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

小江京鎮地處塞外邊陲,雖然緊鄰省道卻有三麵被燕山山脈包裹,自古就是個容易被遺忘的地方。由於這裏無論是距離四十公裏外的三橋縣城,還是更遠的東平市,都隻有一條路可走,故而時間久了,這裏倒真成了東平市另類之所,除了能獨享清寧之外,還多少有些陶淵明筆記下“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桃花源味道。

七月中旬,當大江南北的多半個中國都在“水深火熱”中掙紮的時候,小江京鎮卻正愜意地在群山環繞中擁有一份得天獨厚的清涼。鎮上不通火車,唯一的汽車站就設在已至盡頭的省道邊上,每天有幾趟車去往三橋縣城。穿過汽車站就是所謂的“鎮步行街”,兩三百米的街道兩側鱗次櫛比地擠滿了高低錯落的各式平房、二層小樓,甚至是中西合璧的洋樓風格底商,隻是生意卻大多蕭索,除了趕集,平常難以聚攏太多的人氣。

下午三點,鎮上的居民們仿佛才都剛剛從集體午睡中醒來,懶洋洋地喚醒家人、寵物,慢慢悠悠地繞著步行街閑逛,讓人不禁懷疑這些人是不是真有什麽目的或隻是單純地遛狗。班海這時候也剛照例支開逍遙椅,坐在自家“鴻福煙酒”店前的太陽傘下邊喝茶邊望著人群發呆。對於這種千頭一麵的生活,班海其實感到乏味極了,平淡得提不起精神來,恨不得出點兒什麽事調劑一下才好。可如果讓他自己放棄一切離開小江京,恐怕他永遠不敢也不會跨出那一步。

正在班海胡思亂想之時,一輛由省道開來、漆著紅白保險公司標誌的捷達轎車停在了路對麵。接著,一個戴著墨鏡的青年男子跳下汽車,手裏提了個仿牛皮的大筆記本向班海這邊橐橐而來。望著那輛掛著外地車牌的汽車,班海心裏琢磨著這人八成是衝自己來的,隻是來意猜不清爽。此時男子已至他的麵前,曬得黝黑黝黑的臉上油光鋥亮,像個野外工作者般散發著健康的古銅色。

“您是班海吧?”男子低下頭,很客氣地問道。班海見狀連忙起身相迎,笑道:“對,你是?”

“我是塞北市三泰保險公司的事故稽查員張勇,這是我的名片。”張勇言訖取出名片,又拉過一把椅子在他對麵坐下,始述來意,“我今天來找您是有件事想和您聊聊,與您個人無關,但我希望能得到您的幫助。”

聽說和自己無關,班海一直吊起的心終於放下,緊閉的話匣子也嘩啦一下子就打開了,他大包大攬地笑道:“哦,有什麽事你說吧,我言無不盡。”

“您認識孫玓霖嗎?”張勇從口袋中摸出煙,拆開了,遞給班海一根,“他應該是您小學同學。”

班海接過煙先是愣了一陣,直到聽張勇說起“小學同學”幾個字時才豁然開朗:“哦……哦……對,你說他呀,沒錯,是我小學同學,不過我們好多年都沒有來往了,他出事了?”

“對,他前一陣出了點兒意外,涉及我們保險賠付這塊兒,所以我想找幾個他當年的同學聊聊。”張勇邊說邊攤開筆記本,看樣子是想記錄點兒什麽東西。班海聞聽此言一陣哂笑,說道:“他是不是自殺了?我可知道在你們保險公司購買保險三年內自殺不給賠付,也就是說他早就買了對吧?”

張勇可能被班海的話勾起了興趣,默默地吸了兩口煙說:“我可什麽都沒說,您怎麽就這麽肯定孫玓霖自殺了呢?”

“哎,憑我對他的了解,這還用說嗎?要不是他自殺了,你巴巴地跑好幾百公裏來這兒幹什麽?我告訴你,你問我就問對人了,我對孫玓霖的了解那可不是一般的多。”

“為什麽?”張勇似乎感到很奇怪。

“這事還得從頭說起。”班海端起茶壺給張勇倒了杯茶,然後回屋又端了盤幹果放到桌上,方半眯著眼睛回憶起來,“孫玓霖和我小學一個班,那時候他長得挺清秀的,像個女孩兒。我們班主任是個姓趙的老頭兒,當時有五十多歲,據說幾十年前受過點罪,死了兒子折了妹妹。所以對我們學生特別嚴厲,甚至厲害得有點兒過頭,尤其是對孫玓霖。我記得當時我們要是不完成作業最多是罰站,可孫玓霖要是沒完成作業,他就咬牙切齒地衝到他麵前,揪著他的耳朵大聲問他:‘你昨天吃屎去了?’語氣特別地衝,我在旁邊聽著都感覺震耳朵。”

“這是經常發生的事情嗎?”

“經常,可能說的詞不太一樣,但都不好聽,什麽罵孫玓霖‘八扛子壓不出一個屁’‘老天爺白給你披了張人皮’‘就你這成績紮茅坑裏得了’啥的,而且姓趙的老頭兒揪他耳朵也特別狠,每次都揪得挺紅,甚至有幾次還揪破了流了血。他對其他學生也不太好,但對孫玓霖尤其差。我們也許是當時比較小的原因,也沒考慮過這是為什麽。那個時候老師打罵學生也不是特稀罕的事,哪兒像現在學生都金貴著呢!”

“孫玓霖的成績怎麽樣?”

“不太好,所以,以趙老師為首的一幫老師對他都不太好。由於他比較內向,所以別的孩子都欺負他,欺負得還挺厲害,不僅是在學校,在外麵也是一樣。我記得每天放學都是他最後一個留下做衛生,從二年級到六年級,天天都是他一個人做,每天早上生爐子的也是他。”

“你們不分組值日嗎?”

“分啊,我們分組就是拖拖地、掃掃地啥的,生爐子和放學的衛生他一個人包了六年,沒人管。開始有幾次他起晚了,趙老師就讓他在外麵站一上午,把一天的衛生都包了,以後他就都沒晚過。”

“他也沒有向學校反映過這事?”張勇奇怪地問道。班海默默地搖了搖頭,吐了個煙圈兒:“一來,那時候的學生不敢;二來,趙老師他二哥就是校長,他能和誰說?況且校長絕不會向著孫玓霖。因為我們有一回下體育課,偶然聽到趙老師和他二哥在辦公室聊天,校長就說:‘教訓教訓得了,也別太過分,別讓人看出來’……好多人都聽見了,你說孫玓霖敢去告狀?”

“他家裏的情況呢?”

“他家裏有一個爺爺、一個奶奶,奶奶長年癱瘓在床。他爺爺打零工維持生計。聽說他爹在幾十年前就被人打死了,他媽之後就跑了。”班海說著想了想,又道,“鎮上沒人和他好,一放學他就是被人欺負的對象,像趙老師孫子也是我們年級的,就經常帶著孩子們欺負他。讓孫玓霖當馬給人騎,讓他吃狗屎,趴地下撕他的書。”

“我經常看見孫玓霖自個兒在背人的地方偷偷地哭,哭得眼睛和桃兒似的。那時候我在班裏多少有些聲望,有時候多少護著他點兒,孫玓霖後來和我關係一直不錯。雖然這樣,他的性格還是有點兒那個……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所以我猜他是自殺,因為從小養成的這種性格嘛,遇事想不開。”

“那孫玓霖後來轉學是在小學畢業以後?”

“我們小江京鎮地理位置比較偏僻,你看現在有條省道經過,但當時就有一條小路,沒幾輛車。所以鎮小學的孩子們大都是上鎮中學,有條件的家庭才把孩子弄到縣裏上初中。孫玓霖家沒這個條件,他和我們一樣上的是鎮中學,雖然他從小被人欺負到大,但有我在他後來就好多了,估計他也是習慣了。轉學嘛,我記得原因是兩條,其中他被人打傷是起因。”

“被誰打傷?”

“趙軍軍唄,就是趙老師的孫子。說起來,趙老師的小兒子也是幾十年前死的,具體原因我們不清楚,就留下了這麽一個根兒,所以有點兒嬌生慣養。出事那天我不在,聽人說是趙軍軍找孫玓霖要錢引起的。當時是初一下半學期開學,學生們都帶著學費,趙軍軍就帶人和孫玓霖要,孫玓霖不給,就打起來了。後來可能孫玓霖實在給打急了,就從路邊抄起塊磚頭砸在了趙軍軍腦袋上,趙軍軍就被開了瓢。和趙軍軍一塊兒來的孩子們就不幹了,一擁而上,打得孫玓霖渾身是血。”

“附近沒人注意到這事兒?”看張勇的意思可能是覺得學校應該幹涉一下。

班海則苦笑著搖了搖頭:“開始沒有,後來有人看鬧大了才報的警。派出所來人把倆孩子都送到鎮衛生院,但衛生院的牛院長說孫玓霖傷得太重,不接。他爺爺和工友們就張羅著把他送到了縣裏,聽說他傷得挺重的,而且下身被趙軍軍打壞了。你想當時趙軍軍頭上有傷,下手能輕嗎?為這事,趙老師專門給孫玓霖他爺爺賠禮道歉,還賠了不少錢,這也是趙老師他們第一次給孫家道歉,後來他爺爺就沒再起訴。可我聽說孫玓霖這輩子都沒有生育能力了,讓人打殘廢了。”

“你聽誰說的?”張勇問道。

“我們班宋婷婷的三姐嫁到縣裏了,她姐夫是縣醫院的大夫,這事我們都是聽宋婷婷說的。後來鎮裏人也說起過,應該沒錯。人這輩子這事其實挺有意思,就像咱們小時候學的課文中說的:‘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這事過去以後,趙軍軍這夥人竟然再也沒有欺負過孫玓霖,也算是好事吧。雖然平時他們還是一塊兒上學、放學,但有點兒井水不犯河水的意思。其他人欺負他,他們也不管。”

“那孫玓霖的情況沒好點兒?”

班海又點根煙,喝著水搖搖頭:“沒好多少,該做的衛生還得做,該挨的打還得挨。鎮上的孩子們認識趙軍軍的都有意無意地想給他報仇,趙家人緣好啊。不認識的都是柿子揀軟的捏,見你好欺負,還不占點兒便宜?有一次,應該是孫玓霖傷好後上學不久,幾個在校門口抽煙的混混兒拿他找樂子,扒了他的褲子,讓他光著下身在操場上跑圈。我那天寫作業出來晚了,眼瞅著孫玓霖邊哭邊跑。天黑了,可周圍、遠處還是有經過的人。你說都在鎮上住,誰不認識誰?可就是沒人管。後來還是我去學校找人,體育老師出來把他們趕跑了。”

“那幾個孩子不是你們學校的?”

“是,比我們高兩個年級。第二天孫玓霖去趙老師那兒告狀,趙老師說那幾個孩子當時都在家,還怪孫玓霖招惹了不三不四的人,這事也就這麽不了了之了。孫玓霖家也沒能力再糾纏下去,要不是第二件事的發生,我估計他們都不會搬家。”

“什麽事?”可能是看到班海說得越來越嚴肅,張勇很好奇地問道。班海又點了根煙,看了看天上悠然飄過的白雲,凝重地說道:“孫玓霖的妹妹死了。”

張勇顯然不知道孫玓霖還有個妹妹,聽到這裏吃驚地望著班海,臉上寫滿了深沉和驚訝。

2

聽班海說起孫玓霖的妹妹已死,張勇眉棱骨下意識地抖動了一下,緊緊盯著班海翕動的雙唇,好像生怕聽漏了一個字。班海則一口喝幹杯裏的茶,抹著嘴唇慘笑道:“這事是我們上初一那年發生的,正好是冬天。我記得那天晚上特別的冷,一出門就能感覺到風像刀子一樣往骨頭縫兒裏鑽。那時候晚上沒啥娛樂活動,整個鎮上有電視的人家也沒幾戶。所以天一黑,我們就躺下睡了,我磨著我爹給我講幾個聊齋裏的故事,正迷迷糊糊地剛睡著,就聽見有人砸門,聲音那一個大呀,我躺**好像都能感覺到地在顫動。

我爹沒好氣地喊了聲誰,讓他輕點兒砸。就聽門外傳來孫玓霖的爺爺孫老漢的聲音:“班大兄弟,班大兄弟,快救救寧寧吧,寧寧肚子疼得打滾……”

“你等一下。”班海說到這裏時被張勇打斷了,他有些不耐煩地皺起眉頭,就聽張勇問道:“孫玓霖的妹妹叫寧寧?”

“小名小寧寧,大名叫孫玉梅。”

“哦,不好意思,你繼續吧。”張勇臉上閃過一道怪異的表情,在筆記本上記了一句什麽。班海喘了口粗氣,繼續說道:“我爹一聽就蹦起來了,披上衣服就往外跑。後來我聽他說孫老漢當晚連敲了九戶鄰居的門,隻有我家給他開了。其實他們家和我們家離得挺遠,中間隔著作家王教授、趙老師、鎮設計局的李工程師等三四戶呢。”

“後來呢?”

“我爹回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了,神色不太好,顯得挺累。我娘問起來,他才告訴我們,當天晚上鎮衛生院值班的是剛分配過來不久的年輕大夫宋醫生,她是作家王教授的兒媳婦。她說寧寧病得不輕,讓轉院。隻給開了張條子,喂了孩子兩片止疼片。我爹想讓她把院長牛大夫找來看看,她說牛大夫當天可能回縣城了,家裏沒人。”

“鎮裏的人經常往縣城跑嗎?”張勇陰沉著臉問道。

“我不知道,那天是周三,據說牛大夫隻有周六才回在縣城的家。不過也難說,興許那天人家真的有事呢?”說完這句話,班海又點了根煙,默默地抽了一陣,“我爹和孫老漢聽說牛大夫不在,就張羅著找車送寧寧去縣醫院。你想那時候都著急啊,誰會琢磨宋大夫說的話的真假。當時隻有鎮政府和派出所有汽車,可他們去了後都撲了個空,派出所的車不在。鎮政府看門的老頭兒打了好幾個電話也沒找到領導,我爹一看時間不等人,隻好和孫老漢去煤鋪套了輛馬車,趕了四十多公裏夜路把寧寧送到了縣醫院。”

“怎麽樣?”張勇問。

“在路上人就不行了。是急性闌尾炎,病得急,又沒處理,到縣醫院都穿孔了。再加上這孩子平時體質就不好,當晚就死了。孫玓霖和她妹妹關係最好,我聽說他整整哭了一天一夜,還大病了一場。後來有好長一段時間,他家經常就有人整夜地哭,半個鎮都能聽見。”

說到這裏,班海可能意識到話題有些沉重,歎了口氣後有意放鬆一些,遂笑道:“都二三十年過去了,估計這孩子早投胎了。”

“後來怎麽樣?”

“孫玓霖休了一學期,這期間他奶奶死了,估計也是想孫女想的。出殯那天我爹帶著幾個人去了,聽說冷清清的,就孫玓霖和孫老漢兩個人。守著殯儀館門口的孫玓霖抱著骨灰盒,爺兒倆都和雕像一樣。這以後沒幾天他們就搬走了,走得悄無聲息的。鎮上也沒什麽人關心這事,就好像這家人從來沒出現過一樣,默契的連在街上閑聊的大媽們都不提。你說石頭掉水裏還能起個水波呢,可這走了一家人連個水波都沒有。”

張勇像石頭一樣望著天空飄過的白雲,良久無語,直到香煙燃盡才幡然醒來,把煙頭扔到地上,又點了一根,默默地抽著。班海陪著他一杯接一杯地喝水,也不想再說什麽。約莫半個小時,才見張勇合上筆記本準備要走。

“怎麽了?”班海問道。

“沒什麽,我得走了。”張勇喃喃地說道。

班海擰著頭往步行街裏麵看了看,忽然扭過頭問張勇想不想去趙老師家坐坐。正站起身的張勇本已邁出的腿驀地停住了,疑問寫滿了麵孔:“他還在這兒住?”

“和大兒子一家住,快八十歲了,身體還不錯呢。”張勇說著往北邊指了指,“你看那邊第一條胡同沒,最裏麵就是他家。”

“你們熟嗎?”

“我們這個年紀還在鎮上住的人有一半都是他的學生,也談不上熟不熟的,平時遇到了也還會打招呼。你既然想弄明白孫玓霖的事,他其實是個繞不過去的人物。”他想了想,又補充道,“一會兒你也別走,我給你找幾個朋友,咱們晚上坐坐,他們都是孫玓霖的同學。你要是運氣好碰到老馬也在的話,沒準兒還能知道點兒我不知道的消息呢。”

“老馬是誰?”

“我們一個同學,自己開了個公司在塞北做醫療器械生意。他爹娘還在這兒住,所以他經常回來。孫玓霖後來當上大老板的事,我們就是聽他說的。”說完班海從口袋裏拿出手機撥了個電話,之後喜笑顏開地告訴張勇,“你運氣真好,老馬正好在。一會兒晚上就別走了,我請你喝酒,咱們好好聊聊。”

張勇笑了笑沒說話,班海便拉著他先去找趙老師。於是兩個人步行十多分鍾,來到一爿古香古色的院落前站住了腳,班海給張勇介紹說,這是小江京鎮最古老的房子,據說清朝中期就建成了,俗稱“趙家大院”,是趙家先祖點了翰林後蓋的,從前還有門樓牌坊,幾十年前被孫玓霖他爸孫衛軍帶人給砸了。

說著話他們已經進了趙家,正遇到在門口揀菜的趙家大兒媳婦,她五十歲出頭的樣子。聽班海說要見老爺子,便領著他們來到裏屋,張勇也終於見到了班海口中的這位趙老師。

見班海進屋,正在書房揮墨丹青的趙老師停筆相迎,目光落在張勇身上時微微一頓,繼而笑著點了點頭:“小班,你怎麽來了?”

“趙老師,畫什麽呢?”班海說著拉過張勇,“這位是塞北市保險公司的張經理,想來和您聊聊您過去的學生孫玓霖,他最近出事了。”

聽到班海提到孫玓霖的名字,本來滿麵堆笑的趙老師突然僵立當場,剛才還頗為舒緩的神色立時變得嚴肅起來。雖然年近耄耋,可趙老師的目光仍然犀利,矍鑠的精神頭中帶著些許淒苦:“哦,他出什麽事了?”

張勇見此情景也再不好啞聲,隻得上前一步說道:“他死了,死亡原因正在調查……”

“肯定是自殺了唄,那還用說?”班海大大咧咧地坐到趙老師對麵,指著張勇道,“要不然保險公司來幹啥?他們就是通過這個人的性格、生平做出判斷,再決定要不要理賠,看這意思,孫玓霖買了不少錢的保險呢。”

“他有錢,有什麽不能幹的。”趙老師淡淡地坐下,讓大兒媳婦給他遞水,聽過張勇簡述來意後沉吟片刻,才說道,“我教過的孩子太多了,這鎮上大多數人都是我的學生。你要馬上問我誰是誰,我還真不一定能記得住。這孫玓霖當時好像是一個挺老實的孩子,就是心眼兒挺多,不太學好。那時候我也沒少下功夫說他,甚至給他開小灶單獨補課也不是沒有過。我們那會兒的老師都負責任,哪裏像現在的老師吃拿卡要,連過個教師節都變著法兒和家長要錢……”

“趙老師……”張勇小聲打斷了趙老師如夢似幻的絮叨,很謹慎地問道,“您知道孫玓霖的家庭情況嗎?”

“家庭情況?”趙老師愣了一下,似乎要想一想才能回答,“他爺爺奶奶都是貧農,別的就不知道了。”

“那你還對孫玓霖有其他印象嗎?”

“印象不深,你知道我教的學生實在太多了。”不知道是不願回憶,還是的確記不起來了,趙老師提起孫玓霖的時候總是給人以顧左右而言他的感覺,翻來覆去地說隻知道他後來發了財,至於當年的事一概不知,好像在他的記憶中和孫玓霖有關的那一段內容突然間憑空消失了一樣。

“趙老師,孫玓霖當年還有個妹妹叫孫玉梅,在咱們學校育紅班念過中班,得闌尾炎死的那個,你不記得了?”班海也替趙老師著急,一個勁兒地給他提醒。

“是嗎?”趙老師歪著頭想了很久,慚愧地笑道,“老了,不中用了。”說著,他顫顫巍巍地起身要給張勇他們續水,被張勇婉拒了,接著,他們就又聽他道,“不想啦,我也沒幾天好活了,以前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你們一會兒在這兒吃飯?”

“不,我還得回塞北。”張勇起身告辭,隨著班海回到煙攤的時候,已是夕陽躑躅。太陽傘下有三個中年壯漢正對坐著互相吹牛,見他二人回來立即大笑著揮手示意。班海知道張勇在趙老師那兒挺失望,便拉過老馬來給他介紹。

“我說張經理,這位就是老馬,他可是真有料兒的人。”

張勇淡淡地點了點頭,簡單地寒暄後拿出車鑰匙就想離開,看樣子他似乎對老馬並未在意。這下經常被同誌們暴刷存在感的老馬臉上有些掛不住了,突然起身在張勇耳邊說了一句話。

也就是一瞬間,張勇的臉色立時變得緊張起來:“你不是開玩笑吧?”

他死死地盯著老馬,好像對方能突然消失一樣。

“真的,不信,一會兒喝兩杯,我和你細說。”老馬得意地說道。

“行,我請。”張勇本已拿起的仿牛皮日記本又放回桌上,慢慢地坐了下去,麵孔中充斥著極度的渴望。

3

吃飯的時候,班海拉著幾個朋友給張勇分別做了介紹,哥兒幾個開懷暢飲,顯得好不熱鬧。其實就班海本人來說,孫玓霖的事對他來說毫無吸引力,無論孫玓霖的死因是什麽都和他無關,更何況他們已經二十多年沒有見過麵了,能談得上什麽感情?隻是張勇的到來能給他本已乏味至極的生活增添一點兒樂趣,有個理由和媳婦告假宿醉卻已是極好的事情了。

班海這哥兒仨都是酒膩子,不用別人灌就能把自己喝多了。所以一開席老馬就紅光滿麵地站起來和班海拚酒,把剛才對張勇的許諾都扔到了腦後。直到張勇又提起孫玓霖時,幾個人才想起這位來自塞北市的保險公司經理是來調查案情的,於是這才把主題引到正軌上。

老馬先說話了,他端著杯子聲若洪鍾:“張經理,咱們幹了這一杯,我給你爆幹料。我告訴你,我們家以前就在孫玓霖家後巷,廚房的窗戶對著窗戶,連放屁聲都能聽見。”說著話,他和張勇喝了杯酒,抹著嘴唇繼續說道,“我小學時,是和孫玓霖、班海一個班,而且我們兩家是世交。我聽說以前孫玓霖家的條件還不錯,是外來戶,雖然窮點兒,但大多數人那時候都不富裕,所以小鎮上每戶也處得挺好。像我們家、孫家、趙老師家、王教授家的孩子們都是從小互相瞅著長起來的,誰家包頓餃子、炸幾個江米麵油炸糕都互相送點兒。”

張勇聽得可能有些迷糊,疑惑地看了班海一眼問道:“你說的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應該是我們出生之前,解放以後不久,孫玓霖他爸爸孫衛軍小的時候。那會兒孫玓霖他爸還不叫孫衛軍,叫孫洪軍,衛軍是後來改的。趙老師家隻有兩個孩子,就是趙老師和他妹妹,趙老師叫趙海羅,他妹妹叫趙辰辰,他比他妹妹大九歲。他是在十八歲那年,也就是後來那個著名的摩納哥王妃結婚的第二年,從中專畢業分配到小江京鎮中心小學教書的。後來困難時期家家戶戶都吃不飽飯,趙辰辰和孫衛軍還有我爸都是一個年級的,互相幫襯著才渡過了難關。而且趙辰辰和孫衛軍初中畢業以後還好過一陣兒。”

“這麽說以前他們幾家關係都不錯?”

老馬點了點頭,喝了口酒道:“我聽我爸爸說困難時期家家都難,就趙老師他媽在鎮機關食堂工作,可能有點兒富裕糧食。所以,剛工作的趙老師把我們家、他們家、老孫家,一共十多口人接到他家吃飯,當時大夥在一起整整吃了一年半,你說這得多好的關係?”

“還有這種事?”

“對啊,要不然為啥後來孫衛軍和趙辰辰好了,兩家人誰都沒反對?聽說……”

“聽說什麽?”

“聽說趙辰辰死的時候肚子裏都有了。”

張勇聞言臉色微變,眉頭緊鎖地問道:“你沒搞錯吧?”

“這事不光我知道,他們都知道。”老馬說著往班海等人身上一指。

班海見張勇麵帶困惑,遂應道:“咱們不是說孫玓霖的事嗎?他爸爸那代人我就沒提,而且我也知道得不多。反正孫衛軍和趙辰辰的事,倒是鎮上一大半人家都清楚,我們這代也是聽老人說的。”

“那後來兩家緣何交惡?趙辰辰又是怎麽死的?”當張勇拋出這個問題的時候,老馬等人立時變得扭捏起來,或支支吾吾,或語焉不詳,直到班海見氣氛有些尷尬了,忙出來圓場:“孫衛軍的事情,我們真知道得不多,張經理要想知道還得問親身經曆過的人,現在最能說清楚這事的,我估計除了趙老師就是於博士了,你有條件可以找找他。”

“於博士是誰?”

“我們小江京鎮出來的老教授,叫於惠海,今年也有七十多歲了吧?不過他這幾年一直在他姑娘那兒住,他姑娘現在在北京,所以他現在回來的時候也少。”班海說道。

張勇點了點頭,問起於博士的其他事情時,幾個人卻都想不出什麽,老馬皺著眉頭想了半天說:“要是我們家老爺子在就好了,這事他都門兒清啊。”

“您父親怎麽稱呼?”

“我爸爸叫馬顧城,北京開亞運會那年就去世了。”老馬抬起酒杯喝了一口,忽然抬起頭問張勇,“你怎麽不問我剛才和你說的那事?”

張勇一愣,繼而點了點頭笑道:“光顧說孫玓霖他爸爸的事了,這事你聽誰說的?”

“怎麽你不相信啊?”老馬漲紅著臉,似乎對張勇的懷疑有些憤怒,“我在塞北市做醫療器械的生意,馬宇姚他妻妹正好在中德友誼醫院上班,我們處得還不錯,我是聽她說的。”說到和馬宇姚妻妹關係的時候,老馬暗紅的臉上驀地多出幾分得意,班海在邊兒上暗暗一笑,心裏說,就知道他們的關係不一般。

張勇可能也注意到了老馬的神態,淡淡地點了點頭鼓勵他:“你繼續說。”

老馬吃了兩口菜,抹著油乎乎的嘴道:“孫玓霖那方麵不行,林羅這幫人和他關係又近,況且孫玓霖他媳婦長得還挺好,你說誰不近水樓台呢?”

“你剛才和我說你知道林羅的豔遇就是指她?”

“不光是她,我聽說林羅和孫玓霖的前妻也有一腿,但具體細節或孰真孰偽就說不清楚了。”老馬說完這番話又停下想了想,繼續說道,“你知道他們怎麽認識的不?”

“誰?”

“孫玓霖和林羅他們哥兒幾個?”

“你說說。”

“我告訴你啊,這個孫玓霖也不是一般人。我聽馬宇姚他妻妹說,孫玓霖剛轉到他們學校的時候長得和女孩兒一樣,長得清秀,人又老實,經常被人欺負……”說到這兒,他打了個嗝兒,停頓幾秒鍾方道,“當時他們三十九中最牛×的人就是‘大霸王’林羅,和趙津書、馬宇姚號稱‘三害’,他們看見孫玓霖也時不時欺負他。那會兒三十九中有個漂亮的女生是校花,家裏條件好,父親是檢察院的頭兒,沒人能動。林羅當時一直在追這個女孩兒,但就是追不上,當然他也不敢硬來。後來有一天晚上,林羅他們仨人在學校門口的小賣鋪喝酒,孫玓霖突然進去和林羅說:‘我能幫你聯係上劉倩。’劉倩就是那個校花。孫玓霖的話把林羅哥兒幾個嚇了一跳。好在後來孫玓霖還真幫上了這個忙,不過後來劉倩還是和林羅分手了。”

張勇就坐在班海身邊,他伸頭往張勇座上瞅了一眼,看到他本子上密密麻麻地寫滿了東西,最後一條是“劉倩”兩個字。這時候跟他們一塊兒來的唯一瘦高個兒,也就是班海的發小杜秉龍說話了:“孫玓霖和咱們一個年級,人家小時候,後來卻發了財,自然很多人都氣不過。上次同學聚會就有人說孫玓霖都能這麽有錢,咱們混得還不如他。當時就有人說了一句話,把先前那人噎得夠嗆。”

“說什麽了?”

“孫玓霖能給林羅當狗,你行嗎?”杜秉龍壓低了嗓子,故意擺出一副正經八百的表情。繼而又道,“其實他們都錯了,我覺得孫玓霖是想在林羅那兒找點兒溫暖,找點兒家的感覺。或者……”他夾了片醬牛肉放到嘴裏,含混不清地說道,“力量!一種可以安慰他自己的力量。”

“看不出杜哥內秀,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啊,來,我敬你一杯。”張勇說著端起杯子給杜秉龍敬酒。杜秉龍笑著指了指班海說道:“小學時候班子也牛×著呢,帶著我們幾個人也號稱班上的‘二王’。當時孫玓霖就跟班子示好呀,他倆考試前後桌,孫玓霖就主動把試卷給班子抄,鬧得有一陣班子也排前幾名……”

杜秉龍說到這兒,班海可能覺得沒意思,笑著過去攔他,杜秉龍一推他,繼續說:“後來趙軍軍放學攔著孫玓霖,非要騎著孫玓霖回家。當時咱們班哥就在孫玓霖身邊啊,帶著兩個兄弟就那麽看著趙軍軍一夥人,他們二話沒說,嚇得扭頭就跑了。”

“扯淡吧‘杜驢’,我怎麽沒記著有這種事?”班海黑著臉說道。

“你占了便宜當然不記得,這也是為啥孫玓霖到哪兒都想找靠山的原因。那個林羅不是啥好鳥,隻是有點兒關係能幫忙。我聽說剛去塞北三十九中的時候,孫玓霖還想和社會上的人有來往,隻不過後來被他爺爺攔住了。”

說起孫玓霖的爺爺,張勇又在本子上記了點兒什麽,然後問他們,有誰知道他後來的情況,這時候一直在邊兒上默不作聲的肖維城說話了:“老孫頭家窮,山西來的,做過工人,有一陣兒被遣返回山西,後來第二次回來就在鎮上做篾匠,老來得子,就孫衛軍一個孩子。後來老孫頭到塞北市以後,聽說去了什麽輕工局下屬的一個毛紡廠工作,沒幾年就得癌症死了。那會兒孫玓霖還沒上高中呢,幸虧廠裏的鄰居看他可憐,給老孫頭評了個什麽先進,他分了筆錢,一直到大學畢業。”

“哦,這麽說孫玓霖也沒什麽背景。”

“他要是有背景的話,同學們還能不服氣?也就是林羅太不爭氣,要不然真輪不到他。”杜秉龍說道。

“我爸爸說那些年論成分出身,老孫一家是全鎮最紅的家庭,根紅苗正。要不然為啥孫衛軍那麽猖狂呢?拿出身當借口,整個兒就是一個神經病拉了一群神經病在特殊時代做翻身夢的故事。”可能是喝酒的原因,杜秉龍說話亦有些口無遮攔起來。

班海正想找個什麽借口阻止杜秉龍的時候,張勇放在桌上的手機響了,他歪頭瞅了一眼,發現來電竟然是“李曙光”,不禁一怔:李曙光不是塞北市著名的精神病專家嗎?難道這張經理還和他們有業務往來?

電話裏,張勇的表情驀然變得嚴肅起來:“好的,我馬上到。”說完再也顧不上與他同桌吃飯的三個人,匆匆道歉後轉身離席,好像發生了十萬火急的事情一般。

“班哥,這哥們兒真是保險公司的嗎?”肖維城看著張勇離開問道,“我可認識塞北市這個保險公司的人,沒見過他。”

“什麽意思?”

“你說他不會是精神病院跑出來的神經病吧?我聽說私立醫院管得不是特別嚴。”肖維城憂心忡忡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