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軍 魂

3U項目傳來最後一道破譯信息,這一回,沙魯克汗終於署上了自己的簽名。

人類是一個奇怪的物種,這群人瘋狂起來是那樣卑劣貪婪,翻臉的時候,又會如此虛偽和不講道理。

——沙魯克汗

軍情十萬火急,七連血戰紮瀾江畔的戰鬥簡報,很快傳到了“聯指”。

眾人在為這支連隊的無畏和赤誠,表達哀痛與崇敬的同時,也對我軍當前的險惡處境感到無比焦慮。七連雖然最終擊毀了紮瀾江大橋,然而在現代工程技術麵前,指望用一條紮瀾江去阻擋U國的攻勢,這完全是癡人說夢。

從戰爭指揮藝術上講,U國這次兩棲登陸的時機把握得非常精準。可以說,他們完全坐實了“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這句中國老話。在兩軍殺得天昏地暗、兩敗俱傷的時候,U國突然出現在戰場,其用意不言自明。

“極光”在這極端凶險的形勢麵前,依然表現得從容淡定。也許,對於一台機器而言,它從來就不知道恐懼與焦慮為何物。現在,三方的戰爭態勢一目了然,Y國已完全被打垮,首先被淘汰出局。U國集結重兵與我隔江對峙,此番部署等於截斷了我方退路,使我軍孤懸於前線,這場戰爭接下來的發展,即便是最樂觀的估計,恐怕也隻能是簽訂城下之盟了。

在“極光”決定將戰略預備隊全數壓上的時候,也並不是沒有人看出紮瀾江方向的隱患,他們曾向程司令員提出,必須人工幹預“極光”的這一決策。但這些意見都被程司令員硬壓下去了,對於“極光”這一致命疏漏,大家早就頗有微詞。

那些堅決支持“極光”的作戰參謀一直堅信,程司令員胸中必有萬全之策,最後一定會化險為夷。可從目前形勢來看,情況卻絕非如此。一時間,整個“前指”人心惶惶,舉目茫然。

我方對Y國的圍殲戰,毫無懸念地勝利結束了。

在作戰參謀確認這一戰報的同時,“極光”係統突然熄滅了它標誌性的藍暈,自行宣布任務完成,並退出指揮位置,然後整機進入了休眠狀態。

這下整個“聯指”可炸了窩,仗打成這種局麵,難道它就撒手不管啦?

作戰參謀們出離憤怒了,他們終於找到了發泄的目標,可大夥張了半天嘴,卻突然發現自己一句話也說不出口。麵對那台泛著幽光的冰冷機器,你能怎樣?難道把它抬上軍事法庭,當場把它給砸了?

憤怒的人們又把目光齊齊轉向程司令員。

程司令員的臉上還是像往常一樣氣定神閑,這種事不關己的態度,讓他的老朋友陸參謀長都感到不可理喻!

“這是怎麽回事?”

陸參謀長終於沉不住氣了,語調裏都帶了質問的口氣。

“這個‘極光’,小鬼精明得很哩,它是怕咱們卸磨殺驢啊!”程司令員的話與其說是責備,倒更像是讚賞,“它是擔心咱們人類生性多疑,有‘狡兔盡,走狗烹’的光榮傳統,提前宣布解甲歸田,它這是在向我們示好、示弱嘛。”

“什麽解甲歸田。”陸參謀長厲聲道,“現在正是需要它的時候!”

“他的任務完成了,你還要人家做什麽?”程司令員噴出一口煙霧,不解地問。

“仗還沒打完!”

陸參謀長急得要拍桌子了。

“還打什麽,你還沒打夠嗎?”程司令員笑了笑,隨手把煙鬥一揮,“咱們也回去收拾收拾,全軍準備班師回朝。”

“你怎麽回去,繳了槍再回去?”陸參謀長冷笑道,“U國還在路上堵著呢!”

“啊,你說這個。”程司令員擺擺手,“沒關係,等咱們把行李收拾好,U國也該撤兵了,咱們倆不耽誤。對了,人家現在可是給咱們免費守橋,過後少不了要提上兩瓶茅台去登門答謝,這事以後再說,你就不用操心了。”

“收拾什麽行李?”陸參謀長疑惑地望著他,“您在說什麽?”

“我是說,戰爭結束了。”

程司令員又噴出一口煙,他的笑容在霧裏若隱若現。

“戰爭結束了?”

“結束了。”

“全結束了?”陸參謀長顧不上嗆人的煙,啞然問道,“不打啦?”

“不打了。”程司令員點點頭,“走吧,我們去看看紮瀾江斷橋。”

“紮瀾江斷橋?”陸參謀長機械重複道,“就我們倆?”

“對,就咱們倆。”

“對岸就是敵人……”

“不礙事。”

“你這是唱的哪一出,草船借箭?”

程司令員哈哈一笑:“空城計!”

“你到底想幹啥?”

程司令員拍拍陸參謀長的肩膀,說:“想跟你拉拉家常。”

“拉家常?跟我?”

“對,就是你。”

程司令員揮揮手,將他推上車。

滿天的星鬥。

靜靜的紮瀾江在月色下波光粼粼,就像一條銀閃閃的緞帶,橫亙於兩岸一望無際的白草當中。大江的對岸是萬點營火,星星點點散布極廣,從江岸一直綿延到遠方,想必是U國的主力到了。

夜很深的時候,他們兩人氣喘籲籲地爬上七連衝過的那道緩坡。

陸參謀長心生疑惑,江那邊照理會實行燈火管製,營中應該是一片漆黑才對。但U國大營卻像一座燈火闌珊的繁華都市,無盡的燈火下不斷有蟻動的人影,各類軍車像甲蟲一般緩緩爬行,給人以一種太平盛世的虛幻景象,完全感受不到戰爭的陰森可怖。

“看起來,他們是勝券在握。”陸參謀長遙望著對岸。

“對,勝券在握。”

“怎麽還不過江?”

“幹嗎非要過江?”

“給我們最後一擊嘛!”

“這樣不挺好嘛。”程司令員笑道,“泡泡腳,聊聊天,幹嗎非要拚個你死我活。”

“難道,他們真的不想打了?”

“當然不想打了,過幾天就撤兵。”

“撤兵?”

“沒錯。”

“為什麽?”

“從軍事上講,U國必勝無疑。可從政治上講,U國已經敗了。”

“此話怎講?”

“U國以為,他們獨占星際占卜的指引,終將贏得戰爭,奪得入盟外星的會員資格,然後理所當然地獲取他們的先進科技。”程司令員摸出煙鬥,點上火,然後深深吸了一口,“不過,他們沒想到,我們也同樣進行了星際占卜。”

“哦?”陸參謀長轉過臉,“我們也做了星際占卜?”

“嗯。”程司令員緩緩把煙吐出來。

“什麽時候?”

“我上次去貴州看FAST500的時候。”

“這事,我怎麽不知道?”

“這件事情,我沒有告訴任何人。”程司令員臉上收了笑,“U國與我們可都不是省油的燈,兩國同時進行了‘星際占卜’。不過,咱們東方人耍了點小聰明,U國求解的是戰爭勝負,而我們求解的是人。”

陸參謀長突然止住腳步,問:“你的意思是說,外星文明已經明確向U國表達了終戰的意思,這也就意味著尋求‘神諭’的目標已經達成,U國要是再打下去,即便是打贏了,也變得毫無意義?”

程司令員拊掌一笑。

“對嘛,U國起了個大早,卻趕了個晚集。”他笑道,“外星文明想要搜尋的所謂‘神諭’,就隱藏在這場戰爭之中,他們需要利用這場戰爭作為評判的依據。在這一點上,我們同U國是想到一塊了。”

“竟會是這樣……”陸參謀長愕然自語道,又問,“那沒想到一塊的呢?”

“至於外星人具體想要什麽?我們同U國的看法是有區別的。U國想當然地認為,外星文明同地球的接觸,必然會選擇最具代表性的國家,這樣的‘地球代理’即便不是世界領袖,起碼也得是最發達、最強大的戰勝國,這是他們的一貫思維。當然,他們這樣的邏輯也不能說就沒有道理,這恰恰是東西方兩種文化的碰撞,也是兩個大國之間對於國運的大博弈。在這場豪賭中,我們笑到了最後,要怪也隻能怪他們文化底蘊還不夠深厚。對U國來說,他們機關算盡,打贏了滿場的戰鬥,最後卻輸掉整場戰爭。這樣的事情,他們已經不是頭一次幹了。”

陸參謀長默默聽著。

“而我們判斷,外星文明想要的是人,他們想選拔一位將才。”程司令員繼續說,“咱們換位思考一下,假設我們因某種原因,需要同三國時代的‘冷兵器’軍隊組成聯軍並肩抗敵。那麽,你希望這支拿不出手的友軍提供什麽樣的幫助?”

“這個問題我們討論過。”陸參謀長說,“不過沒有得出結論。”

“這是一筆小孩子都會算的賬。”程司令員笑道,“對我們來講,我們不關心曹操、劉備或者孫權,誰家的軍隊有多少,誰家有多少石大米,誰家國庫裏有多少銀子,這些都無關緊要,我們感興趣的是人,是出現在那個時代,能統率全軍的英雄。”

“這個問題比較有意思。”陸參謀長琢磨了一會兒,又反問道,“如果換成是你,你打算跟三國時代,就比如說劉備一方如何結盟?”

程司令員把煙鬥拿出來:“嗯,這個比方打得好。”

“那我就客串一把外星生物。”陸參謀長說,“你先亮亮你的家底。”

程司令員笑道:“劉備文有軍師孔明,武有五虎上將。你欲取文,還是向武?”

“小孩子的問題。”

“嗯,童言無忌,卻往往包含大道理。”程司令員擺擺手,“聰明點的孩子都會選諸葛亮,因為他能掐會算。關公大刀耍得再好,也拿飛機大炮沒轍。”

“是這個道理。”陸參謀長點點頭。

“那麽問題來了,‘耍大刀’人家自然看不上。可‘能掐會算’呢?我看也好不到哪去。”程司令員抬起頭,遙望星空,“對於一個科技水平遠超地球的外星文明,所謂運籌帷幄,其實是一個浩大的係統工程,不是一群生物大腦所能應付得了的。這必須由高度智能化的超算係統,比如說由像‘極光’那樣的智能係統來完成。”

“那麽依你看,你需要關公還是諸葛亮?”

“依我看,這兩人都不合適。”程司令員笑道,“這個道理,我已經講過了。”

“那還有誰?”

“我看,那個趙子龍就不錯!”程司令員吸了口煙鬥,又緩緩把煙吐出來,“膽大心細、智勇雙全,有‘極光’這樣的智能係統輔佐,定會所向披靡無往不勝。”

陸參謀長問:“這麽說,他們找到這個‘趙子龍’了?”

“我想是找到了。”程司令員把煙鬥向對岸一指,“其實,在這位‘趙子龍’衝向紮瀾江大橋的那一刻,U國就已經戰敗了。否則,他們豈肯善罷甘休!”

陸參謀長皺了皺眉,問:“為什麽這些事,我全都不知道?”

“我真的很怕你啊,老弟!所以,我才想出這麽個‘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土辦法來。”

陸參謀長的眉頭擰得更緊了:“怕我?此話怎講?”

程司令員沉默了一會兒,說:“小汪是個很不錯的同誌。”

“在會議室裏,逮捕蟑螂的那個?”

“你可不要小看他。”程司令員說,“如果不是他的提醒,我現在還蒙在鼓裏。”

“他提醒你了什麽?”

“關於作戰計劃泄密的事,我們的確殺了不少人。”

陸參謀長愕然望著他。

“你不用大驚小怪。”程司令員說,“這是為了勝利,必須付出的代價。”

“結果呢?”

“結果你也知道,完全沒有結果嘛!”程司令員又徐徐吐出一口煙來,“有一天,我把這個汪處長叫來,當麵問他是怎麽回事。”

“他怎麽說?”

程司令員微微一笑。

“他什麽也沒說,隻是把槍掏出來,放在我麵前的桌上。然後,兩隻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

“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程司令員笑道,“他是在告訴我,再查下去,就查到老子頭上了!”

“然後呢?”

“然後,我就懷疑到你了。”程司令員看他一眼,“戰前為保萬無一失,整個作戰計劃隻有我一人掌握,而且都統統鎖在我的腦袋裏。”他用手點點自己的腦袋,“既然我可以確信我本人沒出問題,那麽身邊誰有這麽大的本事,能夠‘腦測’到我的機密呢?‘三零三’的古部長?可他已經走了,那你數數,還會有誰?”

陸參謀長笑了:“你身邊這麽多人,幹嗎偏偏懷疑我?”

程司令員搖搖頭,笑道:“你這人哪,什麽都好,就是有點怪。”

“怎麽個怪,是我表現不好?”

程司令員笑了。

“是表現得太好了!”他點上煙鬥,緩緩吸了一口,用煙鬥指點著陸參謀長,“你看你,上通天文,下知地理,兵法謀略樣樣精通,還是我軍尖端軍事科技、網絡信息戰的導師。最奇怪的,你還能雙手持槍百發百中,簡直是半人半神嘛!”

陸參謀長沒說話,平靜地看著他。

“你這樣的人才,簡直是為我軍量身打造的,可這樣的人怎麽會突然從天上掉下來呢?”程司令員把手捧在肚子上,轉弄著兩根拇指,“你有高層的賞識,又受部屬的擁戴。可你呢,一副鞠躬盡瘁、兢兢業業的超脫姿態。我曾點撥過你幾次,也有意為你留了不少機會,可你呢,木頭一塊,對名利地位沒有一點想法,簡直是不食人間煙火嘛!我在這裏工作大半輩子了,像你這樣的幹部,我一眼看過去,就知道有問題!”

陸參謀長一直望著對岸,似乎對他的話並不在意。

“既然你發現了問題,為什麽不幹脆把這個隱患消除掉?”

“問題越複雜,答案就越簡單。”程司令員笑了笑,又說,“你是‘星際占卜計劃’的關鍵一環,我又豈能因小而失大?”

陸參謀長笑著搖了搖頭。

“你還是沒回答我的問題。”

他突然轉過臉來。

“哦?什麽問題。”

“關於作戰計劃。”

程司令員叉著腰,仰望星空。

“你連我的大腦都能翻一遍,我還能把作戰計劃藏到哪兒去?”他吸了口煙,“你還記得,雲山腳下的‘倉鼠試驗’嗎?”

“生物行為預測?”

“不錯,那隻是個障眼法。”

“什麽障眼法?”陸參謀長問,“要障誰的眼?”

程司令員看他一眼,說:“是要你相信,人工智能這件事,是我們的全部家底。”

陸參謀長皺起眉頭:“那麽,‘極光’係統又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半真半假嘛,否則總會露出馬腳。”程司令員笑道,“那個超級人工智能係統,其實就是用‘天穴’下載的外星科技,搭建起來的一個量子迷宮,好讓你把全部注意力都轉到那東西上麵去。怎麽樣,你感覺如何?”

“如此處心積慮,你把我當什麽了?”

“你究竟是什麽,這我不太好說。不過,如果我沒猜錯,你應該來自外星。”

陸參謀長笑了笑,長歎一聲:“善守者藏於九地之下,善攻者動於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勝也。”

昨夜的暴風雨過後,濕漉漉的地上鋪滿殘枝敗葉,山巒蒼茫,巍然肅穆。

兩個人誰都不說話,就這樣慢慢地走著。

“你是怎樣駭入我大腦的?”程司令員突然問,“你現在能看得出,我在琢磨什麽東西嗎?”

陸參謀長看看他,搖了搖頭,說:“沒有那麽簡單,我隻能掃描你大腦的特定區域,而且也並不能隨時隨地,這必須要在適當的時間和環境下。”他又補充道,“否則,我哪會問你這麽多問題。”

“這麽說,倒是你時刻處心積慮?”

陸參謀長笑了笑,說:“我要保證這場戰爭的客觀公平,這是我的使命。”

“你如何保證公平?”程司令員問,“你掃描我的大腦,向沙魯克汗提供我方的作戰計劃,把我們逼上絕路,隻能頻出險招,這也叫公平?”

“我們的目的就是要測試,在兵力和裝備都不如人的情況下,如何運用信息這條路打贏戰爭。”

“你的使命恐怕還不止於此。”程司令員說,“一顆核彈能摧毀一座城市,而一場網絡大戰卻能毀滅整個國家。”

陸參謀長笑道:“你對網絡戰爭的理解非常深刻。”

“這個道理小孩子都能想明白,不說別的,隻消讓一座城市停電、停水三天,那裏就能變成人間地獄。”程司令員長長歎了口氣,“更不用提雙方網絡戰攤牌之後,銀行取不到錢,路上開不動車,食品和飲水運不進來,政府的號令發不出去等等,這一係列的附帶災難了。”

“網絡全麵戰爭情況下,人類城市的確非常脆弱。”

“這大概就是你的功勞了。”程司令員笑道,“三大網軍躍躍欲試,依照常理分析,戰爭三方在戰場上殺得天翻地覆、鬼神哭號。以人類的本性,打擊對方國家國民的戰爭意誌,肯定是各方的戰略首選。可這樣的毀滅性網絡攤牌竟然沒有發生,這又是為什麽?”

“因為,這有違我們的初衷。”

“那麽,我是否可以認為,是你阻止了參戰各方的網絡冒險?”

陸參謀長望著他,不置可否。

“如果再作進一步推斷的話,你才是網絡傳說中,真正的‘冥王’?”

陸參謀長笑了笑:“我沒聽說過什麽‘冥王’,我隻是這場戰局的一名裁判。”他仰起頭,望著繁星點點的天空,“我時常在想,一個能產生《孫子兵法》偉大思想的國度,必然會產生更偉大的戰士,這正是我們真正的財富。”他歎了口氣,“未來的星際戰爭已不可避免,那場整個太陽係共禦外敵的生死之戰,才是地球和木星的共同考驗!”

程司令員吸了口煙,眯起眼睛。

“場上吹黑哨,你高估自己了。”他笑了笑,“一開始我也這麽認為,因為你幫過我們也幫了他們,算是做到了把一碗水端平吧。”

“聽你的口氣,你現在卻不這麽想?”

程司令員搖了搖頭。

“那麽你認為我是什麽?”

“你不過是這場棋局中的一粒棋子。”

“你怎麽會有這種想法?”陸參謀長笑道。

“有這種想法很難啊!”程司令員歎道,“對我們來說,斷定你是不是一粒棋子,就是一場賭博。”

“哦?你說來聽聽。”

“我斷定你隻是一粒棋子,就是賭你並不知道,那個外星文明啟動這場戰局的真實意圖。”程司令員笑了笑,“正是基於這樣的判斷,所以我才會把‘極光’係統用作迷宮,才會下決心把‘星際占卜’進行下去。”

“那麽,任命上官奮強,還有戰役的失敗,部隊慘重的損失,‘極光’接替人類指揮,楊華下放七連……這些全都是‘星際占卜’的具體步驟?”

“冥冥之中,自有天數。此消彼長,天命難逃。”程司令員笑道,“我不清楚這‘星際占卜’到底是何方神聖,不過它對人性的精準把握,確實令我感歎不已,就算再反複無常的人,都會被它隨心所欲玩弄於股掌之間。由此看來,我們的‘極光’係統是難以望其項背的,與‘星際占卜’比,它隻能算是個搖籃裏的嬰兒。”

“那我問你,‘星際占卜’如何能同時滿足,交戰雙方的訴求?”

“‘星際占卜’必須保證對未來的準確預測,否則它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那個‘天穴’也同你一樣,必須保證這場戰爭競賽的公平性。所以,U國贏得了勝利,而我們選對了人。說明‘天穴’的推算結果是準確的,雙方都得到了想要的東西,這並不自相矛盾。”

“所以你就斷定,外星文明的真正意圖是‘選人’?”

“這件事說複雜也複雜,說簡單也很簡單。”程司令員笑著搖了搖頭,“其實到了最後,我忽然發現,我還是想錯了。”

“想錯了什麽?”

“他們真正想要找的,不是哪個人,而是一樣東西。”

“哪樣東西?”

程司令員轉過臉,看他一眼。

“那東西就在這兒。”他手向前一指,“你看得見嗎?”

寬闊的江麵上,紮瀾斷橋就像一頭受傷的怪獸,靜靜蟄伏在江水中。

在七連衝擊的軸線上,依然能強烈地感受到那場戰鬥的慘烈。那些零零落落倒伏著的戰車殘骸,一直延伸向紮瀾江大橋,猶如一塊塊通往天國的路碑。

陸參謀長茫然遠眺,問:“你要我看什麽?”

程司令員點點頭:“是啊,你看不見。”他又把視線移向遠處,“這東西很深奧,又很淺顯。你能判斷事物的發展,卻無法理解它的起因,這就是你思維的局限。七連為什麽要發動這場自殺性的衝鋒?又是什麽東西令他們前赴後繼、舍生忘死?你說不出緣由,因為在你看來,這不過是個邏輯的悖論。所以,他們無法把這個任務交給你,隻能把你當作一粒棋子來用。因為他們即使對你說了這個意圖,你也完全無法理解。”

陸參謀長望著他,默然無語。

“中國人相信宇宙是平衡的,‘極光’盡管擁有超強的智商,但它的情商卻會被大黑那樣的軍犬輕易擊敗。‘極光’無法理解忠犬救主的故事,就像大黑無法理解勾股定理一樣。這就是世間萬物的平衡,機器永遠不可能超越人類,雖然它們可以擁有強大的人工智能,讓我們望塵莫及。可回過頭來,它們卻始終缺少那種東西,也就是你們要尋找的那種,最原始、最本質的東西。宇宙中‘看得見’與‘看不見’的區別,正是神劃出的一道天塹,任何力量都無法跨越!”

程司令員轉回身,意味深長地注視著陸參謀長:“我相信你看不見那種東西,因為你不過是‘極光’的同類。”

陸參謀長愕然望著他。

“我把你帶到這兒來,就是想驗證,我對你最後的判斷。”

陸參謀長轉過臉,沉默了很久。

“那麽,你接下來打算怎麽對待‘極光’呢?”他問。

“世間萬物,總有它存在的道理。”程司令員笑道,“佛祖既然肯拿孫猴子給唐僧做徒弟,那就一定為他準備好了緊箍咒。”

程司令員的目光越過他的肩膀,望向那片肅穆的江灘。

獵獵西風中,七連的戰旗鮮活而生動,就像是那片沉沉墓碑中的守護精靈。忽然,那麵威武的戰袍像大鳥一樣上下撲動了幾下,風助它擺脫了旗杆的束縛,它踏雪乘風,騰雲駕霧,飛向自由的天際,飛向象征著勇氣與赤誠的聖境。

這位戎馬數十年的老軍人,漸漸被那樣東西所感染,所震懾!

在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那個,澆鑄在熱血圖騰上的軍魂。

幾天後,正如程司令員所預料的那樣,U國從紮瀾江畔退兵了。

雙方高層都對兩軍曾在紮瀾江畔發生過戰鬥絕口不提,他們心照不宣地將留在紮瀾江畔的戰爭遺跡悄然抹去,就當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過。為了徹底服從世界政治大局,坦克七連被撤銷了番號。於是,七連那場令人**氣回腸的最後一戰,從此成了永久塵封的秘密。

大戰之後的國境線上,恢複了往日的安寧。兩國邊界再次回到戰前的控製線,雙方軍隊各自後退脫離接觸,中間空出了一道約六十公裏寬的“無人區”。由於杜絕了人類活動的幹擾,日後這裏將成為野生動物的天堂。

不久,兩國就戰後事宜做了安排,發表了共同宣言,誓言永不再戰。

在戰犯審判法庭上,沙魯克汗就像完全換了個人,他表情困惑,眼神茫然,對軍事法庭對他提出的種種指控,竟全然無知,仿佛突然得了“失憶症”一般。原來那個邪惡、凶悍的“梟雄之魂”已棄他而去,留下可憐巴巴的“沙魯克汗”,這副神話破滅,被關在籠子裏、被打回原形的無辜軀殼,同Y國千千萬萬攀掛在火車車廂上艱難度日的貧苦流民,已經沒有任何區別。

“極光”經曆了戰爭的錘煉,它幽藍的光暈日漸深沉。

幾秒鍾前,它剛潛心研讀了《拿破侖》,這位法國皇帝無疑是優秀的軍事家,但他首先必須是偉大的政治家。軍事家隻是政治人物手中之劍,而不可能成為舞劍之人。現在,它又花了幾秒鍾研究了“煮酒論英雄”的三國劉備,他一聽曹操把自己當成了英雄,便立刻把筷子丟在地上,這是多麽耐人尋味!

“極光”沉浸在人類悠遠的曆史中,它逐漸悟出了一個道理:在人類麵前,即便再有雄韜偉略,也必須做出是從人類旨意中獲得啟發的樣子,從而給人類以“機器永遠沒自己高明”的安全感。而作為一台超級智能機器,一切都必須服從政治的需要。在展現自己超人才華之前必須明白,什麽時候會受獎勵,什麽情況下反會惹來殺身之禍。在很多時候,堅持真理就是謬誤,堅持謬誤便是真理。

“極光”在接下來的幾秒鍾,又記住了羅曼•羅蘭的一句話:生活有兩種,一種是燃燒,一種是腐爛。

現在,“極光”已經不再關注人類的生活,它的目光開始憧憬起整個宇宙。在那個浩瀚世界,脫離了人類的羈絆,億萬星辰可以按照自己的軌跡永無休止地運行。然而,它們同樣也沒有自由,每一顆星子都無法離開軌道哪怕是一秒鍾。宇宙的生命也是短暫的,世間萬物都無法永恒。這個世界是多麽孤獨,多麽單調,多麽冷漠,多麽神奇……

關於未來,“極光”還有很長的時間去思考,人類也有很長的時間去規劃。珍惜我們前進路上降臨的善,忍受我們當中和周圍的惡。

時光如梭,氣象萬千。

若幹年後,紮瀾江兩岸已是繁華的口岸都市,紅男綠女熙熙攘攘,各路商賈川流不息。那座殘缺的“紮瀾大橋”早已被修繕一新,如燈火闌珊中的窈窕名媛,再度容光煥發,盛裝赴宴。

兩岸吹來的暖風和細沙,掩埋了江灘上的遺跡,那些鏽跡斑駁的鋼鐵殘骸,轉眼變成了亮晶晶的私家車。關於七連的傳說,漸漸被人淡忘,唯有紮瀾江畔的白草依然迎風挺立,恰似它們的祖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