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

從辦公室打完電話回到病房,李曙光感到如釋重負般的輕鬆。想到這幾天過山車般的遭遇,心中不禁有些後怕:無論怎麽說還是自己過於輕信他人,得到些許微末好處就有些忘乎所以,險些忘了狼總是要吃人的事。甚至無意中做了回“東郭先生”。

思忖良久,他緩步移至窗前,望著斜陽下巉岩峻拔的山嶺間浮雲縈繞,俱都淡淡地披上了層金紗。站在這碧影蔥蘢中遠眺,北鳶山的主峰燃燈峰和上麵的燃燈寺隱隱可見。想到塞北市建於山麓,古有“九山之巔”的美譽,不禁脫口而出:“九山群巔盤古城,三條禁衛鎖燃燈。”

“說得好哇,看來李大夫的傷勢大好了呢。”忽然一個陌生而又熟悉的聲音從門外傳來,繼而一胖一瘦兩個青年男子循聲走了進來,不是郭偉剛和李偉是誰?李曙光瞬間感到輕快了許多,急步上前緊緊拉住了郭偉剛的雙手:“實在不好意思,這麽晚還把你們找來。”

“我還要多謝您對我們的信任呢,剛才李偉和我說您打電話找他,我們都覺得您肯定大好了。”說著郭偉剛變魔術般拿出一個果籃,“其實剛才李偉還在三橋呢,緊趕慢趕地還用了一個多小時。”

“東平市的那個三橋縣?”李曙光臉色微微一變,似乎感受到了些許異樣,“你們去孫玓霖的老家了?”

“對,您知道這事?”

“知道,我們一會兒再說。”說著話李曙光讓郭偉剛和李偉在對麵的空病**坐下,感歎道,“自從昨天早上你們離開我辦公室,我都在處理火災的善後工作。說來慚愧,這事都是我自己搞的鬼。”

“火難道真是您放的?”郭偉剛的臉上似乎並無特別驚異的神色,隻是話音中還多少有些好奇。李曙光注意到他身後的李偉隻淡淡地點了點頭,好像已經知道了一般,沒有絲毫驚奇的樣子。

李曙光沉重地點了點頭,說道:“是的,你們第一次找鄭顧傑之後,他就對我說過了,我當時也認定你們會來找我。於是我改造了微波爐電路,並且從醫院實驗室搞了一點兒易燃的化學藥物塗在線路上。等你們頭天和我電話聯係過後,我就半夜起來弄壞了醫院的變壓器,在微波爐上麵安裝了可以用手機操縱的智能插排。”說著他尷尬地笑了笑,“後麵的事情就不難猜了吧?”

“那我們在您辦公室裏聽到的裏屋響動都是您自己搞出來的?”

“對,是筆記本裏放的音頻,再通過屋外門框上麵對著走廊和屋內的兩對小藍牙音箱播放出來。門是我用力推動的,趁它劇烈晃動,讓開關門聲、我自己的叫聲和音箱裏的腳步聲混雜在一起,就不容易分辨了。”

郭偉剛和李偉彼此互視一眼之後哂然一笑,李偉插言道:“當時我就有所懷疑,隻是現場情況比較亂,幾分鍾後就有其他屋的大夫、護士進來,也沒往這方麵想。您說您這是圖什麽呢?”

李曙光歎了口氣,幽幽地說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我收了孫玓霖的錢,想著這事能瞞過你們。”他停頓一下,又道,“我已經和醫院領導以及派出所的同誌聊過了,正在處理。隻是昨天的事情嚇著我了,要不然也不至於心髒病發作,躲到這心內科病房來住院。

“什麽事啊,您說說?”李偉問話間還拿出了一個牛皮紙封皮的筆記本記錄,看樣子挺認真。李曙光又歎息了一聲,良久才道:“把你們打發走了以後我以為萬事大吉,還打電話給鄭顧傑說了,直到之後下班回家才發現家裏進了賊。”

“丟東西了嗎?”郭偉剛問。

“沒有。”李曙光猛然間一陣心悸,好像昨天可怕的一幕突然又出現在眼前一般,他慌忙間連喝了幾口水,又喘了半天氣才趨於平靜,擺手讓郭偉剛、李偉坐下,“不用緊張,老毛病了。我老伴兒活著的時候我心髒就不好,如今她已經去世七年了。”

“自從安寧醫院退休以後我一直受聘垣山醫院,在這兒也幹了五六年。以前和李警官其實是見過麵的,隻不過當時我們沒怎麽說話,也就過去了。”他說完見李偉若有所思的樣子,知道他還沒想起來,也就不再點破,繼續道,“我兒媳婦是南方人,和兒子在北京打工認識,孩子就跟著他們在北京上國際小學。你說這國際小學是一般人去的嗎?那哪裏是上學,是上錢啊,他們兩口子的薪水根本不夠,加上我兩份工資還勉勉強強。也是孫玓霖見我拮據,便說要幫襯我一點兒。開始我還不願意,但他說了個條件,我聽了也沒反對,就這麽定下來了。”

“什麽條件?”李偉聽得很認真,不停地做筆記。郭偉剛則一直沒說話,隻是一個勁兒地抽煙。

李曙光又喝了點水,說道:“他說他有個叫田雲峰的親戚,要我給這個人看看病,但要對其他人保密,也不能住院,我收了他的錢自然答應了這個條件。”說到這兒他突然想起了什麽一般,“不對,扯遠了,田雲峰的事兒咱們待會兒再說,我先說昨天的事。我不是下班回家發現家裏遭了賊麽,錢沒丟,東西也沒少,就是我那一魚缸的魚都遭了殃。兩條紅龍魚、一條魚都被放了出來,端端正正、整整齊齊地一字排開擺到客廳地上,魚頭全被剁掉,流了滿地血……”說到這裏李曙光又說不下去了,聲音裏帶著些哽咽,“我養了這麽多年的紅龍魚啊,我的心血啊……”

李曙光折騰了一會兒,心情又恢複了一些時,他看到李偉和郭偉剛都在深思,便說道:“我就想這是有人威脅想要殺我啊,當時我心髒病就犯了。多虧身上帶了藥,打電話給我們醫院的急診室,找車就把我送來了。我下午琢磨來琢磨去想和你們說說,剛才就回辦公室打了個電話給李警官。”

李偉聽到這裏忽然抬起頭,問李曙光對誰透露過和他們談話的事,李曙光仰頭想了一會兒,才顫顫巍巍地說道:“前天晚上打電話的是郭警官吧?我記得你和我說周一早上來拜訪,我就想著是第三天早上。我倒沒和誰說過這事,就昨天上班的時候讓我的助理記下了日程,我以為你們是看病的呢。”

郭偉剛笑了笑,解釋道:“我周日晚上給您打的電話,說周一早上拜訪,其實就是第二天,我沒說清楚。您的助理是誰?”

“小李,是個挺勤快的女孩兒。我們幾個老專家都是上了年紀的人,精力、記憶力都有限。所以醫院給我們配了助理,幫忙做些輔助工作,相當於秘書性質,不過不是一人一個,是幾個人一個助理。”

李偉聞言點了點頭,邊記錄邊問李曙光能不能說說田雲峰的病情。李曙光見他問得認真,心想看來這案子的主要負責人還是這位號稱已不是警察的“準警官”,便回道:“田雲峰說是孫玓霖的親戚,是孫玓霖和我交代後過了幾天才來的。當時是晚上十點多,因為我每天都在那個時間段看晚間新聞,所以記得很清楚,他就是那個時候來的我家。他比孫玓霖高一點兒,臉上有個痦子,戴著墨鏡說山西話,不過聽著總有些不倫不類,不像純山西口音。”

“是不是龍山縣的口音?”李偉問。

“不像,我聽過龍山縣的口音,和山西話差不多。我的意思是田雲峰說的話好像有點兒近似於塞北人說龍山話或學山西話,學了形卻沒學到神。而且我注意到他腳下穿著的是隱形增高鞋,要是脫了也許就和孫玓霖差不多高了。”

“您還挺仔細。”郭偉剛說。

“也不完全。”說到專業,李曙光又認真起來,他邊回憶邊說道,“我之所以仔細是我覺得這個人和孫玓霖特別像,是身為精神科醫生的本能讓我覺得他和孫玓霖之間有著什麽秘密關係。況且這位看上去比較正常的田雲峰說話多少有些浮誇,給人的感覺是要將這個人細細研究,才能發現他不太正常。”

“他都是晚上來找您嗎?”李偉好像聽明白一樣頻繁點頭。

李曙光也肯定地說道:“沒錯,他來過的幾次都是晚上。說是有些抑鬱,但我怎麽看都覺得他的精神不是很正常的樣子,不過鑒於孫玓霖的要求,我不能細查,隻是對症下藥開點兒抗抑鬱的藥物如百憂解什麽的,具體的就是知道也不敢說。”

李偉顯然對李曙光的話有些觸動,和郭偉剛簡單地咬了兩句耳朵,然後問李曙光能不能就田雲峰的病情說說專業上的看法。李曙光想到之前自己的兩次調查,決定和盤托出:“這事也不是那麽簡單的。你想突然有個酒桌上認識的朋友出現,要給你一筆錢讓你給他朋友看看病,而且病得還很離奇,我能怎麽辦?我想我還是找人在小江京鎮打聽打聽他們有沒有什麽違法亂紀的事情靠譜,這也是一種小心謹慎吧。其實咱們塞北市是離東平最近的大城市,來打工的東平人很多。所以我通過我老伴兒的一個子侄的關係弄明白了孫玓霖家的事兒,對他的病情多少有些幫助。”

“您還查過孫玓霖?有什麽收獲嗎?”

“有,有大收獲。”李曙光說著臉色變得有些晦暗,與外麵暗淡下來的天色相得益彰,“我從沒想到作為成功人士的孫玓霖竟然有如此曲折的身世,讓我不禁悚然。”說話時他眼望窗外,隻見氤氳的薄霧已將夜色包裹,亦如自己這段時日一直忐忑的心般模糊不清。

2

對於孫玓霖的調查,李曙光開始的態度其實隻是求證。本來嘛,自己既非警務人員,又不是要幹什麽非法勾當,托人打聽別人隱私本身就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所以他隻希望摸摸底,大體上沒問題就行。誰知道這孫玓霖在小江京鎮竟是個風雲人物,隨便用點兒心得到的信息就能讓人瞠目結舌。更可惜的是這麽多年來雖然當地每個人都津津樂道於他的發家過程與風流逸事,卻鮮有人把這些聯係起來組織一下,弄明白這個對於小江京鎮來說極為重要的人物的完整一生。

可能除了家人,沒有誰真正關心過孫玓霖。他雖然帶來了茶餘飯後的談資,帶來了從小到大的爭議,可當真正要了解這個人的時候,你卻發現需要總結的東西太多,零碎的資料太多,真假混雜的片段太多,而真正可以完整呈現的故事太少,必須沉下心來認真提煉才能摸出點兒門道。

李曙光不會也沒有精神弄明白孫玓霖的全部,他所關心的隻有兩點:一是人物事件的真實性,二是他精神疾病的曆史淵源。於是他零打碎敲地得到了些片段、資料後,想當然地認為得到了自己需要的東西,借以當作麻痹自己從而收取孫玓霖財物的借口。

如今當麵對李偉和郭偉剛的時候,李曙光拋出了自己曾經借以利用的東西和如今真正懊悔的心意,悠然說道:“我隻是了解了孫玓霖在小江京鎮的事,之後他搬到塞北後的事就沒怎麽打聽了。況且隻要他沒有做什麽違法亂紀的事情,再曲折的身世對我也沒什麽意義。”

“您別太自責,孫玓霖的事有極深的曆史背景,就像卷入漩渦中的一隻小船一樣,沒有誰能在那時候幫別人;在船的角度上看,也沒誰能阻止漩渦的發生,隻能不由自主地隨著小船往漩渦中盤旋。”李偉說著話點了根煙,默默地抽了幾口又道,“有多少說多少吧。”

李曙光點了點頭,端著水杯開口了,聲音低沉嘶啞:“我聽說孫家的故事是這樣的:我們國家開始走自己道路的第一年,小江京鎮建了好多新式工廠,大肆招工。當時孫仲孫老漢才過天命,聽聞此事,遂帶著媳婦從老家龍山到了小江京鎮應征,龍山就變成了後來孫玓霖的祖籍。當時孫老漢在鎮鋼廠做工,也著實風光了幾年,和新進分配到小鎮的趙老師成了莫逆之交,兩家人好得恨不得穿一條褲子。”

屋子裏靜悄悄的,隻有李曙光的聲音回**著:“誰知道人算不如天算,後來沒搞幾年就開始鬧災荒,鎮裏安排不下這麽多市民,便要求新招的工人都要遣回原籍務農。可那時候鬧自然災害,眼瞅著回去之後一家老小也沒有啥出路,孫老漢就讓趙老師走他二哥的門子給他安排了篾匠的活,在鎮上黑了下來。

“也多虧了趙老師一家的幫助,孫老漢才沒有被遣送回去,最終在當地安置下來。其實那年頭這種情況很多,從開始帶著憧憬進城到幾年後黯然返鄉,很多農民的生活甚至一生都改變了。就像孫仲一樣,多虧少年時候在木料場做過學徒,有點兒手藝,否則也不會因此結識趙老師一家,更不會在小江京鎮留下來。可是他雖然留下來了,但這能算好事嗎?我看未必,就像他兒子孫衛軍似的,也許在農村還不至於有後來的悲慘結局。這不僅是他個人的悲哀,也是他們整個家庭的悲哀。”

“孫衛軍到底怎麽死的?”

“毆鬥至死,自己作的。聽說連眼珠子都被人打爆了,死相特別慘。除了家裏人,沒誰可憐他,甚至小江京鎮的人都認為他死得其所,早該死。”李曙光歎了口氣,端著水杯的手不禁有些微微發抖,“其實如果不是孫衛軍,孫、趙兩家的關係也不至於變得勢同水火。甚至在困難時期過去四五年之後,聽人說趙老師還拿孫仲當親人般看待。”

“這是誰說的?”李偉問道。

李曙光放下水杯,摸索著從抽屜裏找出張名片遞到李偉手上:“要是不弄清楚,孫玓霖的錢我拿著不太踏實。這個叫於惠海的老先生是北京一所大學的退休教授,現在住在亞運村附近。我也是托人找到他的,開始聽說我的來意,人家還不太樂意說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後來也是見我心誠才告訴我的。”

“就是您上麵說的這些?”郭偉剛說。

“不止。”李曙光說著打開床頭小櫃,拿出手機,翻出之前記在裏麵的資料說道,“孫仲帶著一家老小搬到小江京鎮那年,他已經五十五歲,按道理已近退休的年齡。隻是當時鬧用工荒,再加上他本人意願比較強烈,也就破了例。當時孫衛軍才九歲,比趙老師的妹妹趙辰辰小一歲,兩人正好年齡相仿,住得又近,所以一來二去就成了玩伴。那時候小江京鎮有一片大水塘,按於惠海所說,位置就在如今的汽車站附近,當時那裏卻是孩子們遊野泳的樂園。

“用今天的眼光看來,孩子們遊野泳是非常危險的行為。可是在當時卻司空見慣,大人也不會做太多的幹涉。由於我也是過來人,所以對這一點深有體會。因為我的孩子們小時候和孫衛軍他們一樣,也是這樣過來的。雖然意外無法避免,可人們總覺得它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亦如當時的趙老師一般,他從來沒想過妹妹會出什麽危險。可恰恰就是這樣,趙辰辰險些溺水而亡。也多虧了孫衛軍在她身邊,她才撿回了一條命。”

“這麽說趙家和孫家是這樣開始認識的?”李偉認真地問道。

李曙光深吸了一口氣,點了點頭:“可以說這是原因之一,因為他們之前早就認識了,隻是不太熟悉而已。自從孫衛軍救了趙辰辰之後,趙老師全家對他們一家感激涕零。因為,第一,趙辰辰是趙家最小的孩子,深得趙老師父母喜愛;二是當時女孩兒和男孩兒是不在一起玩兒的,聽說他們其實分散於湖的對立兩岸,相隔挺遠。趙辰辰她們一群女孩兒其實是在淺水區劃水,趙辰辰隻是不明湖底環境而誤落湖中而已。她落水後女孩兒們都四散呼救,隻有孫衛軍一人應聲下水救人,且沒有猶豫。所以後來趙家一直以孫衛軍為榜樣,大肆宣傳。”

郭偉剛聽到這裏似乎很受觸動,不禁愕然道:“孫、趙兩家竟還有這樣的淵源,真像是小說裏的情節。”

聽他這麽說,李曙光也爽聲一笑:“我也這麽看,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嘛。孫衛軍和趙辰辰也算青梅竹馬,雖然孫衛軍比趙辰辰小一歲,但兩個人天天一起上下學,關係一直很好。趙老師的父親老趙先生是個舊知識分子,在老孫頭一家搬來的第二年就犯了錯誤,在郊外勞動改造。再加上當時趙老師和他二哥都不太受人待見,所以他們家在鎮上的地位一直不高。而身為工人家庭的老孫頭卻全力相助,苦挨著讓趙家渡過了難關,直到困難時期來臨。”

說完這段話,李曙光又喝了點兒水,想休息一會兒,慢慢地將頭靠在病**喘粗氣。李偉則靠著窗戶一支接一支地抽煙,見李曙光不說話了就放下筆,將煙頭隨手丟到地上,喝帶來的礦泉水。郭偉剛則什麽也沒說。沉默了四五分鍾以後,李曙光感覺氣力和精神都恢複了一點兒,才慢悠悠地繼續道:“於惠海博士的水平很高,描述得比我清楚,聽上去和讀小說一樣。懸念迭生,層次分明。我複述不了原話,就按著筆記能說多少算多少吧。”

說著他又翻了一頁,說道:“至於兩家人後來鬧矛盾甚至變成仇人的原因,於惠海說是因為孫衛軍在十八歲那年強暴了趙辰辰,導致她未婚先孕,在那個年代這可是相當嚴重的事情。趙辰辰可能受不了親戚鄰裏的非議,就跳湖自盡了。還是小江京鎮東頭的那個湖,十年前趙辰辰被救的時候絕沒想到這個救她的人最終還會將她逼死到湖裏。”

“隻有這些嗎?”李偉似乎有什麽話要說,躊躇再三才張口問道。李曙光似乎沒有聽到李偉的話,隻顧自言自語地說了下去:“那時候孫衛軍在偏僻的小江京鎮地位如日中天,沒人敢也沒人願意更沒人有能力製約或阻撓他做任何事情。所以趙辰辰的死,除了她家人以外沒有引起任何波瀾,甚至連個大點兒的波浪都沒有。當時孫衛軍正在籌辦婚事,新娘是一個姓馬的南方姑娘,來小江京鎮玩的,一下子就被威風八麵的孫衛軍吸引了。”

“您不會告訴我孫衛軍的婚禮和趙辰辰的葬禮是同一天吧?”郭偉剛問。

李曙光這次停止了回憶,看了一眼他,冷哼一聲:“當然不是,我說的不是故事。再說當時也沒有結婚典禮之說,親朋好友吃幾塊喜糖就算結婚了,哪兒像現在這樣。不過馬姑娘自然沒想到她這婚姻隻持續了短短的兩年。”

“隻有兩年?”

“對。孫玉梅是遺腹子,他還沒出生時孫衛軍就死了,孫玓霖那時候也很小。聽說孫衛軍的葬禮倒是挺風光,連趙家都被迫送了花圈。後來有一段時間由於他的死而使趙、孫兩家的關係突然緩和起來,甚至趙老師還活著的母親還截長補短地去幫著照顧幼小的孫玓霖,安慰老孫頭的老婆子和馬姑娘。”

“那後來呢?”

“於惠海說這段的時候很用心,我也盡力說得好一點兒吧。”說著他為郭偉剛和李偉講了一個頗為憂傷的故事。原來在馬姑娘生下孫玉梅不久的一個深夜,天下著雨,伸手不見五指。孫家點著油燈,馬姑娘在喂小孫玓霖吃奶。突然外麵傳來稀疏的腳步聲,“嘩啦”一下,孫家的玻璃就被人用石塊打碎了。接著外麵傳來有人跑遠了的聲音,屋裏孫玓霖大哭起來。孫老漢跑出去,什麽人也沒有找到,再回屋的時候看到馬姑娘已經抱著孫玓霖站在了門口。

“於是公媳之間進行了一段頗有爭議的對話:

“‘你進來幹啥,回屋去吧,別著涼。’”

“‘爸,咱們得走了,我真的受不了了。’馬姑娘說話一向簡練。”

“‘有啥受不了的,再過一陣就好了。說走,你能去哪兒?你家在廣平不是沒人了嗎?’”

“‘去哪兒都行,離開小江京鎮就行。’”

“‘這是我的家,我哪兒也不去。’孫老漢說話也斬釘截鐵。馬姑娘愣了幾秒鍾,語氣也很堅決:‘你不走但我要走,我犯不著在這兒丟了性命。這地方已經沒人願意咱們留下來了,就衝著衛軍,他們也不能饒過咱們。’”

“‘你想多了,我看都過去了。要走自己走吧,把兩個孩子給我留下。’”

“‘那你們保重。’”

3

李文晴二十三歲,還差一年才可以從醫學院畢業的她能得到垣山醫院的工作,其實還是得益於她那在市委宣傳部工作的表舅舅。否則無論是才學,還是顏值,李文晴都有自知之明,她是不夠資質就職於這所塞北市最大的豪華私立醫院的。隻是作為幾個專家的工作助理,李文晴又覺得工作太瑣碎,不是自己想象中可以發揮全部才能的地方。

周六的早上天氣有些陰冷,外麵下著霏霏細雨。想到和那個叫李偉的警察中午有約,李文晴便不敢多在被窩裏耽擱,匆匆洗漱後離開出租屋,坐地鐵前往解放路步行街,然後步行找到“西裏蘭”的西餐廳見麵。臨行前,李文晴再一次撥打了馮欣的電話,得到的卻仍然是關機的聲音。

一進餐廳正門,李文晴就遠遠看到李偉和一個漂亮女孩兒對麵坐著在喝東西,看樣子似乎在等她。因為剛過十一點鍾,可能時間還有些早,所以整個餐廳靜悄悄的,隻有他們兩個人。李偉的眼神不錯,李文晴還沒走到他身邊,他就已經打上了招呼:“小李,這邊坐。”

李文晴笑著走過去在他們這桌坐下,和李偉寒暄道:“李警官,我來晚了吧?”

“沒有,是我來早了。”李偉說著指了指身邊的女孩兒給李文晴介紹,“這是我女朋友成小華,今天正好調休,想到和你還有約,我就把她也帶來了。”

“哦,你好。”李文晴和成小華點了點頭,然後點了杯拿鐵咖啡又客氣了幾句,最後才聽李偉把話題拉回正題:“前天我們走的時候不是和你說了幾句李曙光教授嗎,今天其實約你來就是想聊聊他的事。”

李文晴想到李曙光辦公室最近發生的事,很自然地點了點頭:“我知道,前天晚上你們不是找李教授聊了嗎?是關於他辦公室著火的事吧?”

“對,雖然縱火事出有因,但這裏麵還有些問題需要了解一下。話說清楚我可不是警務人員,就是幫幫忙。”李偉說話語速不快,估計是怕李文晴誤會,所以很低調地說明自己不是警察。李文晴記得那天李教授給她介紹的時候也隻說郭警官是警察,不過她卻注意到成小華在他說完話後微微笑了一下。

難道這裏麵有什麽事?李文晴腦海中電光火石般地閃了一下,卻容不得細想,含糊地回道:“沒事,你問吧。”

這時候服務員開始陸續上菜,李文晴見李偉夾著菜第一時間就往她和成小華的碗裏送:“著火的前一天晚上李曙光和你說過有郭警官隔日要來拜訪嗎?”

李文晴記得這事,很自然地點了點頭:“有,他當時和我說後天有個姓郭的警察有可能要帶人來看病,算預約了,讓我記一下。”

“你和誰說過這事嗎?”李偉問道。

李文晴心頭一陣緊張,心道李偉已經知曉了問題關鍵,不由得心頭一陣打鼓,有心想編幾句謊話遮掩過去,卻又想到李曙光、郭偉剛前天交代時嚴肅的麵孔,有道是官官相衛,這些人定是沆瀣一氣,若得罪了他們會不會給表舅舅惹來麻煩?想到此處支支吾吾,半晌才說道:“我就和我男朋友說過。”

“你男朋友?”

“嗯。”

“他叫什麽名字?”

“馮欣。”

“在哪兒工作?”

“君林物流公司。”說到這裏,李文晴發現李偉的神色忽然有些怪異,甚至連一直沒發言的成小華都抬起了頭,瞪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望著他們:“又是君林物流啊,你不是說不再糾纏孫玓霖的案子了嗎?”她的話顯然是說給李偉聽的。就見李偉有些尷尬,嘿嘿一笑道:“這不是快完了嗎?”

成小華沒再說什麽,臉色明顯不悅。李文晴正遲疑間,看到李偉悄悄地衝她擺了擺手:“他在君林做什麽,你知道嗎?”

“好像是保衛部的經理。”

“你是在什麽情況下和他說的?”

聽李偉這麽問,李文晴的臉上不由得有些發脹,那天晚上的情景仿佛又出現在眼前。她遲疑了好半天,才悠然說道:“就是聊天的時候說的。”可能發覺李文晴的異常,李偉竟知趣地沒有糾結這個話題,隻是問她能不能現在聯係一下馮欣,自己想和他聊聊。

“我聯係不上他,自從那天晚上他走了以後,在微信上給我留了言,然後就再也聯係不上他了。”

“留言說什麽了?”

“他說要去耶路撒冷朝聖,回來聯係我。”

“朝聖?”李偉顯然沒聽明白這是什麽意思。

“他是回族,去耶路撒冷就是中東那個耶路撒冷。”李文晴雖然心底覺得這種勉強的解釋其實連自己都不能說服,可還是希望能以馮欣女朋友的身份為他做個辯護。李偉這次聽明白了,又問她之前是不是知情。

“嗯……”李文晴猶豫了一下,“他倒是和我說過。”

“什麽時候說過?”李偉緊追不舍。

“剛認識的時候他就說過自己是回族,以後可能會去耶路撒冷。”

李偉沒說話,拿起叉子在桌上劃拉了一陣兒,忽然抬起頭,用凝重的目光緊緊盯著李文晴:“你跟我說說你們認識的經過。”

李文晴不清楚李偉為什麽對馮欣這麽重視,難道真是懷疑他是縱火的嫌疑犯?不過她此時卻知道能為男朋友洗脫嫌疑的隻有自己了,於是喘了口氣,將自己和馮欣的事和盤托出。

“馮欣是李教授的病人,也是君林物流那個孫總的朋友。說是有些神經衰弱,隻給李教授打過兩次電話。不過李教授和我說過他的病其實沒什麽事,估計是他自己比較緊張之過,就建議給他開點兒藥。取藥那天正好李教授去外地開會不在,所以馮欣來找我拿藥,然後我們倆就熟了,他對我很好,再後來就在一起了。”

“他人怎麽樣?”

“對我很好,也有上進心。”

“你們認識多長時間了?”

“四五年吧。”

“四五年?”李偉抬頭想了想,忽然問李文晴,田雲峰來找李曙光看病有多長時間了。李文晴的思維還停留在馮欣身上,半天才想起來誰是田雲峰,思慮片刻道:“好像也是四五年吧?”

“是不是田雲峰找李曙光看病之後你認識馮欣的?”

“可能吧?這兩件事有聯係嗎?”

“不知道,我隨便問問。”

“你和田雲峰熟嗎?”

“我沒見過這個人。因為田雲峰一般都是晚上來,那時候我已經下班了。而且李教授從來沒說起過這個人,我也沒主動打聽過。隻是幫他整理私人病例記錄的時候,我才知道有這麽個病人。”

“自從微信留言之後馮欣就沒再和你聯係?”李偉再次確認。

“嗯。”雖然很不情願,李文晴還是如實地回答了李偉的問題。李偉拿出手機,和李文晴要了馮欣的手機號。

“你就沒有他的其他聯絡方式嗎?”

“沒有。他說自己不是一個喜歡和人聯係的人,朋友也不多。我和他在一起是因為他對我好。”

“表現在哪方麵?”

李文晴抬起頭,看到成小華也正投來好奇的目光,驀然間一種渴望抒發內心意願的想法像火山爆發一樣不可收拾,她帶著自嘲的笑容和恬淡的目光打量著李偉和成小華:“我想問成姐一個問題。”

成小華似乎有些好奇李偉和李文晴的談話能把她也扯進來,很友善地笑了笑說道:“好啊,你問吧。”

“你這麽漂亮,當年追你的人一定很多吧?”李文晴說話的時候甚至能感覺到自己潛意識中那醋意濃厚的嫉妒。就見成小華看了眼李偉,淡淡地笑了笑:“你為什麽這麽問啊?”

“李哥問我馮欣對我的好表現在哪裏,其實我想告訴李哥的就是這樣。成姐這麽漂亮,追她的人不用說一定很多。可我其貌不揚,所以沒人追。”說到這裏李文晴又想到了苦逼的大學歲月,仍然有些懊惱,“你們也不用勸我,我有自知之明。男人都是外貌協會的動物,所以我大學期間才一直單著。直到馮欣出現之後,我才知道什麽是愛情,什麽是對異性的惦念。雖然他比我大不少,但隻有他才讓我第一次體會到了愛情所能帶給人的一切。”

李偉和成小華靜靜地聽著,誰都沒說話。

“馮欣的出現讓我第一次感覺到自己像個公主般被人嗬護,第一次看到有男人為我揮金如土。我並不奢求物質上的擁有,我隻希望能和他天長地久,能和他慢慢變老。這,就是他對我的好。”

“馮欣多大年紀?”

“四十多歲。”李文晴似乎一點兒都不介意馮欣的年齡比她大了不止“不少”,此時她才意識到自己麵對的是兩個陌生男女,其中還有一個是警察。她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和他們說這些,但說出來之後她就感覺心底輕鬆多了,好像扔了些陳舊的行李,再也沒有沉重的負罪感。

“謝謝你,我沒有問題了。”李偉笑著把沙拉往李文晴麵前推了推,“多吃點兒東西吧,你吃得不多。”

“謝謝。”李文晴拿起叉子,忽然停在了半空中,“不過我知道馮欣和田雲峰認識,但我從未問過他。”

“你怎麽知道的?”李偉這下提起了精神,很專注地盯著李文晴。

“有一次馮欣洗澡,他的手機來了個短信,是支付寶的到賬信息,提示說有個賬戶給他打了兩萬塊錢。馮欣和我說是公司發的年終獎金,可是後來我給李教授設定手機的時候發現給李教授打錢的也是這個賬戶,而且李教授備注的人名就是田雲峰。”

“李教授也用支付寶收錢?”

“如果客戶要求的話他不反對,大多數時候是我幫他操作。”

“你為什麽沒再追問馮欣?”

“我覺得這事和我沒關係。”其實李文晴後麵還有半句話沒告訴李偉,她的第六感告訴她,如果真的問了馮欣他不想告訴她的事,也許她就會失去他。

李文晴渴望愛情的滋潤,在此條件下什麽事情都能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