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秦禕氘:童童預言

下午三點一刻,我到達第一兒童醫院。在童童的病房門口,我停下來。以前的我都是直接“破門而入”的。可這次,我停了下來。因為,透過門上的探望口,我驚訝地看見一張熟悉的臉——楊菲!

沒有看錯,就是楊菲。她正和舒姐麵對麵地坐在童童病床旁邊,還握著童童的小手。楊菲怎麽會在這裏?我現在還要不要進去?

就在我猶豫不決時,突然,楊菲冷不丁地朝探望口看過來,我躲避不及。

為什麽要躲呢?我推門進去。

“我是說明天上午出院,”舒姐見我,馬上站起來,“難道是我說錯了嗎?不好意思,這幾天暈頭轉向的。”

“沒有沒有,”我說,“是我下午正好沒事,就過來看看。童童還睡著?”我瞅著**的童童問。

“嗯,是的。”說著,舒姐看了一眼床那側的楊菲,猶豫了一下,然後走過來,輕聲對我說,“孩子上午又說胡話了——老人。”

“醫生怎麽說?”我同樣看了一眼楊菲,低聲問。

“沒說什麽,還和以前一樣。”說完,舒姐指著我,把我介紹給楊菲,“菲菲,這就是我剛才給你說起的那位好心人——秦禕氘。”

楊菲站起來。

然後,舒姐又指著楊菲對我說:“這是我的鄰居,也是好朋友——楊菲。”

我和楊菲互相微笑著點頭。這世界真是說大就大,說小也小,竟有這樣巧的事情。我正這樣感慨著,這時,童童的小嘴巴又輕輕發出聲音。舒姐馬上湊上去。

“童童乖,媽媽抱你去哦,”舒姐一邊揭開童童的被子一邊說,“童童想要尿尿了。”

我趕緊走過去幫忙。“我來吧。”我把右手伸進童童的脖子下麵,左手伸到他膝蓋下麵。有了上次的經驗,我還以為這次也隻要稍一用勁,就可以把他抱起來。可這次不一樣,比上次重了許多,遠遠超出我的判斷。

在洗手間裏,我蹲下,把小家夥放在我的右大腿上,正準備給他脫褲子時,他突然又自己站了起來。脫掉褲子後,他的小雞雞如上次那樣直挺挺地向前翹起。

我回頭看了一眼站在身後的舒姐。舒姐看著直立著的童童,並未現出任何疑惑或者吃驚的表情。

把小家夥放回**後,我們便無話可說。待了幾分鍾後,我就起身告辭。

楊菲竟然是舒姐的鄰居,還是朋友,在這兩千多萬人裏,這樣巧的事情,發生概率絕不會高於中五百萬的彩票吧。

這天晚上在夢裏,我隻從老人那裏得到部分精神信息:男主人公是個軍人。

第二天早上醒來,窗外晨曦溫暖,又是一個好天氣。我在樓下一家新開不久的小麵館裏要了份炒米線,開始吃早飯。

出了麵館,我隨手攔停一輛藍色的士。

“你好,好心人。”鑽進的士後座後,女的士司機頭也沒回地對著後視鏡中的我說。

好心人?我正摸不著頭腦,一眼看見擋風玻璃底部的那排短豎線。

真是個記性了得的司機,一天不知要載多少客人,我們也隻一麵之交,她現在竟然還能一眼認出我來。

“真巧,又坐上你的車了。”我說。

“是的,去哪裏?”

“第一兒童醫院,”看著那排短線,我說,“你的那排線好像沒有增加多少嘛!”

“不是沒有增加多少,”她開動的士,加大油門,“是根本就沒有增加。”

“這幾天沒有出車?”

“出了,隻是沒有猜中。”

“一個都沒猜中?”

她輕輕喟歎一聲:“不知道什麽原因,自從上次載過你之後,就再也猜不中了。”

“哦,會與我有關嗎?”我笑了笑說,“莫非我把你的特異功能吸走了,可我並沒感覺到身上有增加過什麽哦。”

“也許吧。”她也笑了笑,之後問,“你知道歐洲的吸血鬼是什麽來曆嗎?”

“怎麽突然問起這個問題?”

“你先回答。”

“記得以前好像在哪本書上見過,說是有一種吸血蝙蝠,以吸人血為生。被那種吸血蝙蝠咬死的人,死後就會成為吸血鬼。”

“我以前也聽過這樣的說法,可昨天一位乘客告訴我,真正的吸血鬼不是那樣來的。”

“哦?那怎麽來的?”

“我聽了他講的後,覺得可信。想聽嗎?”

“嗯,說說看。”

在上海一個初夏的晴朗早晨,在一輛藍色的士裏,一位以前隻見過一次麵的女的士司機一邊開車,一邊給我講起她所聽到的吸血鬼的故事。

一千多年前,歐洲某座城堡裏,一位貴族將軍為抵禦外族入侵,在耶穌像腳下接過教主的令牌,遵從耶穌的旨意,率領三千將士出城抗敵。

經過浴血奮戰,這位貴族將軍終於把入侵之敵全部趕出疆外。不過,他的部下也死傷過半。就在將軍正準備收兵回城之際,信使送來教主的新令牌,說是耶穌有旨意,要求將軍繼續乘勝追擊,不把殘敵全部殲滅,不能掉轉馬頭。那時的人們非常虔誠,於是,將軍繼續向前行進。

可那之後,不知什麽原因,城堡再沒有派出後援部隊,補給也沒有跟上。將軍率領將士繼續冒死追擊,靠著頑強與智慧,最後終於把殘敵全部消滅。他的部下自然也傷亡慘重,隻剩下不足一百人。

這時,他們離開城堡已經整整兩年了。一想到馬上就可以回去,將士們都很興奮。將軍更是歸心似箭,因為,他還有一個漂亮賢惠的未婚妻在等著他凱旋。

出征前,他的未婚妻曾親手給他披上戰袍,給他戴上耶穌的受難銅像,並親吻他的麵頰說等他凱旋。將軍舉起胸前的耶穌銅像發誓,有主保佑,他一定會勝利歸來,與她完婚。

可當將軍回到城堡後,教主卻告訴他,一年前,他派出的信使與將軍失去聯係,就以為他們都戰死了。他的未婚妻和家人不相信,一起離開城堡去尋找,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將軍聽後,顧不上疲勞,獨自一人跨上戰馬去尋找他的愛人和家人。

剛離開城堡沒多久,他被一名侍衛追上。這名侍衛以前是將軍的貼身護衛,兩年前因生病沒有隨將軍出征。侍衛告訴了將軍事情的真相。原來,教主對將軍的未婚妻垂涎已久,兩年前利用外敵入侵的機會,以耶穌的名義命令將軍出戰,以耶穌的名義命令將軍繼續乘勝追殺殘敵,後來又以與將軍的部隊失去聯係為由,不再派出後援部隊與補給。他以為在無後援又無補給的情況下,將軍肯定會有去無回。果然,一年後,還不見將軍回來。教主即假傳信報,說將軍已經戰死。

但將軍的未婚妻不相信,她要去找將軍。教主無奈,就以送行為由,單獨約見她,在酒裏下了迷藥,然後趁機把她奸汙了。為防止別人知道,教主把她鎖在自己的房間裏。可當他第二天再回去時,她卻不見了。呼嘯的寒風拍打著窗戶,窗戶外麵是萬丈懸崖,懸崖下麵是一條怒吼的大河。在得知將軍還沒有死,馬上就要回來的時候,一不做二不休,教主殘忍地把將軍的所有家人扔下了懸崖。

將軍知道這些真相後,悲憤交加,急鞭策馬奔回城堡。教主知道事情敗露,慌忙命令自己的親信招架。

將軍手持長劍,一陣狂殺。他的怒吼把懸崖上的石塊都震落下來。教主的親信作鳥獸散。將軍直奔教主麵前,一劍取下他的人頭。

望著牆上高掛著的耶穌的受難銅像,將軍眼冒怒火,衝著銅像大聲質問:“主啊,我把忠心與軀體都給了你,為你征戰沙場,你卻如此對我,我要複仇!”說完,他使出全身的力氣,把手中的長劍擲向銅像。長劍深深刺入耶穌像的胸部,頓時,鮮紅的血從耶穌胸口汩汩流出來。

將軍站在耶穌像腳下,用嘴接住流下來的大滴鮮血。隨後,他走到懸崖前,張開血盆大嘴,對著耶穌的銅像說:“我以後要以吸你子民的血為生,而且永世長存!”說完,他縱身跳下懸崖。

後來,這位將軍就成了吸血鬼。自那以後,歐洲每年都有人莫名其妙地失蹤不見。失蹤的人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大部分都在教會裏任職或曾經任過職。

“真悲慘的故事,”聽完後我說,“那個乘客是幹什麽的,為什麽跟你講起這個?”

“我也不知道他是幹什麽的。不過他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早上六點多,穿著睡衣,穿著拖鞋,戴著一副黑邊眼鏡,一上車就要我送他去海邊,說是去晨練。

我還想就這個有意思的乘客問點什麽,的士已經穩穩地停在了第一兒童醫院門口。

“很高興又遇見你。”下車前我說。

“我也是,希望下次你還坐我的車。”她邊說邊遞給我一張名片。

我接過。一張白色過塑硬卡片,鋒利得可以切黃瓜。雪白的卡片上,隻有一個名字和一個手機號碼。我放進錢包。

走進醫院大門後,這才想起,女的士司機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為什麽突然向我問起吸血鬼的事。她是隨便一說,還是特意等我上車給我講這個故事?

我搖了搖頭,覺得自己都養成職業習慣了,什麽事都要分析個所以然。說不定在我之前,她已經向很多人問起過這個問題,講過這個故事了。

進到病房時,舒姐已經收拾妥當。東西不多,隻有兩個大塑料袋。我抱著童童,舒姐提著塑料袋。上了出租車後,舒姐對司機說:“中東路藍天小區106號樓。”

車開動後,我給公寓樓管理員鮑阿姨發去短信:“大概一小時後,我送你們樓的舒潔女士和她孩子回家。到時候請假裝不認識我,謝謝合作,收到請回複。”

兩分鍾後,我接到鮑阿姨回電:“喂,秦同誌你好。我不會發短信,就給你打電話。你的消息我收到了,你放心,我會配合的。”

舒姐眼睛看著窗外,壓根兒就沒有注意我。童童在我的懷裏沉睡。我麵無表情地說:“好,謝謝。”掛斷了電話。

十點半,到達小區106號樓前。舒姐在前,我抱著童童隨後。

一進到大廳,鮑老太就迎上來,嘴裏不停地喊著“童童……童童……”,見童童沒有反應,露出幾分埋怨地對舒姐說:“出這麽大事情,怎麽都不說一聲啊?要不是昨天菲菲告訴我,我還什麽都不知道哩。”

舒姐撇一下嘴角,隻笑笑沒有回答。

“好了好了,快送孩子上去吧,以後有什麽事,可不要再一個人扛著了啊。”鮑老太邊說邊看了我一眼。我對她點點頭。

舒姐住在501,對門就是502——楊菲的家。

舒姐的房子三室一廳。客廳很寬敞,大大的落地窗戶,黑白條紋的木地板。我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地板,走上去,像踩在琴鍵上,真擔心它會突然發出聲音來。米黃色的天花板上掛著一盞白色水晶的枝形吊燈。吊燈正下方,擺著一張玻璃茶桌。旁邊沒有沙發,隻有三把形狀簡單的紅色木椅圍著——兩把單人的,一把雙人的。

雙人木椅的對麵牆上,掛著一台超大的液晶電視。電視上方,貼著兩幅油畫。一幅是三個落日下的火紅沙漠,一名女子背對我們坐在小沙丘上,看著落日,身後拖著三條長長的影子。另一幅是大海,近處微波粼粼,像微風拂過的湖麵,遠處則波瀾起伏、驚濤駭浪。海麵上空有兩朵棉絮一樣的白雲、三隻模糊的海鳥。遠處隱約可見低矮大陸。

除此之外,沒有電視櫃,沒有衣帽架,沒有花瓶,沒有魚缸。

舒姐打開中間臥室的門,那是童童的臥室。小家夥像喝多了酒的醉漢,怎麽擺弄也隻管呼呼大睡。

把小家夥安頓好後,我回到客廳,在雙人木椅上坐下。木椅的外沿稍微向上翹起,設計得很符合人體的坐姿,坐著相當舒服。

“喝點什麽?”舒姐雙手叉腰,站在我麵前問。

“嗯,”我想了一下,說,“有冰的罐裝啤酒嗎?”本想說隨便什麽都行的,家裏就她一個女人和一個孩子,多半不會有啤酒之類的。可剛才一路抱著大睡的童童,出了不少汗,確實想喝冰涼的啤酒。

舒姐轉身從廚房裏拿出來一個易拉罐和一小瓶礦泉水。

“這幾天幸虧有你,不然,我真不知該怎麽辦了。”舒姐遞給我易拉罐說。

還真有啤酒。“沒什麽,”喝了一口冰涼透骨的啤酒後,我說,“舉手之勞。”

舒姐在旁邊的單人木椅上坐下,把礦泉水倒進一個玻璃杯裏,慢慢喝著,沒有再說話。

喝了兩大口啤酒後,為了找點話題,我指著對麵牆上的油畫說:“這兩幅畫挺有意思的,畫麵感很強,想象力不一般。”

“謝謝,這都是我自己畫的。”舒姐把水杯放在茶幾上,雙手抱在胸前,抬起頭望著自己的作品。

“哦?畫得相當不錯。”

“畫室裏還有,想看看嗎?”

“很榮幸。”

最裏麵一個房間就是舒姐的畫室。一進去,首先看到的,是對麵靠牆的一個木架子上放著的六顆有點發黃的頭骨;然後是旁邊畫架上許多未完成的畫,和為數不多的幾幅已完成的畫。

“這些頭骨是你的素描模型?”我指著架子上的頭骨問。

“不是,它們是我丈夫以前收藏的,可是真正的人頭骨。”

我走近。確實是真的頭骨。本想問她丈夫為何收藏人頭骨,這也並非像北京人頭蓋骨那樣有價值的寶貝。轉念一想,還是沒有開口。一來不想提起她丈夫,免得她又想起傷心往事。二來,每個人的愛好各有不同,這很正常,這世上連收集人的闌尾的都有呢。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所以才情趣盎然嘛。

“為什麽這些畫隻畫了一部分?”我轉開視線,指著那些未完成的畫問。

“當時沒心情畫下去,”她回答,“我作畫完全憑情緒,突然想畫點什麽,即使在吃飯的時候,也會放下筷子,來到畫室把我想象的東西畫出來。可有時畫著畫著又突然不想畫了,就放下筆回去接著吃飯,經常這樣。我畫的東西也都是我腦海裏想象出的東西,沒有一幅是寫實的。”

的確。再仔細一看,所有的畫幾乎都隻有兩個場景——沙漠和大海,而且都不是現實中的沙漠和大海。

我一邊喝著手裏所剩不多的啤酒,一邊欣賞這些奇怪的畫。最後,我被一幅看樣子已畫完的畫深深吸引住了。畫的上部是連綿起伏的沙丘。沙丘上空狂風卷著細沙,形成一條條絲綢樣的沙帶,遠處隱隱約約可見斷壁殘垣。沙丘下麵卻是深不見底的海水,中間懸浮著一個不規則的多麵形物體,十幾個似海蜇又像章魚的紅腦袋動物圍在那個物體周圍。不遠處,一隻海豚正瞪著大大的眼睛看著它們。

“這幅畫有什麽意旨嗎?”我問。

“沒有。”

“把沙漠與海水放在一起,普天之下,除你之外肯定再無他人了。”

“這幅畫是我丈夫離去後到現在為止我唯一的創作,”她看著這幅畫,像是在回憶很久遠的事情,“當時是半夜,一覺醒來,我就穿著睡衣拖鞋來到這裏,作出這幅畫。畫完之後,我又回到**,一直睡到天亮。早上起來一看,把自己都嚇了一跳,看不懂。前一晚的事也像是夢遊一樣,隻知道起來畫了一幅畫,具體畫了什麽,怎麽畫的,一點印象也沒有。”

“不過很有創意,”我說,“就像許多科學家從夢裏獲得靈感,許多作家的小說故事也是來自夢境一樣。”

舒姐頗有些傷感地一笑,然後看了一眼手表。“餓了吧?吃麵條可以嗎?現在家裏也隻有麵條了。”

“不用麻煩,你還是多休息休息吧。”

“如果你嫌棄的話就算了,”舒姐邊說邊走出畫室,“下次再請你吃頓好的。”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這人生性不懂得怎麽拒絕別人的好意,尤其當對方是年長女性時,“那好吧。”

出了畫室,舒姐隨手把門輕輕關上,小心翼翼得像怕驚醒了裏麵正在酣睡的愛人。然後她穿過客廳,徑直走進廚房。一分鍾後,她套一件印有俏皮大海豚圖案的圍裙站在廚房門口,說讓我替她照看一會兒童童。我說沒問題。

小家夥的臥室跟客廳一樣簡單,沒有奧特曼,沒有汽車人,沒有灰太狼。小書桌上,有一排用書立豎起的圖畫書;有一隻海豚形狀的台燈,燈泡藏在海豚的嘴巴裏;還有一張全家福靠在海豚屁股後麵——小家夥穿著藍色小泳褲,張牙舞爪地站在父母中間;父親戴著黑邊眼鏡,穿著青色四角泳褲,光著膀子,露出結實的肌肉,笑得很開心;舒姐戴著褐色太陽鏡,穿著綠色花邊連體泳裝,把身材襯托得更加性感苗條,笑得很甜美。他們身後是漫無邊際的大海,穿著各色泳裝的人在淺水裏戲水。遠處有兩個衝浪的年輕人,正彎著腰踩在浪尖。

我正感慨他們一家曾經是多麽幸福時,小家夥又突然發出聲音。

“女孩……女孩……”小家夥很清楚地發出兩聲“女孩”。

頭骨?老人?女孩?小家夥在想什麽呢?我守在床邊,希望他再說點什麽。可小家夥卻不再開口,繼續呼呼大睡。

十分鍾後,舒姐手裏拿著解下來的圍裙,走過來說:“好了,出來吃吧。”

“嗯,味道不錯。”嚐了一口麵條後,我說。不是客套話,確實可口。

“謝謝。剛才童童沒說什麽吧?”

我一邊嚼著麵條,一邊想著是否應該把剛才童童說的話告訴她。

“說了,女孩,”咽下麵條後,我想還是應該照實說出來,“就隻這兩個字。”

“女孩,”舒姐用筷子攪著碗裏的麵條重複一遍說,“你說童童為什麽說‘頭骨’‘老人’‘女孩’這三個詞呢?”舒姐這麽問時,語氣裏並沒有驚訝,或者擔心與不安,就像在問為什麽天上的風箏不會掉下來一樣,很正常。

“應該沒有原因,就像是從詞庫裏隨機抽出來的。”我回答。其實我隻是覺得在問題沒搞清楚前,任何大驚小怪的猜測都沒有好處。

我們各自埋頭吃碗裏的麵條。隻聽見我嗖嗖吸麵條入嘴的聲音,舒姐卻一點聲響也沒有。我抬眼偷偷看了她一眼:很文雅的樣子,左手扶著垂下來的鬈發,右手拿著筷子,把麵條一段一段地送進嘴裏,直到把一束麵條全部送入嘴裏後,才開始咀嚼,這樣自然不會發出聲響。

吃完麵條後,孤男寡女的,我不便多留。

臨走前,我對舒姐說:“以後有什麽需要幫忙的,盡管說,我們也算是朋友了吧?”

“當然是朋友,不要忘了你還是童童的小舅哦。”舒姐把我送到電梯口。“你肯定嫌我囉唆,但我還是要再重複一遍,真的很感謝你,你是一個好人。以後如果有時間,”她略一遲疑,“還希望你常過來做客。”

“再這麽客氣,下次可不敢再來了,”我半開玩笑地回她,“我和小家夥有緣,有時間一定來的。如果他醒了或者出現什麽別的情況,也請及時告訴我。”

“嗯。”舒姐點頭。

雖然近在咫尺,電梯門關上的瞬間,她還是朝我揮了揮手。

夢十七(老人變了)

回到住所,剛過中午十二點。我洗了把臉,躺在**,望著天花板上的那個陰影,驚訝地發現,這個陰影不再像穀姐了。到底是哪裏發生了變化呢?其實形狀幾乎沒有改變,隻是給人的感覺已完全是另外一個人了。

沒來得及想明白,我又被來勢洶洶的睡眠俘獲了去。鑽入海水後,眼前的景象讓我完全蒙了。蜇人的紅頭海蜇形成了好幾層網,而且層層交錯。就是有子彈的速度,也肯定在劫難逃。

沒有時間猶豫。我深吸一口氣,助遊一段距離後,猛地加速衝過去。我左衝右突,使出渾身解數。眼看即將僥幸突出重圍,卻躲閃不及,徑直撞到了一隻海蜇的懷裏。我立刻渾身一抖,隨後就如同一片落葉,滑入洞壁,掉在老人腳下。

雖然已有過被蜇的經曆,但這次依舊感覺痛入骨髓。

緩過來後,我努力爬升到與老人眉毛同高的地方。看見老人的樣子,我又愣了,還以為剛才那一下子蜇暈了我的頭。使勁晃了晃身體,沒錯,不是我的問題,是老人的原因——老人變了,變老了,變憔悴了!

“您沒事吧?”我輕聲問。

“還好。”老人的說話聲也明顯弱了許多。

“是因為打開精神之門耗費太多精力?”

老人點點頭,連張嘴的力氣也節省下來。看來,打開精神之門確實是件費神之事。我乖乖地待在那個日本女子頭骨的右眼窩裏,不再打擾他。同時,我也要養精蓄銳,準備下次突圍。

我想起昏睡著的童童,他已經先後說出三個詞——頭骨,老人,和女孩。會有這麽巧的事情!那這之間又有什麽聯係呢?這與我在現實中要去完成的那個所謂的重大任務,又有什麽關係呢?

下午,回到公司,我把林老板的回饋單交給豚sir,隨後向上麵首長匯報了情況。首長肯定了我的做法,對此表示滿意。

現在,P部林老板的任務和C部上級首長交代的任務,都算正式了結了。這也就意味著,在下次接到新的任務之前,我每天都要準時來公司了。

接下來的幾天,我每天早上六點半準時起床,在陽台上做完操,在樓下的夫妻麵館吃完早飯,七點半趕到公司;在公司的健身房裏做一遍健身項目,衝淋浴。八點準時去機要房上班;十一點五十下班,在公司食堂吃完午飯,回辦公室小睡一會兒;下午兩點開始工作,五點半下班。

中午和晚上我仍然做同樣的夢,醒來後仍然什麽都不記得。夢中的紅頭海蜇越來越多,可憐的我幾乎每次都要被蜇得暈乎乎後,才掉進洞裏。洞裏的老人越來越憔悴,額上的皺紋加深了,鬢角的頭發變白了。精神之門還沒有被打開 。

這幾天在公司隻見過一次穀姐。她說,她的任務完成的可能性已經被證明是存在的。我祝賀她。她苦惱地說,可任務很棘手,非常需要一個搭檔。

穀姐是一個很有天賦的探員,很少有讓她皺眉頭的事情,連顧客走丟半年的小狗,都能給找回來。這次既然說任務很棘手,那就絕不是一般的困難。我建議她向上麵推薦讓我協助。她說她試過,可上麵依舊說現在還沒有到必須擴大知情範圍的時候。

穀姐整天忙得不見人影,我倒清閑得整天窩在辦公室裏。雖然在辦公室裏也是在做事,但手頭沒有任務,總感覺不算是在上班似的。

如此過去四天後,第五天晚上,我正準備洗洗睡覺時,舒姐打來電話。

“小秦,現在在哪裏?忙嗎?”

“在家裏,不忙。”

“如果方便的話,可以現在過來一下嗎?如果不行,也沒關係,不是什麽大事。”

我看一下床頭鍾,快九點了。不是大事,但也肯定不是很小的事,不然不會這麽晚了還叫我過去。“可以,這就過來。”我說。

一抹模糊的彎月孤零零地掛在夜空,沒有星星做伴,天空灰蒙蒙一片。

九點四十,我進了藍天小區大門。耀眼的路燈下,不少人還在小區裏的健身廣場上活動。十幾位老太腰纏紅綢緞,在一位領舞者的指揮下笨拙地扭動著屁股;一群小孩子圍著秋千嬉戲;幾位中年婦女坐在長凳上閑聊。

501和502的窗戶都亮著燈。一樓大廳裏也是燈火輝煌。進去時,鮑老太正坐在值班室裏,透過窗戶呆呆地望著大廳。我突然出現在她麵前,倒把她嚇了一跳。

“鮑阿姨晚上好,”我盡量放緩語速說,“上去有點事。”

“哦,好的。”鮑老太忙點頭。

進電梯後,我對剛才嚇到鮑老太深感不安。

“是不是童童……”坐在舒姐家客廳裏的單人木椅上,我問坐在對麵的舒姐。

她蓬鬆的鬈發散著垂下來,身上隻穿著一件寬大的白色吊帶睡衣,下擺到膝蓋處,赤腳穿著拖鞋。

對於我的問話,她沒有回答,伸手從玻璃茶幾上拿起一罐已經打開的啤酒握在手心。想了一會兒後,她看著我,平靜地說:“童童又說胡話了。”

我看著她,耐心地等她繼續說下去。

“他說‘爸爸回來了,在海灘上’。”

“是小家夥想爸爸了吧?”我說。

“不知道。”她慢慢搖了搖頭。之後,沒有下文。

“這個,可以喝?”我從茶幾上拿起沒有打開的啤酒罐問。

“喝吧,本來就是為你準備的。”

我拉開拉環。

“你們公司有找人這項業務嗎?”舒姐說著坐直身子,把自己手裏的啤酒罐重新放回茶幾上。

“有。”我回答。

“那你們以前被要求尋找的都是哪類人?”

“走丟的老人、小孩、精神病人,或者離家出走的人、失去聯係的人、故意躲起來的人。”我把從罐口溢出來的啤酒泡沫吸進嘴裏,“隻要顧客有需要,什麽人我們都可以幫助尋找的。”

“這些人為什麽不去找警察呢?”她稍微有些疑惑地看著我問。

“警局是政府機構,”我直言說,“不會為了給你尋找某個並不重要的人全力以赴。他們的經費、人手都有限,必須先滿足大案要案和整個社會的治安。即使找了,找到找不到,對他們也沒有多大影響。他們不靠這個吃飯。我們不同,我們是公司,靠顧客吃飯。所以我們在這方麵的辦事效率要比警察高。所以,即使要花錢,有些人也願意來我們這裏。當然,也有部分顧客是有很隱私的事情,不願意通過警方這種公開的渠道。”

聽我說完,舒姐從茶幾上拿起她剛剛放下的那罐啤酒,仰頭一口喝幹,然後,像是握著個手爐取暖似的,雙手緊緊握住空啤酒罐,直直注視著我。“那你們以前有沒有被要求尋找非常理消失的人?”

“非常理,你是指——”我一時沒明白她的意思。

“不是失蹤,”她說,“就是突然消失不見。就像你現在在我麵前,我閉上眼睛。十秒鍾後,再睜開眼,你就不見了。沒有聽見你起身走開的聲音,也沒聽見門開的聲音,周圍的一切也都沒有改變,唯獨你不見了。就這樣。”

我看著啤酒罐口殘留的泡沫慢慢消失,喝了一小口。“沒有。”我回答。

“我可以喝一口嗎?”舒姐有些失望地瞅著我手中的啤酒罐,“不好意思,家裏隻剩下這兩罐了。”

我遞給她。她把自己的空罐子放回茶幾上,接過我的。喝了不大不小的一口後,又還給我。

“我丈夫就是那樣走的。”她邊用手背擦著嘴角邊說。

我微微吃了一驚:“你不是說他……”

“那是我騙你的,當時不知道怎麽向你解釋。”

我沒有再追問,等著她自己主動說完。既然這麽晚把我叫來,她肯定是有事相告,而且是決定全部說出來。我現在已經知道了事情的大概,即她的丈夫其實並沒有真的離開這個世界,隻是離開了她。她知道我是私家偵探,現在又知道我們公司有找人這項業務,所以接下來,在把事情原委告訴我後,她肯定還會要我幫她找回“非常理”不見了的丈夫。

三十幾秒鍾後,舒姐身體微微向前傾,手臂放在膝蓋上,雙手握實,盯著茶幾上的那個空啤酒罐,終於再次開口。

“那是差不多三年前的一個周六的早晨,當時天剛蒙蒙亮,我醒來,發現丈夫不在身邊。他睡的那塊地方還是暖的,枕頭上凹進去的地方也還沒有膨脹起來。我以為他去了廁所,就繼續睡了。等再次醒來,是鬧鍾把我吵醒的。那時七點多了,丈夫還沒有回來,旁邊的被窩已經涼了,枕頭也恢複了原狀。我也不清楚我剛才那一覺睡了多長時間,心想丈夫可能在鬧肚子,於是去洗手間找他。可裏麵沒有,廚房裏也沒有,童童的臥室裏也沒有。我就想,是不是學校有急事把他叫去了。以前也有過這樣的情況,他怕吵醒我,就偷偷地起床離開。”

舒姐說到這裏,停住,呆呆地盯著茶幾上的空啤酒罐,眨了一下眼睛,兩滴眼淚掉下來。

“我回到臥室後,”她沒有用手去抹眼睛,繼續說,“發現丈夫的西裝、襯衫、皮鞋都在,手機也在,隻是睡衣和拖鞋不見了,還有他的眼鏡。丈夫沒有晨跑的習慣,即使突發奇想去晨跑,也沒有穿著睡衣拖鞋去的吧?我有些急了,就打電話問樓下的鮑阿姨。鮑阿姨說她也剛起床沒多久,沒看見我丈夫出去。於是我跑下樓,到保安室查看早上的錄像。一樓大廳的門上方有個攝像頭,二十四小時開著。可奇怪的是,那天早上五點半到六點半這一小時裏,正好攝像頭出了問題,畫麵是停止的。我問值班保安為什麽會這樣,他說他也不知道,以前雖然也有過類似的情況,但是時間都很短,幾秒鍾就過去了。還說這大清早的,他一個人也不可能一直盯著所有的屏幕看,隻是大概瞄一眼沒有黑屏的就行。而且,那麽早,屏幕上本來就很少有動的東西出現。

“回到屋裏後,我給所有認識的人都打了電話,但都沒有消息。我開始擔心起來。這時,童童起來了,他跑過來問我怎麽沒有看見爸爸。我說爸爸丟了。他一聽,就坐在地上大哭起來。這時我哪有心思去管他,任他在那裏哭。後來我報了警。警察過來後,我給他們詳細說了早上丈夫憑空消失不見的事情。童童那時也突然不哭了,睜大眼睛認真聽我說。隨後,我和警察一起到保安室看了那段奇怪的錄像。他們也沒找出任何原因,就走了,隻叫我在家裏等通知。

“我恍恍惚惚回到屋裏時,童童已經自己穿好了衣服。他給我倒了一杯水,然後像大人一樣勸我說:‘媽媽不要傷心,爸爸有事出去了,三年後就會回來的。’我當時心亂如麻不知所措,根本沒在意他的話。

“後來,我在報紙電視上連續登了一個多月的尋人啟事,都沒有結果。警察那邊也是音信全無,每次打電話詢問,他們都是一句話,等找到了會通知我。到最後我也懶得問了。就這樣找了大半年後,我最終放棄了。

“這兩年多來,我沒有一天不想念我的丈夫,也沒有哪一天真正開心過。我一直想不明白,他為什麽就那麽忍心,拋下我和孩子一個人悄無聲息地走了呢?到底是為什麽呢?如果是因為有矛盾,至少我知道原因。可他的脾氣一直都很好,我也不是急性子。從認識開始,我們倆幾乎就沒有吵過架,偶爾小拌一下嘴,也都很快就好了,從來沒有出現過隔夜的冷戰。我們之間真的找不出來任何可以上升為矛盾的東西啊,而且還是足以讓他做出拋妻棄子這樣極端行為的矛盾。這,是最讓我困惑和痛苦的地方。”

舒姐說到這裏,兩肩微微一沉,輕輕呼出一口氣:“這兩年多來,我雖然也感覺到身邊的世界一直在運轉不休,可又深深地感覺到,唯獨我一個人停留在同一個地方,一直都沒有動,哪裏也沒有去。其實,是哪裏也去不了,哪裏也到達不了。

“以前我跟你說過,自從丈夫走後,童童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幸虧有他,不然,我早就垮掉了,但有件事情一直讓我擔心。”

說著,舒姐悵然地仰起臉,看著我。“有一天吃早餐時,童童突然對我說:‘媽媽,爸爸兩年後就會回來的。’我當時不知道他為什麽會突然這麽說,之前也並沒有提到他的爸爸。我問他怎麽知道爸爸兩年後就會回來的。他說知道就是知道。我想,孩子還小,可能隻是隨便說說。可吃完早餐後我突然記起,那天剛好是我丈夫消失不見整整一年的日子。就在大半年前的某一天,童童又突然沒有任何征兆地對我說:‘媽媽,爸爸一年後就要回來了。’那天剛好又是我丈夫離開我們整整兩年的日子。”

舒姐說完,用激動伴著希望的眼神直直注視著我。那目光,就像一個人流落孤島多年,突然有一天看到有艘船出現在視野裏,正朝自己駛過來一樣。

舒姐的推測有些道理,這麽多巧合加在一起,很難說還是巧合。但整件事情太不符合常理。甚至可以這樣說,簡直荒謬。

“給你看樣東西。”舒姐邊說邊起身,走到她的畫室,雙手抱出來一個她丈夫的收藏品——一顆頭骨,放在茶幾上。

這不是真的人頭骨,是一個仿製品。但做得很細致。

“我丈夫是一位古生物學家,上次跟你說過,他有收藏頭骨的愛好,我畫室裏就有幾顆真的人頭骨。這顆是仿製的,卻是我丈夫最喜歡的,它的來曆有些不尋常。”舒姐盯著這顆頭骨說,“那次,我丈夫隨一支海底考察隊潛水考察時,在一個珊瑚礁洞外,發現幾隻小海豚不停地繞著洞口打轉,好像在守護那個洞口。我丈夫幾次試圖靠近洞口,都被小海豚們擋住。後來,他在洞頂發現一個缺口,就把一個遙控攝像頭從缺口探了進去。原來,小海豚們守護的是一顆頭骨,就在洞裏正中間的一塊石頭上。頭骨不是罕見的東西,稀奇的是,這顆頭骨的頂上,有一圈發光的東西在跳動,我丈夫說,就像燃燒著的火焰。時間不夠,他拍了幾張照片就上去了。回來後,照片洗出來,當初在海底看見的那些發光的東西卻沒有了。我丈夫說,當時在海底,他確確實實是看到那些發光的東西的。不過,看著洗出來的照片,他嘴裏還是不停地嘖嘖稱奇,說太完美了,簡直不像是真的。可我看來,那隻是一個和他以前收藏的那些一樣的普通頭骨罷了。後來,丈夫用其他動物的骨粉摻和石膏,照著照片做了兩個模型。這就是其中一個。這次,童童嘴裏說的頭骨不知道跟這個有沒有關係?之所以這麽說,還有一個原因。當時,我丈夫把這顆頭骨做好之後,童童第一次看見就說:‘這頭骨好漂亮,還戴著皇冠呢。’可實際上,頭骨上麵哪有皇冠,什麽也沒有。童童第一次摸它的時候,說好燙啊,可實際上它一點也不燙。我和丈夫隻把這些當作孩子的想象力的表現,因為後來童童再也沒說頭骨戴著皇冠,也沒有說頭骨發燙。可是,現在,童童在昏迷不醒的時候,說出頭骨,頭顱上的裂紋形狀也是一個頭骨,我覺得,這其中一定有關係。”

“在丈夫的店裏,他在田子坊開了一家小店,專門賣骨頭類的工藝品。”

“店名是不是叫‘骨科’?”

“對,你知道那家店?”

驚訝又一次侵襲了我。“是的,我去過田子坊,對那家店有些印象,現在好像還在經營?”

“嗯,基本上都是店員在打理。”

“那個店裏除了和這個一模一樣的人頭骨,還有別的人頭骨嗎?”

“沒有了,人頭骨,店裏就隻有一個。”

事情真的是越來越匪夷所思了,童童說這個頭骨發燙,我不久前接觸到和這個一模一樣的頭骨時,它也是發燙的。

本不想說的,怕讓舒姐更加胡思亂想。但已經有這麽多莫名其妙的事情了,再多一件也無妨,最後我還是說了出來。

“我就說啊,”舒姐聽後,非常興奮,“這些不可能是巧合,都是有聯係的。是它,把你和我們家童童聯係在了一起,這些都是有安排的。現在,我更有信心了。”

“可這,又到底是為了什麽呢?”

“很快就會知道的,等我找回我的丈夫,一切都會知道的。”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慢慢喝下一大口啤酒,慢慢咽下去。隻感覺一股涼意從喉嚨一直浸到胃裏。

“那現在準備怎麽做?”等啤酒全部流進胃裏後,我說。

“我想去海邊找我丈夫,”舒姐迫不及待地回答,就好像一直在等我這樣問她似的,“還有半個月,我丈夫就消失整三年了。我有預感,我馬上就可以見到他了。”

“海灘的哪一處?如何去找?工作怎麽辦?童童又由誰來照顧?”我問。

“就沿著海邊找,”她也快速回答,“上海能夠去的海灘不是很多,工作的事情好解決,請兩周的病休應該沒有問題。至於童童,”她看著我,猶豫了一下後說,“我想跟你做個交易——如果我去你們公司尋求幫助,可以直接點將嗎?”

“可以。”

“那我就去你們公司,直接點名雇你,請你幫我找人。但出了你們公司大門之後,我就不要你找人了,隻要你負責給我照顧童童。當然,費用我照付。”

“為什麽不直接讓我去找?”

“不行,必須我自己去,”舒姐很確定地說,“別人肯定不行,不是我不相信你。”

“這也是你的預感告訴你的?”

“嗯。”舒姐點頭。

“如果真如你說的這樣,”我暫時先接受舒姐的推測,說,“也還有半個月時間,有必要現在就開始嗎?”

“是的,我已經漫無目的地等了快三年了,現在有了目標,我不能再等了。”

“你剛才說,要通過我的幫助才能找到你丈夫,莫非你的所謂‘幫助’,就是指給你照顧童童?”

我一口喝幹罐裏剩下的啤酒,然後把空罐放回玻璃茶幾。想了十幾秒後,我答應了她。

其實,是不得不答應,沒有選擇。雖然我不相信她這樣就能找到不見了三年的丈夫,但又實在不忍心拒絕她這好不容易悟出來的、僅剩的一點點希望。而且,顧客有需求,幫助顧客完成,這本身就是我的職業。更重要的是,我已經卷了進來,成了這些巧合裏的一環,也很想知道這些巧合到底是為了什麽。

“好吧,”我說,“私家偵探被請去當保姆,這在我們公司曆史上肯定是頭一回。不過,倒也是份輕鬆的差事,小家夥很容易照顧。”

“那就這樣說好了,”見我答應了,舒姐很高興,“你們公司叫什麽名字?在哪裏?”

“Dolphin Detective,簡稱DD公司,就在楓橋路和花溪路路口。”

“Dolphin Detective,”舒姐重複一遍說,“海豚偵探,為什麽取這麽個名字?”

“海豚是種智商很高的動物,感覺器官相當靈敏,國外有些機構還專門訓練它們協助海關破案,算是動物界裏的偵探。而且,海豚的形象也很可愛,雖然不是百分之百的人都喜歡它,但至少很少有人討厭它。”

“我也很喜歡海豚,我以前在網上用的虛擬頭像就是海豚,”舒姐說著,把自己的空啤酒罐夾在兩隻手掌之間,不自覺地來回搓著,“那我明天上午就去你們公司,直接點名要你幫忙。”

我稍微想了一下後,說:“可以。到時,我們老總可能會先讓你簡單說一下情況,你就說你丈夫是幾天前失蹤的,需要我們幫忙尋找。不然,失蹤那麽久,老總肯定不會答應。然後我們會與你簽一個協議,主要是確定時間問題。一般顧客都會設定一個期限,如果超過期限,我們沒有完成協議上的任務,顧客就隻需要付勞務費。當然顧客也可以不定期限,但那樣的話,到最後我們即使沒有完成任務,隻要能證明我們已經盡了力,顧客除了付勞務費之外,還要付勞務總費用的百分之四十作為損耗基金。你到時就選期限一個月。如果給的時間太短,我們也確實無法完成,是不辦理的。你說一個月,應該沒問題。”

“好的,”舒姐感激地看著我,第三次點頭,“都記住了。”

“除此之外,還有什麽要我做的嗎?”

“沒有了,就這一件。”說完,她仰起頭,微微眯起眼,望著頭頂垂下來的枝形吊燈的鎖鏈,一臉的欣慰與憧憬,好似吊燈那垂下來的細細長長的鎖鏈之間,就藏著她的希望似的。

她這樣抬起頭,脖子下麵白皙的肌膚和細細長長的性感的鎖骨一覽無餘——還有高高聳起的胸脯。

沒事了,我該走了。夜深人靜,孤男寡女。女的長得漂亮,還穿著吊帶的睡衣。男的也非絕對正經。隻要女的稍一主動,就可能會擦槍走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