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秦禕氘:改變任務
去童童的醫院,要路過藍天小區。從小區大門前駛過時,早上的細雨已經停住,但天還是霧蒙蒙的。我望了一眼106號樓,它沒有任何表情地矗立在朦朦朧朧的雨霧中,仿佛在獨自悵然地想著什麽。
剛駛過小區不到一公裏,我接到鮑老太的電話。她告訴我,楊菲剛剛背著一個挎包出去了。我立馬掉頭往回趕。正好,在小區外兩百多米遠的大道上,隔一馬路迎麵遇見她。
她今天穿著一件淺藍色襯衫、一條有點褪色的牛仔褲,左肩掛著一個灰色挎包。她的頭發直直垂下來,直到肩胛處,長長的劉海兒遮住了小半個額頭。
我把“寶馬”停在小區大門對麵的車棚裏後,從後麵小跑趕上楊菲,保持二十多米的距離。今天,是個跟蹤的好天氣。我一路尾隨她穿過兩個十字路口,進入地鐵二號線。
這時,上班高峰已過,隻有一些清閑的人懶洋洋地靠在椅子上候車。地鐵來後,我進入與楊菲相鄰的車廂。明明有許多空著的座椅,可她卻直直地站著,右手拉著扶手,左手緊緊抓住挎包帶。
過了兩站之後,人慢慢多起來。我移到楊菲那節車廂。隻見楊菲一直麵對著身前的車窗玻璃,看著玻璃中的自己。在東方明珠電視塔站,她下車,出了地鐵口,徑直朝東方明珠走去。我繼續尾隨她進入電視塔,乘下一班電梯上到電視塔的觀光廳。
這時,觀光廳外已下起初夏特有的淅瀝小雨,天空愈加灰蒙蒙一片,什麽也看不見。人很少。楊菲站在觀光廳西北方向的位置,默默地注視著霧蒙蒙的遠方。
她站定後就一動不動,像尊雕塑一樣,也不知道在想什麽,直到二十幾分鍾後才轉身。這時,我看見她的眼睛裏有些發紅。然後,她直接走進下去的電梯。好像她來這裏的唯一目的,就是像剛才那樣僅僅舉行一個類似朝拜的站定禮似的。
出了電視塔後,她在地鐵二號線入口附近進了公共廁所。我在旁邊不遠處的一棵老槐樹下等著她,從身邊的自動售貨機裏買了一罐可樂喝著。幾口喝完之後,我把可樂罐扔進身邊的垃圾桶。這時,八分鍾已經過去了,還沒有見她出來。
我找到附近一位“小白菜”幫忙。“小白菜”幫我找了後,出來告訴我廁所裏沒有我所描述的那個人,不過廁所裏麵有個後門,那個人可能已經從後門離開了也不一定。
難道楊菲發現自己被跟蹤了?不可能。那何必走後門?是無意而為,還是她在躲避什麽?
跟丟目標,這還是第一次,我不禁感到有些沮喪。
茫茫人海,再找到她的可能性幾乎為零。我隻好坐地鐵二號線返回藍天小區。到達小區大門對麵的停車棚時,已經快十一點,早飯都還沒吃,肚子已經開始造反。正好旁邊有家小飯店,我隨便要了兩個小炒、一碗米飯,一邊吃,一邊盯著小區大門。
飯吃完,還不見楊菲回來。我是一路趕回來的,楊菲不可能在我前麵回來。藍天小區有東西兩個大門,平時她都是走我監視著的東門。難道她今天從西門回去了?
我給鮑老太打去電話,詢問楊菲是否回家,得知還沒有。看來,今天的跟蹤失敗,是鐵板釘釘的事實了。如今,這裏已經沒事可做,於是我打算繼續早上的計劃,去醫院看看那對可憐的母子。
剛準備行動,困意又突然襲來。這段時間,每天一到中午,洶湧的困意就如期而至。而且,困得非常厲害、非常執拗。睡眠的欲望壓倒一切,就是白送的豪跑加**的美女放在我麵前,也打動不了我。再拖延,恐怕就要現場倒地睡去。於是,我趕緊回到家裏。
一上床,思維便像斷了電的空調一樣慢慢合上百葉,什麽也想不成了。
夢十四(沒有誰比誰幸運)
我縮為一個點後,越過霧蒙蒙的申城上空,來到海上,鑽進海水。這次紅頭海蜇果然又多了不少。
找準機會,我快速從它們的空隙中穿過。倒是成功穿過去了,但速度過快,穿過洞壁之後,我如同一團摔摔球一樣重重地摔在地上,成為一攤爛泥緊貼在冰冷的地麵上。
上次被海蜇蜇了一下,隻是痛及一處牽至全身。可這次,卻是直接粉身碎骨。我趴在地上半天動彈不得,隻感覺整個洞壁都在打轉,老人在圍著我打轉。
也不知過了多久後,老人才終於左右搖擺兩下,站住不動了。我慢慢爬起來,見老人身前的架子上隻剩下兩顆頭骨。其餘的頭骨都被放在靠一邊洞壁立著的架子上。
招呼我也懶得打了。緩了幾分鍾,我突然想起老人以前說過,他和概念女孩隻存在於我的夢裏,可這些沒用了的頭骨和架子,又是什麽時候被移走的呢?我可從來沒有看見老人和女孩在我的夢裏除了讀精神之外,還有過別的任何行為啊。
我道出我的疑問。
“這些都是在你入睡之後、進洞來之前這段時間裏完成的。”老人回答說。
“就這麽幾秒鍾時間?”
“那隻是你的感覺,其實時間相當長,因為你入睡速度很快。”
老人這句話裏麵的因果關係,我一時理解不了。但我不想就這個問題再打擾他,我知道,即使得到最詳盡的解釋,也絕不會推動當前的事情向前發展哪怕一毫米。為了下次不再摔得這麽厲害,我想訓練一下急刹車。
“我在這裏訓練飛行,不會打擾到您吧?”我問。
“不會,盡管飛就是。”
於是,我開始急刹車訓練。助飛,猛然加速,然後猛然停住。效果老是不理想,總要經過好長一段緩衝後才能停下來。
“刹車時翻跟頭試試?”老人看也沒看我說。
我試著照做了一下。不錯,效果立竿見影,兩個跟頭就能停下來。幾次過後,我已掌握要領。即使飛得再快,兩個跟頭後都能穩穩停住。
接著,我開始訓練障礙飛,快速從洞壁一側被淘汰的頭骨中間飛過。剛開始,偶爾會撞著頭骨。幾遍過後,速度再快我也遊刃有餘。幾個來回後,我累了,停在老人的左肩上。
“飛得不錯,不過那些海蜇是活動的,穿過它們比穿過這些靜止的頭骨,困難何止百倍?”老人說。
“那以前的讀夢人也要經曆這些困難?”我問。
“情況不一樣,以前是在山洞裏,或者懸在空中的水晶球裏。在海底,這是第一次。”
我一直以為老人和概念女孩以前也是在這樣的海底的洞裏讀精神,原來這竟是頭一回。
“那以前的那些讀夢人也跟我一樣,是一個點?”
“是的,這樣速度才快。”
“那沒在海底,就不存在吃精神的海蜇了?”
“是的,不過存在吃精神的蝙蝠和鷹隼。”
“他們真幸福,”我哀憐起自己來,“不用忍受海蜇的毒刺。”
“但他們遭受的是蝙蝠的尖牙和鷹隼的利喙,不比你幸運。”
我還想就此說點什麽,突然,一陣鬧鈴把我吵醒。
突然被吵醒,腦袋漲得厲害。是豚sir的來電。
“在哪裏?”他急匆匆地問。
“家裏。”我眯著眼望著頭頂天花板上的那團像穀姐**的陰影回答。
“有C部任務,二十分鍾之內趕過來。”
看一眼床頭鬧鍾,下午兩點整,我連忙套上T恤出門。
家離公司不遠。趕到公司時,兩點十八。
“首長好,我是秦禕氘。”是上級來的單線電話。
“你好,得知你現在正接手一項P部任務,請簡單介紹一下。”從聲音判斷,電話那頭應該是一位五十歲左右的老首長。
“是。”我認真地回答,“一位有錢的古董商想追求一家小古董店的年輕女老板,被拒絕,於是找到我們公司,要求我們給他一份關於那位年輕女老板的詳細材料。”
“哪些內容?”
“就是關於她的出身、家庭成員、社會關係、受教育程度、個人愛好、脾性、日常活動等。”
“目前掌握了多少?”
“差不多可以交付了。”
“請具體說一下。”
雖然疑惑為什麽這位老首長對我的這個P部的案子這麽關心,但我還是繼續回複了。
“女老板叫楊菲,一九八八年生,籍貫青海,受教育程度不詳。據小區管理人員說,她父母兩年前在一次空難中喪生,後來在上海的舅舅幫助下開了這家小古董店,現在和她爺爺住在一起。她生活很規律,愛好看書,沒有朋友。除了看店,平時也沒有什麽別的活動。大致就這些。”
“現有個任務要你去完成。”那邊沒有停頓,接著我的話說。
“是。”
“你現在調查的這個叫楊菲的女孩的父母,是我們總部隱蔽戰線的兩名同誌,三年前因公殉職。為了照顧好英烈的後代,同時也是為了防止別國特務的騷擾,按照楊菲的個人意願,我們給她安排了目前的生活。現在命令你立即停止對她的調查。同時,請你設法徹底消除那位古董商對楊菲的任何企圖。我們不能讓我們犧牲了的同誌的後代受委屈。這就是我這次給你的C部任務。”
原來楊菲的父母也是隱蔽戰線的同誌,可以說與我是同行啊,難怪她的身世資料會這麽簡單。
“是!”我兩腳跟一碰,立正回答。
放下電話,我頓時感覺身上輕鬆了許多,就像卸下了一層重殼。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沒想到我在這次跟蹤監視楊菲的任務中成了螳螂,而且自己竟一點也沒發覺,這讓我有些不爽。但對於這項新的任務,我十分樂意接受。幫那個姓林的古董商打探一個小姑娘的隱私,早就讓我厭煩不已。
回到辦公室裏,穀姐正盯著電腦屏幕認真地看著什麽。
“好久沒回來了啊,”穀姐抬頭看了我一眼,“今天怎麽回巢了?”
按規定,我們手上有任務時,不管是C部的還是P部的,直到任務完成,期間都可以不回公司。
“想穀姐了啊。”話一出口,我突然感覺這話的內涵跟以前不一樣了。以前的我也常這樣跟穀姐開玩笑,可今天說出來後,立即就後悔了。
“怎麽沒去監視那個小老板?”穀姐卻沒聽見一樣,看著電腦屏幕,按著鍵盤上的向下的方向鍵問。
“今天天氣不好,她沒去開店。”我坐在轉椅上,轉了兩圈後,順著穀姐剛才的話問,“穀姐,你有什麽好辦法可以讓那個林老板打消對她的念頭嗎?”
穀姐依舊盯著屏幕:“怎麽?心疼了?”
“不是。隻是覺得那姓林的不是好人,那女孩真要是被他搭上,能有好下場?我覺得,我們的工作也應該有個底線,我們不是殺手,不是誰給錢就替誰殺人,也不管殺的是好人還是……”
“得得,這些話對豚sir講去。”穀姐打斷我。
“有什麽辦法既能向林老板交差,”我坐在轉椅上,打著轉問自己,“又能阻止他對那個女孩的繼續騷擾呢……”
“這個太簡單!”幾秒鍾後,穀姐突然說。
“請教!”我趕緊停住。
“肚子叫了,”穀姐終於看了我一眼,“午飯忘了吃。”
“說吧,我跑腿。”
“不巧還忘了帶錢包。”穀姐說著撇嘴輕輕一笑,嘴角兩邊的肉隨之微微鼓了起來。
“我請客。”
“那就不客氣了。”穀姐直起身,扳起手指頭,“一個超級漢堡,兩份薯條,兩個炸雞腿,兩個蛋撻。”
“以前可從沒見你吃這麽多。”
“炸雞腿不要也可以。不過,沒吃飽的話,即使有好的主意,也恐怕……”
沒等穀姐說完,我已衝出了辦公室,在對麵的肯德基裏買了清單上的食物。
“說吧,什麽辦法?”一刻鍾後,我把印有KFC老頭的袋子啪地放在她麵前。
“很簡單,”穀姐邊從袋子裏掏出紙盒邊說,“那個林老板要的隻是一份書麵報告,你隻要在這報告的內容上做做文章……”
“得,”我從穀姐麵前奪過一個炸雞腿,“還以為有什麽不同凡響的高招呢!這招我早想到了。”
我啃著雞腿,打開電腦。對著屏幕,卻不知如何下手。
“怎麽不寫?”穀姐嚼著薯條,不無得意地揚起眉毛。
“我寫她已有意中人?”
“那種人會在乎這個?無所謂,反正隻是尋一時之歡。”
“說那女孩的親戚有在市公安局當領導的?”
“這樣姓林的會更來勁,借此巴結。”
我起身倒一杯茶遞給穀姐:“請穀姐指點。”
穀姐抿了抿嘴,以勝利者接受投降者的求降書的姿態接過,然後說:“說那個女孩有病。那種人最在乎自己的性命。說女孩有病,他肯定避而遠之。”
見我沒反應,穀姐喝了一小口茶,轉回去。“怎麽,心疼了?”她盯著電腦屏幕狠狠按下回車鍵,“舍此,可別無他法哦。”
半小時後,我編出一頁交差報告。
尊敬的林老板:
您好!首先,感謝您對敝公司的信任與支持。現距您要求的交報告期限還有一周時間。不過,從目前得到的情報資料看,我覺得沒必要再繼續查下去了。現把調查結果詳報如下:
楊菲,女,1988年生,籍貫青海。現有家庭成員:爺爺(大學教師,退休在家)。
現住址:藍天小區106號樓502室。
愛好:看書。
日常生活概述:兩年多前,在古董藝術品商業街開了一家小古董店。每天上午八點左右開店門,打掃店麵,然後在店裏看書。平均每天上午上廁所兩次。中午十二點左右用微波爐加熱自帶的飯菜。飯後,靠在店裏的藤椅上午休大約一個半小時。下午同樣看書,平均上廁所兩次。下午五點左右關店門。店裏生意總體清淡。晚上一般待在家裏。陰雨天不開店,待在家裏或者偶爾去東方明珠。沒有朋友。
以上,就是我通過跟蹤調查得到的信息。以下信息,是通過技偵手段秘密獲得的。
楊菲的父母三年前死於不明傳染病。兩年前,她也被查出患有此病,於是迫於周圍輿論壓力,與爺爺遷至上海。此傳染病屬於潛伏期較長的慢性傳染病,而且隻對特定人群有傳染。傳播途徑:皮膚接觸,血液,唾沫等。目前尚無治愈先例,感染之後,十年後的死亡率為百分之百。
得知這個消息後,本人很吃驚。但同時,也解答了我的一些疑問,比如為什麽她在上海沒有別的親人,為什麽沒有朋友,為什麽不願意接觸別人。
由於以上信息是通過技偵手段秘密獲得,還請林老板閱後銷毀並保密,謝謝合作。
不知以上這份報告是否符合您的要求,如有疑問,請隨時聯係。
寫好後,我打印出來遞給穀姐。
“幫我看看有什麽破綻?”我說。
穀姐極不情願地接過。莫非她在吃醋?應該不會。
看著材料,她剛才一直嚼個不停的嘴巴突然停止了嚅動,漫不經心的臉色也有了變化,就像無意間在臉盆底發現了已丟失三天的中了大獎的彩票似的。
“哪些真的哪些虛構?”穀姐似乎很迫切地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隻有她父母的死因和她的病是虛構。有什麽不妥的嗎?”
“那她父母的真實死因是什麽?”
我抬頭看了一眼空****的天花板,回答:“空難。”鑒於C部任務的嚴格規定,對穀姐,我也無法以實情相告。
“哦,”穀姐將信將疑地把材料遞還給我,“沒有破綻。”
給林老板傳真過去後三分鍾,接到他回電。
“快說那個病有哪些症狀?”他近乎大吼著問。
“材料上說,傳染此病後,人體不會有任何臨床症狀,隻有通過血常規檢查才能判定。如果血常規指標都正常,那就證明沒有被傳染。但這並不是說這人就屬於不會被傳染的類型。目前,整個醫學界對此病都還不是很了解,有些人接觸一次傳染不了,接觸十次,可能就會染上。”
最後,我還想說一句祝他好運的話,那邊已迫不及待地掛掉電話。
看來,大功告成了。
“一塊出去吃晚飯吧,我請客。”放下電話,我對穀姐說。
“沒你清閑,”穀姐苦笑道,“就在食堂吃,晚上還要加班。”
下午五點,我回到住所。雖說完成了任務,我卻沒有食欲。五點半,按照早上的計劃,我騎上“寶馬”去醫院。也不知道舒女士現在找到人幫忙沒有。
病房裏沒有其他人。舒姐迎上來抓住我的胳膊,紅腫著雙眼看著我,說:“童童……童童……”
“慢慢說,舒姐,”見她這樣,我也緊張起來,“童童怎麽了?”我看了一眼童童,這時的童童依舊安安靜靜地躺在**。
“童童說胡話了!”舒姐終於說出來,似乎費了很大的勁。
我本以為發生了什麽大事,原來隻是如此。我放下心,說:“我們大人發熱了,有時也會說胡話的。童童頭部受到撞擊,說胡話應該正常。”
“可童童說的是……”她欲言又止,好像很害怕說出來似的。
“童童說什麽了?”
“他說……”舒姐直直地盯著我的眼睛,“頭骨!”
“頭骨?”我吃驚地反問道。
“是的,說了好幾次頭骨。”
我正覺得不可思議時,上次那位濃眉大眼的醫生推門進來,身後跟著那位曾幫我忙的小酒窩護士。見到我,小酒窩護士踮著腳,在濃眉大眼耳旁小聲說了句什麽。
“你是病人的舅舅吧?”之後,濃眉大眼問我。
看了一眼舒姐,我回答:“是的。”
“請跟我來一下。”
我隨濃眉大眼來到隔壁的檢測室。濃眉大眼打開燈箱,指著燈箱前的一張X光片說:“這是病人頭骨的X光片,請仔細看裂紋的形狀。”濃眉大眼指著童童頭骨右耳後側的地方。
我湊近。裂紋很細。“像是……人的頭骨?”
“是的,裂紋的形狀很特別,但我相信這僅是偶然。今天病人開始說胡話,說的也是頭骨,可我還是相信這也僅僅是偶然。”濃眉大眼像個倔強的少年一樣,一再強調事情的“偶然”,“舒女士現在心情很糟,我擔心告訴她,會使她更加不安。”
我點了點頭,再次湊近仔細觀察。沒錯,的確是完整的人頭骨圖案!
“裂紋的形狀與病人說出的胡話之間有關係嗎?”我問濃眉大眼,“就是說,如果裂紋的形狀是一朵白雲,病人是否就會說白雲?”
“不敢確定,”濃眉大眼看著X光片搖頭道,“這是本院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情況,恐怕在全世界,這也是第一例。要知道,我們的大腦高深莫測,目前我們對它的了解,僅為皮毛,或許連皮毛都還算不上。”
“那現在怎麽治療?”我想了想後問。
“藥物治療,靜觀其變。你有什麽意見?”
我又不是醫生,能有什麽意見呢。
回到童童病房後,我問舒姐:“童童什麽時候開始說的胡話?”
“今天上午。”
“隻說這兩個字?”
“嗯。”
“隔多長時間說一次?”
“不知道不知道……”舒姐使勁搖頭,蓬亂的鬈發也隨著左右搖擺,“我隻記得童童說了頭骨,其餘的我什麽都不知道!”
“舒姐,”我按住她的肩膀,“聽我說。”
可這次舒姐不僅沒有聽我說,反倒突然撲進我懷裏,緊緊抱住我,臉靠在我的右肩胛上,身體一顫一抖,滾熱急促的呼吸重重地吹到我的脖頸上。不知眼淚還是鼻涕,從我T恤的圓領口流進去。
一周之內,先後有兩個女人在我懷裏哭泣,而且都是比我年齡稍大的女人。
我沒有說話,也沒有用手去抱住她。我知道,這時候說什麽都沒有用,隻有等她冷靜下來。
我望著她背後牆上的那個圓形掛鍾,盯著秒針一停一頓地前進,心裏默數著停頓的次數。
數到八十一時,舒姐停止哭泣。九十九時,她鬆開我,把散下來的幾縷緊貼在被淚水打濕了的臉頰上的鬈發捋到耳後,低聲說:“對不起。”
“沒關係。”我拿過紙巾盒遞給她。
她接過。我們在靠牆的塑料椅子上坐下。
“剛才醫生找你幹什麽?”稍後,她低著頭,雙手使勁搓著被淚水浸透的紙巾哽咽著問。
我看著她雙手夾著的搓成一團的紙巾,猶豫了幾秒鍾後,回答:“醫生給我看了童童頭部的X光片,給我解釋了童童為什麽會說那些胡話。原因就是,童童頭顱上被撞傷所形成的裂紋形狀,很像一顆頭骨,由此在大腦裏出現一個頭骨的影像,進而影響語言。也就是說,如果裂紋形狀是一朵小花,童童可能就會說小花。”
“那他們為什麽不告訴我,我是孩子他媽!”舒姐偏過頭,手指使勁捏著紙巾問。
“就因為你是孩子他媽,才擔心你知道後胡思亂想,所以……畢竟撞擊出那樣的裂紋,屬於太巧合的事情。而你作為孩子最親的人,或許不會這麽認為。”
“那你怎麽想?”舒姐看著我。
“我希望是。除了巧合,也找不到別的原因。”
“希望是。”舒姐突然用一種不可捉摸的語氣重複一遍說。然後,她抬起頭,頭頂抵著牆,茫然地望著天花板,深深吸了一口氣,兩秒鍾後,又長吐一口氣。
這時,她臉上的表情突然一下子全部消失——剛才的傷心也好,擔心也罷,統統消失。就像被老天開玩笑多次,最後什麽也無所謂了一樣。
這樣持續了大約兩三分鍾後,她才慢慢恢複正常,輕聲說:“謝謝你又過來。”
“我和童童有緣,晚上閑著也是閑著,就過來了。”
舒姐起身,重新坐到童童床邊的椅子上,雙手緊握住童童的小手,看著童童的小臉蛋,又仿佛石雕一般一動不動。
沉默重重壓來。我再次盯著牆上的那個圓形掛鍾,秒針轉了完整的六圈後,起身告辭。舒姐什麽也沒說,隻是用感激的眼神看著我,點了下頭。
走出醫院大門時才想起,剛才忘了問舒姐是否吃過晚飯。現在就她一個人,真可能連去吃飯的時間都沒有。想轉身再回去,猶豫了一番,還是算了。
回到住所,衝了淋浴。喝杯溫開水,我一絲不掛地叉開腿躺在**。此時,仍舊沒有食欲。
燈太暗,看不見天花板上的那個**女人。好困。我拉上毛巾被,關掉燈。
怎麽會撞出那麽完整的頭骨裂紋?這種巧合,實在太令人難以相信。難道真的僅僅是巧合?我想……可睡眠沒有給我時間。發紅的燈絲還沒有徹底暗下來,我便縮成一個點。
夢十五(找到精神)
老天!蜇人的紅頭海蜇又多了許多。而且,它們分為兩組朝相對的方向來回繞著洞壁遊動,織成一張很密的海蜇網。我跳了跳,做兩下準備運動,準備衝刺。
瞅準機會,我急速朝一個空隙飛去。險之又險,不過最終還算冒死過關。穿過洞壁之後,我以S形翻了兩個跟頭,穩穩停住。
“幹得漂亮。”老人說。
“您也幹得不錯,”我懸在老人左耳上方十厘米處,他麵前的架子上隻剩下一顆頭骨,“這就是我們一直在找的那顆頭骨?”
“是的。”
我繞著頭骨飛了一圈。這是一顆整體偏小的頭骨。上部略大,下端略小。大眼窩,小鼻槽,牙床稍窄。光滑的頭骨頂上的精神像燃燒著的火焰,熠熠生輝。老人的手掌壓著精神。精神穿過他的手掌。
“讀出多少內容了?”我問。
“現在隻知道這是一個年輕女子,其他的還在讀取中。”
我靜靜停在頭骨的左眼窩裏,不再打擾老人,讓他好好讀精神。
早上醒來,太陽已經高高升起。橘紅的晨曦從窗戶射進來,落在地板上。不錯的天氣。
八點準時趕到DD公司。穀姐沒在辦公室。我打印出來一張顧客回饋單——得不到顧客簽名,任務不算完成。
真希望姓林的血常規檢查不會有什麽異常。我撥通他的電話。
“喂,請問是林老板嗎?”
“Hello,是秦detective啊。你好,多謝你的那個技偵message。God bless me,我的blood常規一切正常,哈哈!”
看來他心情不錯,中英大雜燴又來了。
“不客氣,那您對那個女孩還有什麽想了解的嗎?”
“No!以後那條街都不想go了!”
“哦,我現在把一份顧客回饋單給您寄過去,請您簽個字,對我的工作有什麽意見也可附上。”
“No problem,一定給你美言幾句。”
“謝謝。”
“No thanks。”
掛斷電話後,我叫了同城快遞,把回饋單封好後給快遞員,叫他拿到林老板的簽字後,再拿回來。
現在,這個任務眼看就要完成了。“No thanks, no thanks……”我坐在轉椅上,轉著圈,盯著天花板上旋轉的日光燈,就像剛學會說話的小兒學到了新句子一樣,一遍遍無聊地重複著。
八圈之後,桌子上的手機“呱呱呱”響起。“稻花香裏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吧?我懶懶地接通,是舒姐的來電。
她說,她打算明天就帶童童出院,醫生也同意了,說是家裏熟悉的環境可能更有利於童童康複。如果我明天上午有空的話,能否過去幫她搬一下東西。
“好的,明天上午就去。”我說。
“謝謝。”
“No thanks,”我脫口而出,馬上又急忙更正道,“不客氣。”
舒姐在那邊中斷了兩秒鍾後說:“等你。”
等我?等我!好像說“明天見”更符合常理吧。但不管怎樣,從這僅有的兩個字裏,我最直接地感受到了我存在的意義。記得古希臘(也許是古羅馬)的某位哲人曾這樣說:被需要,是一個人自我存在價值的最直接的體現。現在的我感同身受了,真是亙古不變的至理箴言啊。
四十分鍾後,快遞員送回林老板的回饋單,還附帶一張寫給我們豚sir的便條。
豚sir:
Mr秦辦事very得力,我very very happy。我hope you give him very very big獎勵。
Romeo
看到林老板瀟灑的英文簽名,我不禁想起了那句經典台詞:羅密歐啊羅密歐,你為什麽要叫羅密歐呢?
幸虧舒姐的電話來得及時,不然,我已經拿著回饋單,向豚sir邀功去了。一個案子完結後,我們必須每天在公司坐班,做文字或內勤工作,直到接到下一個案子出勤。這樣我就不能再隨便出去了。我把回饋單放進抽屜。
剛關上抽屜,穀姐拿著一個透明文件袋進來。
“聽說你昨天接到了一個C部任務?”穀姐見我便問。
“怎麽了?”
“怎麽了,夠意思啊,接到C部任務也不吭聲。是可以免除你那四十罐啤酒的任務吧?”穀姐說著把文件袋重重地放在辦公桌上,站住瞪著我。
“隻是一個幾句話就可以完成的任務。如果C部的所有任務都公開的話,我敢保證,這是有史以來,C部最低風險、最短時間內完成的任務。跟你現在經手的任務相比,你那個如果是炫目的太陽,我這個就是螢火蟲的屁股,而且是年老多病的螢火蟲的屁股。”
“少貧,”穀姐邊說邊走到桌那邊,然後像在示範如何坐下似的,緩慢而又十分端莊地坐到自己的轉椅上,“那你的意思是,這個任務已經完成了?”
“算是吧。”我說。
“確實夠快的!”穀姐有些驚訝地看著我。不過,她也隻能到此為止了,知道再問我也不會說了。這可是C部的大忌。
“你的那個大任務現在進展如何?”我轉過話題問。
穀姐彎腰按下機箱電源,然後把後背緊緊向後靠在轉椅背上,望著頭頂上的天花板,很認真地說:“上次忘了告訴你,我這個任務要完成的話,有一個前提,就是這個任務要存在。”
“不好理解。”我真的沒有理解。
“不好理解也隻能到此為止。”
“那現在的前提問題解決了沒有?”
穀姐微微轉過頭,斜著眼睛看著我:“無可奉告!”說完,把頭繼續轉過來一點,問:“後來還去看過那對母子嗎?”
“去過一次。”
“那孩子怎麽樣了?”
“身體很正常,”我指著右太陽穴說,“隻是這兒好像出了點問題。”
“說清楚。”
“自從被撞之後,一直昏睡著,吃喝排泄都很正常,各種身體的基本需要也能用語言準確表達出來。除此之外,就像一直在熟睡一樣,沒有任何其他反應。昨天晚上我去醫院,他媽媽告訴我,他開始說胡話。你肯定想不到小家夥說了什麽,隻兩個字,重複地說——頭骨。”
“頭骨?”穀姐一下子坐直身子,像喉嚨裏飛入一隻大頭蒼蠅似的扭曲著眉頭。
“我當時的反應跟你現在差不多。後來醫生給我看了那孩子頭部的X光片,上麵清楚地顯示,小家夥被撞傷部位的裂紋形狀,竟然就像一顆頭骨。不應該用像,”我感覺自己像在說靈異故事似的,“簡直就是一顆縮小了的真實頭骨。”
“怎麽會撞出這麽複雜的裂紋,那現在醫生準備怎麽辦?”穀姐邊說邊從桌子上拿起一支削得符合她的標準的鉛筆,夾在食指與中指之間打著轉。
我看著她手指間的鉛筆說:“找不出病因,怎麽辦?腦電波檢測也沒有任何異常,不是腦損傷也不是腦震**。除了輔助以調節性的藥物治療之外,別無他法,隻有等他自己醒來。”
“可憐……那孩子的母親豈不是很傷心?”
“遇到這樣的事,能不傷心?肯定傷心欲絕。不過,她現在好像已經開始接受事實,簡直有點像看破紅塵了。”
“這麽快就接受了?”
“我也覺得她的情緒變化,相比一般人來說,過於理性。不過,她不是一般人。兩年前失去丈夫,她承受的痛苦已經刻骨銘心,現在身邊唯一的親人又變成這樣。她也許已經對上天不抱任何希望了,知道再怎麽傷心再怎麽祈禱,也不會得到它的一點點眷顧。”
“人都這樣吧,何況又遇到這些偏離常理的事情。以前失去丈夫,至少還有孩子。現在孩子又……”穀姐用十分期待和鼓勵的眼神看著我,“她現在最需要的,肯定就是有個能讓她牽掛的人。這個人能給她安慰,能鼓勵她繼續堅持下去,能給她孩子一定會好起來的信念。一個人可以什麽都沒有,但不能沒有牽掛。沒有牽掛,就活不成了。”
我把頭靠在轉椅背上,腳一蹭地,以每秒一圈的速度打起轉來。
見我沒有回應,穀姐繼續道:“你就好人做到底,沒事時常去看看。如果怕有人說閑話,就說是孩子的小舅,年齡也差不多。”
“早就是他小舅了,”我坐在轉著的轉椅上,無奈一笑說,“上次有護士問我是小家夥的什麽人,懶得解釋,就說是他小舅。”
“跟我一樣聰明。”穀姐邊說邊停止轉筆,插回筆筒,然後轉身啪啪啪輸入開機密碼。
“小家夥的母親剛才打來電話,說打算明天就帶孩子出院,家裏的氣氛可能更有利於孩子的病情好轉;說希望我有時間過去幫忙。”
“那你怎麽說?”穀姐盯著電腦屏幕,手敲鍵盤問。
“答應了。既然已經卷進來了,再怎麽也不能袖手旁觀吧。何況這又不是什麽難辦的事情,舉手之勞。”
“嗯,這才像話嘛,穀姐支持你!”穀姐說著回過頭來,給了我一個稱讚的眼神。
夢十六(新消息)
中午剛吃完午飯,瞌睡又如期而至。回到住所,我倒床就睡了過去。
我縮成一個點,再次鑽進海水。眼前的所見,不禁使我倒吸了口涼氣——不,應該是倒吸口海水才對。紅頭海蜇織成的網的網眼小了將近一半。
不過憑著之前練就的高超飛技,老天保佑,我終於有驚無險地穿過去了。海蜇的觸角差點就蟄到了我的屁股,再偏一點點,就中彈了。進到洞裏,我喘著粗氣自言自語道:“照這樣下去,下次被蜇肯定在所難免了。”
老人在聚精會神讀精神,沒有理會我的嘮叨。
“有讀出什麽新消息嗎?”我問。
“這是一位年輕的日本女子,思念她的是一位年輕的日本男子。”老人說完停住。
“就這些?”
“日本的牛郎織女,與我何幹?”
“還在讀取中。”
真像聽評書一樣,每天都是“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沉默一陣後,望著牆角那一堆被淘汰的頭骨,我想起已經有好幾天沒見過概念女孩了。雖然不想繼續打擾他,但我還是忍不住問:“請問怎麽好久沒見您孫女了?”
“簡單回答還是詳細回複?”
“簡單回答。”我不想浪費老人太多時間。
“她在休息,待我把精神之門打開後,就由她來接替我讀取精神裏麵的具體內容。”老人說完閉口不言。
“還是詳細回複吧?”我後悔剛才的決定。
老人不緊不慢地再次回答:“要讀出精神裏麵的故事,首先要打開精神之門。打開精神之門,就是讀出故事裏的主人公、時間和地點。現在她還沒有能力把精神之門打開。待精神之門被打開後,讀取裏麵的故事就很容易了。隻要有精力,不管是我還是她,讀取速度都是一樣的。”
聽完老人的敘述,我乖乖地待在這個日本女子的小鼻槽裏,不再打擾他。我想,待在這裏,說不定還能讀到一點這位女子生前的故事。
可直到最後醒來,我什麽也沒有讀到。
林老板的任務,上午已經算全部完成。他的回饋單,我還沒有交給豚sir。這就意味著,自現在直到明天我把舒女士母子接回家這段時間裏,我完全無事可做。於是,我想去醫院看看童童到底怎麽樣了,醫生竟然這麽早就同意他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