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申城:穀姐邀請

一覺醒來,已是下午兩點半。第一次午睡這麽長時間。這時,對麵店裏的楊菲已經坐在藤椅上,又在看書。我向店小二要了杯清茶。

“睡的時間可真夠長的哦。”店小二端上來清茶時說。

“環境好,睡著舒服。”我說,“可不可以再向你打聽個事?”

“客官盡管說。”

“對麵那家店到底叫什麽名字?”

“要說它的名字,可就多了,幾乎十天半月一換。”

“為什麽換這麽頻繁,這樣怕不好做生意吧?”

“這得要親自去問店老板才知道了。”店小二微微張開嘴笑笑,隱約露出很白的牙。

“那店裏平時生意怎樣?”

“不怎麽好。”

“平常她有朋友去店裏嗎?”

店小二摸了一下右眼上的眉毛,想了一下,說:“好像沒有。”

“那她天天都在店裏像今天這樣看書?”

“差不多吧,不過陰雨天不會來。”店小二望了一眼對麵說,“我也沒有天天注意她。畢竟,小二我並非是像客官這樣天天閑著喝茶的人。”

“嗯,謝了,忙去吧。”我給他一個感激的微笑。

“好嘞,客官慢著喝!”店小二把白毛巾往肩上一搭,走下樓去。

這個下午,女孩的生活就像複製了一遍上午一樣。五點十分時,她關上店門打烊。我一路尾隨她來到她的住所。不遠,就在廟前街後麵的一個住宅區裏。

目送她進入一棟十層的灰色樓房後,我掏出小本記下——17:10關店門。17:30進住宅樓。住址:藍天小區106號樓。

隨後,我進到106號樓的一樓大廳,在值班室裏,找到106樓的管理者——一位五十多歲的老太,姓鮑。我給老太看了我的警官證(我們這個機構也受公安部的間接領導,因此我們具備警官的身份。但不同於便衣警察的是,我們出任務時,大多以普通人的身份出現),說想了解一下此樓一位叫楊菲的住戶的情況。

老太很熱情地招呼我坐下,一邊給我說著大致情況,一邊從文件櫃裏搬出一個足有十厘米厚的文件夾。她戴上老花鏡,用食指指著上麵,一排排地找起來。

找到後,她雙手托著文件夾畢恭畢敬地遞給我。

106樓502室。戶主:楊槐。籍貫:青海。出生日期:1945年7月26日。身份證號:63010519450726××××。座機號碼:3366××××。家庭成員:楊菲。與戶主關係:爺孫。

我在筆記本上原文抄下。

“就這些?”抄下後,我問老太。

“是的,”老太回答,“就這麽多。”

“他們平時都做些什麽?”

“小姑娘在外麵開了家小古董店,平時都是早出晚歸的。她爺爺有時也出去,就是很少。”

“陰雨天氣也去店裏?”

老太摘下老花鏡,想了想後說:“陰雨天氣,小姑娘多半都在家裏,有時也出去。具體去幹什麽了,這個我就不清楚了。這都是小姑娘家的私事,我老太婆也不好多過問的。”

“那晚上他們外出嗎?”對於老太熱情的回複,我很感激。

“很少,幾乎沒有。”老太很肯定地回答。

“如果以後見小姑娘陰雨天外出,或者見他們晚上外出,請及時通知我。”我把電話號碼留給老太說,“同時請保密。”

老太見我要走,神秘兮兮地問道:“怎麽,這麽個小姑娘也犯事了?”

我笑了笑,說:“不,隻是一般性的調查訪問。你不能向任何人包括楊菲提起這次調查。明白嗎?”

老太使勁點頭,說一定配合工作不多嘴。

回到單位後,我調看了民政部門關於楊槐的網上登記資料。出來的結果與楊菲的一樣簡單。姓名、性別、籍貫、出生年月,就是身份證上那幾項簡單的資料。受教育程度、工作經曆、家庭狀況等,一律沒有。

晚上,穀姐特意跑來我住所,硬要我找找看能否找到我白天說的那些以前寫的不被大人們理解的東西。

我從床底拖出一個塵封多年的小木箱子。這屋裏的家具,除了這個小木箱子(如果也算家具的話),其餘都是房東的。

記得好像是大二的時候,家裏拆遷搬家,新家地方有限,老家平時許多用不著的東西統統扔掉了。我的個人物品,就隻帶走這個小木箱子。由於東西不多,我直接拿到了學校,隨後就一直帶在身邊。

裏麵有用來偷偷打過隔壁家公雞的彈弓、火柴盒大小的玩具汽車、滿身鏽跡的綠色鐵皮青蛙、灰色的五角星帽徽、磨得光溜溜的陀螺、幾截小拇指長的鉛筆、一份小學五年級時的數學滿分試卷、高中時的校徽……

這箱子隨我來上海後,這還是第一次被打開。

“這是什麽?”穀姐從一個的確良布做的內壁口袋裏掏出來一個雞蛋大小的褪了色的粉色首飾盒。

“記不起來了,好像是我媽媽當年用來裝戒指的吧。”

穀姐打開,隻見裏麵躺著一個銀白色的花生粒大小的小鈴鐺。

“很漂亮哦,”她拿起來,在手裏搖晃著,發出清脆的聲響,“一點兒也沒生鏽,純銀的吧。”

看到這個小鈴鐺,聽著它發出的清脆聲響,我猛然記起了它的來曆。緊接著,腦海裏接連不斷地閃現出一幅幅兒時的畫麵。就像輸對了密碼,啪啪啪,銀行保險櫃自行打開,裏麵的寶貝自己陸續彈出來一樣。

“看你的神情,關於這個小鈴鐺,好像還有一段蠻傷感的曆史哦!”穀姐把小鈴鐺遞給我說。

這就是穀姐,她總能輕易捕捉到別人的情緒變化,哪怕是最細微的變化。

“嗯。”我接過小鈴鐺,輕輕呼出一口氣,思緒立即回到十幾年前。記得那年,我剛滿十二歲。

“不怕你笑話,它的小主人,是我生命中第一個讓我產生好感的異性。”

“哦,那快說來聽聽!”穀姐很感興趣的樣子。

我把小鈴鐺托在左手心裏,坐在床沿上,一邊回憶,一邊對穀姐講起我這個準初戀的故事。就像法國作家安東尼當初講起他所遇見的那個小王子一樣——Write her story,to make sure that I shall not forget her, because to forget a friend, is sad.(寫下她的故事,就是為了確定我不能把她忘記,因為忘記朋友,是一件悲傷的事情。)

“那還是上小學五年級時,當時,班上轉來不少新生。她就是其中一個,叫謝豔。她短短的頭發,喜歡用小發卡把額前的劉海兒向一邊撩起。當時,豔就隔一過道坐我右邊。”

講故事的此刻,我稱謝豔為豔。以前的我一直沒這樣叫過。此時,“豔”這個字卻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我頗含懷念意味地笑笑,接著說:“豔的老家在鳳凰,沈從文的故鄉。當然,那時的我是不知道沈從文的。但是豔來自鳳凰這一點,使我開始注意她。鳳凰,鳥中之王,不同於凡鳥。我想,來自鳳凰的她也必定不落俗套。小孩子一旦認定好的人或事,即使現實中有十萬八千條不好的理由,在他眼裏,那也是無可挑剔的。當然不是說豔長得不如人意,但她也不是母親來開家長會時隔老遠就會悄悄地問‘那是哪家的閨女,好漂亮’的那一類型。豔甚至是有缺陷的,她的左手隻有四個手指頭。但恰恰是這一缺陷,使我喜歡上了她。

“第一次發現豔的左手隻有四個手指頭,是她轉來一個月後。雖然我一直坐在她的左邊,僅僅一臂之遙,但以前一直沒有發現。記得那天我忘了帶文具盒,問她是否有多餘的筆借我。她微微一笑,遞給我一支印著十分漂亮圖案的圓珠筆。在接過圓珠筆的時候,我才驚訝地發現,原來,她的左手竟隻有四個手指頭。更使我驚訝的是,那四根手指頭長得恰到好處,不一一數來,根本察覺不出隻有四根。即使察覺到,也看不出到底是少了食指、無名指,還是小指。當時我就想,或許不是她少了,而是我們多了。如果按照老天的意願,我想,我們每個人的左手,原本都隻有四個手指頭吧。”

說到這裏,我停下,看了一眼穀姐。穀姐正盯著我手心裏的小鈴鐺聚精會神地聽著。很少見她這樣入神的樣子。這給了我很大鼓勵,我本來還擔心她會覺得很無聊。

“豔與她的左手相處得很融洽,”我繼續說,“並未顯露出任何憂慮神色,也從來沒有見她對此有絲毫掩飾。每次上課時,我總忍不住偷偷看幾眼她的左手。有時,竟忍不住想把它捏在手裏摸摸。我天天偷看豔的左手,慢慢地,她的左手似乎在向我傳達這樣一條信息:世界本身是完美的,而它的完美,隻存在於不完美之中。

“在我到目前為止的人生裏,這算是我自己感悟出的第一條,也是最重要的一條人生哲理。現在想來,我認識到世界存在的完美,就是從看豔的左手開始的。以致後來,我在人生的路途上,有時因無法確認前途的可行性而畏縮不前時,或因無法辨清世界的本來麵目而痛苦掙紮時,或因選擇太多而無法抉擇時,就會情不自禁地想起豔的左手。它告訴我一點:學會接受,就像豔接受她的左手一樣接受眼下的事實,不加掩飾地接受它,開誠布公地接受它,自然而然地接受它;而後,像對待正常的手一樣對待它。現在想想,多虧這種信念,我才堅持到現在。如果沒有這個信念支撐,我想,我恐怕早已倒下了。”

說到這裏,我輕輕呼出一口氣,不覺間深感慶幸。也許,在穀姐聽來,我這樣說有些誇張。可是,這是事實。比如說,以前的那個名字帶給我的誹謗和嘲笑數都數不過來,如果心裏沒有這一個信念,我肯定早已被它們打倒在地、屈服投降。

“一學年後,”我接著說,“豔隨父母離開學校,回鳳凰了。臨走前一天,她悄悄塞給了我這個小鈴鐺。她說,那是從她的苗族衣服上偷偷扯下來的。他們那裏的人都有一套這樣的苗族衣服,上麵有許多銀質的小鈴鐺。當時,我攥著這個小鈴鐺跑到學校後麵的小樹林裏,哭了整整半天。

“豔走以後,雖然身邊還有鄰居、夥伴,我卻陷入前所未有的孤單。就像身邊一切依舊,周圍的空氣卻已經全變成了新的陌生的空氣一樣。當然,”我把這個承載了人生裏第一段“愛情”記憶的小鈴鐺遞給穀姐,“到如今,我心裏的悲傷早已被時間的長河衝淡。但仔細回想起來,還是禁不住有些淡淡的傷感。不對,”我更正說,“其實,現在連淡淡的傷感也沒有了。留下的,僅是一股令人懷念的暖意。”

“想不到你還是一個多情種呢,那麽小就這麽癡情,穀姐可真服了你。”穀姐接過小鈴鐺,放回首飾盒裏,然後繼續翻箱倒櫃說,“快給我找找你以前寫的那些東西吧。”

我有些奇怪,從穀姐剛才的眼神裏看得出來,她對我剛才講的這個故事並非無動於衷,應該多說幾句才對。可她沒再說什麽。不過,轉念一想,除此,她還能再說什麽呢?

把箱子裏的東西一樣樣拿出來,還是沒有找到我以前寫下的那些不被大人們理解的隻言片語。

“明天是我的生日,”有事沒事地閑聊了幾分鍾後,臨走時,穀姐突然對我說,“就在你這裏過了。明天晚上,可以嗎?”

“好啊,這可是小弟我的榮幸。”我很高興,“隻是這地方太小,容不下幾個人的。”

“沒有別人,就我們兩個。”

“哦……”

“這麽定了,替我保密。”我正感到受寵若驚,穀姐對我輕輕一笑,轉身離去。

以前從沒見穀姐這樣笑過。她笑得很“意味深長”,很有“曆史沉澱”。難道是我剛才講的觸到了她內心深處的某些記憶?而且,這些記憶與她的生日有關?

穀姐離去後,沒事可做,我把小箱子裏的東西拿出來,全鋪在床頭的桌子上。看著這些承載著美好年光的物品,一時感慨頗多:感慨時間如白駒過隙;感慨很多美麗的夢想都已被漸漸忘記;感慨現在的我一個人待在這冷清清的房子裏,除了這對過去的回憶,一無所有。

我突然懷疑起我自己走過的路。我錯了嗎?我的選擇不對嗎?如果我選擇了別的路,會比現在高興,比現在幸福嗎?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有人說,人生就是在不斷選擇。沒錯,我選擇人生,人生也在選擇我。可選擇都是一次性的消費,一旦做出,不管前麵是驚濤駭浪,還是碧波萬頃,都再也後退不得。即使錯了,哪怕錯一點點,也隻能將錯就錯下去。這使我想起羅伯特•弗羅斯特的那首著名的詩:《一條未走的路》。

深黃的林子裏,有兩條岔開的路。

很遺憾,我,一個過路人,

沒法同時踏上兩條征途。

我把小木箱子放回床下後,雖然時間尚早,卻感覺相當困,馬馬虎虎洗漱一下就鑽進毛巾被。

一鑽進毛巾被,我就睡著了。奇怪,最近我入睡的速度比嬰兒還快。從清醒到入睡,中間不需任何過渡。

夢十(吃精神的紅頭海蜇)

一睡著,我就縮成一個點,急急忙忙飛出窗戶,升到空中,穿過夜空,來到海上,鑽進海水。

遠遠看見幾隻紅腦袋的、像海蜇但又不是特別像海蜇的東西,在忽遠忽近地圍著那個洞頂打轉。我沒有停留,直接躲過它們,徑直穿過洞壁,進到洞裏。如我白天所願,概念女孩不在,爺爺當班。

白天在夢裏得知概念女孩對於自己什麽也不知道後,現在的我迫切想知道她為什麽會這樣。

我免去客套,直接問老人:“您可以給我簡單介紹一下您的孫女嗎?”我擔心他誤會,馬上解釋說:“沒什麽別的意思,純屬好奇。關於自己的身世,她竟什麽也不知道。”

“她沒有身世,”老人不急不緩地回答,“也沒有曆史,沒有感情,隻是一個被讀完了的精神依附的軀體。”

我微微一怔,這不跟傳說中的借屍還魂差不多嗎?如果我再問老人從哪裏弄來的軀體,我想,老人可能會因為我問得太多而生氣。畢竟,不管是借還是偷,這都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我換到另一個話題。“今天中午在夢裏,她對我說,您說時間緊迫,必須抓緊時間,如果延誤了,後果比打仗還嚴重。這是什麽意思呢?”

老人沒有回答。幾秒鍾後,他換過另一顆頭骨,問我:“你剛才在洞外有沒有發現什麽異常?”

“好像多了兩三隻紅頭海蜇。”

“是的。但那不是普通紅頭海蜇,就像你以前看見的那隻短尾巴海豚也不是普通海豚一樣。”

“它們也是會找精神的紅頭海蜇嗎?”

“它們是吃精神的紅頭海蜇,是我們的敵人。”

“吃精神的紅頭海蜇?”

“是的,任何事情都是正反相生,不管是在夢裏還是非夢裏,都不存在絕對風平浪靜的世界。”

“那它們為什麽要吃精神?”

“沒有為什麽,就像鯊魚生來就要吃小魚一樣,它們生來就是吃精神的紅頭海蜇。”

“那它們也會像我一樣,穿過石壁進來?”

“不會。”

“那它們進不來,這些精神不是很安全嗎?”我繼續問,“為什麽非得抓緊時間呢?”

“現在它們是進不來,但等它們聚集到一定數量,就可以撞破洞壁進來。”

“那……那假設它們撞破洞壁進來,把這些精神都吃掉,後果會怎樣?您說的後果比打仗還嚴重,就是指的這個?”

“是的,”老人輕輕點了一下頭,“我說過,夢跟現實是同步的。既然選擇你來讀這個夢,就說明這個夢在現實中對你的意義非同小可。既然要讀出這個特定的精神,就說明這個特定的精神對外麵現實世界的影響不同一般。如果夢裏我們失敗了,即我沒有讀出這個精神,你沒有讀懂這個夢,那麽,這個夢傳達給你的——要你在外麵現實世界裏去完成的那個重要任務,也會同樣失敗。進而,就會在外麵現實世界裏產生比打仗更嚴重的後果,或許是世界性的災難也未可知。”

啊?這時,我才感到了事態的嚴重性。同時,這也使我不禁想起了葉芝的那句很有名的話:In dreams,begin responsibilities.(責任,始自夢中。)

“那如果我們趕在它們攻進來之前,完成我們的任務,它們是否就會離開?”我接著問。

“不會。即使我讀出了我們要找的那個精神,你讀懂了你的這個夢,它們還會撞破洞壁進來。因為,這裏麵還會剩有許多沒有被讀出來的精神,那些紅頭海蜇不會空著肚子回去。它們會把這些精神吃得一個不剩。”

“那現實世界裏還會相應地出現災難?”

“是的,這些都無法避免。不過,最後被它們吃掉的,都不是有著重要意義的精神。所以,相應地,現實世界裏也會隻出現一些小災小難。”

“對整個世界來說,可能隻是小災小難,”對老人的這個觀點,我有些不同意,“可對於某個受災的個人來說,那有可能就是滅頂之災。我們為什麽不把這些精神都讀出來,這樣,外麵的整個世界不就一片祥和了嗎?”

“我們不可能有那麽多時間來讀完這麽多精神。”

“所以,這也就是現實世界裏不可能存在絕對風平浪靜的原因?”我接住老人的話說。

“是的。它們既然存在,就不會都被餓死消失,所以,必然就要有精神被它們吃掉。那麽,現實世界裏也就必然會有小風小浪。當然,大風大浪甚至驚濤駭浪也會時有發生。因為,夢裏的我們也有失敗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