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關於生命
第二天清早,楊華就被一陣陣起哄聲驚醒,他鑽出帳篷,隻見一排的戰士正圍成個大圈,拚著勁兒又吼又鬧地在進行“舉炮彈”比賽。他們個個赤膊上陣,一尊尊棕紅色的、汗珠飽滿的健壯肌體在太陽下熠熠生輝,整個訓練場成了一個展示雄性力量的角鬥場。搞這種比賽就是要把人整垮,而那些沒被整垮的兵將來會變得越來越強。
楊華明白,這隻是正式訓練前的熱身。坦克七連的戰鬥力,在整個西部戰區都是數得上名的。七連上了車是裝甲兵,徒步攻擊也一樣能讓步兵連隊望塵莫及。待會兒山地攻防訓練的難度和危險程度,絕不亞於戰區特種偵察大隊。七連的兵最講究在任何條件下殺敵的野本事,安全,絕對不是訓練首要考慮的問題。
外邊天高雲淡,陽光耀眼,很顯然,楊華昨晚睡得並不安穩。
他洗漱完畢,決定自己先四處轉轉。他穿過熱火朝天的訓練場,赫然發現王幹事蜷坐在牆根的陰涼處,正樂哉悠哉地捧著遊戲機玩得歡。
楊華不動聲色,慢慢走過去,在他麵前站住。
王幹事的視野裏忽然多了一雙腳,他的目光順著那雙腳向上,一直掃視到楊華的臉上。
“指導員……”
他愣了一下,趕緊跳起來。剛一抬手,忽又想起戰場嚴禁敬禮的規矩,於是兩隻手掩飾著按在褲兜上上下抹著汗,尷尬地望著楊華。
楊華拍拍他肩膀示意他坐下,自己也挨著王幹事坐到牆根的陰涼裏。
他指指遊戲機。
“嗯,手法不錯。”
王幹事愣了一下,眼裏閃出光亮。
“指導員也喜歡玩這個?”
“喜歡,以前總玩。”楊華笑了笑,說,“我看你這微操,是專業水準吧。”
“那當然,這玩意兒練的就是眼手合一、條件反射,根本容不得你過腦,一天不摸手感就生疏了……”王幹事的神情終於鬆弛下來,甚至還有那麽點炫耀的意思,“當年俺就憑這手微操絕活,還拿過‘WCG電子競技大賽’的全市冠軍呢!”
“哦?這麽厲害。”
“這活可不是誰都能上手的,必須得有天賦!”王幹事摘下眼鏡擦了擦,“當年咱趙旅長就因為這,才把俺弄進七連的。”
楊華笑了笑,問:
“趙一航也喜歡打電玩?”
“那可不,不過咱趙旅長想得可就遠多了。”王幹事笑了一下,“趙旅長說,不管操控查打一體無人機,還是咱們紅箭導彈的射手,要的就是這種‘眼手合一’的練法。”他向遠處一指,“指導員您看,那幾個兵都是俺帶的徒弟。”
楊華順著他手指看去,在那邊的牆根底下,也坐著幾個正在“打電玩”的戰士。
“他們都樂意練嗎?”
“何止樂意,都搶破了頭呢!”王幹事左右看看,又湊過來壓低了聲音說,“這可以免掉下午的‘武裝越野’……”
“誰都能練?”
“那可不成。”王幹事正色道,“這東西講的是天分。”
楊華笑了。
“那你給我也看看,看咱有沒有這天分。”他笑著把手伸過來。
王幹事很認真地比量了楊華的手掌,又盯著他眼睛仔細看了一會兒,然後表現出一副很有策略的樣子,說:“指導員是統領全局的,瞧不上咱這雕蟲小技。”
楊華把手收回來,歎了口氣,笑道:“看來咱是沒法享受這福利了。”
王幹事笑了笑。
“這是哪門子的福利啊。”他低下頭,說,“導彈射手其實跟機槍手差不多,在戰場上都是敵人重點招呼的目標。”他望了那幾個坐在牆根底下的徒弟一眼,又說,“哪天要是俺‘光榮’了,他們就得馬上頂上來接手……”
楊華驚異地看著王幹事,忽然覺得他一下長大了許多。
跟他談論戰鬥的時候,王幹事的臉上就會立馬褪去憨氣,目光也變得銳利起來。楊華不明白,七連是用什麽辦法,把原本怯懦的人變成了勇士。
他沉默片刻,又岔開話題。
“你和趙旅長誰厲害。”他指了指遊戲機。
王幹事又笑了。
“放心,俺不會讓他總輸的。”
楊華也笑了起來。
“你喜歡這兒嗎?”
“喜歡!”
“怎麽個喜歡?”
“怎麽說呢,感覺在這兒就跟在家一樣,但是比俺原來過得可好多了。”王幹事笑了笑,“以前不知道自己整天在忙什麽,一天一天地混日子真沒意思。現在感覺大夥需要俺,俺也需要大夥,我也總算是活出了人樣,生活有了目標,日子才過得開心。”
“現在有什麽目標?”
“打完這仗,要是俺還活著……”王幹事靦腆地笑了,“俺準備考軍校。”
“哦?去學什麽?”
“搞反坦克導彈。”王幹事搓了搓手,臉上露出一絲神往,“俺搞別的不成,就是對導彈實操特有悟性,今後說不定軍校會開個新專業,專門為部隊培養導彈和無人機的操控手呢。”
“那麽,學成以後呢?”
“還是回七連!”
“還回七連?”
“對,俺以後也不打算回地方了,連長答應過,讓俺一直留在七連當士官。”
楊華笑了笑,又問:“那別人呢?”
“別人也差不多吧。”
“那白鴿呢,她也想在七連一直待下去?”
“應該是吧。”
“聽說,白鴿很厲害?”
楊華試著切入正題。
“啊,白鴿有功夫,這誰都知道。”
“有啥功夫?”
“她會的功夫可多啦!”
“哦?說給我聽聽。”
“行。”王幹事神情放鬆下來,話也多了,“有回一排長王金堯跟她開玩笑,搶了她的拖把,白鴿一發火就袖子這麽一揮!”他做了個甩臂動作,“一排長手裏的拖把就成兩截了,那是隔空劈刃啊!差點把一排長給嚇尿啦。”
王幹事一口氣講完,自己先“嗬嗬”笑了起來。
“還有啊,白鴿其實不懂醫術。”
“不懂醫術?”
楊華有些驚訝。
“是啊,如果你還有救,她就會一直看著你,最後衝你笑笑,你的傷就會自己慢慢好起來。”
“要是沒救呢?”
“沒救……”王幹事神色黯淡下來,“她就會把臉扭到一邊,掉眼淚。”
楊華看看他,寬慰道:“我在七連也沒見到有傷兵,不是都救好了嘛。”
王幹事猶猶豫豫地看著楊華,憋了半天才說:“也不是那麽回事……指導員,您還不太了解七連,等打過仗您就知道了。”
楊華看他的神情,也不好再追問下去,於是又把話題繞了回來。
“白鴿這麽厲害,她怎麽會留在這兒?”
“據她說……好像是在等什麽人。”
楊華一愣。
“哦?等什麽人?”
“這個俺也不清楚。”王幹事的眼神閃爍了一下。
“那她是怎麽到七連來的?”
“……說起來話長。”
“那就長話短說。”
楊華用半命令的語氣說道。
王幹事點點頭。
“咱趙旅長跟李鐵連長是生死之交,是他在犧牲前,把白鴿托付給李鐵連長的。”王幹事忽然紅了眼圈,“據說當時連長哭得挺凶,還發了毒誓……”
“好了,不說這事了。”
“對,不說了。”
王幹事鬆了口氣。
“白鴿平時跟大夥相處得好嗎?”
“她挺開朗的,大夥都喜歡她。”
“可一個女兵在連隊總歸不太方便。”楊華故意皺起眉,“她應該去營部。”
“您要這麽說,能把七連都惹毛了。”
“哦,有這麽嚴重?”
楊華敏銳地捕捉到王幹事眼裏閃過的一絲凶光。
他現在好像有點弄明白李鐵連長以及這個七連,對外人如此敵視的原因了。
“她在這兒挺好的!”王幹事的語氣又緩和下來,“白鴿的帳篷就是醫務室,她也沒什麽避諱,於是大夥都當她是哥們兒。”
“那是大夥還沒真正懂得關心戰友。”楊華笑道,“女孩子嘛,總該有點隱私。”
“隱私……”王幹事想了想,說,“她也就是有個日記本,總是隨身帶著,誰都不能碰,連長也不例外。”
“什麽樣的日記本,是你發現的?”
“俺也是……是偶然看到的……”王幹事自覺失言,滿臉通紅。
日記本?楊華心中一動,是了,白鴿的秘密可能就在那兒。
“是個好習慣。”楊華順勢說,“我也挺喜歡寫日記。”
“俺也是。”
王幹事點點頭。
“好了,你繼續訓練!”
“是!”
楊華站起來,準備結束談話。
“指導員……”王幹事欲言又止。
“什麽事?”
“連長喜歡白鴿。”他小心地提醒楊華,“這誰都看出來了,就連長不知道。”
“我也看出來了。”
楊華衝他笑笑,然後轉身離開。
走到營區的路口,楊華琢磨了一下,往一條僻靜的林間小道走去,他需要慢慢梳理一下頭緒。
剛走沒幾步,就聽到後麵有人喊:“指導員——指導員——”
那聲音一聽就知道是白鴿。
楊華微微一笑:來得正好。於是他把臉一板,轉回身去。
白鴿氣喘籲籲,一下衝到麵前。
“指導員……”白鴿見他表情嚴肅,連忙收腳,立正,“報告指導員!”
楊華看她一眼,說:“你把手放下,這時候倒想起軍姿軍容了。”
“嘿嘿。”白鴿樂了,又湊過來說,“我去你那兒了,你不在,我又四處找,聽王幹事說你往這邊走了……”
“怎麽,又讓我陪你玩宮廷劇?”楊華板著臉問。
白鴿一下被噎住了。
“這人真小氣。”她低下頭,紅著臉嘟囔道,“玩笑都開不起,還會記仇……”
“找我什麽事?”
“沒事沒事。”白鴿仰起頭又笑了,“就是有好多話要跟你說,好長時間都沒這麽開心過了。”
“你在七連不開心嗎?”
“也不是。”她臉一紅,觸到他的目光便垂下眼簾,“這不一樣……”
楊華轉身又慢慢往前走,白鴿快步跟上,與他並肩同行。
“那你說吧。”
“說什麽?”
“你不是有好多話嗎?”
白鴿又被噎住了,她嘟起嘴,琢磨著該從何說起。
“說說你自己吧。”楊華講。
“好啊!”白鴿雀躍道,“你想聽點什麽?”
“就說……小時候的事吧。”
“嗯,你想聽真的,還是聽我自己編的?”
“當然要聽真的。”
“這樣啊……”白鴿有點失望,“真的特別悶,最沒意思。”她忽又眼珠一轉,“還是跟你說編的吧,我給他們編的故事可好聽了,好幾個兵都給聽哭了。”
“我的淚點也很低。”楊華笑了笑,“你還是跟我說悶一點的吧。”
“好吧。”
“你在哪兒長大?”
“在一座大房子裏麵。”
“哪兒的大房子?”
“很遠很遠,反正你沒去過。”
“哦。”楊華點點頭,又問,“你父親是做什麽的?”
“父……呃,我父親是個管家。”她怕楊華沒聽明白,又用兩隻手比畫了個大圈,“就是那種……很大很大的管家。”
“哦。”楊華又點點頭,“他對你好嗎?”
“挺嚴厲的。”白鴿低下頭。
“那你出來參軍打仗,父母都同意嗎?”
“同意啊,還是他們讓我跟他出來散散心的呢!”
“跟誰出來?”楊華抬頭問。
白鴿自覺失言,臉一下又紅了,低頭不語。
“男朋友?”
“嗯。”白鴿聲音小得像蚊子叫。
不知為什麽,楊華忽然感到一陣失落,連他自己都感覺有些莫名其妙。
“算是……前男友吧。”白鴿又低聲說,“其實,我們隻見過兩次麵。”
“哦。”楊華說,“什麽原因分的手?”
“政見不同。”
“政見不同?”楊華笑了,“這倒稀奇,他現在在哪兒?”
“他現在挺好,受萬眾敬仰。”
“萬眾敬仰。”楊華笑了笑,“這麽說,是升官發財了。”
“那是他的事,與我無關。”
“這麽說,還是你甩的他?”
“對。”白鴿臉上收了笑,說,“咱們不說他了。”
“好。”楊華點點頭,又另起了個話題,“聽說,你會功夫?”
“那不叫功夫。”白鴿笑道,“我都跟他們說過多少回了,那叫能量傳遞!”
“能量傳遞?”楊華笑了,“能讓我見識一下嗎?”
“行啊。”白鴿輕鬆地甩了下頭發。
“那好。”楊華走開一步,說,“現在開始吧。”
“傳遞好啦。”白鴿說,她衝前邊一揚下巴,“喏,那不是?”
楊華扭臉望去,隻見前方十幾步開外,一棵碗口粗細的大樹,正“吱吱呀呀”地慢慢向旁傾斜,隨後“轟隆”一聲,整棵樹重重拍倒在林地的中央。
楊華被眼前看到的景象驚得目瞪口呆!
“你們,是不是不太喜歡……強悍的女孩?”
白鴿歪著頭,小心翼翼地看他的臉。
“你這是……在哪兒學的?”楊華驚魂未定。
常識告訴他,這可不是什麽“魔術”“氣功”之類的東西就能解釋得通的。
“這不用學,有就能用。”白鴿笑道,“這其實跟你們常用的‘第一類戰爭’,是一個道理。”
楊華心裏“咯噔”一下。
“第一類戰爭?”楊華驚訝道,“你還知道這些?”
“當然知道。”白鴿笑了笑,“我就是來觀摩你們打仗的。”
“觀摩打仗?”楊華愕然,“你到底從哪裏來的?”
“你想聽……真的還是編的?”
“聽真的!”
楊華又板起臉。
“其實……我其實……”白鴿一時不知該怎麽措辭,“其實,我來自外太空。”
她閉著眼睛,硬著頭皮吐出這句話,然後長長鬆了口氣。估計她也知道這話講出來,就算沒被人當成精神失常,也沒準兒能把人家笑出內傷。
“我是說真的。”她發急道。
“對對,你是真的。”
“你不信?”
“哦,沒說不信。”楊華覺得又氣又好笑,“真看不出來,您還是位‘外星人士’。”
“那我還是跟你說編的……”
“沒事沒事。”楊華擺擺手,“挺有意思,繼續說下去。”
“好,那你別緊張。”
“我緊張個啥?”楊華定了定神,“說吧,您是火星人呢,還是金星人?”
“全猜錯啦!”白鴿笑道,“我從木星來。”
“哦!”楊華看她一眼,又笑了,說,“您在地球還過得習慣吧?”
“你再哦哦哦的,我就不跟你說了!”白鴿腰一扭,鼻子一哼。
“行行行,我改正。”楊華笑了笑,問,“聽說你們那兒的氣壓挺高,特難受,東西也死沉死沉的,搬塊磚都費勁,而且,那兒風還特別大。”
“哪啊,我們那兒的亭台樓閣都飄浮在雲海中,景色特別優美,你想都想不到。還有,我們平時都是在天上飛的,就像你們羨慕的得道成仙那樣。哪像你們這兒,哪兒都去不了,隻能待在地上蹦躂。”
“這倒也是。”楊華笑笑,“像您這樣柔柔弱弱的身子,要擱你們那兒的仙境,一般都挺不過半秒鍾。”
“你挺聰明的!”白鴿忽然想起了什麽,左右看了看自己,說,“在我們那兒,是不能用這個身子的。”
“什麽意思。”楊華警覺起來。
“這身子是我借來的。”白鴿又在打量自己。
楊華忽然感覺有一陣陰風吹來,不禁打了個激靈,渾身上下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你是不是還想編點……聊齋畫皮之類的?”
“沒有啦。”白鴿摸摸自己的臉,“不過,也差不多……”
楊華的心又開始“怦怦”亂跳。他雖然不相信她的話,但剛才她砍樹一幕可是他親眼所見。他心頭一陣亂撞,不知道她又會鼓搗出什麽幺蛾子。
白鴿小心地看看他:“要不,我們換個話題?”
“不用不用。”楊華白著臉說,“挺刺激的,就跟看電影特效一樣。”
“那好吧。”白鴿點點頭,還是不放心地盯著他,“要不,你先坐一會兒?”
楊華心頭警醒:坐一會兒?你想得美啊,我要是坐下了還能站得起來嗎!
他這麽琢磨著,連連擺手道:“我有點累了,咱們往回走吧,回了營地再好好休息。”
“好,那你慢點。”
看到白鴿很幹脆地點頭,楊華這才稍稍安心。
“你剛才說,這身子不是你的?”
“是啊。”
“那你畫得挺好看。”
“馬馬虎虎啦。”白鴿紅著臉,又開始左看右看,“其實,我的真身比這好看。”
楊華腿一軟,差點沒坐到地上去。
“你的真身?”他瞪著眼睛,“你還有真身!”
楊華心想,這回真撞到鬼了!難怪張連長提醒他,來七連的指導員都死了,自己竟想當然地以為都是戰死的,當時就沒好好想想,是不是還有別的可能。
白鴿琢磨著他的白臉。
“哎呀,你個大男人,幹嗎這麽脆弱。”她被楊華給氣樂了,“早知道就不跟你說真的了,你看你,上陣殺人都不怕,我剛跟你說了幾句,就能把你嚇成這樣!你怕什麽?我又不會吃了你。”
楊華想了想,這邏輯也對。戰死是英雄,嚇死可就成狗熊了。大不了都是死,不如坦然一點。
“怕?我就不知道什麽叫怕。”楊華大聲幹笑。
忽然,他又警醒了什麽,正色道:“對了,你是不是……還會讀心術?”
“那不叫‘讀心術’!”白鴿笑望著他,“那叫‘腦測’。”
腦測?這好像聽古部長提到過。楊華定了定神,又把心放了下來。
“這就對了。”白鴿笑著鼓勵他,“你還想知道點什麽?”
“你能看得出,我在想什麽?”
“我可沒那麽厲害,我隻是能感覺到,你心跳加速,腦電波異常而已。”
“原來如此。”楊華鬆了口氣,又問,“那昨天,在我帳篷裏……”
“那叫‘腦控’,我也隻會一點點皮毛,也就能開個玩笑什麽的。”
楊華又想起古部長也確實提到過“腦控”這個概念,看來眼前這個白鴿……她有些話還是比較靠譜的。
“你剛才說,你來自木星?”
“對啊。”
“那上麵有生命?”
“怎麽沒有。”
“這不可能。”
“為什麽?”
“那兒不具備生命存活的條件。”
“咯咯咯咯……”白鴿捂著嘴笑夠了,說,“你們對生命的理解太狹隘了!宇宙中真正高等的生命形式,早就擺脫肉體的束縛,徹底靈魂化了。”
楊華疑惑地看著她。
他雖然沒有什麽宗教信仰,但他其實還是相信靈魂和肉體是有不同來源的。隻是靈魂的來源過於神秘,而用肉體去解釋靈魂又太過牽強。富貴之人總喜歡給草根階層打雞血,說每個人在精神上都是一位被廢黜的國王,要以精神上的富有而坦然於物質上的清貧。楊華並不反對燉心靈雞湯,他隻是有點懷疑,講這種話的人是否真的出於精神領域的高貴與誠實。
就像小的時候,他一直被老師灌輸:生命離不開陽光、空氣和水,還有適宜的溫度。長大以後,陽光首先被證實,它並不是生命存在的必需條件。那麽,其他幾個條件呢?也許同樣可以證實,其他的條件也並非必備。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展開深空探索已經這麽久,在“生命存在的條件”這個問題上,卻一直在不遺餘力地宣揚那些保守的觀點,這種態度本身就十分可疑,甚至可能是有意誤導。
“那麽,你認為生命是什麽?”
楊華想找出破綻,故意把話題往空泛的方向引。
“嗯……讓我想想。”
“別太驚悚。”
“好吧,我盡量通俗一點。”白鴿仰臉望天,認真琢磨了一會兒,“這麽比方吧,你用過電腦嗎?”
“用過。”
“那個大鐵盒跟操作係統是什麽關係?”
“硬件和軟件的關係。”
“對了,那個軟件就是生命。”
“我還是不明白你的意思。”
“一台沒裝軟件的電腦是什麽?”
“可以認為是堆廢鐵。”
“這就是了,沒有靈魂的有機體,就是一堆沒用的碳水化合物。”白鴿說,“靈魂隻是起到畫龍點睛的作用,這就像人必須要有本能和思維,才能生存下去。其實什麽樣的軀殼不重要,重要的是它附著了什麽樣的靈魂。對於尚未完成靈魂化的生命形式來說,一個完美的肉體必須擁有配得上它的高貴靈魂,才算是宇宙中的高等物種。”
“你是說……生命是無形的?”
“你理解的沒錯,生命其實就是你們常說的‘靈魂’或者‘意識’這類東西。”白鴿一下蹦到前邊,輕巧地舞了個圈,“其實,生命無處不在。”
“那麽,這些石頭、河裏的水還有天上的雲,都是有生命的?”
“也不能這麽說。”她在前麵一蹦一跳,“形成生命也是有條件的。”
“什麽條件?”
“隻靠風吹日曬,大自然是組裝不出電腦的。”
“這我知道。”
“還有,隻靠有機物在水中做布爾運動,同樣也合成不出生物細胞。”
“那生命靠什麽萌發?”
“靠人為設計。”
“誰來設計?”
“你猜誰來設計?”
“誰?”
“也許是神靈吧,我也不知道。”
白鴿撲哧一笑。
“照你這麽說,世界不就亂套了?”
“怎麽亂套了?”
“這樹也會動、會說話了。”楊華擺了個樹的造型,還作勢慢慢挪動了幾步,“因為它一不小心裝了個人的意識進去。”
白鴿看著他,很配合地捂著嘴“咯咯”直笑。
“咱們還是拿電腦做比方。”她折了根樹枝在手裏,“不同性能的電腦,對應不同的操作係統,比如你不能把WIN20裝進286,那是無效的。所以,也不能把你的意識硬塞進這棵大樹。每個物種都必須對應與它們相匹配的靈魂意識,這樣才能讓那些有機體正常運轉。”
楊華抬起頭,望著頭頂高大的樹冠出神。他心中油然升起一種神秘的敬畏感,一個龐大而朦朧的疑問開始叩擊他的心靈。
“靈魂,意識,世上真有這東西?”
“當然有。”
“它們……究竟是什麽?”
“這我也不太清楚。”白鴿望著遠處,“也許它們是另一種物質形態,是一種我們目前還無法探知,和感受到的物質形態,或者幹脆就是一種暗物質。”
楊華不是哲學家,可他潛意識裏還是認同這種假設的。
柏拉圖把人的生活分成兩個部分,即肉身生活和靈魂生活,兩者各自有著完全不同的來源,前者來源於自然界,後者來源於超自然界。而對於樸素的唯物者來說,如果不承認存在超自然的神界,那麽人的靈魂也就失去了依托,所謂靈魂也隻能是人的想象與幻覺,這樣一來,人與動物就沒什麽兩樣。
再退一步講,就算承認人類存在精神生活,但否認神靈的存在。那麽,虛無縹緲的靈魂就會成為無本之源,隻能作為自然界的一種孤立現象。這樣,人類的一切精神追求都變得徒勞而絕望。此時此刻,這種對靈魂存在的否定態度,卻正是楊華內心中所極力抵觸的。
楊華陷入這種苦悶中無力自拔,隻好換個思維角度來透口氣。
“每時每刻都有新生命的誕生,都需要恰當的物質和意識相互匹配,這是一項浩大的工程,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他比畫著說。
“其實也很簡單,隻要有某個物種出現,相應的意識就會自行匹配上去。”
“這麽龐雜的係統,總該會有對錯號的時候吧。”
“也許吧,那就是你說鬼神聊齋。”
白鴿又摸了摸臉。
“這個係統工程,就從未受到過科技的幹預嗎?”
“這當然也有例外。”
“什麽例外?”
“就是攜帶‘能量傳遞’的意識形態。”白鴿用樹枝向山上一指,“那就叫作‘強製生命化’。”
“這是什麽概念?”
“比如那堆石頭,如果讓一個攜帶能量的意識,強行將它驅動,那就會喚起一個石頭人,隻要能量流不間斷,它就會一直活著。”
“你講的這個,有點像魔法。”
“那是你們的說法,就像你們非把‘能量傳遞’叫作‘功夫’一樣。”
楊華望著那堆石頭,想象著它們“稀裏嘩啦”地壘出個人形,又“轟隆隆”地從山上跑下來。盡管他覺得十分荒誕和幼稚,但思緒沉浸在這童話般的想象中,卻感到無比的輕鬆與愜意。
這種暢想往往是從仰望蒼穹開始的,那就是哲學啟蒙的開始。每個人的童年都會有這樣一個時刻,也許是在某個夏夜,當你抬頭仰望,就會忽然發現頭頂上那密密麻麻的,眨動著無數雙眼睛的神秘星空。
“不過,那種‘強製生命’,也可以被用於戰爭。”
白鴿的聲音,又把他從童話中一下拉回到現實。
“怎麽不說話了,你不是挺能打的嗎?”她望著他,抿著嘴笑。
“這麽美好的東西,幹嗎要用於戰爭……”楊華呆人呆語。
他忽然想起了雪婷,她的靈魂在哪兒?難道她已然化成了那堆冰冷的石頭?楊華現在已經很少想起雪婷,但這不代表他想忘記,更不是對她的思念已經淡漠。而是每次想起雪婷,她的形象會一次比一次更鮮明,甚至在眼前栩栩如生!她的明眸,她的朱唇,她優雅的身姿,她迎風飛舞的長發……還有在那一刻那支舞動的火炬,所有的一切,都會曆曆在目地在眼前回放。這種思念,已不是對逝去之愛的傷感和懷念,而是摒棄七情六欲之後,對一種近乎完美事物的讚歎!
“和我說說死亡。”楊華低下頭。
白鴿注意到他情緒的變化,她停下舞步,走回來,與他並肩而行。
“生命體死亡之後,那個靈魂會用一種純粹的方式抽離而去。”白鴿輕聲說,“就像她剛剛來到這個世界那樣,純潔透明,一塵不染。”
“她會把所有的一切,都忘幹淨嗎?”
“是的,都會忘幹淨,就像她剛來到這個世界,剛剛被裝入那台電腦時一樣。”白鴿輕輕點頭,“當生命結束,她將要從那個軀體抽離時,她已經不會再記得,她曾經經曆過的每一件事。”
白鴿的聲音開始發顫,仿佛是被楊華的情緒所浸染,她忽然抽泣起來。
“相愛的兩個人,是在黑暗中並肩行走的靈魂,他們各自走在朝聖的路上,彼此關心,相互默契,不需要窺探彼此的靈魂。”她滿臉是淚地抬起頭,“所以,你不要死!如果我死了,至少你還記得,你還可以去找到我,把我們從前的一切都講給我聽。”
楊華轉過臉,愕然望著她。
回來的路上,兩個人都有些情緒低落,他們就那樣各自低著頭走路,都不吭聲。
剛進營地,就看見一名戰士遠遠地指著他們大喊:“他倆在那兒!”
隻消片刻工夫,李鐵連長就領著三位排長風風火火地從帳篷後麵轉出來,一齊朝他倆衝過來。
“你去哪兒了!”
李鐵連長瞪著眼睛,大聲喝問。
三位排長也都握著拳頭,對楊華怒目而視。
沒等楊華說話,白鴿搶身跨前一步。
三位排長惶恐,集體後退一步,可還是狠狠瞪著楊華。白鴿又一揚手,三位排長又觸電般地向後跳開。
隻剩李鐵連長抱著膀子,站在那兒巋然不動。
“砍啊!”李鐵連長瞪著眼睛吼道,“來來來,往這兒砍,你往這兒砍!”他梗著脖子湊上來。
白鴿白他一眼,收了手,轉身走了。
“我就不信治不了你了,回去自己好好反省反省!”李鐵連長還是不解氣地衝著白鴿的背影吼。
三位排長在後麵捂著嘴偷樂,李鐵連長看了一會兒,自己也憋不住樂了起來。
楊華咳嗽一聲。
“出什麽事了。”他問。
“好事,好事。”李鐵連長這會兒根本沒心思。
一直等到白鴿的影子看不見了,他才轉回身,嘴臉一變,對楊華粗聲粗氣道:“接上級通知,部隊即刻開拔!”
楊華一愣,心說:Y國來得這麽快!
李鐵連長見狀,樂得更開心了。
“嘿嘿,好日子到頭了,要打仗啦!”
他樂嗬嗬地講完,又幸災樂禍地瞟了楊華一眼,轉身摟上眾人,一齊粗野地唱起了《白樺林》:“有一年戰火燒到我家鄉,小夥子拿起槍叭、叭、叭、叭!”
十分鍾後,全連官兵集中在戰車旁,做登車的最後準備。
楊華安頓好自己的背囊,走向戰車。
一抬眼,見李鐵連長斜靠在邊上,正上上下下打量著自己。
“楊指導員見過血沒有?”
“見過,自己的。”
楊華不動聲色。
“你說這可咋整。”李鐵連長望著天,一臉憂心忡忡,“咱七連一到戰場,敵人那是慕名而來啊,到那時候,屍骸蔽野、血流成河啊!”
“平時多流汗,戰時少流血吧。”
“當兵打仗沒點血性哪成。”李鐵連長兩手抱起膀子,“特別能吃苦,特別講奉獻,特別會感動人,那在七連根本算不上是好兵。咱七連講究的是特別能戰鬥,特別能把事辦成,特別能運用一切手段去奪取勝利。”
“優秀的軍人應該是勵誌的標杆,而不光是感動人的榜樣。在極端的環境下消滅敵人然後活著回來,要把完成任務當作新生,而不是犧牲。對這樣的戰士,我們應當肅然起敬,而不是淚流滿麵。”楊華平靜地說。
“說得對!那咱倆合計合計。”李鐵連長很厚道地湊過來,“你瞧咱這連長當的,平時要管全連的吃喝拉撒,打仗的時候,還得對每個戰士的秉性都門兒清。”
“怎麽個門兒清?”
“你看哈,你得知道誰誰誰在兩千米上能命中目標,誰誰誰在一千五百米上才行,誰手腳利索,誰再裝填的時候會比別人慢半拍……兩軍對壘,打衝鋒的時候,這些你都得考慮進去,咳,屁事兒多了去了!還有,敵人那邊也沒閑著呀,到時候是槍林彈雨、血肉橫飛啊!咱們當幹部的,這時候可不能軟弱,要給戰士們立個榜樣,越是玩命掉腦袋的時候,越是要衝到最前頭!”
李鐵連長大手向前一揮。
“這我看出來了,昨天比武的時候您就這樣。”楊華笑了笑,隨手整理衣扣。
李鐵連長的手一下僵在半空。愣了一會兒,又自己把手慢慢收了回來。
“這仗要是打贏了,你就給咱寫本書。”李鐵連長斜了他一眼,又說,“瞧你這手,又白又嫩,一準兒是會寫書的料。”
楊華瞅他一眼,繼續扣著扣子:“寫你點什麽?”
“什麽都寫!隻要是跟咱七連有關的,全都寫進去。”
楊華扣好了扣:“要是‘光榮’了呢?”
“誰?我?”李鐵連長哈哈一笑,“這你一百個放心,咱煞氣大,子彈都得繞著彎飛!再說,咱要是真死了,那不就更得大書特書啦。”
“要是我死了呢?”
李鐵連長一愣。
“呦,這就麻煩了,那書就寫不成了!”他兩手一攤,“也罷,你躲在咱後麵,千萬別露頭。不過我看你多半會死,上陣前,跟咱商量後事的人都得死,你也準逃不了!”
李鐵連長一口氣講完,樂嗬嗬地瞅著楊華。
楊華也笑笑,說:“對,誰都逃不了。”
“也對,說的也是哈,誰都逃不了。”他隨口應了一句。
“就怕……”
“怕?”李鐵連長麵露詫異,“死都死了,還怕個鳥!”
“就怕沒死在戰場上,最後廢在**,活不成又死不掉。”
李鐵連長沉默了。
他大概從沒想過,自己可能還有這種死法。不管怎樣,馬革裹屍以外的死法,都是他難以想象、更是難以忍受的!
“你覺得,咱怕這個?”李鐵連長硬著舌頭說。
楊華點頭:“你,還有七連,都怕這個。”
真晦氣!李鐵連長瞪著眼睛說不出話,顯然被噎得不輕。
“啊呸呸!就當咱啥也沒說。”他啐完,又不甘心改口道,“到時候誰要是真不行了,咱就幫他一把。”
楊華微微一笑。
“那就先謝你了。”他拍拍李鐵肩膀,笑著登車去了。
而李鐵連長愣在原地,一臉懵懂。
七連的幾位前任指導員聽了他這話,都當場氣得七竅生煙,這損招屢試不爽。唯獨楊華一臉滿不在乎,好像這事根本不值一提。
“是個重口味!”
李鐵連長撓撓頭,對指導員有了新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