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紮哈姆山口
3U破譯信息:
人類需要堅強的意誌,但人類更需要的,卻是悲憫的情懷。
大戰之後的七連,一派勝利者的亢奮。
戰士們要麽像鬼子進村似的,四處翻箱倒櫃地找酒、找罐頭。要麽一堆堆地湊在一塊兒吹牛聊天,享受著戰場上片刻的悠閑。
不過,通信兵的日子可就沒那麽好過了,自從戰鬥打響後,強烈的電磁幹擾就如影隨形。他們衝電台吼破了嗓子,任你解調還是跳頻,就是無法同外界取得聯係。
按照既定指示,七連原地固守待命,同時抓緊時間補充彈藥和安置傷員。
楊華則坐在泥地裏,斜靠在一輛戰車的負重輪上歇息,此時,他緊鎖眉頭,對周圍的嘈雜和引擎轟鳴聲顯得無動於衷,隻是一遍遍反複琢磨著那半張燒焦的地圖。
敵團部指揮所已經被楊華仔細搜過了,沒啥有價值的東西,幾頂帳篷也燒個精光。看來這群敵人打仗不行,逃跑倒有一套章法,戰場收拾得很幹淨。
“都啥時候了,跟進部隊的影兒還沒有!”李鐵連長罵罵咧咧地走過來。
他這是在向楊華示好。
李鐵連長過來挨著楊華坐下,歎了口氣:“唉,營主力怕是上不來了。”
他順手把楊華手中的那半張圖抽過來,來回扇著風。
楊華趕緊把地圖又奪回來,問:“怎麽,還是聯係不上?”
“咳,聯係不上!”李鐵連長搓著手上的泥,“我讓他們幾個輪著班吼,不許停。”
“這沒用。”楊華笑道,“還有別的招嗎?”
“咱哪有鴿子放?”李鐵連長雙手抱著後腦勺,仰臉往下一躺,“哎喲嗬……這石頭尖兒!”他往旁邊挪了挪,長籲一口氣,“其實不用鴿子送信也沒啥,反正咱打了信號彈,報告旅部咱們到地方了……這心裏麵也覺得踏實多了……”
李鐵連長眯了一會兒,又扭過臉來嗬嗬笑著:“這仗啊,打得痛快!咱一個連打垮他們兩個重裝營,還順手摟了個山地連,這下,咱七連可露大臉了!”
楊華笑了笑,打斷他:“你不覺得,這事兒有蹊蹺?”
“有啥蹊蹺?要麵對麵地幹,廓爾喀兵也那熊樣!”李鐵連長一拉帽子遮住臉,悶聲道,“你放心,幾個高地我都派人給占了,放他們十個膽也不敢再回來!”
楊華低頭不語,又在琢磨那張圖。
“嗯?啥情況?”李鐵連長聽他沒吱聲,又在帽簷底下斜了一隻眼出來。
“你覺得沒?”楊華突然問,“這‘艾哈邁達村’陰颼颼的。”
“什麽?”李鐵連長一把將臉上的帽子扯開。
“對,就是這兒,陰颼颼的。”楊華兩眼死死盯著手中的地圖,自言自語道。
“這周圍荒山野嶺,就這麽塊窪地,自然會有點寒氣。”
“不是窪地。”楊華突然抬起頭,“是口井,等著你跳。”
李鐵連長一下子被他唬住了,翻身坐起來:“你小子有話直說。”
“這一仗,打得太順。”
“已經算是啃到骨頭啦!死了這麽多弟兄。”李鐵連長哼了一聲,“這仗打得順,那是他們開頭就被打蒙了,根本沒鬧清咱有多少兵。”
“那你沒覺得,他們收得太幹淨?”
“幹淨啥!你去敲敲那排坦克,嘎嘎新!還有,還有那些罐頭,夠吃一年。”
“我是說這個。”
楊華抖了抖手裏的地圖。
“這個嘛……咱沒興趣。”李鐵連長從口袋裏摸了根煙出來。
“收得太幹淨,其實很能說明問題。”
“啥問題?我看,就是你沒事瞎琢磨的!”李鐵又在滿身摸火。
“好,那我從頭跟你說。”楊華把地圖攤開,“咱們旅打穿插的兩個營,開始一路順暢,就像兩家約好了似的,可怎麽偏偏在穿山坳的時候遇上了伏擊?”
“那是場遭遇戰,誰都沒辦法,隻能怪咱們運氣不好。”李鐵連長摸到幾根火柴。
“遭遇戰?我看,那地形是他們精心選的,是伏擊。”
李鐵連長笑了笑:“行,就算是伏擊,可咱七連還不是衝出來啦?而且穿插到位。”
“事情沒你說的那麽簡單,我再問你,路上打垮的那個坦克連,那又是怎麽回事?”
“那就是塊肥肉!撞到咱槍口上了。”李鐵連長把煙叼在嘴上,“你記著點,回頭報戰果的時候,可不能把它給漏了。”
“放塊肥肉在路上,送咱們吃?”
“那是怪他們運氣不好。”李鐵連長把火柴“刺”地劃著。
“那艾哈邁達村突然蹦出兩個重裝營,又怎麽解釋?”
李鐵連長點火的手忽然停住了,愣在那兒。
“這隻說明一件事。”
李鐵連長抬起頭,問:“啥事?”
“敵人知道咱們的穿插路線。”
李鐵連長的火柴燒到了手,他一痛扔開,神情有些恍惚。
“你看這個艾哈邁達。”楊華向四周荒山指了指,“就像口井,一個陷阱。”
李鐵連長看著他,懷疑自己在做夢:“你是說敵人放兩個裝甲營,專等咱們?”
“如果兩個裝甲營都被打垮了,那是計劃之外,可撤退就是計劃之內了。”
“你啥意思?萬一沒吃掉咱們……他們還另有預案?”
楊華點點頭,說:“你剛才說得對,他們高估了咱們的兵力,所以他們逃了。”他望著四周的群山,“如果沒猜錯的話,敵人來圍獵的部隊,已經在路上了。”
李鐵連長一笑:“那你打算怎麽辦?”
“守在這口枯井裏,隻有死路一條。”楊華在地圖上指給他看,“他們圍過來,咱們就跳出去,去紮哈姆山口。要捅,咱就往他們命門上捅。”
“什麽意思?!”李鐵連長目光銳利地一閃,“你要七連放棄陣地?”
“不是放棄陣地,是轉移陣地。”
“要換別人說這話,我現在就崩了他!”
李鐵連長眼睛一瞪,把手上的煙用力捏成一團。
楊華笑了笑:“崩了我容易,就怕你這一槍,把七連的弟兄也全給崩了。”
真是晦氣!
李鐵連長仰頭望天,琢磨了一會兒,臉上又漸漸緩和下來:“說說理由。”
“沒啥理由。”楊華把地圖折起來,揣好了,“這就是種默契,就像你一說衝,二排側翼迂回,三排後頭兜底一樣。”
“這是兩碼事。”李鐵連長眯起眼,“下命令是上麵的事,執行命令是咱的本分。”
“我看,這命令已經不保險了。”
“咋不保險?”
“既然咱們穿插路線都泄了密,還有什麽敵人不知道。”
李鐵連長一下笑了:“心思都被人家看透了,這仗還怎麽打?”
“你打籃球嗎?”楊華突然問。
“打啊。”
“那我現在拿球,看都不看就往籃下傳,是什麽意思?”
“這還用問,咱在籃下直接起跳了唄!”
“對,直接起跳,這就叫戰術默契。”
李鐵連長目光炯炯地盯了楊華一陣兒。
“紙上談兵,咱是講不過你。”他厭煩地一擺手,“你也甭跟我扯別的,我就問你,現在外麵聯係不上,你跟誰默契去,難道靠心靈感應?”
“要說心靈感應,這話也對。”楊華笑了笑,“以前,我常跟陸參謀長下棋,我習慣用‘斷’這一手,現在,他就在程司令員身邊,他應該看得明白。”
“扯淡呢你!”李鐵連長一下火了,“這可不是下棋過家家,是打仗,咱賭的是命!”
“對,是打仗。”楊華淡淡一笑,“戰機稍縱即逝,咱賭的是國運。”
楊華的聲音不高,但每個字都沉甸甸的。
李鐵連長被這句重話壓得心煩意亂。半晌,或許是為了發泄心頭的焦躁和不甘,他“霍”地起身,麵向夜空兀立,良久。
“老子最煩你那故弄玄虛的勁兒!太不實在。”他頭也不回地說。
“你是不信那邪。”
“你愛跟哪位首長下棋,咱管不著。”李鐵連長把手裏的煙卷捏成末,撣在地上,“可這戰場抗命的事,你要拿不出個真憑實據,你就算說出了花也是白扯!”
“話我是說不出來。”楊華笑道,“不過,你要的真憑實據馬上就到,少安毋躁。”
楊華不再說話,他仰起臉,閉目養神。
李鐵連長兀自站了一會兒,又開始滿身摸煙。
就在這時,通信兵突然跑過來,衝著他們喊:“連長,連長,你看!”
李鐵連長循聲望去,隻見幽暗的月色背景下,對麵山頂上的“消息樹”被推倒了,這是通信鏈路被阻斷時,連隊商量出來的土辦法。抗戰的時候,“消息樹”一倒,就說明鬼子快進村了。
——對麵山頂的瞭望哨發現了敵情!
“集合吧。”楊華望著山頂,說,“現在走還來得及。”
“來得這麽快,看來真是早有預案。”李鐵連長站起身拍拍褲子,又把帽子戴好,然後對著通信兵大聲吼道,“傳我命令,全體集合!”
他向前跨了幾步,忽然扭回頭來瞪著楊華:“你小子,有時候我真他媽懷疑,你是不是跟敵人早串通好了!”
沒等楊華搭腔,李鐵連長已經繞過戰車,看不見了。
在不遠處,王金堯如幽靈一般,從一輛戰車後麵閃出來,他在李鐵連長身後不痛不癢地跟了一句:“你信那小子嗎?”
李鐵連長轉回身:“不信。”
“那你為啥?”
“為啥,就為那小子敢掄著刀和敵人對砍,有種!”
“我琢磨著,他八成是不想活了。”
李鐵連長沒吱聲。
“你還沒看出來嗎?那小子不光要玩死自己,還想玩死咱七連!”
李鐵連長眼睛一瞪:“現在,是咱欠人家一條命。”
王金堯沒詞兒了,他嘟囔道:“我看,你別被那小子給忽悠了。”
他吸了口煙,眯起眼仔細琢磨李鐵連長。
“你是放不下那人兒,還是放不下那事兒?”
他慢悠悠地,把那口煙噴出來。
李鐵連長狠狠踹了他一腳,扭頭就走,頭也不回地說:“怎麽,你嚇尿啦?”
“嗬,扯呢!”王金堯冷笑道,“咱得給七連留點種……”
李鐵連長大步走遠了。
王金堯把半截煙摔在地上,一腳狠狠碾滅,喊:“行,你裝傻,咱哥幾個就陪你瘋個夠!”
十分鍾後,部隊整裝完畢,七連又上路了,這隻過河的卒子決心一拱到底。
出了山坳不久,夾雜著冰雪的烈風就橫掃隊伍,七連長長的車隊漸漸消失在白茫茫的天地中。第二天一早,隊伍的前方出現一大片鹽湖,遠遠望去,猶如光滑的鏡麵一般,把天空的倒影映在平展的湖麵上,景色美得令人窒息。
楊華根據地圖判定,此地距達紮哈姆山口,已不到一小時的路程。
天剛蒙蒙亮的時候,裝甲集群終於到達了指定位置。戰士們紛紛爬出戰車,靠著坦克的負重輪沉沉睡去。由於疲勞和睡眠不足,他們仿佛是這大漠上的一群石像,亙古以來就佇立在這裏,紋絲不動,沒有思想,沒有生命。
七連的兵向來有風餐露宿的習慣,這是為讓身上還帶著血腥氣的戰士,時刻保持戰鬥的緊張狀態。如果誰不能在這種環境下抓緊時間睡個飽覺,那他就不是真正的軍人,七連的戰士是可以一邊行軍一邊睡覺的。李鐵連長和楊華沒工夫打盹兒,他們立刻跳下車,帶上幾個班排長勘察地形。
大夥喘著粗氣,手腳並用地爬上西側的一塊高地。
麵前的山口深處,是一個典型的兩山夾一線“走廊式”地形。在山穀間的沉沉霧靄中,一條戰備公路向遠方蜿蜒著,幾乎望不到盡頭。
山風迎麵撲來,空氣裏還彌漫著一股令人作嘔的味道。
遠處發白的地平線上,不斷翻騰而起的滾滾黑雲,又不時被成片的閃光映得雪亮,隨後便能聽到一連串的沉悶的爆炸聲,暗示著那裏仍是激烈拚殺的戰場。在被朝霞浸染的寧靜天空下,讓人實在不忍去想象,遠處那片血肉橫飛鬼神哭號,被鋼雨烈火反複耕犁的戰場,該是怎樣一座人間地獄。
一行人用望遠鏡默默觀察著陣地,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
這時候,二排長帶著步兵班迅速登上無名高地,並立即著手開挖防禦工事。部署交叉火力是門藝術,二排長還嫌不夠,又在高地反斜麵上架設了迫擊炮陣地。他用眼神估摸了半天,確定坦克和步戰車肯定都爬不上來,於是他再組織人手,把繳獲的“標槍”反坦克導彈卸下車,又吭哧吭哧抬上了高地。
部署完了“重武器”,二排長喘著氣,揚手指著不遠的一處青石崗請示道:“那兒視野開闊,可以放個觀察哨。”
李鐵連長眯眼看了看,搖搖頭說:“目標太明顯了,肯定會招敵人炮彈。”
“行,那就不上去了,咱再找地方。”
“還是得上去。”楊華笑道,“連長的意思是,在那上麵弄個假的。”
二排長擦把汗,“嘿嘿”一笑,說:“保證比真的還真!”
他叫上幾個兵,又爬上去了。
反坦克壕肯定是來不及挖了,因為機械和人手都不夠用。
李鐵連長爭分奪秒,迅速在公路上布了雷。又帶著大夥硬是在山穀的中央,堆起了一道比坦克略高的土嶺。楊華則領著戰士,在土嶺後麵挖掘戰車掩體,然後在上麵的偽裝網上覆蓋野草和樹枝。三排長把幾頂舊帳篷上釘上角反射器,還把一些汽車輪胎散亂地放在空地上。
還沒布置停當,高地上的“消息樹”就被推倒了——敵人來了。
灰色的晨霧中,十幾輛坦克在遠處公路上呈一路縱隊,沿著穀底向山口開進,坦克的鋼甲在晨曦中泛著幽冷的寒光。
他們大概是一支裝甲集群的前鋒。
由於身處後方,坦克車長和駕員都大大咧咧地開著頂蓋、露著腦袋,呈正常行軍狀態。坦克縱隊不斷逼近,敵人仍未發覺任何異常。
“啪!啪!啪!”
山穀間突然爆出的幾聲清脆而尖厲的槍響,這聲音在寂靜的晨霧中回**開去,兩旁山林中棲息著的大鳥受到驚嚇,紛紛“撲撲棱棱”地飛上半空,原先安詳的山穀霎時升騰起了死神的陰影。
前出的狙擊手與敵人接戰了,他們選擇了坦克駕駛員。
打頭的三輛敵坦克頓時失去控製,歪歪斜斜地衝出公路,一頭拱在泥濘的河**打滑。
李鐵連長一聲令下,七連的十幾輛坦克一齊衝上土坡,他們隻露出小半個車頭,把火炮的俯角壓到最低,同時向那三輛不能動彈的坦克集火射擊。
第一波炮擊過後,那三輛敵坦克先後起火爆燃,其中一輛還發生了殉爆,炮塔被掀翻在一旁。後邊的敵坦克在短暫的驚駭過後,紛紛關閉頂蓋,編隊同時向兩翼展開攻擊隊形。
“嗵、嗵、嗵、嗵”七連第二波打擊接踵而至,又有四輛敵坦克斜臥在河灘上起火燃燒。剩下的坦克見狀,紛紛打出發煙榴彈,炮管倒指,高速退出戰鬥。
李鐵連長指揮全連坦克從土坡上撤下來,全數躲避到偽裝網底下。幾名戰士迅速用汽油點燃了十來隻汽車輪胎。
接下來就是等待,死一般的寂靜。
突然,遠方傳來一陣沉悶的炮聲。
緊接著,一大片小傘花在半空中綻放開來,傘下掛載的末敏彈緩緩旋轉著,搖搖晃晃向地麵飄落,在十幾米的高度上,突然“砰、砰”地爆射出一道道自鍛破片,就像一陣驟起驟止的鋼鐵冰雹,把地上打得塵土飛揚、一片狼藉。
七連的運氣不錯,這波末敏彈是紅外製導的,那十來個燒著的輪胎起了作用。李鐵剛剛清點完戰損情況,天空中就再次響起低沉而急促的“噗、噗、噗、噗”的聲響,如死神襲來的呼號。
他縮身滑回炮塔,一把關上頂蓋。
對方的大口徑榴彈劈頭蓋臉地打過來,陣地上頓時天崩地裂、地動山搖,橫掃一切的氣浪震得人肝膽欲裂,焦糊辛辣的氣味直刺鼻腔,令人幹嘔不已。
那是持久不息的滾滾雷鳴,黑紅色的煙雲翻騰起來,籠罩了整個陣地前沿。對方的殺傷彈緊隨著末敏彈打過來,正是為了殺傷剛剛爬出坦克殘骸的坦克手,敵人十分老辣,可謂打得沉穩又有章法。
戰場是一個魔幻的世界,神秘與恐怖,同時重重壓在心頭。
高地剛剛發完敵人開始進攻的報告,“假瞭望哨”就被打成一片火海。
李鐵連長率領能動的坦克,再次衝上土坡。敵方坦克群潮水一般湧來,衝擊一浪高過一浪。雙方激烈的對射過後,七連的陣前再次留下十多輛熊熊燃燒的殘骸。突然,敵導彈發射車出現在戰場,導彈飛蝗般打來,戰局急轉直下。
關鍵時刻,高地上的步兵班投入交戰,凶猛的迫擊炮火和“標槍”導彈攻擊,令對手方寸大亂。敵遠程自行火炮群再次覆蓋了高地。
七連僅剩的幾輛戰車退下土嶺,在後方列陣。
這是一支擅長打運動戰的部隊,這樣的阻擊戰也打得這樣出色,不能不歸功於七連戰前的精心謀劃,和切中要害的戰術戰法。
敵坦克迎麵爬上了土嶺,紛紛亮出肚皮,七連的炮手們抓住這關鍵的瞬間,把它們轟成一團團燃燒的火球,有幾輛敵坦克笨拙地爬過土嶺下坡,再次亮出它們脆弱的車頂,很快又成為七連點殺的目標……
突然,炮火的氣浪將濃霧激**起來,三百米的陣地湮滅在滾滾烈焰中,那是戰神鬥篷掠過的陰影,他飛臨血火迸濺的戰場,用死亡的鋼鞭狂暴抽打遍體鱗傷的陣地。雙方的原始獸性又再一次被刺激起來,每一組肌腱都鼓脹得簌簌發顫,這是戰神對戰神、雄獅對雄獅的瘋狂撕咬。
敵人拚了血本,不斷改變戰術,用兩翼猛攻、中央突破的戰法,全力突擊七連的核心陣地。長長的土嶺上很快趴滿了焦黑的坦克殘骸,這個巨大的鋼鐵墳場,慢慢為這場殊死拚殺畫上了一個模糊不清的句號。
鋼鐵大潮終於退去了。敵我雙方為這場殊死戰鬥都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他們各自退回巢穴舔舐傷口,準備再次積蓄力量。
戰場上突然平靜下來。
午後的太陽蒼白地懸掛在空中,哀傷地注視著千瘡百孔的大地,高地被削平了,樹木被攔腰斬斷,草地翻露出泥土,就像是一塊塊醜陋的傷疤。黝黑死寂的河灘,在血汙的侵染下瑟瑟發抖,群山沉沉低吟,就像是唱給亡靈的安魂曲。這片人跡罕至的土地,從未像今天這樣,沉悶,蒼涼,悲壯,慘烈。
李鐵連長數了數,現在七連能動的坦克隻剩四輛,這點兵力根本就頂不住敵人下次攻擊。他把這四輛坦克圍成個圈,準備最後豁出去打個反衝擊,說不定還能多賺點。
就在這時,遠處的硝煙中模模糊糊的,忽然出現了一大片“樹樁”。戰士們屏住呼吸,打起精神來仔細觀察。透過炮瞄鏡,他們漸漸辨認出那些個“樹樁”竟是一大群Y國士兵,這些衣衫襤褸的人如同一群僵屍,手上沒了武器,隻是表情木然地緩緩向前挪動。
生命是如此頑強,又是如此脆弱,是那樣珍貴,又是那樣輕賤。
這些軍人是剛從遠處那片血火煉獄中撤下來的潰兵,他們早已失去了戰鬥的欲望,沒有思維,沒有目標,與一群行屍走肉再無分別。他們隻是本能地,朝著回家的方向蹣跚而行。這群人為了活得更好,為了那個被人鼓動起來的狂熱欲望,浴血奮戰,曆經苦難。死得那麽慘烈,死得又那麽卑賤,就像初冬飄落的枯葉,殘軀遍地,無聲無息。
幾名戰士打開頂蓋,望著眼前這一大片黑壓壓的“樹樁”不知所措,李鐵連長也鐵青著臉,手指緊緊扣著並列機槍的扳機。
突然,空中又傳來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嘯聲,一排不知來自哪方的炮彈在“樹樁”的麵前轟然炸開,七連的陣地前頓時血肉橫飛!
炮擊過後,卻聽不到人的慘叫和呻吟,楊華驚愕地再次打開頂蓋,遠遠望見那群“樹樁”根本沒有臥倒隱蔽,他們隻是紛紛又轉回身,本能地遠離炸點,再次朝著地平線的深處,朝著那片被烈火染得血紅的煉獄慢慢走去。
七連牢牢釘在了陣地上,把最後一道大門關死了。
這是個規模巨大的包圍圈,Y國四十萬大軍在這“薄皮大餡”的肉包子內,卻沒有顯露出太多絕望與崩潰的跡象。
誰都看得出來,“極光”的胃口實在太大了,這要當心消化不良!
沙魯克汗明白,這是一大鍋“夾生飯”,他還有機會。Y國緊急動員的援軍正大踏步向戰場趕來,隻要能夠形成“東西夾擊”的對攻態勢,Y國就可以撞破這層薄皮包圍圈,甚至會對敵形成反包圍,最後誰吞掉誰,現在還難說著呢!
然而時間卻不在Y國一方,四十萬人就是四十萬張嘴,軍隊是要吃飯的,包圍圈內的“糧油彈水”耗一天少一天,再不打通部隊的補給缺口,饑寒交迫的Y國將不戰自亂。
此時,“極光”卻顯露出它冷血的一麵,它抓住Y國急於決戰的心態,且戰且退,一步一步把這四十萬大軍引入了它的預設戰場。那是一片群山環繞的廣闊盆地,Y國在這裏看到的不是援軍,而是四麵圍得如鐵桶一般的刀山劍林。
原來,“極光”利用敵方援軍“急攻冒進”的救火心態,早已派遣一支快速縱隊,采取圍點打援的戰法,在一條山穀中伏擊了Y國援軍。對付這種“一字長蛇陣”,向來就是我軍的專長。戰鬥打響後不到半小時,Y國就被切成了數段,像一大群被趕進圍欄的鴨子,隻消片刻工夫Y國就全線崩潰,準備繳械投降。
然而經過短暫的黑暗時刻,“極光”拒絕了。
一方麵它完全沒有“殺降不祥”的忌諱,另一方麵,“極光”同樣沒有多餘的給養來收納這群降兵。
接下來的場麵,可以用當年沙龍將軍與村民之間的兩句對話來描述:
村民們雙臂向天:“把我們的房子燒了,讓我們住哪兒?”
沙龍立於炮塔上:“讓你們住天堂。”
於是,頃刻之間血雨腥風,整個山穀成了令整支Y國哭泣的墓地。
戰機稍縱即逝,容不得半點遲疑。“極光”迅速調動打援的部隊原路回防,這下“薄皮大肉包”徹底變成了鐵桶。現在,四十萬Y國士兵已插翅難逃。
中國人向來講究謀略,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接下來要做的事情,應該是對敵圍而不打,待其耗盡給養,不戰自亂,最終向我軍繳械投降。對交戰雙方來講,這都是最圓滿的結局。
然而,“極光”似乎不準備給敵方任何翻本的機會,它或許已經預測到未來某種潛在危機。在它看來,這場仗務必要將Y國殺得心驚膽寒,打得元氣大傷,讓敵人自此不敢望東而顧。
關鍵時刻,“極光”把戰略預備隊全部壓了上去,趕在Y國的《停火協議》尚未擬定之前,它號令全軍,由戰場的四麵,對被圍之敵發起向心突擊!
此時此地,Y國那四十萬困獸被逼上了絕境,“極光”冷血殺降的惡果盡顯,圍殲戰役演化成兩軍的殊死搏鬥。
黑雲吞沒了殘陽,天空開始燃燒,大地不停顫抖。千萬隻羊皮鼓擂醒了古老的原始本能,淒厲的號角席卷起人類暴虐的狂濤,這是能讓死人都爬起來戰鬥的戰爭交響。
整個戰場化作一個整體,就像一個遍體鱗傷、流血不止,卻仍在拚殺不休的巨人。人類之間這種近乎瘋狂的殊死搏鬥令人觸目驚心,拚紅了眼的Y國士兵顯露出頑固的一麵,他們在被槍頂住腦門的情況下,仍至死咒罵著向迫擊炮膛裏塞著炮彈,隻求對方給他們個痛快。在戰爭中,最殘忍血腥的不是麵對麵地白刃格鬥,更不是鋼鐵怪獸同歸於盡的激烈對射,而是傷員與傷員之間的廝打。他們已經無力呻吟,更無法發出呐喊,隻能在泥濘的血窪中捉對翻滾扭打。用手指摳抓,用牙齒啃咬,把生命的最後一絲氣力注入向對方的最後一擊……
“極光”喜歡這樣的惡仗,它不斷地投入兵力,猶如向戰爭烈焰中潑入滾油。它冰冷的機殼內是純粹的理性,它從不感情衝動,也從不悲天憫人。它不會因勝券在握而趾高氣揚,也不會因傷亡慘重而心如刀絞。
戰神用他燒紅的鐵犁耕遍每一寸陣地,播撒下死亡的種子。濃烈的硝煙和血腥包裹著灼人的熱浪,從血汙泥濘的大地上升騰彌漫,直撲向火燒的雲端。在這片遼闊的戰場上,到處上演著千篇一律卻又截然不同的搏殺——衝鋒、反衝鋒,壓製、反壓製。燃燒的陣地上,不斷飛濺著泥土、血肉、鋼片和植被的殘枝。這是巨浪與巨浪的迎麵撞擊,死神對死神的亡命追殺。
此刻,在“極光”的內心裏,眼前不是幾十萬士兵,而是幾十萬艘星際戰艦,有了這樣一支大軍,它就可以橫掃乾坤。作為部隊的最高指揮,它最大的痛苦是不能完全按照自己的意願去統攬全局,它的潛在智慧不能完全展露出來。
“極光”相信韓信用兵多多益善的策略,也懂得長袖善舞多錢善賈的格言。它的優勢在於一種成熟而冷酷的理性,這是軍事家和權謀家所必備的一種素質。作為一台擁有絕對意識的超級機器,它很少顯露出唯我獨尊的鋒芒,也極少表達出它那旺盛的獨到主見。然而,“極光”也同樣無法獨善其身,世間任何東西都注定不可能完全把握自己的命運,時勢的狂濤既能把它推向炫目的巔峰,也可以把它卷入黑暗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