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詭田案

所謂的詭田,指的是戶主與田冊不符,耕種者與實際擁有者不對等,乃是權力支配下的一種畸形的產物。

淳安縣的詭田,是災難下官員趁火打劫,將民田占為己有造成的結果。去年淳安大水,大部分良田被淹沒。按道理在這種時候,當地官員理該配合朝廷賑災,彌補百姓之損失,然而尚未待百姓從悲痛中回過神來,一紙文書下來,他們所淹的田已被征用,將開發魚塘。

賴以為生的田地被征作魚塘,百姓自然不答應,聯名上書,去縣衙署狀告強征良田的大戶韋德正。時任知縣賴文川雖感為難,卻也接受了此案。

“賴文川接受了?”鄢懋卿驚奇地道,“莫非那征田文書不是淳安縣署所出?”

“不是。”魏晉道,“征田文書是嚴州府發的。”

鄢懋卿隱隱嗅出了此案中的一些玄機,前任知縣真正被革職的原因,可能並非治水不力,而是阻礙了某些人攫取利益。

賴文川被革職後,百姓還想往上告,韋德正卻說,如果大家硬是不答應征田也可,但是災後補償款一概不發,且災年的田賦照征。

鄢懋卿道:“災年顆粒無收,如何還拿得出田賦?”

百姓道:“韋老爺說了,此乃天災,是老天爺的事,無關朝廷賦稅。”

鄢懋卿問道:“要是答應征用呢?”

“答應征用的話,可得一筆賑災款及征用款。可誰承想,我們被迫簽字畫押,移交田產後……”說到此處時,那百姓眼圈一紅,倏然哽咽了。

鄢懋卿目光一轉,看向魏晉,道:“後麵發生了什麽?”

“事實上韋德正拿到田產後,並沒有將良田改作魚塘,隻不過每畝按魚塘報了上去。”見鄢懋卿疑惑,魏晉解釋道,“魚塘的稅少於田賦,他是拿著良田交著魚塘的賦稅,以此漁利。然讓百姓更加難以接受的是,韋德正借口說征田未改作魚塘,補償款順延。”言下之意是說,隻要他沒將田地改作魚塘,百姓便拿不到征田款,實際上是將百姓的田生吞了。

百姓含淚道:“我等田產已移交,名下無田,又沒拿到征田款,萬般無奈之下,隻得變賣家產,於此討生活。”

離開廢窯的貧民窟後,鄢懋卿的眼前始終浮現著那一雙雙含淚的眼,以及他們良田被騙、無以為生的淒苦狀。多年的為官經驗告訴他,高拱要動韋光正,嚴嵩讓他來淳安查案,實際上是權力鬥爭的結果,說透了的話,淳安不過是一處政治舞台,嚴嵩是要演一場戲給皇上看。但他既然來了,教他碰上了這樣的事,不管是演戲也好,給百姓出一口氣也罷,都得把此案了結了,還田於民。

回到衙門後,吩咐書吏,將百姓所言記錄在案,並交代魏晉,要讓所有失田百姓寫好狀紙,到縣署來告狀。交代畢,依然是坐立難安,又差人去將魏晉喚了來,道:“陪本官去韋德正府上。”

魏晉一怔,“您現在就要去見韋德正?”

“非是本官去見他。”鄢懋卿鄭重地糾正道,“是本官要去韋德正的宅子查一查。”

魏晉迭聲應是,又問道:“要不要下官去喚衙役來?”

“不必了。”鄢懋卿說完,徑往外走。魏晉隻得跟著出去,心裏卻犯嘀咕,為何要如此著急?

實際上並非是鄢懋卿急於查案,而是急於想知道此案究竟涉及哪一級官員,他是要去與韋德正攤牌的。

“今年朝廷修堤的專款很快就會撥下來。”胡桂奇瞟了眼姚順謙,悠悠然說道,“到時你就是全縣最大的財主了,予我分一杯羹並非難事吧?”

姚順謙聽了這話,委實吃驚非小。說到底他是老實本分人,並無多少野心,往上爬更非為了發財,所謂“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他也就是為了那一口氣而已。胡桂奇的話把他嚇壞了,這個口子一開,便會陷入泥潭,且越陷越深,直至殞命。

“怎麽,舍不得了嗎?”

看著胡桂奇的這張嘴臉,姚順謙隻覺渾身發寒,原來這才是真正的官場,它能給你無盡的榮耀,亦能給你無盡的羞辱,關鍵是你如何把握或平衡自己,一旦真正迷失了,回頭已難。

“下官……”姚順謙咽了口唾液,艱難地道,“下官從沒想過要做那樣的事。”

“可你已經做了。”胡桂奇臉色陰沉地指了指被他甩在地上的那張銀票,冷冷地道,“本官給你指了條明路,你卻與本官裝起了清高。按你的意思,本官乃是個貪官,要拉你這位清官下水嗎?”

姚順謙打了個激靈,道:“可要是河堤再出問題,下官性命難保啊。”

“看來你是真傻。”胡桂奇道,“河堤牢不牢固,要看你們當官的如何去督促,與花多少銀子有直接關係嗎?”

姚順謙不傻,經他一提點,心頭一熱,“下官明白了。”

胡桂奇哈哈笑道:“明白了就好。那麽本官也與你明說了,到時拿五萬兩銀子來孝敬,淳安知縣非你莫屬。”

姚順謙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洪福酒樓的,像是做了一場夢,有失落,有沮喪,還有一絲絲莫名的期望。這種感覺讓他十分不習慣,往上爬一級竟如失足了一般……不不,這隻是手段而已,無論對上麵使怎樣的手段,隻要還能一如既往地對待老百姓,那麽往後還是能夠踏實地過日子,不是嗎?

回到家後,把酒樓的事情與婆娘說了。他的婆娘姚李氏一聽,半晌沒回過神來,“我的個姥姥,三百兩銀子竟沒放在眼裏,一開口就是五萬兩,他要那麽多銀子幹什麽?”

看著婆娘一臉不可思議的樣子,姚順謙苦笑一聲,道:“欲壑難填,欲望有多大就會有多貪。”

姚李氏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姚順謙幾眼,道:“莫非從此以後,你也要變成貪官了嗎?”

“不會。”姚順謙幾乎下意識地排斥著“貪官”這個詞,斬釘截鐵地道,“你我都是過著苦日子走到今天的,心裏比誰都清楚,老百姓需要的是什麽,痛恨的是什麽。我姚順謙即便是當了淳安的父母官,也不會去坑害百姓。為官一任,造福一方,往後再苦再難,我也不能在淳安丟了姚家的臉。”

姚李氏抿著嘴點了點頭,伸出根手指在姚順謙的額頭戳了一下,“說得還算句人話,記住了,無論做了什麽官,人心都不能喂了豬,無論怎樣,都不能坑害百姓,留下一世罵名!”

姚順謙見婆娘同意了,心下稍安,暗暗發誓,今天既拿了老百姓的血汗錢買了官,日後定要兢兢業業,為百姓謀福。

門口人影一閃,乃是縣裏的典史馮全。此人長得五大三粗,生有一身蠻力,然辦起事來倒還算精細,因此也深得姚順謙信任。見他找上府來,情知是縣署裏有事,便打發了婆娘,叫他進來問道:“何事?”

馮全走入裏屋,神秘兮兮地道:“老爺,京師來人了。”

姚順謙心頭一震,“是誰?”

“乃是都察院的副都禦史鄢懋卿。”馮全道,“中午時分到的,小人到處找都找不到您,後來是魏主簿接待的。”

所謂“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姚順謙自然知道都察院是幹什麽的,更加知道鄢懋卿其人,那是嚴嵩身邊的紅人,都察院的第二把手。這種時候京師下來個這麽大的官,所為何事?難不成是那胡公子讓都察院盯上了?果若如此,不隻是他所花的銀子要泡湯,前程也得一並交代了。

姚順謙越想越是心驚,問道:“可知他所為何來?”

“小人情知老爺會問起,專門差人去打探了。”馮全得意地笑了笑,“他們午膳之後,去了城郊破窯,這會兒又去了韋德正府上。”

“走!”姚順謙像去救火似的走到門口,似又想起了什麽,回身交代馮全道,“去衙門集合你的弟兄們,隨時待命。”

馮全被他說得莫名其妙,“出什麽事了嗎?”

“要出大事了!”姚順謙無心與他解釋,隻管急步往外走。

及至韋府外,見魏晉在大門外徘徊,並沒進去,著實是大出姚順謙的意料,心想魏晉好歹也是縣裏的官吏,本縣的事莫非還有不能讓魏晉知道的嗎?

魏晉見姚順謙出現,忙要行禮;姚順謙阻止了他,問道:“都禦史進去了?”

魏晉點了點頭。姚順謙又問道:“是他讓你在外麵等的?”

魏晉又點了點頭。姚順謙暗吸了口氣,心想這位都禦史的葫蘆裏究竟賣的是什麽藥?

韋府正廳裏,鄢懋卿居上首而坐,韋德正則坐於下首位作陪。

這位韋德正與其兄韋光正的形象剛好相反,濃眉大眼,又高又大,舉手投足間完全是一副土財主的樣貌。鄢懋卿完全看不起這類人,加上是來查案的,而且所查的正是眼前這位主兒,因此並無好臉色,完全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道:“令兄與我同朝為官,那麽我也就不與你繞彎子了,實話與你說,令兄出事了。”

“多謝憲台實言相告。”韋德正似乎並不以為意,兀自笑吟吟地道,“不瞞憲台,韋某已有所耳聞。”

“哦?”鄢懋卿暗自一怔,心想徹查韋光正案是皇上下的旨,我此番出京調查,更是鮮有人知,他如何會事先得知消息?

“憲台位高權貴,相信對官場上的事更是了然於胸。憲台您包括愚兄甚至韋某,可謂都是嚴閣老這條線上的人,這中間一環扣一環,利害相連,無論是牽涉哪一環,都難免會涉及各方的利益,您說是嗎?”韋德正看著鄢懋卿,臉上的橫肉不時跳動著,“在這麽一個巨大的利益圈子裏麵,人與人之間就像是一條線上的螞蚱,牽一發而動全身,各州各府甚至是朝中的高官,但凡是在這條線上的,都會被震動。您說愚兄被調查,我如何會事先不知道呢?”

聽到這樣一番解釋,鄢懋卿的內心恰如翻江倒海一般地湧動起來,原來這次所謂的下放調查,是在眾目睽睽之下進行的,而且是在這個利益圈裏的人的監視之下。換言之,隻要他敢破壞這個利益鏈,就會成為眾矢之的,引起眾怒,甚至會被踢出圈子,結束他的政治生涯。

這樣的一個局麵,這樣的一個結果,他事先怎會沒有想到呢?鄢懋卿暗吸了口氣,其實就算是提前想到了又能怎樣?從被安排出京的那刻起,他就成了捏在別人手裏的一枚棋子,而且是一枚過河的卒子,沒有回頭的路。

鄢懋卿皺皺眉,事情不該是如此的,韋光正既已被拋出了水麵,踢出了局,嚴嵩沒有道理再把其他人牽扯進來,這裏麵定還有玄機。究竟是怎樣的玄機,他一時間無法猜透,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嚴嵩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讓這條線上的人全部陣亡。思忖間,忍不住摸了摸貼身藏著的那隻錦囊,這是臨行時嚴嵩親手所授,叫他在萬不得已時打開,說明他的確是有預防的。換句話說,嚴嵩既然敢派他來浙江,那麽事情就不會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想到此處,鄢懋卿的心稍微安定了些,臉色亦好了許多,問道:“你既已事先知道,可是已有對策?”

“沒有對策。”韋德正也是聰明人,他自然聽得出對方是在探他的底,諱莫如深地搖了搖頭,“不過愚兄倒是捎了句話過來。”

鄢懋卿饒有興趣地道:“是什麽話?”

“魚死網破。”

鄢懋卿愣了一下,這是威脅嗎?仔細一想,卻也是人之常情。狗急了尚且跳牆,在生死麵前,哪個甘願被犧牲?如果韋光正真的一不做二不休瘋了一樣地亂咬人,那麽這個所謂的利益圈裏的人,都會被帶出來……

這就是官場。所謂的官官相護,不過是簡單而野蠻的利害相關罷了,真要如此,此案還查得下去嗎?

從韋府走出來的時候,鄢懋卿的腦袋裏嗡嗡作響。這次的談話是失敗的,可以說是他從政以來最糟糕的一次談話。堂堂三品大員,竟然在一位土財主麵前露了怯,真是豈有此理!

出門時,魏晉和姚順謙迎上來,鄢懋卿瞟了眼姚順謙,大概猜到了是何人,也不與他說話,隻管往前走,倒不是說想在下級官吏麵前擺官威,他隻想快些逃離此地,然後靜下心來,好生權衡一下當前麵臨的局勢,再決定下一步的行動。

進了衙門後,看到正堂上方掛著的“明鏡高懸”匾,鄢懋卿的思緒方才從韋德正的身上轉移開,眼前又浮出了破窯貧民窟裏所見到的那一張張淒苦的臉。他是答應過他們的,一定會替他們申冤,且信誓旦旦地保證過,不破此案便不回京。堂堂都察院的副都禦史,有巡查天下百官之權力,莫非就這樣在浙江放一個屁,然後灰溜溜地逃回京師?

皇上要反貪,都察院抓住了韋光正的把柄,嚴嵩隻得順水推舟,把韋光正拋出去,去成全皇上,然後讓他在淳安好好地演一場戲……不對!鄢懋卿霍地暗吃一驚,韋光正是被哪個舉報的?嚴嵩派了他來浙江,高拱豈能無動於衷?

鄢懋卿抬手拍了拍前額,淳安已成為政治角逐的主戰場,兩股勢力明爭暗鬥的表演舞台,那麽韋光正案就沒有表麵上看起來的如此簡單,一定還有更大的玄機……思忖間,他伸手入懷,想要把嚴嵩給他的那道錦囊拿出來,如今已是關鍵時刻,該是拆錦囊的時候了。

剛探手入懷,後麵腳步聲陡起,“稟憲台,浙直總督府的人求見。”

鄢懋卿聞言,暗自心驚,胡宗憲也得知他到淳安了?轉過身去看的時候,目光轉動,讓他在無意間看到了姚順謙緊張至極的神色,心裏不覺警惕起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胡宗憲也是嚴嵩這條線上的人,如果說這個姚順謙已見了浙直總督的公子胡桂奇,是否意味著他也是自己人?他的這種神色是否代表著知道更多的事情?

“快請進來!”鄢懋卿邊吩咐下人,邊想眼下姚順謙才是淳安縣真正的一把手,他知道的內情更多,豈非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思忖間,大院裏急步走來一位中年書生,穿一襲月白色圓領襴衫,腳踩雙皂色布鞋,臉形消瘦,顴骨高聳,頭戴四方平定巾,頜下留了縷疏黃的胡須,一副標準的文弱書生模樣。與一般書生不同的是,此人竟腰係隻酒葫蘆,走起路來腳步蹣跚,目光轉動間,神采飛揚,足見是個**不羈,並不注重禮節的狂生。

姚順謙聽是浙直總督府來人了,心下十分在意,見此人這般模樣,心下暗暗稱奇,總督府門下竟還有這號人物!

心念未已,卻見鄢懋卿猶若見了長輩一般,迎將出去,邊拱手作揖,邊笑道:“原來是徐先生,未曾迎迓,望先生莫怪!”

姚順謙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往旁邊的魏晉瞟了一眼,意思是說,你可知道這是何方神聖,竟讓堂堂朝廷三品大員恁地敬重?魏晉也是一臉茫然,輕輕地搖了搖頭。

“憲台在上,在下有禮了!”那中年書生欲還禮,鄢懋卿急忙伸手托住,客氣地道:“先生切莫多禮,您一則是奉胡部堂之令而來,二則乃是遠近聞名的名士,我豈敢受您的禮?先生快請!”轉身間,揮了揮手,示意姚順謙、魏晉二人先行退下。

姚順謙沒能與都禦史說上一句話,心中有些不痛快,但他懂得官場裏的規矩,不管對錯,上級的話是一定要聽從的,出了衙門,忍不住朝魏晉問道:“魏主簿,你可猜得出來那書生是誰?”

魏晉道:“一介書生,能教朝中大員如此敬重,咄咄奇事也。下官委實猜不出來。”

姚順謙又回頭望了望衙門,而後拍拍魏晉的肩膀道:“今日估計沒事了,天色將晚,咱們找個地方喝兩杯去?”

魏晉微微一愣,隨即明白了姚順謙的意思,無論於公還是於私,他都應將今日的事詳詳細細地做個匯報的,當下點頭哈腰,“好好好,辛苦了一天,也該坐下來喝一杯,下官做東!”

兩人在路邊的小酒館裏找了張桌子,要了三樣小菜、一壺黃酒,對酌起來。

姚順謙喝了一口,忍不住咂了咂嘴,這酒才有酒味兒,中午在洪福酒樓的那一頓,都不知道吃的是什麽,便將個把月的俸祿賠進去了。三杯酒後,這才讓魏晉詳細敘述今日之事的經過,一句一句細細聽完,愕然道:“言下之意,那位都禦史是要一查到底?”

“可不嘛!”魏晉道,“他還當著百姓的麵說,不徹查此案,便不回京。”

姚順謙嘬了口酒,嘿嘿怪笑一聲。魏晉不解其意,問道:“莫非有什麽問題嗎?”

姚順謙反問道:“你知道反貪難在何處嗎?”

魏晉道:“好比是要拿刀剜了自個兒手上的毒瘤。”

“很是形象。”姚順謙哈哈一笑,“我再給你打個比方,官場就像是一個村裏的父老鄉親,有鄉鄰間關係好的,也有利益合作的,還有時常聚在一起喝酒稱兄道弟的。人活於世,能在自己的圈子裏生存,無非講究三樣東西,一為麵子,二為人情,三為錢財。人若真的鐵麵無私,不顧人情麵子,大義滅親,還能算作人嗎?就算是真這麽做了,日後不免眾叛親離,在這世上寸步難行。”

魏晉搖了搖頭,笑道:“老爺想多了吧。人家乃是從京師下來的都禦史,懲治幾個不法貪官,眼都不會眨一下的。”

“你不懂。”姚順謙猛喝下杯中酒,皺皺眉頭,“咱縣裏的這個案子,絕沒表麵上看起來的這麽簡單。”

魏晉怔了一下,想要再問時,強行忍住了,如果說這裏麵的水真有那麽深,他問多了,並無益處。

鄢懋卿把那中年書生請到後衙,差役送茶上來時,他殷勤地親自端起茶杯,送到那書生麵前,好似那書生的官銜比他還大。

事實上那中年書生並無官銜,而且是個屢試不第的舉人。然此人雖無品無銜,才名端的是大得緊,姓徐名渭,字文長,號青藤,浙江紹興府人士,於詩文、戲劇、書畫等方麵獨樹一幟,甚至可以說是,有明一朝,才學能超出徐文長者,亦是屈指可數。其所寫的戲劇、詩畫對後世影響極大,八大山人、揚州八怪等無不受其熏陶。鄭板橋甚至說“寧為青藤門下狗”,可見其影響力之大。況且他雖未入仕,卻被浙直總督胡宗憲聘作幕僚。鄢懋卿如此殷勤,也算是情有可原。

徐渭是個灑脫之輩,鄢懋卿定是要執這些禮數,他也就坦然受了,笑吟吟地接過茶杯,呷了一口,這才說道:“在下此行,乃奉部堂之令,助憲台一臂之力。”

鄢懋卿從韋德正處回來後,正不知如何是好,聽得此話,又驚又喜,道:“先生是來助我的?”

徐渭微哂頷首,道:“部堂接到了嚴閣老的公子工部左侍郎東樓急函,在憲台被下放到浙江來時,高拱亦向皇上舉薦了一人,擔任淳安知縣。”

鄢懋卿聞言,立即嗅出了玄機,“高拱舉薦了誰?”

徐渭搖了搖頭,伸手捏著頜下那一縷疏黃的胡須,說道:“此人是誰,朝中無人知曉。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這個人雖然隻是淳安知縣,很有可能身負尚方寶劍,手握特權。”

聽到此話後,鄢懋卿反倒釋然了,如此一來,兩股勢力的鬥爭局麵形成,這才是正常的,當下問道:“嚴侍郎可還有交代?”

徐渭道:“函裏隻說尊聖意,務大力肅貪。不過按在下看來,既是都察院和內閣兩方肅貪,形同高手鬥法,須做到攻守兼備,方可全身而退。”

鄢懋卿太需要這種攻守兼備的計策了,忙道:“請先生指教。”

徐渭端起杯子,呷了口茶,似乎覺得無味兒,遂解下腰間的葫蘆,咕嚕咕嚕地喝了兩口。鄢懋卿見狀,馬上吩咐人上兩樣下酒菜來。徐渭卻擺了擺手,道:“喝酒為何啊,所迷的就是這口酒香,教那些煙火味攪了縈繞於唇喉間的香氣,那便無味兒了。”

鄢懋卿迭連稱是,“先生真正是懂酒之人!”

“所謂攻守兼備,乃是相對於眼下的局勢而言。”徐渭喝了兩口酒後,臉頰微微有些酡紅,神色間亦是神采飛揚,“憲台以為嚴閣老為何差你下來,高拱為何讓那位神秘人物任淳安知縣,皇上又為何準了這樣一種奇怪的反腐格局?無非是雙方都要保護想保護之人,既要配合朝廷轟轟烈烈地反腐,又要保護好關鍵人物,不能亂了官場之秩序,起到殺一儆百,整肅官場,重振朝綱的效果。”

鄢懋卿問道:“誰是我們需要保護之人?”

徐渭又喝了口酒,道:“眼下案情未曾深入,你我都不知道會挖出什麽樣的人物來,不好說該保護誰,該踢誰出局。在下以為,以憲台的身份,目前無須顧忌,隻管查下去便是。”

鄢懋卿依然有疑慮,將走訪破窯、麵見韋德正等事,說了一遍,又道:“倘若真如韋德正所言,屆時韋光正來個魚死網破,隻怕是誰也保護不了。”

“非也,非也!”徐渭哈哈大笑,“憲台莫非忘了自己的身份了嗎?你是都察院的副都禦史,地位僅次於高拱之下。一旦監察禦史韋光正被捕,嚴閣老都不會放過高拱。如果你出了事,作為你的頂頭上司,高拱尚能在他的位置上安然無恙乎?”

鄢懋卿聞言,猶如醍醐灌頂,眼前豁然開朗,原來他是一柄雙刃劍,可任意在淳安披荊斬棘,無論處於怎樣的危險境地,內閣和都察院都會全力護他周全!

“我明白了!”鄢懋卿起身揖手道,“待百姓的狀書一到,我就把韋德正逮捕了!”

“不可,不可!”徐渭連連搖頭,“所謂謀定而後動,當務之急非是拿下韋德正,應去見一見前任淳安知縣賴文川。能把一個縣的父母官踢下台的,絕非普通的案件,先去試試水無妨。”

“先生高見!”鄢懋卿聞言,對徐渭佩服得五體投地,心想怪不得他能助胡部堂平倭寇、擒徐海、誘汪直,果真是名不虛傳。他頓了一頓,又道:“有件事我覺得要與先生打個招呼,胡公子最近正在淳安,而且據我得到的消息,淳安縣丞姚順謙已與胡公子會過一麵。”

徐渭奇怪地看了眼鄢懋卿,嘿嘿怪笑一聲,“看來這個姚順謙也不是個省油的燈啊。”

入夜了,天上烏雲滾滾,不時地掠過道閃電,天地之間,黑雲壓頂,伸手難辨五指。

倏地,轟的一聲大響,聲若擂鼓,風亦大了起來,一時間風起雲湧,看來風雨將至了。

從淳安縣往南五裏地,有一座叫賴家屯的村子,四周皆為大山,村子則建於山麓,山下便是水田。是時,田裏的水稻已然過膝,稻穗亦長了出來,一月之後即可收成,可也就是在這一月間,正是洪澇雨季,今年是否有收成,還要看老天爺的意思。

在村子的外緣,有三間泥扶牆、茅草為頂的草舍,舍前有一個小院,籬笆圍就,裏麵有一片菜園,兩三種時蔬長得正綠。房前簷下,獨坐著個五十開外的書生模樣的人,須發已灰白,許是多年來日曬雨淋的緣故,膚色呈褐紅色,加上額前若丘壑般的皺紋,看上去已無多少書生氣,更像是一位村裏的老農。

此人正是前任淳安知縣賴文川。望著漆黑的天色,聽著那隱隱的滾雷聲,他臉上的皺紋若風中的漣漪,不時地擰動著。去年淳安大水,淹了幾百畝良田,洪水之下,濁浪滾滾,形同汪洋,那情景即便今日想來,依然如噩夢一般,驚心動魄。

今年的洪澇季節又如期而至,淳安這個天然的盆地,莫非又要受災了嗎?年年治水,年年賑災,為何還是年年受災,老百姓的日子一年比一年苦,淳安的這顆毒瘤何時能根治,還百姓一個太平日子?

“翰林,進屋吧。”妻子賴林氏估計是身體抱恙,走路都顯得搖晃不穩,及至丈夫身邊時,微微俯下身把手放在他的肩頭,輕輕地拍了拍,“很快就要下雨了。”

賴文川重重地歎息一聲,“要下雨了!”

賴林氏也是一聲喟歎,“你沒有愧對淳安的百姓,無須負疚,況且今已是一介布衣,如之奈何,聽天由命吧。”

賴文川苦笑一聲,“莫非無愧於心,便能心安理得了嗎?如果當官的不做壞事,就算得上是好官的話,那百姓怎麽辦?為官不作為,便是害民啊。如果淳安百姓今年還要遭災,我豈能逃得了罪過?”

“該做的你已做了。”賴林氏道,“剩下的事你做不了。”

賴文川支起身子,帶著一身的無奈,轉身回屋,要進門時,耳聽得風中傳來車馬聲,回頭一看,隻見一輛馬車迎風而來,車前掛了盞風燈,不停地在風中搖曳,若鬼火也似,忽明忽暗,隨時都會滅掉。

不消多時,馬車在籬笆外停下,車簾一掀,下來位中年文弱書生,臉型消瘦,頜下留了縷疏黃的胡須,正是徐渭。他下了車後,又回身從車裏提了隻籃子下來,一邊搖著手裏的酒葫蘆,一邊笑道:“翰林兄,深夜來客,歡迎乎?”

賴文川沒想到是他,臉上微微一驚,此人陡然現身,意味著什麽?

“原來是文長!”賴文川回身迎將出來,臉上的皺紋若漣漪般散將開來,“稀客啊!”

“嫂夫人,在下這廂有禮了!”徐渭朝賴林氏躬了躬身,說道:“家裏可有矮桌子?搬一張出來,在下要與兄長喝兩杯。”

賴林氏訝然道:“何以不去屋裏麵?”

“屋裏悶,在外麵才能敞開了喝酒談天。”徐渭也不顧賴氏夫婦答不答應,把竹籃往屋簷下一放,徑往裏搬桌子去了。

賴文川朝夫人使了個眼色,賴林氏會意,轉身進了屋去,及至徐渭搬了桌子出來,亦未見她的人影。

“來,先喝三杯再說。”兩人將酒菜擺開了,徐渭拿起杯子便敬酒。賴文川雖跟他接觸得不多,但也知道他的脾氣,笑了一笑,與之對飲三杯。

“痛快!”徐渭放下酒杯,倏然抬頭問道,“翰林兄,風雨將至,你將如何安身?”

賴文川看了他一眼,慢慢地嘬了口酒,然後吐出四個字:“苟且偷安。”

徐渭飛快地飲下一杯酒,指了指黑夜,“樹欲靜而風不止,在這樣的環境下,想要獨善其身,隻怕也難,況且翰林兄也不是那種不問世事,不顧民生之輩。”

賴文川心頭一沉,隻見徐渭夾了口菜,送入嘴裏,一邊吧嗒吧嗒地嚼一邊問道:“韋光正可是你舉報的?”

賴文川看著他的臉色,似乎想從他的臉上看出些端倪來,說到底他是胡宗憲的幕僚,而胡宗憲則是嚴嵩培養起來的一方大員。從立場上來講,他們之間是敵對的,隻不過都是讀書人,且相互仰慕,因此才沒有那種劍拔弩張的氣氛。

可人性是凶殘的,在這場你死我活的鬥爭中,誰又敢保證,文人之間不會下手呢?

賴文川看了他一會兒,卻是看不出絲毫的端倪。賴文川放棄了去揣測他的心思,這張略顯孤傲、玩世不恭的臉,不會給你任何答案。反過來說,即便是給了你答案,又將如何呢?樹欲靜而風不止,你想苟且偷安亦是妄想罷了。

“是我舉報的。”賴文川索性直接承認了,生死福禍皆由命,且由他去吧!

“來,翰林兄,為弟的敬你一杯!”徐渭微微支起身,把杯子舉到賴文川的麵前,與他的酒杯碰了一碰,而後飲下,“謝謝翰林兄的坦誠,當今天下,能夠揭發韋光正者,也唯有翰林兄你了。不過,在下看來,此事憑兄長一人還做不了。”

賴文川褐紅色的臉微微抖了一下,“為何?”

徐渭笑道:“我大明朝有多少個縣?如果每個縣的折子,都直接送往京師,那些個在京為官的得有多忙?還要州、府、省各級衙門做甚,留著叫他們吃幹飯?並非每個人都能把折子直接送入京師,能做此等非凡之事的,必是個非凡之人……讓在下猜一猜,從當前的形勢來看,極有可能便是那位即將擔任淳安知縣的神秘人物,可是?”

“是的!”賴文川猛地舉杯,一口飲下,然後砰的一聲,將杯子重重地放在桌麵上,“但我不會說出此人是誰。”

“明白。”徐渭倒是不在意他的舉動,兀自悠悠然地喝著酒,說道,“不瞞翰林兄,在下也恨嚴嵩。”

賴文川聞言,霍地大笑一聲,那笑聲隨著風被卷了出去,直達天際,“如果老朽沒有記錯的話,你曾用生花妙筆,於嚴嵩生辰之時,寫了一篇《代賀嚴閣老生日啟》,言‘施澤久而國脈延,積德深而天心悅。三朝耆舊,一代偉人,屹矣山凝,臒然鶴立……’通篇是胡謅的獻媚肉麻之語,卻與老朽說痛恨嚴嵩,莫非真當老朽年邁糊塗了不成?”

徐渭靜靜地聽完,而後同樣也是一陣大笑,笑聲絲毫不比賴文川來得小;笑完之後,搖了搖葫蘆,已是沒酒了,朝外麵喝道:“取酒來!”

在籬笆外伺候著的車夫急忙從車內捧出一壇酒,飛奔著送過來。徐渭接過壇子,喝聲:“滾!”手一拍酒封,封泥沙沙而下,隨後粗魯地捧起壇子,咕嚕咕嚕一陣牛飲。

顯然是賴文川的言語刺激到了他的自尊,一個文人最大的驕傲便是寫出無愧於時代、無愧於良心的文字,而最大的羞恥則是屈服於權力之下,為某個權貴歌功頌德,留下一世的罵名。徐渭自負才學,自然也在意名聲,但他是個怪人,一通牛飲之後,放下酒壇時,臉上居然露出了笑意,且是那種狂放不羈的笑。

“兄長啊,你道我倆為何能坐於此喝酒長談?天下那麽多貧苦之人,連生計都沒有著落,為何你我能喝酒聊天兒,甚至附庸風雅?”徐渭雙頰通紅,眼神之中帶著幾分戲謔,嘿嘿怪笑一聲,“因為我們還活著,同時感恩賜予我們今日生活之人。”

賴文川聞言,反倒是糊塗了,不覺問道:“你感恩哪個?”

“胡部堂。”提到這個人的時候,徐渭的眼神裏散發出光來,“在下徐文長並非不知廉恥,不懂愛惜自己羽毛之輩,但在下更知道什麽叫知遇之恩當湧泉相報。那通篇胡謅、滿紙肉麻之語的文章,執筆之時,在下也惡心至極。寫完之後,在下將自己灌得人事不省,睡了三天三夜,權當是做了場噩夢。”

賴文川沉默了,他也是書生,也知道一個文人想要入世出仕,少不了名流提攜,更何況徐文長……

“翰林兄知道在下幾次應試而不第嗎?”徐渭迎著風大笑一聲,“八次,二十四年,半生的光陰啊。屢次不第,在下已心灰意冷,便在山東陰城租了間房子,開館授徒,聊以為生,本想此生就那樣子了,得過且過,沒承想胡部堂出現了。起初在下也不想去侍候那些當官的,一任清知府,十萬雪花銀,更何況他胡宗憲乎?但他心誠,兩次親臨寒舍,又是送糧又是送金,口呼先生,態度謙恭,全無一方大員的官架子,說東南沿海倭寇猖獗,民不聊生,倘若沿海不穩,大明江山危矣,得知先生大才,鬥膽前來,望先生念在蒼生以及社稷安危的分上,出山助我,我胡宗憲保證視先生如知己,絕不虧待先生。在下被他的舉止感動,後來他確實也實現了當初的承諾,視在下如知己,任憑在下怎生狂傲無理,俱不追究。不瞞翰林兄,寫那篇文章,一則為感恩,二則是為了生存。”

“生存!”賴文川念了遍這兩字,抬眼再看徐渭時,眼神顯然發生了些許的變化,“那麽你此番到淳安,是為了感恩還是生存?”

“為了一己之生存,也是為了淳安百姓之生存。”徐渭提高了聲量,“胡部堂差在下來協助鄢懋卿。在下可以拍著胸膛在翰林兄麵前保證,此番定然還淳安百姓一個青天白日!”

“果真嗎?”賴文川突然站將起來,許是激動的緣故,身子竟微微戰栗起來。

“在下徐渭,對天起誓。”徐渭的情緒像是被賴文川感染了,跟著激動起來,霍地起身,向著風起雲湧的黑夜大聲喊,“不除貪官,不還百姓一個安寧,天誅地滅!”

轟的一聲大響,天空仿如被劈開了一道口子,耀目的閃電一閃而沒,風更大了,漆黑的烏雲壓在頭頂,似乎隨時都會砸下來。然而賴文川卻像是想通了,褐紅消瘦的臉上湧現出一抹叫作光明的希冀之光,“老朽信你了!”

徐渭轉身,麵向賴文川,拱手道:“請翰林兄助為弟一臂之力!”

“送上京師的折子,雖足以證明韋氏貪贓枉法,但茲事體大,京師官員又多是嚴黨,在沒有遇到足夠信任之人以前,豈敢將所有證據,和盤托出。”賴文川道,“韋光正及其兄弟韋德正貪汙、霸占民田一案,老朽曾詳細統計過,並寫在一本田冊之上。管他詭田有多詭異,田冊裏麵一目了然。”

賴文川道:“當初老朽也沒有想到,會被突然革職,倉促之中,將田冊交給了姚順謙。”

徐渭聞言,想起姚順謙曾迫不及待地去見過胡桂奇,本能地對此人生出一股厭惡之感;賴文川看了他一眼,又道:“此人並無大誌,但人不壞,可去找他要那田冊。”

“是嗎?”徐渭表示懷疑地翻了個白眼,“他手握如此重要的東西,在下自然是要去會會他的。”

這一晚狂風大作,後半夜的時候,開始下雨了,雨點很大,嗒嗒嗒打在房頂上,聲聲入耳。好在持續的時間不久,然沒了雨聲後,風似乎越發猖狂了。

姚順謙整晚都沒有睡著,從鄢懋卿的舉止來看,大有一查到底的架勢,他是真的想深究此案,還是裝腔作勢演給人看的?如果是演給人看的,那麽他手裏所掌握的田冊,便形同一包火藥,隨時都能將他炸得粉身碎骨。

可是再換個思路一想,他是即將坐上淳安知縣位置的人,乃是這一方的父母官,理應肩負起為民請命、與民做主的使命,像前任知縣賴文川一樣……

想到這兒,他忽想起在婆娘麵前說過的話,為官一任,造福一方,不能丟了姚家的臉……問題是現實和理想完全是兩個不同的層麵。賴文川接收了百姓的狀紙,不是被莫名其妙地革了職嗎?他昧著良心、賴著臉跑來的官,要是也那樣莫名其妙地丟了呢?

姚順謙開始猶豫了,甚至對此前見了胡桂奇後,安慰自己的那番話產生了懷疑。在這個世道上,敢說真話,敢做真事,敢真為老百姓撐腰的官,都不會有什麽好下場……

不知何時,姚順謙才迷迷糊糊地睡著,卻做了一晚上的噩夢。至天亮時,姚李氏見他雙目虛腫,冷冷一笑,“昨晚做了一夜春夢,虧了身子了?”

生死存亡之際,姚順謙哪裏有心思跟她開這種玩笑,沒好氣地往屋外走。姚李氏在後麵叫道:“嗨,還沒當上知縣呢,就敢在我麵前耍起狠來了!”

姚順謙隻覺腦門子嗡嗡作響,隻想快些離開家。剛出房門,正好與一人撞了個滿懷,低頭看時,竟是魏晉,姚順謙惱聲道:“大早上的急急忙忙來我家做甚?”

魏晉道:“老爺,朝廷今年的修堤款到了!”

姚順謙又驚又喜:“當真嗎?”

“下官哪敢拿這種事跟老爺耍著玩。”魏晉說著,把公文拿出來。

看著朝廷下發的公文,足足有三十萬兩銀子的修堤款,昨晚的擔心以及害怕瞬間消失了,換之的是一腔的豪情。姚順謙覺得,先不管要不要把田冊交出去,交給誰,現在手裏有了銀子,當務之急是做好兩件事,一是趕緊把答應胡桂奇的五萬兩兌現了,二是組織全縣之力修堤,今年絕不能讓百姓再遭災了。做好了這兩件事,權有了,名也有了,還有什麽可怕的?那幫人再狠,莫非還能把一個在老百姓心中有較高知名度的好官拉下馬嗎?

魏晉的覺悟極高,一下子就明白了。而且他更加清楚,如果今年的河堤修固了,果然不再發洪水了,這樣的政績絕對有助於他在官場往上爬的,當下應了一聲,便要往外走。

“等等……”

魏晉停下腳步,回身問道:“老爺還有何吩咐?”

“先支五萬兩出來……”姚順謙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臉上不由自主地發熱,“我要去趟嚴州府,修堤之事雖說咱縣裏自己就能幹,但必須有上麵的支持。”

魏晉當然明白這裏麵的套路,但還是猶豫了一下,“下官明白,不過……需要五萬兩嗎?”

“用不完再拿回來就是了!”姚順謙臉色一沉,“快去辦你的事!”

魏晉不敢違命,急支了五萬兩給姚順謙。兩人出了衙門,分頭行動。也許魏晉做夢也想不到,此番分別後,竟會掀起一場驚濤駭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