已經死了。當然,也有可能事實上他還活著。但是從法律程序上和執行遺囑的角度來看,他就是已經死了。這兩者的差別,你壓根就沒看出來吧?”

“嗯,是的,我沒看出來。”我回答道。

“唉,這是你們職業的通病,因此幾乎所有的醫生在法庭上都很難扮演稱職的證人角色。從科學觀點和法律的觀點看問題是不一樣的。科學家總是會憑借自身的知識來進行觀察和判斷,而往往忽視證據的重要性。如果現在有一個人告訴你說他一隻眼睛瞎了,你會相信嗎?當然不會。你一定會用儀器來檢查他的視力,當發現他的兩眼視力都非常正常的時候,你就會認定他的一隻眼睛並沒有瞎掉。也就是說,你是通過自己的求證將他的證言否決掉的。”

“這不正是獲得結論的合理方法嗎?”

“從科學的角度來看確實如此,然而法律則不然。在法庭上,法官必須根據證據來作出裁決,而那些所謂的證據,往往也就是經過宣誓的證詞。假使一個證人將黑說成白,又沒有反對的證詞被提出來,那麽這僅有的證據就是黑即白,法庭也必將由此作出裁決。雖然法官和陪審團也可以有其他想法,甚至,他們每個人或許都有能力提出反證,可是他們還是必須得根據這個證據來進行判決。”

“你的意思是,法官即使作出了和事實相反的裁決,也是情理之中的?他可以將一個在他看來明明是無辜的人判定是有罪的?”

“這種事情是時常會發生的。曾經有一個法官,他將一個人判為死刑,而且立即簽發了執行令,可是這位法官事實上知道凶手是另有其人。不過,如果提出修正意見,又會非常耗時耗力。”

“真的很遺憾。”我點頭道,“但是我們回到約翰·伯林漢的案子中來,如果在法官判定他已經死亡之後,某一天他又突然出現了,這又該如何處理呢?”

“如果真是這樣,他可以提出申訴,而法庭也會根據新的證據作出他還活著的認定。”

“不過他的財產要怎麽辦呢?似乎已經被分配出去了。”

“是啊,這很有可能。不過死亡認定也是根據他本人所呈現出的種種跡象作出的。倘若一個人的所作所為,讓別人誤以為他已經死了,那麽由此而造成的後果必須是由他自己承擔。”

“這樣聽起來倒是有些道理。”我聽了一下,問道,“那麽現在有什麽解決辦法嗎?”

“哦,還沒有。我也是剛才聽你說了才知道,赫伯特先生此時正考慮著要提出某項建議。難道你有非常可靠的消息來源?”傑裏柯一直定定地望著我,說這話時連眉頭都不皺一下,仿佛是一尊雕像。

我苦笑了一下,覺得在傑裏柯先生這裏打探消息,就好像是跟一隻豪豬打拳擊,對方的表現總是顯得很消極,讓人喪氣。不過我決定繼續試探,隻當是逗逗他,根本不奢望能問出什麽東西來。想到這裏,我終於說到了關於“遺骸”的話題。

“最近報紙上刊登了有關人骨的新聞,你看了嗎?很恐怖的。”我問。

他沒有立即回答,隻是木然地望著我,過了一會兒,才緩緩說道:“似乎那些骨頭主要是散布在你們這區,我們那邊並不多。不過聽你這麽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我確實看到過這則報道,上麵說發現了很多骨頭的碎片。”

“是的,那些骨頭是被肢解了的人骨!”

“上帝啊,真是難以置信!我之前根本沒有仔細看過那則報道,每個人的興趣點不同,我比較喜歡財產讓渡的案子,至於那些驚人的命案,相信刑事律師會更感興趣。”

“我原以為你可能會將這則新聞同你客戶的失蹤聯係在一起。”

“哦?它們之間會有什麽關聯呢?”

“這個嘛,”我說道,“據調查,那些人骨屬於同一個男子……”

“的確,我的客戶中也包括長有骨頭的男子。這或許也是種關聯吧,盡管這顯得有些牽強,但或許你可能會有更具說服力的觀點?”

“是的,我的確有,”我答道,“因為有一些骨頭是在你客戶的土地上被發現的,依我看,單憑這點就應當引起重視了。”

“真是這樣嗎?”他沉思了一會兒,抬起頭來,仔細打量著我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好像是說因為那些人骨是在某一塊土地上被發現的,那麽住在那裏的人或者是那塊土地的所有者就有嫌疑,就可能被認定成棄置屍骨的凶手。再說了,我認為你所說的情況完全沒有可能發生,因為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將自己的遺骸丟棄掉。”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實際上我的意思並不是說他將自己的骸骨丟棄掉,隻是想要指出在他的土地上發現了人骨的事實,這表明那些人骨可能與他有著某種關聯。”

“不,我還是不明白,”傑裏柯說,“除非你是在暗示說這個凶手將肢解後的屍體殘骸棄置在受害人自己的土地上。我對你的這種觀點不敢苟同,我還從未聽說過哪個殺人犯有這樣的習慣。再者說了,在伯林漢先生的土地上隻是發現了一小部分的殘骸而已,別的屍骨都散落在各地,這難道和你所說的不矛盾嗎?”

“嗯,我承認是有些矛盾之處。”我誠懇地回答,“不過這兒還有另外一個事實,可能你會覺得重要得多。殘骸最先是在悉德卡被發現的,而悉德卡就在艾爾森,也就是伯林漢先生最後一次現身的地方附近。”

“哦?這有什麽重要的?發現殘骸的地方那麽多,為什麽你偏偏隻對這一個感興趣?”

“這個嘛,”我被他這一針見血的問題惹得惱火起來,“從各種情況來看,這個棄置殘骸的凶手可能是從艾爾森附近的某個地方開始行動的,也就是伯林漢先生最後現身的地方。”

傑裏柯搖頭道:“你好像是將發現殘骸與棄置殘骸的先後順序弄混了。有證據表明在悉德卡發現的那些殘骸就是凶手最早棄置的一批嗎?”

“這個就不清楚了,我現在還不知道是否有證據。”我坦白地回答。

“既然如此,”他說,“我就不明白了,你為什麽會一再說凶手是從艾爾森一帶開始棄置殘骸的呢?”

“說實話,我確實缺乏可以支持我想法的證據。好吧,我想在這場實力相差懸殊的辯論結束之前,我們應該換個話題了。”

“這幾天我到過博物館,”我繼續說,“我看伯林漢先生捐贈的那批寶物被放在了展覽室中央最顯眼的位置上。”

“嗯,他們給了這麽好的展覽位置,這讓我覺得很高興,我想我可憐的老朋友一定也會感到欣慰的。當我在展覽櫃旁欣賞那些寶物的時候,真希望他也能夠看見——畢竟他或許依然活著。”

“我堅信他一定還活著!”我這麽說著,心裏也是這麽想的,不過可能這位律師並沒有察覺到這是我的真心話。因為如果約翰·伯林漢還活著,那麽對於我的朋友葛德菲爾現在所處的困境,會起到很大的緩解作用。

“你對埃及學很感興趣吧?”我問道。

“是啊,興趣非常濃厚,”傑裏柯的回答中多了幾分生動,僵硬的表情也頓時緩和了不少,“埃及文化博大精深,研究埃及學也非常有趣,可以回到人類的幼童期,你會驚訝地發現,它就像琥珀裏的蒼蠅一樣依然原封不動地保存在那兒,供我們研究。埃及的一切都是那麽莊嚴而神聖,仿佛有一種穿越了時空的恒久、穩定的感覺,使得它的土地、人民與遺跡都感染了這種永恒神秘的氣息。”

真沒想到這位嚴肅苛刻的律師能夠說出這樣感性的話,不過我喜歡這樣充滿熱情的他,讓人覺得比較有人情味。

“可是,”我說,“那裏的人民在經曆了好幾個世紀之後,一定也發生了諸多改變。”

“嗯,沒錯,是這樣的。就連同波斯國王甘比希斯對抗的人民也已經不是五千年前遷移到埃及的人了——已經不是我們在早期的遺跡中看見過的那個王朝的人了。古埃及人在這五千年的時間裏,陸續同希克索人、敘利亞人、伊索比亞人、西台人和其他許多種族的人民融合為一體,但是在這個過程中,它的文化根基始終沒有發生改變,綿延至今——新移民不斷地被古老文化所熏陶,逐漸變成了埃及人。這可真是奇妙啊!我們站在現在這個時代回首古埃及文化,感覺它就像是地質學的一環,而不僅僅是一個國家的曆史。對於這些,你感興趣嗎?”

“當然,雖然我純粹是個門外漢,但是對於埃及文化的興趣可以說在不久前被培養起來了,最近我越來越覺得埃及的事物真是美妙至極啊!”

“這或許是在你認識伯林漢小姐之後的事吧?”傑裏柯氣定神閑地問我,仿佛一尊埃及雕像。

我的臉一定已經變紅了,說實話這種話實在讓人有些難為情,可是他竟然還若無其事地繼續說著:

“我知道她對這方麵很有興趣,並且也很有研究,所以才這麽說的。”

“你說得沒錯,她確實懂得很多古埃及文化,事實上我就是在她的帶領下去參觀她伯父的捐贈品的。”

“哦,原來是這樣。”傑裏柯說,“那批收藏品確實很有教育意義,非常適合在公共博物館展出,雖然在行家看來似乎沒什麽特別之處。但是其中的陪葬家具非常精致,木乃伊盒子也相當漂亮,上麵的裝飾非常華美。”

“嗯,我也這麽覺得。可是你能解釋一下他們為什麽在裝飾上下了那麽大的工夫,卻又將它用瀝青塗黑嗎?”

“嗬嗬,這個問題非常有趣。”傑裏柯說,“木乃伊盒子塗上瀝青是很平常的,就像隔壁展覽室的一具女祭司木乃伊,她除了臉部鍍金以外,身體其他部位全都被瀝青塗滿了,事實上這層瀝青是用來掩蓋木乃伊身上的銘刻,使得盜墓者很難辨別死者的身份。不過說到這具賽貝霍特普木乃伊,倒是有一個獨特之處,隻有它的背部和雙腳被塗了一層厚厚的瀝青,也許是當時的工匠臨時改變了主意,將銘刻和裝飾的部分保留了下來。他們原本想要加以掩飾的,最終卻隻塗了部分的瀝青,這是為什麽呢?恐怕這永遠都是個謎。還有一點,這具木乃伊似乎不曾被盜墓者搬動過,因為是在它原來的墳墓中被發現的,這讓我可憐的老友伯林漢感到非常地不解。”

“提到瀝青,”我接著說,“我立刻想起了之前的一個疑問。你知道,現代畫家對於瀝青這種物質的使用也是非常普遍的,它有一個非常奇怪的特性,在它幹燥很長一段時間之後有時會突然軟化,弄不清楚是什麽原因。”

“哦,這個我知道。不是有一則關於雷諾茲用瀝青作的一幅畫的報道嗎?我記得那是一幅仕女畫,後來因為瀝青軟化了,其中一位仕女的眼睛滴垂到了臉頰上麵,為此,他們不得不將那幅畫倒掛起來,想要使她的眼睛滑回到原來的位置上。那麽,你想說的是……”

“我隻是在想,那些埃及畫匠所使用的瀝青經過這麽長時間,是否也出現過軟化的現象。”

“有過,我曾聽說有些瀝青塗層因為軟化而變得黏糊糊的……哦,不好!光顧著跟你在這兒瞎扯了,現在都快9點了!”

傑裏柯先生說著便迅速地站了起來,我則跟在他後麵準備陪他到伯林漢家去。我們匆匆地趕路,將埃及的神秘光華漸漸地拋在了腦後。到了伯林漢家大門外,傑裏柯一改剛才的活絡與熱情,神態生硬地同我握了握手,再度變成了那個不苟言笑、難以接近,甚至有些多疑的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