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知行合一為良知

嘉靖帝信道,每日必焚香打坐,以修身養性,但是這一日,他始終無法靜下心來,正自煩躁,宮裏的太監李芳稟奏道:“嚴閣老求見。”

嘉靖帝哼了一聲,看著李芳冷笑道:“他怕了。”

李芳是宮裏的老太監了,掌內官監[1],年近六十,為人耿直,敢於揭露陋習,深得嘉靖帝信任。

“他是怕了。”李芳笑了笑,“聽說浙江巡撫魯則仕不好對付,軟硬不吃。嚴閣老的人賄賂不成,反把他給惹惱了。如果他與高拱的人裏應外合,浙江官場恐怕會掀起驚濤駭浪,嚴閣老不可能不擔心。”

嘉靖帝道:“要是把浙江官場連鍋端了,是好是壞?”

李芳眉頭一抬,瞟了眼皇帝,看不出他的心思,便道:“這是朝廷大事,老奴豈敢亂嚼舌頭。”

“你亂嚼舌頭的時候還少嗎?當年修盧溝橋,工部有人貪墨銀子以萬計,你毫不手軟就把他們揭發了,怎麽今天就不敢說了?”嘉靖帝眼睛一眯,“莫非連你也收了嚴嵩的好處?”

李芳聞言,嚇得不輕,急忙跪下道:“老奴斷不敢做這等事!”

“起來吧。”嘉靖帝微微一笑,“朕知道你不會做這等事。”

李芳謝恩起身,說道:“老奴以為,要是把浙江官場連鍋端了,恐有矯枉過正之嫌,於國無益。比如浙直總督胡宗憲,盛傳此人貪墨頗多,可沿海的倭寇若非胡宗憲擋著,浙閩一帶恐怕不會如此清靜。打仗需要銀子,國庫空虛,朝廷撥不了那麽多銀子以供軍需,歸根到底胡宗憲還是有功的。當然,老奴不是說貪墨是好事,所謂水至清則無魚。自秦以降,官場就沒有真正清如明鏡過。世上之事,無絕對的是非善惡。”

“此話說得在理啊。”嘉靖帝長歎一聲,道,“讓嚴嵩進來吧。”

李芳遵旨,出去了;須臾,領了嚴嵩進來。嚴嵩顫顫巍巍地想要行禮,嘉靖帝道:“這不是在朝堂上,這一套就免了吧。”

嚴嵩堅持著要下跪,李芳見狀,連忙上去,幫著慢慢跪下。嘉靖帝見狀,心裏更加清楚他入宮所為何事了,便調整了下坐姿,好整以暇地道:“閣老這是做甚呢?”

“老臣特來請罪。”嚴嵩低頭趴在地上,扯著嗓子大聲道,“老臣蒙皇上信任,忝為百官之首,未能做好表率,使官場亂象頻生,腐敗禁而不絕,懇請皇上降罪。”

嘉靖帝不想聽他說套話,皺皺眉頭,道:“究竟是為何事,說。”

嚴嵩道:“幾年前,浙江杭州有個叫毛善農者,為人機靈,善營商,通過犬子東樓,說是要認老臣為父。當時老臣看他順眼,一時惜才,就認了他。近日聽說,那廝在杭州勾結官府,無惡不作。老臣聞悉,痛心疾首,因進宮向皇上請罪。”

嘉靖帝雖不知那毛善農是誰,但也猜到了可能與此次反腐有關,便問道:“他被抓了?”

嚴嵩道:“抓沒抓老臣不知,但是就算當地官府沒抓這廝,老臣也絕饒不了那混賬東西。”

嘉靖帝朝李芳看了一眼,神情似笑非笑,“扶閣老起來吧。”李芳遵旨,將嚴嵩扶了起來,然後又搬了把凳子讓他坐。

“你這一輩子都在為朝廷做事,朕看在眼裏,怎能不體量你的處境?”嘉靖帝道,“人啊,並不是地位越高越好,一旦地位高了,各色各樣的人都會圍著你轉,而且不管你喜不喜歡,還不能趕他們走。因為你要做事,就得用形形色色的人,不然就是高處不勝寒的孤家寡人了。作為一朝之首輔,偶爾用人不善,不是大罪。”

嚴嵩聞言,感恩戴德,激動得又要起身拜謝;嘉靖帝搖搖手,示意他免了,說道:“你我君臣二十年,你是怎樣的人,朕還不知嗎?多少位高權重者家中妻妾成群,而你一生從不拈花惹草,隻有一位原配,而且……長得尚不算標致,有時想想,連朕都替你委屈,但你們相敬如賓,朕也就不便幹涉了。還有你厲行節儉,無論是宮裏的開支,還是地方官府的撥給,皆精打細算,為朝廷省下了許多用度。世人都言你惡,其實是在間接地罵朕昏庸。哼,若你真的一無是處,朕瞎了眼能讓你在內閣一待待這麽多年?朕是知道你的好的。不過你也莫暗自竊喜,你壞就壞在一個貪字上了,貪得無厭,家中所藏私產,隻怕連朕都望塵莫及了吧?”

“老臣……”嚴嵩聽得嘉靖帝對他的情況一清二楚,隻覺字字驚心,後脊梁骨陣陣發涼,又要起身跪拜。

“好了,朕沒有怪罪你的意思,坐著吧。”嘉靖帝道,“眼下反貪正在持續推進。朕也聽說了關於胡宗憲的一些風言風語,在你眼裏,他是怎樣之人?”

“啟奏皇上,胡宗憲乃國之棟梁也。”嚴嵩知道嘉靖帝今日與他坦誠相待,說的皆是肺腑之言,因此,他說出去的話,也十分誠懇,“胡宗憲是東南之支柱,若沒他,沿海百姓無法安生。他權力大,故風言風語也不少,甚至有人說他是臣之心腹,是嚴黨,其實都是子虛烏有的事。臣與他的關係,確切地說,應為知己,君子之交淡如水,臣與他來往不多,但彼此所作所為,都能理解。”

嘉靖帝眼睛一亮,問道:“你在浙江安排毛善農這樣一個人,其初衷是否為了胡宗憲?”

嚴嵩道:“有此考慮。”

嘉靖帝又問道:“如此說來,胡宗憲貪墨,不是傳聞?”

嚴嵩幾乎沒做任何猶豫,現在所有的事都擺在了明麵上,已無隱瞞的必要,便答道:“是。”

嘉靖帝起身,一步步走到嚴嵩跟前,嚴嵩不敢再坐著,顫顫巍巍地站起來,隻聽嘉靖帝歎息一聲,道:“國庫空虛,必要的開支卻不能少,為了能使上上下下正常運轉,你們便隻能戴著鐐銬跳舞,無論是胡宗憲還是其麾下的戚繼光,朕心裏都清楚,他們皆有違製之嫌,六科給事中紅著眼參劾他們,恨不得立即將他們罷官免職,朕何以無動於衷?就是因為知道他們雖然做事不守規矩,卻是一心為國。不過,朕今日想提醒你的是,做事要有底線,莫使為官者若盜匪一般,讓老百姓吃盡了苦。朕倒不怕挨罵,這些年來被罵得還少嗎?朕是怕天道昭昭,你們都不會有好下場。”

聽了這樣一番摯誠之言,嚴嵩感激涕零,年邁的身子一晃,跪倒在地,磕頭道:“臣等有罪,未能為君分憂,反讓皇上背負不君之罵名,臣等實在是罪該萬死啊!”

嘉靖帝眉毛一垂,看了眼匍匐於地的嚴嵩,知道情感渲染得差不多了,這次反腐也應該給了他警示,起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便彎下腰身親自扶嚴嵩起來,說道:“此案就到毛善農為止吧,讓他們不要再折騰了。”

嚴嵩抹了抹眼淚,道:“老臣遵旨,老臣謝皇上隆恩。”

從武英殿退出來,剛下了台階,便見兩人快步朝這邊走來,嚴嵩眯起眼一看,暗暗吃了一驚,前麵一位正是徐階,後麵一位倒是眼生,一副道士打扮,童顏鶴發,手持拂塵,亦步亦趨地跟在徐階後麵。

嚴嵩跟徐階共事多年,十分了解其為人,莫看他平時不顯山不露水的,見誰都一副客客氣氣的樣子,其實心機重得很,他在這時候領一個道士來為何?嚴嵩白眉一動,很快猜到了他的意圖,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當今皇上信奉道教,他是要借這道士的手把我往死裏整啊!雙方會麵時,徐階依舊是客客氣氣地朝嚴嵩行禮,“見過嚴閣老。”

嚴嵩端起笑臉,目光卻依然沒有離開那個道士,道:“徐閣老也來見皇上嗎,這位道友是誰?”

那道士揖手道:“貧道山東藍道行。”

嚴嵩問道:“入宮何事?”

徐階答道:“皇上為國事操勞,近日時時唉聲歎氣,鬱鬱寡歡,我便請了藍道長來給皇上開解心結。”

“原來如此。”嚴嵩頷首含笑,心頭卻掠過一抹不祥之感,出宮後,直奔府上,找來嚴世蕃商量。

莫看嚴嵩為當朝首輔,一來畢竟是老了,精力不濟,二來在謀事上嚴世蕃絲毫不在他之下,故但凡有重要事時,必找嚴世蕃參詳。

嚴世蕃聽完宮裏的情形,未見慌亂,說道:“父親莫急,區區一個道士即便能影響皇上,繼而左右朝政,也非短時間內可以做到的。現在皇上信任父親,並下旨要讓此案在毛善農身上終結,說明皇上還是偏袒父親,不想把時局弄得不堪收拾。當務之急是要把眼下的案子結了,再騰出手去對付那道士不遲。”

嚴嵩想想也是,憑他一個道士不可能三言兩語就扳倒一朝首輔,先把浙江的案子壓下來是不會有錯的,便道:“東樓,你親自去趟杭州,把此案辦嚴實了,莫使他們再掀起什麽風浪來。”

“兒子知道了。”嚴世蕃瞄了父親一眼,見他兀自有些擔心,又道,“父親放心,隻要浙江的案子能壓下來,他們掀不起什麽風浪。”

本以為可以就此結案了,不想海瑞跳了出來,胡宗憲朝他看了一眼,隻見他那又黑又瘦的臉上露著絲怒意,雙目圓睜,似乎在這間屋子裏,他才是最有決定權的。胡宗憲多少了解些此人的性子,倒不是說他目中無人,要以卵擊石,而是在他心目中,他代表了大明律法,無論你是多大的官,都得受到律法的約束,這才是他敢於跳出來反對的底氣。這樣的官員在當今天下可謂是鳳毛麟角了,特別是以區區七品的官銜,敢於和當朝大員分庭抗禮,更是罕見。胡宗憲欣賞他,但又討厭他,這種人用對了地方,的確是一股清流,可當他執拗起來,比驢還倔,著實頭疼得緊,當下問他道:“海知縣有何意見?”

海瑞大聲道:“現在的案情很明了,嚴嵩父子已然涉案,就因為他是當朝首輔,事非尋常,就不查了嗎?如果就此結案,反腐的意義何在?如果碰到大官就退縮,律法的威嚴何在,朝廷的公信何在?因了人為的因素,把律法也引入欺軟懼硬之流,還要律法何用?幹脆廢了罷了!”

魯則仕在一旁聽著,隻覺字字驚心,暗地裏為海瑞捏了把汗,普天之下還沒有一個知縣敢對總督這般訓斥,偷偷地瞟了眼胡宗憲,隻見他拊掌道:“說得好,說得好啊!不過本部堂問你一句,憑你這一腔熱血,能鬥得過嚴嵩嗎?”

海瑞作色道:“鬥不過也要鬥,大不了賠上這一條性命!”

“你知道後果嗎?”胡宗憲起身走到他跟前,又問道,“萬一你倒下了,得有一批人陪著你死,跟著你做事的一個也活不了。要是真把嚴嵩鬥下去了,也會有一批人跟著死。那些人或身居要職,或為國立下過汗馬功勞,他們本不用死,可以繼續為國效力。”

海瑞眼睛一抬,看向胡宗憲,冷冷地道:“部堂是在擔心自己嗎?”

“不隻是胡部堂,可能還會牽涉其他保衛大明海防線的將領。”徐渭插嘴道,“這些人一倒,浙江全境就亂了,倭寇會趁機打進來,屆時必民不聊生。”

“黑的白不了,白的也黑不了,貪了就是貪了,每個人總得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海瑞生硬地道,“法不容情,一旦律法被人情和道德左右,便會失去它的公正性,為官無非執法,執法不公,要這一身官服何用!”

徐渭看著海瑞眼裏的紅絲,問道:“你決定了?”

海瑞斷然道:“一查到底,死而後已。”說完這句話後,拂袖而出。

魯則仕看著海瑞悻悻而去的背影,悵然地歎了口氣。毫無疑問,海瑞是對的,可在這人世間啊,卻沒有絕對的對錯,很多人早已失去了是非觀,隻要事不關己,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得過且過,或是考慮到自身的利害,隻當看不見,像鴕鳥一樣把頭埋在沙堆下,自欺欺人。所以當如海瑞那樣堅持正義、一切以律法為準繩的人出現時,必然成了異類,成為眾人討厭、排擠、打擊的對象。此乃整個社會和人類的悲哀。但是,這個以人情、道德、權力等外在因素主導的社會早已形成、固化,如之奈何?

魯則仕動了動眉頭,盡管他欽佩海瑞,但作為俗世之一員,他不得不麵對現實,他得活著,無論這社會有多荒唐,唯活著才會有希望,轉首朝胡宗憲問道:“現在怎麽辦?”

胡宗憲回身坐下,道:“事情發展到現在,一切都已放在明麵上了。至於怎麽辦,已非律法所能判斷,要靠情理,更不是你我或是海瑞所能決定的,得看皇上的意思。”

徐渭道:“接下來就是等著,聽天命?”

胡宗憲苦笑道:“不然還能如何?”

徐渭搖頭歎息,如果最終嚴嵩真的垮台了,禍及胡宗憲,他會替胡宗憲感到不值,辛辛苦苦這麽多年,浙江海靖波寧,全靠他一手支撐,雖不免有劣跡,但瑕不掩瑜,是功在社稷的能臣。胡宗憲與徐渭共事多年,如知己一般,他知道他心裏是如何想的,便又道:“先生是飽學之士,莫非還看不透嗎?我胡宗憲戎馬一生,節製一方,不曾為非作歹,更不曾利用權力魚肉百姓,上對得起朝廷,下對得起百姓,問心無愧。若真有一天禍及吾身,就坦然接受吧,誠如海瑞所言,黑的白不了,白的黑不了,其實他也有他的道理。”

徐渭又是一聲歎息,誰都有道理,反腐反到如今這境況,到底是誰錯了?

嚴嵩對藍道行不熟,但對於篤信道教的嘉靖帝而言,藍道行的名字卻是如雷貫耳,見徐階把藍道行領進來時,不顧帝王之身份,竟親自迎了上去,“道長蒞臨,朕幸甚矣!”

藍道行要拜,嘉靖帝伸手攔住了他,“道長免禮。”徐階見狀,暗暗鬆了口氣,這個道士雖然以鬼神唬人,但為人忠義,非欺世盜名之輩可比,隻要皇上信任他,那麽下麵的事就好辦了。

嘉靖帝命人賜座,李芳從內侍那裏接過茶盤,親自給藍道行獻茶。那藍道行雖是生平第一次麵聖,但到底是世外高人,麵色從容,泰然若素,接過茶杯淺嚐了一口。

嘉靖帝見到藍道行後,心情大好,微哂道:“朕自登基以來,不可謂不用心,然常有力不從心之感;想借道長之法術問問上天,何以天下不治。”

天下治與不治是個大問題,它既涉及製度、民生,又涉及軍事,千頭萬緒,而且自明初以來,許多東西已僵化,便又涉及改革問題,絕非一兩句話就能說清楚的。徐階聽皇上劈頭就問了這麽個大問題,不由得為藍道行擔心起來,漫說是一介道士,連他也未必馬上能有好的答案。

隻見藍道行放下茶杯,拿起放在桌上的拂塵,向嘉靖帝揖手道:“請皇上為貧道準備法壇,貧道扶乩請示上天。”

嘉靖帝大喜,令李芳馬上準備。李芳半信半疑地看了眼徐階,似有責怪徐階的意思,你好歹是一朝之次輔,國家大事向來由內閣和大臣們合議決定,怎請了個道士來斷國家大事?徐階卻隻裝作沒看到。

不出多久,在李芳的指揮下,眾內侍合力將法壇布置完畢。藍道行將拂塵一揮,閉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詞。須臾,隻見他身子倏地一抖,兩眼往上翻了翻,那樣子極像是要瞬間咽氣一般,從喉嚨底下發出低沉的一聲呃,晃了晃頭,口中嗚嗚作響,徐徐地抬起手,半空中拂塵倒轉,抖動著往法壇的一方沙子上落去。

嘉靖帝是道教信徒,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不禁緊張起來。李芳見嘉靖帝的模樣,也不由得被他搞得提起心來,心想這道士究竟會給出怎樣的答案?徐階遠遠地站著,仰頭望著法壇那邊,但比起嘉靖帝和李芳,他則輕鬆了許多。

拂塵柄劃過沙子,劃出一道一道痕跡來,手起手落,越劃越多,不消多時,沙子上出現了十分潦草的八個字,嘉靖帝辨認了許久,方才看出來是“賢不竟用,不肖不退”。看著上仙所賜的八字,嘉靖帝隻覺心跳加速,生平從未如此緊張過,下意識地舔了舔嘴唇,問道:“敢問上仙,何謂賢,何謂肖?”

拂塵柄繼續抖動,沙子上又出現了六個字:逆為賢,順為肖。

李芳見狀,暗吃一驚,給出這樣的指示,他也慢慢相信此確為神仙的意思了,因為通常具體的治國之策,皆為人君所定,而神仙往往是勸人向善,抑或予人忠告。所謂逆為賢,乃是敢於直言上疏的好官,他們不顧一己之安危,不管龍顏聖心喜惡,為民請命,大有雖千萬人吾往矣之赤心豪膽;所謂順為肖,乃是指事事順著主子的好惡,無是非觀,更不管天下黎民之死活,一味媚上,實是大奸大惡之徒也。上仙是在勸誡皇上,親賢臣遠小人,果然是明事理、有大慈悲心的神仙人物。

嘉靖帝眉頭一攏,眼中多了幾分憂鬱,搖頭歎息道:“朕非明君,枉為天子。”

“主子……”李芳見他自責,忍不住想勸他。嘉靖帝舉起手示意他莫講話,又朝藍道行問道:“上仙明示,誰是賢,誰是不肖?”

藍道行繼續作法,須臾,沙子上出現了八字答案:賢者階瑞,不肖嚴氏。

“多謝上仙明示。”嘉靖帝拜謝,而後陷入沉默。他何嚐不知嚴氏父子貪贓枉法的事,可誠如先前他與李芳討論的那樣,人無完人,水至清則無魚,嚴氏雖有過,但亦有功,這些年來,國家多舛,邊事不穩,嚴氏父子不可謂不用心,莫非他真用錯人了嗎?思忖間,眼角瞟了眼站在一旁的徐階,此人隱而不露,胸有丘壑,不輸嚴氏,若是讓他入主內閣,可減少貪汙之事,百姓亦能少受些苦。莫非上仙所指的階瑞,是說徐階和海瑞?

海瑞氣呼呼地從巡撫衙門出來時,在觀審的人群中看到了母親謝氏,她一臉擔憂,頭上的銀絲在陽光下閃爍出刺眼的光芒。想到她千裏迢迢從淳安趕來杭州,海瑞鼻孔一酸,泫然欲泣,也不管路人是否側目,撲通跪於母親麵前,哽咽著道:“兒不孝,教阿姆擔心了!”

謝氏見狀,也不禁落下淚來,彎腰扶他起身,說道:“我兒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海瑞扶著母親從人群中出來,因未見妻子,問道:“她去了何處?”

謝氏紅著眼怨恨地看了他一眼,“你還惦記她!”

海瑞一驚,隨即想到了母親氣從何來。藩氏率性,很多事情依著性子而為,未能顧及母親的感受。特別是這一次,隻憑陌生人的一麵之詞,便在衙門外大吵大鬧,母親幾次阻攔,亦未能擋得了她,因此,他海瑞在淳安利用職務之便,逼迫單春芳小妾行苟且之事的流言便傳開了,實在有失大體。海瑞知道她的缺點,可在他看來,這些所謂的缺點,恰恰是其可愛之處。海瑞見母親生氣,便道:“她做的不對之處,兒子在這裏給阿姆賠罪了。”

“還在為她說話?”謝氏的臉色一下子沉了下來,語氣冷冰。

海瑞暗吃一驚,他是至孝之人,不敢再說話。

“休了她,她不該在我們海家。”

謝氏的話再次在耳邊響起,短短三字,令海瑞的腦袋嗡嗡直響,“阿姆……”

“若你舍不下也無妨。”謝氏冷冷地道,“我這把老骨頭不該在你身邊了,這就回瓊山去。”

海瑞嚇壞了,連忙攔在謝氏麵前,“兒子知錯了,就依阿姆所言。”

謝氏見兒子為難,又開始心疼起來,歎道:“兒啊,非是阿姆狠心,逼你做違心之事,海家雖不是大戶人家,可好歹也是書香門第,你祖上三代,要麽讀書做文章,要麽為官造福一方,為世人敬重,何曾有過半分出格之事?海家家風不可毀在你身上,可明白?”

“兒子明白。”海瑞低著頭,道,“到了淳安,兒便休了她。”

在海瑞眼裏,這個世界非黑即白,他斷事公正,絕不會因了私情偏袒任意一方。唯獨在家事上,母親便是天,她的話儼然聖旨,無論她說出怎樣的話,做出怎樣的事,都是正確的,不可反駁。回了淳安後,海瑞就雷厲風行地做了兩件事,一是休了藩氏,二是寫奏書將浙江反腐案一五一十道出,並對嘉靖帝說,除惡務盡,反腐更當徹底,官貪一分,民便受十分的苦,淳安所謂的水患,實為官患,官患不禁,民怨難平,浙江從上到下,大部分官員,要麽為官不做事,要麽貪得無厭,百姓苦不堪言,若不徹底肅貪,則國無寧日。

做完這兩件事後,在等待朝廷批複的這段時間裏,海瑞的日子一下子清靜了下來。這種清靜讓他感到寂寞、孤獨,甚至是彷徨,他想用各種事情去填補內心的空虛,每天往修堤的地方跑,可是修堤已進入正軌,一切都井然有序,無須操心了。有時候即便是站在堤壩上,眼前還是會浮現出藩氏的身影。

在寫休書的那天,藩氏大吵大鬧,哭著喊著罵他,在把休書遞到她手裏時,她甚至還扇了他一個響亮的耳光,“你個沒良心的東西,我何處負你,竟這般待我!”

海瑞沒有還手,也沒有爭辯。他是愛她的,自她嫁入海家,她活潑率真的性子,給他如死水般的生活注入了活力,帶來了無數的歡聲笑語和快樂,隻是這樣的快樂在海家是不被允許的,或者說在這個社會上是違製的,會引來諸多非議。他海瑞非是逍遙天下的浪子,而是位熟讀儒學典籍,並以此為準則的書生,對內他必須遵守聖人學說,對外他要嚴格按照律法行事,唯如此,才能內外合一,這樣他做的事情才會被人認可,並且以此為基石,去為老百姓、為這個國家做更多的事情。

是我負了你。在藩氏打罵他的時候,海瑞暗暗地在心裏說了這樣一句話。對一個女人來說,被夫家休了之後,一般都會孤獨終老。他海瑞不是神,或許他能拯救蒼生,然唯獨不能救的卻是他的女人。

謝氏看在眼裏,心裏並非沒有愧疚,所謂“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更何況是自己的兒媳呢?看著兒子鬱鬱寡歡憔悴的樣子,謝氏的心裏亦不好受,便對海瑞提議說,再尋一門親。海瑞卻搖搖頭,推諉道:“近些日子衙門裏的事情多,過些日子再說吧。”事實上他還是放不下藩氏,容不了其他女人。

這一日,海瑞正在沿河一帶修堤,聽衙門裏來的人說,總督府的徐渭來了。海瑞聽是他來了,放下手中的工具往衙門趕。雖然說他與徐渭立場不同,但此人他還是頗為佩服的,無論徐渭此行的目的是什麽,與其一敘,要比會見那些當官的有趣得多。

到了衙門口,門前的差役走上來說道:“總督府的徐渭已經走了。”

“走了?”海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何以大老遠來,未曾見著麵便又走了呢?“他留下什麽話沒有?”

差役搖頭道:“沒有。”

海瑞越發奇怪,是突發急事,需要他趕回杭州去,還是另有原因?

事實上海瑞猜錯了,徐渭是帶著希望而來,失望而去的。他本想來跟海瑞談一談,行事不要過於古板,需要根據實際情況再下定論,胡宗憲的確存在劣跡,但他對浙江的功績更大,若將其一棍子打死,對浙江百姓而言,是禍是福?但是,當他走入衙門,聽說海瑞剛剛休了妻,頓時心灰意冷,這是一個在禮與法中一絲不苟的人,休妻是守禮,從他的言行中不難看出,他是喜愛藩氏的,卻依然毫不猶豫地休了她,他會為了胡宗憲放棄律法的準繩而手軟嗎?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想到此處,徐渭放棄了與之交談的念頭,返回杭州。

兩日後,錦衣衛千戶魚效庭帶著份密函找到海瑞,說是他讓即刻入京。海瑞看完密函內容,眼睛一亮,道:“魚千戶稍等,容下官向家慈道個別。”向謝氏辭行後,海瑞便匆匆忙忙地上了馬車,在魚效庭的保護下,直奔京師。

這場反腐戰即將落幕,其結局若何,就要看此番京師之行了。海瑞坐在車裏,心情不免激動,這些日子以來,不可謂不驚險,而其之難,恰恰反映了反腐之艱巨、惡勢力之龐大、貪腐之猖獗,這樣的勢力、這樣的官員,如果還容忍他們存在下去,於國於民,都是災難。他現在知道前兩天徐渭來做什麽了,無非是想勸他回頭,莫將事情做得太絕。然他有他的行為準則,犯了法無論輕重,就得受到製裁,所謂知行合一,每做一件事都得對得起自己的良心,絕不能因了私情而枉顧律法,將之當作口號,喊得凶做得少,甚至將律法當作往上爬的政治工具,如此官員,上對不起朝廷,下對不起百姓,害人不淺,他海瑞寧死也不願當那樣的官。

同時,海瑞心裏也十分清楚,高拱反腐,不免有作秀的成分,甚至把他當作了一柄披荊斬棘的利劍,為其攫取政治資本。但那又如何呢?反過來說,他又何嚐不是在利用高拱,來實現他的理想和抱負,為民請命,造福一方?

想到如今淳安沿河一帶修堤工作已進入尾聲,明年百姓不用再害怕受災,想到卓有才、毛善農、房子金、單春芳等一幹官商,即將被繩之以法,海瑞不由得露出了笑臉,自古邪不壓正,他終將成為這場反腐戰的贏家。

在海瑞動身入京的時候,嚴世蕃也到了杭州,他是極為聰明之人,知道現在是什麽時候,雖然平時的生活十分奢靡,但到了杭州後,令各級官員一切從簡,無論是送禮還是接風宴等,一律拒絕。並且在各級官員的碰頭會上一再強調,要做事,做實事,當務之急是要把進行了一個多月的反腐案定下來,好讓百姓安心,朝廷放心。緊接著嚴世蕃就去牢裏探視了毛善農。

毛善農見到嚴世蕃,直如見了親人一般,以為這下沒事了,不想嚴世蕃鄭重地對他說:“浙江官場的爛瘡已經揭開了,既然捂不住,就隻能刮肉療毒,你需要把這些事都攬下來。”

毛善農一聽,麵無人色,沒想到他也遭遇了如卓有才一樣的命運,替人擋災,心想這些罪名要是一力承擔下來,讓他死百回都不為過,頓時就嚇癱在地,道:“若如此,我不得千刀萬剮嗎?”

“不會。”嚴世蕃肯定地道,“隻要有我和父親在,你就不會死。”

“真……的?”毛善農半信半疑地看著嚴世蕃。

嚴世蕃知道毛善農不會相信,事實上連他自己也不相信能把他保下來,但盡管這已是一枚廢子,在徹底被拋棄前,依然需要把他利用好,於是跟他說道:“你要明白,就算你現在都招了,以你的罪名,還是難逃一死,倒不如把希望放在我和父親身上,還有一線生機。明白了嗎?”

如此一說,毛善農明白了,嚴世蕃沒騙他,眼下確實隻有相信他們,才是唯一的出路。

翌日,在嚴世蕃的牽頭下,聯合杭州總督、巡撫、知府等三級衙門,定了毛善農的罪,並讓三級衙門的負責官員,均在定案文書上簽名蓋印。那三級衙門的官員,除了魯則仕外,皆是這條線上的直接受益者,自然是不得不簽。而魯則仕吃不透此案未來的走向究竟會如何,但是朝廷既然讓嚴世蕃下來負責敲定此案,就有可能代表了皇上的意圖,他尚不想去動嚴嵩,免得傷及根本,如果是這樣的話,其他衙門都簽了,他若是不簽,風險太大,壓力也太大,畢竟他不是海瑞,在沒有涉及自己切身利益的情況下,不敢置之死地而後生,於是也簽了名蓋了印鈐。

辦完這件事後,嚴世蕃放心了,浙江的這場反腐案至此已經結案,那毛善農雖與嚴家有些關係,但一則嚴嵩已經向皇帝稟明此事,皇上並無怪罪的意思;二則毛善農已將所有罪名攬下,再加上卓有才、房子金等一幹地方官員均已落網,以及浙江各地方的水患治理情況,足以向朝廷交差了。

得到藍道行的指點後,嘉靖帝不但沒有安下心來,反而越發心神不寧,查辦嚴嵩,勢必會震動整個朝廷,是福是禍?若是不辦,會影響往後的政局嗎?實際上在嘉靖帝的心裏,還是偏向於不去動嚴嵩,這天底下沒有絕對的清官,人在什麽樣的環境下,就會做出什麽樣的事情來,即便將來讓徐階出任首輔,誰能擔保他就不會貪?退一步講,就算徐階不貪,想象他會如海瑞一樣剛正不阿,鐵麵無私,可是如海瑞之輩,無變通之能事,是治國之材嗎?

如此反複思量,左右權衡,越發拿不定主意。徐階知道嘉靖帝在猶豫,隻要他在猶豫,那麽事情就還有希望。徐階暗中聯絡藍道行,伺機再向嘉靖帝進言。

藍道行雖是方外之人,但長年遊曆民間,知道百姓疾苦,明白毒瘤不除,百姓難安,答應徐階,定除奸賊。

這一日,嘉靖帝又把藍道行找來,本意是談心解悶,但藍道行矢誌要除嚴嵩,不知不覺又聊到了國事上。嘉靖帝說道:“人之忠奸,不能隻看一麵。蘇軾有詩雲,‘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人亦是如此,從不同的麵,可以看出其不同的地方。”

藍道行則搖頭道:“恕貧道無禮,不敢苟同皇上之言。”

嘉靖帝自是不會怪他無禮,誠心請教道:“道長有何高見,隻管說來。”

藍道行道:“人與物不同,物是靜止的,而人是善變的,天下最難揣度的便是人心,故要將人心與靜物相比較,差之千裏矣。那些貪婪成性者,往往帶著僥幸之心,你退一步,他們便會趁機進一步,所謂欲壑難填,便是此意。”

嘉靖帝知道他指的是嚴嵩,便問:“道長可否算出現在嚴嵩在背著朕做什麽?”

“且待貧道試上一試。”藍道行說完,又吩咐設法壇,作起法來。

想要知道別人在背後做了什麽,與前一次給嘉靖帝出主意除嚴嵩不同,除非真有能掐會算之能事,不然說得不準便會露餡。當然,在嘉靖帝眼裏,藍道行就是位能召喚上仙的能人,從他嘴裏說出來的話,自然就代表了上仙,沒有不準的道理。

藍道行手舞足蹈地弄了會兒,腦袋一晃,半眯著眼道:“你要問什麽?”

嘉靖帝知道當前最重要的是浙江反腐案,看有沒有人在這件事上做文章,便問道:“敢問上仙,在浙江反腐案上,嚴嵩父子究竟做了什麽?”

藍道行冷哼一聲,道:“你明知故問。此案要在毛善農身上終結,是你首肯的,如何又來問我?”

嘉靖帝汗顏不已,道:“身為一國之君,最怕國家不穩,政局動**,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此乃飲鴆止渴之舉也。”藍道行道,“你可知毛善農賄賂官員的數額有多少?兩千餘萬兩銀子,是明初至正統年一年的財政收入,是本朝三年的賦稅。富可敵國已不足以形容他們。然這些銀子從何而來?要從百姓身上搜刮,這才造成了浙江年年治水、年年水患的局麵。江南富庶之地,如今儼然地獄,民不聊生,誰之過也?”

嘉靖帝聽得驚心動魄。藍道行又道:“你切要明白,這隻是浙江一地,本朝兩京十三省,又有多少嚴黨爪牙,他們每年貪汙了多少,身為一國之君,你可知曉?除了百姓受苦之外,還有駐守邊關的將士,因了朝廷國庫空虛,常常領不到餉銀,食不果腹,卻還要強打起精神抵禦外敵之騷擾,可想過他們的難處?而你呢,你隻想到自己的難處,隻想到除奸之不易,可否想過底層軍民生不如死的樣子?”

嘉靖帝聽得臉色發白,半晌不知如何言語。李芳輕輕地走上去,喚了一聲,嘉靖帝方才醒過神來。這時候,藍道行又道:“嚴世蕃已在杭州結案,此刻他們應在慶祝勝利了,喝著酒吃著肉,觴觥往還,鹹盡於歡,豈不知他們飲的是民之血,食的是民之肉,耗的是國之本也。”

嘉靖帝的冷汗涔涔直下,歎息道:“看來上仙對朕失望至極。”

藍道行道:“你要記住,所謂修行,在於心,所謂得道,在於德,真正的修行得道,實指修心修德也,它表現在體恤民之疾苦,救萬民於水火,唯人間繁華,民享安樂,你方可得道,若隻顧一己之修行,非道也。”

這一番教化比之大臣苦諫,效果要強上百倍千倍,嘉靖帝是真正聽到心裏去了。他一直崇道修仙,卻忘了根本,底下子民水深火熱,即便修道之心再虔誠,也是枉然,自此終於下定決心,要徹底肅貪,將真正的巨貪繩之以法。

不多日,海瑞、嚴世蕃先後入京。嘉靖帝先是看了嚴世蕃呈上來的結案文書,這是意料中的事,嘉靖帝未作表態,遂傳海瑞入殿。

海瑞第一次麵聖,拜伏於地,口呼萬歲。嘉靖帝叫他起身,然後目不轉睛地看了他會兒,道:“你雖遠在淳安,朕卻常聽說你,可見你非同尋常,今日見了,果然與一般的為官者不一樣,從你的手和臉都能看得出來,你是吃過苦的,真正與百姓一起生活過的,了解民之疾苦,現在朕明白高拱為何會推薦你了。”

一旁的高拱聽了這番話,臉上揚揚得意;嚴嵩父子則麵無表情,如一潭死水,其實內心卻不怎麽平靜。所謂天威難測,再加上近日宮裏多了個道士,皇上會如何斷,殊難預料。

嘉靖帝似乎對海瑞很滿意,問道:“今日上朝,你可帶了什麽策論?”

“帶了。”海瑞果真從袖內取出一本冊子,道,“不過不是策論,乃臣在淳安期間所寫的《興革條例》,恭請聖覽。”

“興革條例。”嘉靖帝念了遍那四個字,然後又瞟了眼站在旁邊的幾位大臣,“今天站在這裏的,皆為朝之重臣,國之棟梁。朕不看了,你就說出來,一起聽聽你這生在民間的官,與朝中的官到底有何不同的見解。”

海瑞見嘉靖帝有意讓朝中重臣聽自己的政見,心生歡喜,看來皇上是知道時弊以及官員之短處的,當下暗暗地吸了口氣,提高音量道:“臣自小讀聖賢書,更知本朝自太祖始,便提倡節儉,然無論是臣在為官前還是為官後,看到的卻是奢靡鋪張,與太祖本意大相徑庭。淳安本就處於山區,加上境內河流眾多,每歲必遭洪災,然臣以為,天災並不可怕,最使人心寒的是官害。淳安窮則窮矣,每逢高官視察,或是有官員經過,迎來送往不絕,饋贈之風大行其道,少則數十兩,多則上百兩,本縣縣丞姚順謙便是這麽掉進去的。這些饋贈之銀兩,為官的自是不會掏自己的腰包,均來自裏甲,而裏甲則隻有向百姓搜刮,皇上試想,百姓累年遭災,連基本的課稅都交不出,本就苦不堪言,還要承擔官員的迎來送往之資,無異於把他們往死路上逼。更為嚴重的是,由於此等巴結之風盛行,官員總想著與上麵搞好關係,早一日離開那貧瘠之地,故多不思政務,碌碌無為,過得一日是一日。淳安之水患,實為官患;官患不除,水患難絕。臣在治水之時,寫下《興革條例》,杜絕浪費,禁止巴結,期望達到治標治本之效果。”

嘉靖帝聽到這些,含笑點頭,頗是滿意,問道:“那麽效果如何?”

海瑞道:“臣上任之前,淳安官場之弊,不勝枚舉,為官者不做官事,若奴才一般,隻以上級官員的言行為標準,無論對錯,一律迎合,於是指鹿為馬、指良為盜之冤假錯案不絕。在這次的反腐案中,相信皇上也看到了,為了某些人的個人私利,先是讓嚴州通判卓有才攬罪,後又讓杭州首富毛善農擔下所有罪名,為的是掩蓋事實,繼續為惡。上層尚且如此,下層官員的行為,便可想而知了。臣到淳安後,罷撤多位碌碌碌無為之吏,嚴令官吏不遠迎、不列席,不畏權、敢諫言,自《興革條例》頒行之後,全縣官吏再無違法行為。可惜臣人微言輕,管得了一縣,管不了一州一府,至於本次反腐案弄虛作假、脅迫他人攬罪之事,須請皇上聖裁,給天下百姓一個交代。”

嚴嵩一聽這話,混濁的眼裏驀地閃過一道寒光,平靜無波的臉上露出一抹恐慌。誰都知道此案是由高拱發起的,現在交給他處置,是不是意味著還要繼續追究下去?

嚴世蕃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忙奏道:“皇上,此案已經定案,乃是毛善農夥同一幹官員,作奸犯科,事實俱在,還需要再審嗎?”這番話的另一層意思是說,在此之前你不是答應過我父親,不再追查,隻到毛善農為止嗎?

嘉靖帝沒說話,隻盯著海瑞看,他此前雖沒見過海瑞,但從對他的了解來看,在這種時候,海瑞應該是不會默不作聲的。果然,嚴世蕃的話音剛落,海瑞的臉色就變了,黑色的臉湧上抹紅潮,亢聲道:“嚴侍郎覺得憑一個商人,他敢做出如此膽大妄為、目無法紀的事嗎?若無官府的縱容,他能夠逍遙法外至今嗎?”

嚴世蕃那隻獨目中寒光一閃,露出一抹殺氣,沉聲道:“縱容他的官員業已落網,你還想怎樣?非要弄得朝廷上下雞飛狗跳才肯收手嗎?”

海瑞一身豪膽,渾然不顧麵前與他說話的是什麽人,作色道:“這時候收手,我海瑞性命不保事小,貪汙未盡、百姓不安那就非同小可了!”

“海瑞。”嘉靖帝見他的矛頭直指嚴氏父子,隻差沒指名道姓說嚴世蕃貪汙,適時出聲阻止,“朕已經說了,交給高拱處理,是非黑白自有公論,休在此無端理論。”

“臣遵旨!”高拱站出去,高聲領旨,像是故意喊給嚴氏父子看的。

嚴嵩自始至終未說過一句話,臉上也毫無表情,仿佛神遊物外,對禦前的討論充耳未聞。及至離開時,嚴世蕃叫了他一聲,方才醒過神,慢騰騰地朝嘉靖帝作揖辭別。嘉靖帝看著嚴嵩在嚴世蕃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往外走,心裏五味雜陳。他自弘治十八年中進士至今,已五十七年矣,可謂是三朝老臣,大半輩子的時間都耗在了江山社稷上,雖有劣跡,但也可以說是兢兢業業、任勞任怨了,今已八十有二,垂暮之年,莫非真要在他人生的最後幾年,落個淒慘的下場嗎?

想到此處,嘉靖帝不由得迭連歎息。李芳似乎猜到了主子的心思,走上前去道:“主子是在為嚴閣老歎息嗎?”

“人心都是肉長的,雖說天下無不散的筵席,走到這一步也是他自找的,可朕還是不舍。你看到他剛才出去時,那失魂落魄的樣子了嗎?想來以他的智慧,應已料到自己將要麵對的結局了。”嘉靖帝皺著眉頭,眼神亦變得多愁善感起來,“你說嚴嵩不忠嗎?”

李芳肯定地道:“嚴嵩肯定是忠於朝廷的,隻是貪了一些。主子要是實在不忍心,莫殺他便是,好歹讓他善終。”嘉靖帝沉默著沒有說話,似乎沒有聽見李芳的話。

“要變天了。”嚴嵩抬起頭看向天空,天色有些陰,但隱隱似有陽光透出來,使得天地間非常明朗。

嘉靖四十一年秋,轟轟烈烈的浙江反腐案結束,卓有才、韋光正、韋德正、毛善農等人被斬首,房子金、鄢懋卿革職戍邊。嚴嵩、嚴世蕃被停職軟禁,直至嘉靖四十三年,嚴世蕃以貪汙、瀆職等罪名被斬首,即便嚴嵩到刑前大哭,承認是自己教子無方,願替其子受死,亦未能挽回嚴世蕃的性命。

嘉靖帝倒是真沒拿嚴嵩治罪,許其還鄉,安養天年。可嚴氏父子情深,他們是父子,更是官場上最佳的搭檔,這些年來可以說是相依為命,嚴世蕃一死,嚴嵩便也沒了活著的希望和意義,了無生趣,於嘉靖四十五年病逝。

在嘉靖四十一年,嚴氏停職審查期間,胡宗憲受到牽連,新任首輔徐階授意六科給事中的言官,聯名彈劾胡宗憲,說他是嚴氏一黨,在職期間貪汙數目巨大;嘉靖帝遂罷免其一切職務,押京審理。

胡宗憲到京後,嘉靖帝見了他一麵,知道他不是嚴黨,念其功在社稷,許回籍休養。

然而這場轟轟烈烈的反腐餘波依然未止,徐階剛任內閣首輔,未免日後被報複,不可能讓一切與嚴氏有關之人存活於世。嘉靖四十四年,“羅文龍案”[2]事發,抄羅文龍家產時,發現胡宗憲入京時曾賄賂嚴世蕃,信中附有一道假擬的聖旨。

胡宗憲被押入京時,嚴世蕃業已自身難保,當時去求嚴世蕃並假擬聖旨,顯然是不太可能的,奈何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同年十月,胡宗憲再次被逮捕入京。十一月,因釋罪無望,萬念俱灰,寫下“玉劍埋冤獄,忠魂繞白雲”的詩句後,自盡而亡。

徐渭離開總督府後,歸於故裏,一直鬱鬱寡歡。聽得胡宗憲的死訊後,悲慟不止。他生性本就有些偏激,難與尋常人為伍,胡宗憲可謂是唯一賞識並重用他的知己,知己一亡,人生再無寄托處,憤而寫下《自為墓誌銘》,欲自盡,從牆上拔鐵釘刺入耳,血流如迸,未死;以斧擊頭,頭骨碎裂,未死;以錘擊下體[3],兀然未死;後絕食,為友人所救。似乎上蒼有意要捉弄這位痛失知己的秀才,求死而不得,後癲狂殺妻入獄,終年潦倒,悲苦半世。

嘉靖四十五年,海瑞受吏部尚書陸光祖舉薦,擢升為戶部雲南司主事。然而反腐並非一朝一夕之事,貪官如蟻,除之不盡,巨貪嚴嵩父子剛除,徐階便露出了貪婪的麵目。海瑞麵對的是一場更加艱巨的反腐戰役,而對高拱、張居正來說,則又是一場政治表演的機會,一個能入主內閣的絕佳時機。

或許所有的反腐,都並不是純粹的,總是夾雜著各種各樣的利益。中國古代曆朝曆代皆是如此,你方唱罷我登台,周而複始,不知疲倦,而最苦的,莫過於夾在各種利益下受人魚肉的百姓。

[2]羅文龍是嚴世蕃幕賓,曾協助胡宗憲抗倭。

[3]《明史》載以椎擊腎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