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毅力,”胡誌遠說,“還有勇氣,這是我希望在大隊每位同誌身上看到的特質。”

羅衛認真地聽著,沒有附和,也不打斷。

黎政要來聽取案情匯報,胡誌遠早早集合了大隊民警,趁黎政到來前給大家訓話。羅衛正經地坐在他常坐的那把椅子上,環顧四周,卻發現除了老套的大隊長訓示外,專案組裏的一切都變了樣。

散亂的打印用紙、隨手可以拿到的袋裝檳榔、法律文書、刑法解釋,林立仁的口袋漫畫書也不見了。漫畫是林立仁的愛好,他不看電視,不聽音樂,也不看文學作品甚至笑話段子,但口袋裏隨手拿出的紙片都可能是從哪份報紙上剪下來的漫畫插圖。

現在,幹淨的專案會議桌上隻有電腦顯示器、鍵盤、兩疊堆積成山狀的案卷,人手一隻的水杯罕見地按座位整齊擺放著。胡誌遠沒有坐在警徽下麵,而是偏左手下坐,濃密眉毛下的那雙眼睛正好直視著羅衛。

“不過,還有一項特質十分重要。”胡誌遠突然加重語氣說,“立仁,你知道是什麽嗎?”

被突然點到名的林立仁愣了一下,漠然答道:“不知道。”

“紀律。”胡誌遠語含不滿拖長了音,“紀——律。”

羅衛明白胡誌遠刻意地將“紀律”二字拆開說,顯然是話中有話。林立仁卻比他更敏感,畢竟點到的是他的名字,顯示出明確的針對性。

“胡大,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但胡誌遠卻擺擺手,抬起下巴,眼睛依然看著羅衛,仿佛隻是在責備羅衛轄下不嚴。羅衛並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也不知道林立仁哪裏有違紀律。

“這事我會跟你單獨談,澄清幾個事實。”

“澄清?”羅衛莫名其妙。

林立仁霍地站起來,說:“不用澄清。我再說一遍,昨晚我始終堅持在清查一線,沒有玩失蹤,更沒有玩什麽假報警。”

“但指揮中心留下了你的呼叫號,核對了你的警號。這事組織上並沒有追究,我也隻是順便一提而已。”

“謝謝您順便一提,胡大。我喜歡光明正大地說事。”

“你是說我不夠光明正大?”

胡誌遠瞪著林立仁,林立仁麵不改色,於是他繼續看向羅衛。

“我在這裏強調紀律,並不是針對哪一個人。有史以來,紀律才是軍隊決勝的法寶。最近,我看了一本寫緬甸戰爭的書,羅衛,裏麵寫到日本軍隊如何抓紀律,其實在中國戰爭或太平洋戰爭中,日本人都是那麽做的,但這次看到,對我觸動很深。”

“哦?”羅衛順著胡誌遠的話附和道,“說說看,給大家一些教育。”

胡誌遠神色飛揚,對羅衛的話很滿意。

“1942年,日本隻派了10萬軍隊就征服了緬甸。緬甸麵積是日本的兩倍,當時是英國的殖民地,英軍在人數和武器上都勝過日軍。”胡誌遠豎起粗壯的食指,“但日軍有一點勝過英軍,並以此打敗了英軍和印度雇傭兵,這一點就是紀律。日軍進軍仰光時,軍隊每走四十五分鍾,睡十五分鍾,就睡在路上,士兵們背著背包,腳指向目的地,這樣他們醒來時才不會走進溝渠或走錯方向。方向非常重要,羅衛,對嗎?”

羅衛隱約知道胡誌遠接下來要說什麽。

“我知道,他們因此走到了仰光。”

“是的,他們每個人都走到了,因為他們聽從命令,服從指揮。但中途有一個插曲:日本軍官當場射殺了一個在喝水時間以外喝水的士兵。你們明白這麽做的目的嗎?這樣做並非因為他是虐待狂,而在於紀律,在於一開始就清除紀律的腫瘤。我說得夠清楚嗎?”

其他人都默不作聲。

羅衛看了一眼林立仁,不明白他昨晚到底做了什麽出格的事,讓胡誌遠如此借題發揮。

他正準備說話,蘇南插了進來,說:“胡大隊長,你說得很清楚了。我很佩服你看書認真,而且善於思考,不過,有一點不明白。”

“蘇副所長,什麽事?”胡誌遠似乎並沒有因為蘇南拍馬屁而高興。

“嗯,我在想,第二次世界大戰,日本不是戰敗了嗎?”

胡誌遠的臉沉了下來。“戰敗是大勢所趨,民心所向,並不能說明他們的紀律不行。”

會議室響起竊笑聲。

“明說吧,何必浪費時間呢!”林立仁黑著臉,“我沒有違反紀律,更沒有莫名其妙地報警。我始終堅守在自己的清查崗位。”

“但願如此。這事已經結束了,指揮中心和快警平台認為不需要追查責任,我當然會遵從上級的指示。但我要重申一下大隊的紀律,不容許再發生同類問題。”

羅衛點點頭,製止了林立仁的異議。“好的,按大隊長的指示辦。”

這時,胡誌遠霍地站了起來。羅衛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著裝整齊的黎政出現在大門口。

跟他一起進來的是梅平分局的兩名同誌,一個是主管刑偵的副局長段巍,一個是刑偵大隊長曾旭。三人麵色冷峻,徑直走到警徽下方。

胡誌遠站起身,對段、曾兩人點點頭,麵對黎政喚了一聲:“黎局長。”

黎政招呼兩人在左右坐下,又對全場招招手:“大家坐吧!”

一聽黎政說話的口氣,羅衛立刻就預感到他帶來的是讓人悲痛的消息。他的目光掃過胡誌遠、肖可語、林立仁、蘇南,他們和他一樣心有同感。

“梅平的同誌帶來一個血腥的消息。清晨的時候,在西苑公園發現了尤思博的屍體。經查證,昨晚以林立仁名義報警求援的就是他。”

胡誌遠的臉一下子變得陰沉。他嘴裏自言自語著什麽,羅衛聽不清楚。

“啊,”林立仁哽咽著,用手掩住嘴巴叫出了聲來,“怎麽,尤博士……怎麽會?”

剛才胡誌遠訓話時,肖可語一直都和丁楊坐在一起,探討有關網絡黑客入侵軟件的事。丁楊雖然知道他說的技術,肖可語未必能聽懂,仍反複殷勤地講解著。肖可語更是虛心地討教著。這時,她驚訝地看著丁楊,變了臉色。“昨天……昨天他發現了什麽嗎?”

丁楊閉起眼睛。過了好一會兒,才用顫抖的聲音說:“怎麽回事兒,我怎麽就一直沒有注意到他呢?”

會場上,數林立仁最為悲痛,淚水像泥石流似的瞬間淹過他的雙眼。“你們告訴他父母了嗎?哦,他剛開始談女朋友,正籌備著結婚生孩子呢!”

“政工部門已派人前往他家裏,偵查工作由梅平分局在做。”

“究竟是怎麽回事?”胡誌遠問梅平分局的曾旭。

曾旭說:“現場發現兩具屍體,一個是尤思博,一個也是年輕人,二十多歲,叫鍾健。尤思博被從背部捅了四刀,刀刀皆可致命,但最後刀子握在尤思博手裏,鍾健是被捅中胸口,傷及心髒而死。從現場情形來看,似乎是鍾健襲擊尤思博,然後尤思博搶過匕首,捅中鍾健,兩人同時死亡。但是,後來在現場找到一位目擊者。是一個在公園裏遛狗的老婦女。她說殺人現場還有一個年輕人。那人從後山逃走了。”

“是那人殺的人嗎?”胡誌遠說,“一定是他偽造的現場。”

曾旭繼續說道:“要等詳細的現場勘查情況出來,才能下結論。不過,從掌握的情況分析,像是尤思博先抓住了年輕死者,並製伏了他——因為他手上有被捆綁的痕跡。也許,這時凶手出現了,從背後襲擊了尤思博。不過,這一切都隻是估計,遛狗婦女並沒有目擊殺人,她是之後才看到那個人逃走的。”

“她怎麽當時沒有報警?”林立仁問。

曾旭皺了皺眉頭。“她自稱並不知道殺人的事。”

黎政說:“昨晚指揮中心接到了尤思博的報警,也派出了快警前往支援,但在西苑公園門口,遇到一個人,說是他報的警,事情已經處理好,結果快警就此返回了。梅平的同誌調取了尤思博的手機通話記錄,發現報警的人其實是他。先後兩次撥通了指揮中心的電話,但最後一次撥打指揮中心持續了三分鍾,指揮中心卻沒有接到這個電話的任何記錄,也沒有任何接警員和他說過話。”

“一定是他!又是這一套。”丁楊在一旁插嘴道。

蘇南補充說:“凶手攻擊了通信交換台。”

“你就是丁楊吧,您好!”黎政起身離開座位,走到丁楊麵前,跟他握手,“辛苦您了。”

接著,他虛心地問:“‘攻擊了通信交換台’是什麽意思?”

“他一定侵入了移動公司的計算機,使尤思博打出去的電話或者轉移,或者無人接聽等。也可能直接轉移到他的手機,然後他偽裝成接警員,騙尤思博說快警已經驅車前往現場增援,然後停止尤思博的手機服務。這樣,尤思博就無法與他人聯係、求援。”

黎政慢慢點著頭。“他竟然有這種能耐?我們正在查的這一係列案件就是他做的嗎?那些墜樓、那些銀行流水,還有虧損的投資?他究竟是個什麽人?”

“他是我所知道的最高級的黑客。”

“他媽的!”林立仁不滿地朝丁楊瞥了一眼,“都是你,是你勾結那個狗屁黑客,殺害了尤思博,你是他的同夥,是你!”

羅衛抓住林立仁的胳膊說:“不要亂說,他是我們的上級。”

“上級?”林立仁失控地反問,“他才是真正的罪犯。尤思博說發現了他的犯罪證據。”

“證據?”曾旭問,“他發現了什麽?”

“他就是跟那個‘不如不見’一起創建‘後羿追日幫’的黑客‘如來不來’,就是‘金槍魚’,他是同夥。”

羅衛的目光緩慢地從丁楊身上掃過,轉到肖可語。“關於那個網絡幫派,你們後來還發現了什麽?”

“昨晚之後一直在追查其他情況,沒有查幫派資料。”肖可語說。

正說著,林立仁衝出了辦公室。蘇南隨即跟了過去。

沒人關注他們的動靜。

黎政皺著眉頭,問:“幫派?什麽幫派?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

“黎局長,那是一個網絡幫派。據丁楊調查的資料表明,那是六七年前,他還在學校讀書時,一些網絡愛好者結成的同盟。”羅衛答道。

羅衛的話說得很委婉。但黎政並不滿意,看著丁楊問:“是這樣嗎?你跟那個嫌疑人都是發起人之一?”

丁楊動了動身子。羅衛看看他,正要說話,林立仁和蘇南一陣風似的衝了進來。

“遺書,尤博士果然留下了遺書。”林立仁揚著一張紙,大聲喊道。

他跑到黎政身旁,將紙條恭恭敬敬地呈在局長麵前。

黎政看完,沉默良久,將紙條遞給胡誌遠。胡誌遠看了一會兒,遞給了羅衛。

羅衛看完,緩了緩,說:“丁楊同誌是我請來谘詢有關網絡技術的客人。他事先根本不知道我們在辦什麽案子,也一直待在機房裏沒有出去,我相信他不會有什麽嫌疑。”

胡誌遠不滿地看了他一眼。

“這樣吧!”黎政說,“先送丁楊同誌回支隊,餘下的事,我們再商量。”

丁楊驚疑地看著一切,漲紅了臉,霍地站起來說:“我不能回去。”

“什麽?”黎政臉色平靜地問。

“我不明白你們為什麽懷疑我,但我知道你們需要我。”丁楊說,“如果說我有什麽嫌疑,我願意留下來自證清白。我這就自己向支隊申請。”

黎政朝他揮了揮手,不再理他,轉向胡誌遠:“我批準成立吳美鳳謀殺案專案組,我親任組長,你任副組長,從經偵隊、特警隊抽調經濟犯罪專家和戰術專家配合,仍由羅衛帶領的小組牽頭偵查。”

接著,黎政轉向蘇南:“你負責跟電信公司聯係,以局裏的名義,請他們增派一名安全顧問過來,接手尤思博的工作,負責這個案子的電信網絡部分,你好好配合學習。”

“沒問題,局長。放心好了。”

“這樣吧,”黎政轉頭對丁楊說,“我正好要去市局開會,我親自送你回去。”

“黎局,聽我說。”丁楊抗議道,“不要這麽不明不白地送我回去。”

黎政看著他的眼睛。

“你們需要我……”

“黎局,與其請求電信公司派人援助,不如留下丁楊。”羅衛在一旁強調說,“我們更需要他的協助。”

可黎政卻把眼睛瞥向坐在左手邊的胡誌遠。胡誌遠以前沒跟丁楊打過交道,跟他不熟悉。他起身走過去,一手挎進丁楊的腋下,半攙半拖地將丁楊拉了起來。

“不,”丁楊反抗道,“你們不知道那個人有多麽危險!”

這個舉動隻是換來黎政的又一個眼神。胡誌遠用力將他推向門口。丁楊請求肖可語。肖可語或許感覺人微言輕、無可奈何,眼神茫然地盯著地板。

“我們過來的目的是想調閱原來的偵查案卷,”丁楊聽段巍對羅衛和肖可語說。

“此案的難點是網絡和通信偵察部分。聽說你們前期在這方麵做了大量工作,我想從中得到些啟發。初步調查發現,兩位死者之所以趕到現場去,都是上網時得到相應信息。在現場,他們的手機信息又出現異常。顯然,這兩者都是受人操控引過去的。我想盡快把這點查清楚。另外,我還有一個積極方案,調查殺人動機,跟你們原來的調查有直接聯係……”

“等等!”即將被拖出門的丁楊大喊了一聲。

段巍住了口。

黎政腳步未停,對胡誌遠打了個手勢,讓他接著走。可是丁楊飛快地說:“段副局長,我願意跟你們去調查,這一切我都知道,包括他們的動機。”

“怎麽說?”段巍問。

“隻有我能抓住這個人。”丁楊加重語氣說,“他作的案顯然不止這幾起,還有其他地方一定也發生過凶殺案,隻是沒有串並。”

一時間沒有人開口說話。

黎政看著丁楊說:“你是羅衛私人請來的,這本來就不合規矩。如果你在尤思博案件裏的嫌疑不能查清,我們無法對網安支隊交代。我想,還是先請你回去。”

“你這樣送我回去,支隊勢必換人。”丁楊不滿地說,“但我不甘心。”

黎政依然搖搖頭。“聽著,我沒有針對你的意思。雖然我是分局領導,但我不能枉法,不能得罪你們支隊,讓自己的工作陷入困境。”

他朝胡誌遠揮揮手。胡誌遠把丁楊帶出了專案會議室。

丁楊感到胡誌遠把他抓得很緊,也許感受到了他的失望。肖可語歎了口氣,搖著頭,在丁楊被帶出門的時候,悲哀地朝他笑笑,向他告別。

段巍接著與羅衛討論案情,隨著丁楊下了樓,他的聲音很快便聽不見了。

不知什麽時候開始,天下起了雨。胡誌遠一手攙著丁楊,一手打著傘。傘全打在丁楊的頭上,似乎自己淋點兒雨沒關係。他說:“對不起,我也是迫不得已。”

不知他是指強製將丁楊帶出專案組,還是指打雨傘的事情。

來到警車旁邊,胡誌遠伸手開門。

丁楊看著漫天的雨霧,身子靠在濕漉漉的車門上,傾聽著雨點滴滴答答地打在車頂,聲音沉悶、空洞。

他感到自己失敗極了。

事實上,他已經與真相近在咫尺……

他想到,一旦黎政將他莫須有的嫌疑通報給支隊領導,領導即使不停止他的工作,也會限製他的活動,即便最後查清他與尤思博的死毫無關係,他與正在偵查的案子也已擦肩而過,他所有的計劃準備,全都化為烏有……

車門打開了。

黎政走過來,製止了胡誌遠請丁楊上車的手勢。

黎政沒有打傘,雨水滾下他的臉頰,在他的鬢角上閃閃發亮,弄濕了他的襯衫。琺琅架眼鏡像浸在水裏似的,好像被加厚加寬,隻能看到對麵灰蒙蒙的人影。

“請教你一個問題,專家。”

專家?

丁楊問:“什麽事?”

“那個……你說你知道凶手的動機,而且不僅在漢洲作案?”

“是的。凶手的動機就是滿足他無盡的財富欲望,不惜草菅人命。”

“一個集團嗎?我是說,在全國各地?”

“我想可以這麽說。他已經超越一般的黑客,自創了一個網絡世界。他籠絡了一批人在這個網絡裏,利用某種平台掠取財富,如果有人違抗,便殺人滅口。”

黎政回頭望了望辦公大樓,又問:“他們說你跟那個家夥曾經一起組織過網絡幫派是真的,對嗎?”

丁楊說:“六七年前,那時我還在讀書,狂熱地泡在網絡裏,然後跟一群人聚在一起探討網絡技術,其中就有他。嚴格意義上說,我們隻是聚集在一個虛擬的聊天室,稱不上幫派。一年後,我離開學校,也就不再登錄那個聊天室,再沒與他有過交集。”

“嗯。”

“昨天,我在分析案情時發現熟悉的手法,才聯想到他,並由此找到了當年聊天室的領頭人。為了不暴露自己的痕跡,我特意在搜索時隱藏了自己跟他們的聯係。”

黎政想起尤思博在遺言裏說,丁楊在進行網絡搜索時有意隱去自己網名。

丁楊的話也許算是對此的解釋吧!

“你說隻有你能抓住那個人?”

丁楊看了看對麵的胡誌遠,兩眼浮起水一樣的迷霧,他扶著車頂的右手指開始神經質地敲打起來。他再次開口時聲音裏的那份自信使黎政吃了一驚。

“對,我是唯一能阻止凶手的人,黎局。”

他瞥了黎政一眼,接著說:“我是經過認真調查,並慎重考慮才這麽說的,我一生所受的訓練都是為這個時刻準備的。你可以上樓去看看我搜索的那些資料,也許你看不出它與案件的具體關聯性,但至少可以看出案件的特殊性。這個人太與眾不同,是一個新型的罪犯,這個案件表現為一種新型犯罪。”

“你不是說他隻是為了滿足財富欲望嗎?”

“對。他殺人,就是基於聚斂財富的掠奪欲。隻不過,他的欲望已經表現出不同程度的變種而已。黎局,您也知道,不管怎樣,不論哪種動機,幾乎一半的犯罪都是基於欲望,這位變態黑客就是世風日下的浮躁社會裏的欲望殺手。”

“你如此堅信?”

“我以前了解他,現在又研究了他一天一夜。羅衛他們找不到偵查方向,是因為他們犯了一個習慣性的錯誤,以為凶手隻是個憑借力氣殺人的魔鬼。這個黑客可不是受過精神創傷的殺人機器,不是被社會淘汰的殘渣。他也許入了魔道,但他比殺人機器更為高明的是,他在利用他的頭腦。”

說著,丁楊突然沉默下來,顯然是陷入了某種沉思之中。

“這一次,”他仿佛在自言自語,“我要做出一番公安局裏誰也沒做過的事,也沒有哪個警察曾經這樣做過,我想親自捕獲這個凶手。”

黎政正麵迎接丁楊的目光。丁楊說話時所傾注的情緒令他大為震驚。

“除非……你把我送回去關禁閉。”丁楊說,“我相信,關完我的禁閉,你們對案件依然無從措手。”

這話說得有點兒自大,但黎政沒有駁斥。

“不過,我也隻是剛摸到一點兒門道。”丁楊接著說,“我剛才談的隻是黑客個人,但各種證據表明這是一個團夥作案,也就是為什麽尤思博懷疑我有參與。我要為自己辯白,隻是我也懷疑,內部恐怕確實存在奸細。”

“你發現什麽了?”黎政急切地問。

“你會發現的。我正在仔細研究每次發生墜樓事件時的通信阻斷和信息傳遞的情況,我堅信我能找到他的活動規律。”

黎政使勁兒去琢磨丁楊的話,其中的暗示太複雜了,他一時半晌還回不過味兒來。但他開始真正欣賞這個人,這份欣賞需要智慧和勇氣。

“尤思博一定是被人引誘到西苑公園去的,或許中途還有人傳遞消息,報告他的行蹤,那個跟他一起遇害的年輕人就很可疑。”丁楊補充說。

“我明白了。”黎政挺了挺身子,抖落一身的雨水,然後對胡誌遠說:“把丁專家請回專案組吧,網安支隊我去說明。”

胡誌遠看看黎政,又看看丁楊,重重地點了點頭。於是,他走過來,拍了拍丁楊的肩。

丁楊打傘往回走,卻見胡誌遠走到黎政身邊,小聲對他說了些什麽。黎政的最後一句回答是:“萬一出什麽差錯,全部責任由我承擔。”

這位身材高大的大隊長轉頭看向丁楊的眼光變得敬重,嘴裏吐出幾個表示同意的詞。

黎政登上前往市局的警車。胡誌遠跟丁楊站在一起目送他離去。

“我們對你心存懷疑,你怎麽還要留在這裏,就不怕犯下更大的錯嗎?”胡誌遠問。

“我不在乎你們的懷疑,我也不怕犯錯。不是因為這個。我隻是想早日抓住這個罪犯,不讓他掠奪平民手裏僅有的一點兒錢,不想再有人死在他手裏。”

胡誌遠聽懂了他的意思,朝駛去的警車掃了一眼。“黎局長決定把你留下來,是因為這個案子超出了我們的能力,需要精通這方麵知識的專家協助。”

“我知道該怎麽做。”

胡誌遠歎了口氣。

“接下來,將由我接手這個案子。我想問一句,你說罪犯的目的是掠奪財富,那我們現在已經驚動了他,會不會嚇得他中止犯罪,收手藏匿起來呢?”

“不會。”

“他應該已經賺了很多錢吧?”

“我知道,像他這種人,掙錢沒有夠的時候。”

胡誌遠疑惑地看著他:“你怎麽知道這麽多?很熟悉……他嗎?”

丁楊停下腳步,盯著雨霧彌漫的天空。“他叫達一路,父親是一個孤兒,母親原本喜歡父親的帥氣,不料,剛結婚生子就發現了他父親的外遇。可以說,他是在父母吵架的口水裏長大的。父親原來做生意,卻在他上初中時破了產,全家人吃了上頓沒下頓。”

“就這樣,他覺得錢很重要嗎?”

“不僅如此。”丁楊說,“後來,他父親又做起了期貨、股票,而且似乎翻了身,大把大把地往家裏拿錢。他再次泡進了蜜罐裏。”

胡誌遠靠近丁楊,等著他說下去。

“但好景不長。沒一年,他父親再次破產。這一次,母親走了,從此再沒回家,父子倆被債主趕出了家門,到處流浪。他覺得自己淪落到這一步,都是因為錢。是金錢在支配他的人生,是缺錢使他失去了母親。”

“你是怎麽知道的,他以前跟你談起過嗎?”

“如果這是你的人生記憶,你也會在聊天中,忍不住時不時地提起。”

胡誌遠點點頭,認可他的說法。

丁楊思索片刻,在水漬裏走出幾步,接著說:“我們都是在大環境裏長大成人的,虛榮的繁華情形下,財富的攀比感染了每一個人。忽而富得摘星攬月似乎都不在話下,忽而因物質上的困頓被剝奪一切,這樣的切膚之痛,足以完完全全地改造一個人。”

“聽你的口氣,你似乎也有同樣的經曆?”

丁楊搖搖頭。他跟胡誌遠接觸不多,但明白他容許變通,卻不喜躲藏、不喜拐彎兒,凡事光明磊落,直來直去,才容易取得信任。

“我的家庭沒什麽起落,一直在貧困線上掙紮,我結識的大部分人對於擁有大量財富意味著什麽,也沒有什麽確切的概念。他們知道財富榜、貧富差距這碼事,但他們唯一能聯想到的是豪車豪宅、鮮衣美食。所以,我的家庭、我認識的人就像那些受騙參與投資虧損的婦女一樣,渴望發財,渴望暴富,一旦受到什麽**,就會以一種狂熱的**投入進去,根本不懂得顧忌什麽風險、危機。這些人大都鼠目寸光,除了每天口袋裏的進款再也沒有什麽深謀遠慮。你問我是否有達一路的經曆,沒有。我是同情受騙上當者。”

“你參與破案,就是為他們主持正義。”

“見笑了。您難道不是這樣教導每一個新入警的屬下嗎?”

“教導是一回事,踐行又是另一回事,像你這樣有著強烈責任感的人一定有著更深層次的原因。”

“是不是責任感我並不在乎,這是性格使然。我想,達一路走上犯罪道路也是如此。”

“這怎麽說?”

“某個人做出某一件事也許不能得出什麽結論,但縱觀他前幾代人的經曆,就可以看出遺傳基因中的個性偏執是否從中作祟。這一點我從自己父親的經曆裏有所思考,也從達一路的家庭波折裏得到些許論證。我想,這跟達爾文進化論中關於遺傳基因的論述是一致的。”

“某個人做生意失敗,接著東山再起,然後又一敗塗地,這難道是遺傳基因給予他的選擇?跟社會趨勢、後天教育的關係呢?”

丁楊仰了仰頭,看向別處,好像在回答他的問題。

胡誌遠接著說:“就達一路來看,他父親六七年前就已經破產,他那時就已經熟悉網絡,很適合做目前這樣的詐騙勾當,而且那時的管控更加鬆懈,但他為什麽現在才開始做這樣的事情呢?”

“我不知道。”

丁楊的聲音如鍾擺般搖晃不定,卻暗含嘲諷。

胡誌遠有些不滿地說:“我想,你一定知道。”

“不論是罪犯,還是科學家,都有一個漫長的成長期、準備期。”

不知是誰在家屬區樓上拉小提琴,有音沒調,緊弦慢彈,就那麽輕輕鬆鬆毫不費力地把一個個音符奏成調子,仿佛沒有調準音弦,又像是一個上了年紀、患有關節炎的老人閉著眼在瞎拉,根本沒有在乎是對是錯,就那麽由著性子在一個個音符之間跳來跳去,卻也給這臨秋的雨天奏出一種傷感的氣氛。

胡誌遠碰了碰丁楊的手臂,往前麵走去。

“我聽羅衛說,這個達一路愛好音樂,你對他的天賦似乎十分肯定,但音樂是浪漫的,是情操和素質的體現,他為什麽如此現實而齷齪呢?”

“這種說法未必是普世的。”丁楊說,“音樂是天賦的反映。有些人把它當作浪漫情懷,但對有些人來說是一門數字藝術。我倒覺得是懶惰的本性讓人現實而齷齪。”

“這是什麽意思?”

“懶惰往往是罪惡的溫床。”

“這個觀點倒是饒有趣味。”

胡誌遠頓了一下,接著反駁道:“不是所有的懶惰都製造罪惡。”

“這不是什麽觀點,是活生生的現實。就像一半的案件都涉及對財富的非法掠奪一樣,絕大部分的侵財犯罪都源自罪犯的懶惰心理。”

胡誌遠終於首肯地點點頭。

“你的一席話令我受益匪淺。我真想了解一下你的成長經曆,它一定給你極大的影響。”

“我們不是一直都在談家庭與成長的話題嗎?”丁楊看胡誌遠的臉色舒展開來,感覺已經贏得了他的信任,一邊拔腿往樓上走,一邊笑著說,“以後不會再給您這個機會了。”

“我不會放過你的。”

丁楊聽到大隊長爽朗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