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申城:繼續監視

第二天早上,我照例六點半起床。做完運動,沒有吃早飯,七點五十趕到廟前街。我想知道楊菲開店門的具體時間。

到達廟前街時,街上大部分店門還緊閉著。楊菲的也同樣。畢竟,沒有人會一大早跑來買什麽古董。

茶館倒是早早開了門,裏麵已有不少人在吃早點。我在二樓昨天那個老位置坐下,要了一碗麵條。

“今天就客官一個人?”店小二端上來麵條時問道。

“嗯。”

我正尋思著怎樣找一個在這裏坐上一天的理由時,店小二突然神秘地湊近說:“您是警察吧,在這裏監視對麵店裏的那位女老板?”

我稍愣了一下,馬上假裝很驚訝的樣子,低聲問道:“你怎麽知道的?”

“電視裏都這麽演。”見我沒有否認,店小二似乎很得意。

“那請你替我保密,”我轉身望了一眼四周後說,“不要告訴任何人。”

“放心,絕不多嘴的。我也覺得那家店的老板有點怪怪的,雖說不像壞人,但也絕不像正常開店的人家。”多嘴的店小二還想繼續說下去時,掌櫃的在樓下大聲催促了。

“客官你慢慢吃著,我先下去了。”

“哎,忙去吧。”

麵條剛吃到一半,楊菲遠遠地走來了。她還是和昨天差不多的裝束,隻是白色長袖襯衫換成了灰色短袖T恤,胸前印著一隻大大的海龜。隻見她右手提一個白色飯盒。

打開店門後,她又重複了一遍昨天早上那一套程序:由外向內拖了一遍很是幹淨的地麵;擦了一遍想必也是一塵不染的貨架;在擦到貨架上的那顆頭骨時,用手掌在頭骨頂上摸了摸,接著,整個手心覆在頭骨頂上,持續五六秒鍾時間,就像在撫摸一件十分珍貴的寶貝似的;之後,把店裏的招牌拿出來,靠牆放在門口的牆腳。

還好,還是昨天的“燁羽沙”。一切收拾完之後,她微微左右扭了兩下腰,倒杯茶,坐在藤椅上,背對著店門。然後就如同前兩日一樣,她又優哉遊哉地看起書來。

這樣開店,我真是服了。像她這樣照料著這家古董店,人也幾乎成古董了吧。可她好像並未表現出任何厭煩和浮躁。

我現在坐在這裏這樣毫無遮掩地觀察她,是無須擔心被她發現的。我想我現在即使用一架天文望遠鏡對著她,她也不會留意到。她從不四處張望,表現出的對周圍漠不關心的冷漠,與她的年齡極不相符。也許正如穀姐所說,她不願意別人看見她背後的故事,或者擔心別人發現她背後的世界,所以,她也盡量不去招惹周圍的目光。

整整一個上午,她就賣出一套紫砂壺。賣出那套紫砂壺之後,古董店裏再次陷入與貨架上的古董別無兩樣的安靜。

十二點整,她準時把早上帶來的飯盒放進微波爐。三分鍾後,開始吃午飯。

我點了一份萵筍炒肉蓋澆飯。店小二把飯端上來時,對我神秘一笑。看來,他真把我當警察了。這樣也好,省去許多不必要的解釋,還可以借此向他名正言順地多了解一些情況。

“小二,再問個事。”我把正準備離去的店小二叫住後問,“你說那家店是兩年多前開的,那之前,那裏是做什麽的?”

小二想了四五秒鍾後,回答:“也是賣古董的,好像生意不怎麽景氣,就關門了。”

“就是說,這家店和以前那家店沒什麽關係了?”

“應該是吧,這家店是在以前那家店關門之後大概一個多月才搬進來的吧,應該沒有關係。”

“好,知道了,謝謝。”

“不客氣。”小二微微彎腰離去。

楊菲吃完午飯之後,半躺在藤椅上開始午睡。這生活也太有規律了。

初夏的大中午,古董街上的行人寥寥無幾,熱辣的陽光直直砸在地上,似乎都能聽見咣當作響的聲音。周圍漸漸安靜下來。小鳥也停在屋簷下,閉目不動。相比於江對岸人流不息的世博園區,這裏的時間仿佛長途跋涉後的駱駝。

靠著窗沿,不知不覺,我竟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以前很少會這樣靠著東西就睡著,今天不僅睡著了,而且入睡速度更是迅速。剛閉上眼,我就縮成了一個點。

夢十一(關於老人)

我這個點穿過窗戶,越過街道,來到楊菲店裏。楊菲此刻背靠在藤椅上,並沒有睡著。她左手微微捏緊拳頭,放在小腹邊,右手肘拄在藤椅扶手上,手掌撐住右臉頰,正偏著頭,望著貨架上那顆頭骨。

但從她散漫的眼神看得出來,她現在真正在看的,也並不是那顆頭骨。其實,她什麽也沒有看。如果把那顆頭骨移開,換上一頭正在磨爪子的大灰熊,我想她也會那樣盯著看的。

她在想什麽呢?小小年紀的她,為何這般沉默寡言呢?在想遠在他鄉的親人,還是在懷念高中的初戀男友?沒工夫瞎猜了,前頭還有更要緊的謎團在等著我去破解。

鑽進海水,隻見那幾隻會吃精神的紅頭海蜇還在圍著石洞頂打轉。我也沒有工夫仔細看看它們,直接穿過洞壁進到洞裏。

概念女孩好像不在。

“您好,”我在正在聚精會神地讀精神的老人身旁停住說,“外麵的紅頭海蜇好像還沒有增加。”

“不會一夜之間都圍過來,它們也在搜索分析確定,同樣需要時間。”老人閉著眼回答。

“那我們得加快速度了,絕不能落在它們後麵。”

“不能加快,”老人邊說邊換過另一顆頭骨,“必須一小步一小步向前發展。就像你現在觀察那個女孩,必須一分一秒地去觀察她、了解她,可別指望兩三天就能對她了如指掌。所有的事情,都不能跑到前頭去看。”

“您怎麽知道我在觀察那個女孩?”

“我在你的夢裏,是你的一部分。”

是我的一部分?罷了,存在即是理由。我發現,先把一些一時難以理解的、已發生的事情,一不問緣由二不究根源地作為既成事實接受下來,接下去事情的發展就會順利得多。

“那我的這個夢,與我調查那個女孩之間,有什麽關係嗎?”我接著問,“您那天說的,與我的這個夢相對應的、要我在現實世界裏去完成的那個重要任務,莫非就是指調查女孩這件事?”

“不知道,剛才說了,所有的事情,都不能跑到前頭去看。”

簡直是至理名言啊!我不再發問,認真看著老人讀精神。

就這樣陪老人讀了兩個精神後,我忍不住再次開口:“關於那個精神,有眉目了嗎?”

“已經鎖定範圍,”老人用左手指著身前架子上的一排頭骨,“就在這一排之中。”

頭骨不多,隻有九顆。“太好了,”我說,“那現在好辦多了吧?”

“鎖定範圍隻是很小的一步。即使找到了那個精神,對整個任務來說,也隻是一小步。讀出那個精神裏麵的故事才是真正花費時間、浪費精力的事情。”

“這麽說,才剛剛開始?”

“Take it easy(少安毋躁),要學會理解過程。也許,等到事情真正真相大白的那一天,說不定你還會希望不要那麽早就結束。”

老人突然但又很自然地冒出這麽一句英語,讓我大感意外。他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到底是什麽來頭?

“都認識這麽久了,”我直接問,“對您,我除了知道您在我的夢裏讀精神,其他一無所知。如果可以的話,請簡單介紹一下,好嗎?”

“我,”老人回答,“隻是一個在你夢裏讀精神的老頭兒。”

“能簡單談一下您的過去嗎?”

“我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

“這不好理解啊。”

“就像在你以前夢中出現過的、那些已被你遺忘的角色一樣,一出場是那個模樣,夢醒時還是那個樣子。沒有過去,沒有未來。真正的過客。”

我有些理解了,但還想理解得更透徹:“我腦子不怎麽好使,你可以打個比方嗎?”

幾秒鍾後,老人說:“一部話劇裏,隻露一次麵的無名無姓的茶館店小二,出場時是十八歲的店小二,退場時還是十八歲的店小二。劇裏不會介紹他過去的日子,也不會描寫他未來的生活。以後劇情的發展也與他無關。沒有過去,沒有未來,我就是這個店小二。”

“嗯,理解了。”我點頭。作為一個點,我點頭。

下午,楊菲重複了與昨天下午別無兩樣的生活後,關店回藍天小區了。

我跟蹤著楊菲,直到她走進藍天小區106號樓。時間,下午五點半。今天,又一切如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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