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形人

我在一條蛇的肚子裏。

誰也看不見。

1

現在的我一個人居住,在原來大學的旁邊,同學們大都已經找到並適應了新的生活。

我靠寫作和畫插畫為生,我的房間很小,隱藏在這個城市的某個居民區裏,三樓。窗戶和其他家沒什麽區別,隻是沒有裝防盜網,我不喜歡那東西,覺得像是一個個籠子。

我的書桌挨著窗台,好空氣的淩晨,我不想寫字了,就會坐在那上麵,可以看到以前大學的校門口和旁邊那條白天無比繁華的學生街,那裏安靜得很,仿佛世界原本就是這樣的。

這個時候,如果有人從那蒼白的路燈下走過,抬起頭來,可能也會看到這個在恍惚間存在的窗口,如同一隻惺忪的眼,而我坐在中間,像是瞳孔那樣。

每個天氣晴好的午後,我會靠在書架上,頭微微地歪著,很舒服。

我可能會想到一些事情,想到一些人。我不知道,自己會享受多久這樣的安寧。我想,每一本書都能體察到我現在的心情,是沉默的,安靜的。窗外的陽光很好,風也很大,樹在搖晃,大大小小的鳥在叫著、跳著。

黃昏的時候,我會走很久的路,很慢,聽著歌,似乎,我是一個隱形的人。在這個世界上,有多少個隱形人呢,做隱形人該是幸福的吧。特別是可以聽著歌走很久的路的隱形人。

我總是會在學生街對麵的路口停下來,那邊人頭攢動,如潮。

我會站上很久。

我要去哪裏,我能去哪裏。

我為什麽要站在這裏?

2

我一直是他們的觀眾,站在台下的某一處,沒人會在意到我,像個隱形人。

那個時候,我大三。

他們中的兩個比我還小,是這個大學附中的學生。

他們的樂隊叫“隱形人”。

是在一次偶然的機會我才知道了這個地下的演出場所。那是一次塗鴉比賽,朋友拉我一起來參加,獎品是一打啤酒,其實主要就是大家一起玩兒,順便給這個空間裝飾裝飾。

塗鴉完了有一些樂隊即興演出。樂隊成員大都是這條街附近大小學校的學生。

那時候我才知道,這條街裏隱藏著這麽多活色生香的人。

這條街是這座城市最有名的一條街,就叫學生街,黃金時間段這裏幾乎就是處於飽滿狀態,有個比喻是,隻要你往上一跳,你就會被擠在半空中了。

這條街主要賣一些廉價的又討學生喜歡的東西,吃的,穿的,還有很多小飾品,理發店和文身貼紙、美容指甲的小攤以及花店等,很符合現在學生們的消費能力和品位,是這個城市學生文化的標誌性地域,有時候也能引導起這個城市的某種潮流。

比如,有一段時間突然流行起兩條白色杠、色彩單純鮮豔的光滑麵料的運動褲,讓我不禁聯想起小學時代最風靡的紅綠藍運動套裝以及後來的踩腳健美褲。流行總是不斷反複著的。

非非有一次站在街口處和我說,你看,這就是學生街的街褲。

她也穿著一條,是最常見的粉紅色。

白色帆布鞋,金色大挎包,紫色低胸小背心,蓬鬆的頭發,叮叮當當響的飾品,妝化得就像是一個芭比娃娃。

要不是那天我看到她站在台上,即使像現在這樣並排在街上走著,我也絕不敢相信她就是我的學生。

那個不愛說話不愛笑未滿16歲的高二女生。

3

濃密的假發,黑色緊身的超短連衣裙,粉紅色褲襪和金色高跟鞋。她站在麥克風前,低著頭,臉隱藏在陰影裏。

她是樂隊的貝司手兼二主唱,濃豔的嘴唇裏發出清澈的聲音,整個樂隊的基底也因此是透著天真單純的清澈。

鼓手阿德,是樂隊裏年紀最大的,大胖子,長頭發。已經大學畢業了好幾年,他是樂隊組建者,也是整個樂隊的支撐。

吉他手亮子,大一的時候輟學回來,這個地下演出場所就是他家自己的老倉庫。

主唱迷佳。一個清秀的男孩子,很瘦很瘦,高三的學生。

演出結束後他們找到我,說喜歡我塗鴉的風格和感覺,說想自己去錄一張唱片,到時候請我來設計封麵和CD內頁。

一起在學生街口的大排檔上吃燒烤喝啤酒。阿德搭著我的肩膀滿口煙草味地介紹他們給我認識,他臉上的青春痘就像晴朗的夜空綴滿了星星。

非非。

她舉了舉手中的酒瓶子,老師好。

他們幾個對她的稱呼都很驚訝。我也才敢確認她真的是我的家教學生。

後來,阿德給我指了很多擺攤人。那些是玩街舞的。那些人每天晚上在黑暗的地方亮一盞小燈賣幾件真假參半的外貿衣外貿鞋。那邊的幾輛車是那幾個人的,身邊的女孩是附近的大學生,外語係或者舞蹈係的。那些最花哨的是理發店的夥計……

亮子滴酒不沾,偶爾和我們說說話。

迷佳不愛說話,不吃東西隻喝酒。

說到很冷的笑話的時候,非非會大聲地笑,看到我在看她的時候就和我碰杯,她戴著紫色的隱形眼鏡,看不到真實。

她抽煙的姿勢很熟練。她用的是我送給她的打火機。

午夜的時候大家才散夥,迷佳騎電動車送非非回家,她坐在車後座上,用手指轉著假發和我告別。

馬路上的路燈顯得有些困倦了,一批批的人慢慢地隱入到黑暗之中去。

學校已經關門了,亮子邀請我可以和他一起睡一個晚上。我以要回去洗澡換衣服為由謝絕了他的好意。

想要爬上圍牆的時候,我看見了四隻小貓,它們沿著牆頭慢慢往前走,一樣的步伐,保持一樣的距離。前麵三隻都無聲無息地跳入圍牆那頭的黑暗之中去了,隻有最後那隻停了下來,蹲著看了我好久才站起來,輕輕地叫了一聲,走了幾步之後也跳到那黑暗之中去了。

我爬上圍牆,回頭看到對麵居民區還有一個窗戶亮著燈,似乎有一個人坐在窗戶的中間。

我也跳進那黑暗之中去。

它們早已經消失了。

4

非非是我第一份家教教的學生。

基礎繪畫。中介跟我說那個學生比較難教,不愛說話,有點孤僻。已經換了幾個老師了,很喜歡畫畫,卻不喜歡按那些老師的指導去畫畫。

中介給我介紹過她的家長,媽媽以前是個空姐,現在自己開了一個女子美容美體會所。繼父是本土一個DM時尚雜誌的老總。

第一次見到她是在她家裏,還穿著黑色的校服。一個人坐在陽台上用油畫棒在一張黑色卡紙上畫畫。她畫的是大象,她畫的全是大象。

她低著頭,耳朵裏塞著耳機,甚至不抬頭看我一眼。

她的媽媽給我拿來一聽可樂就到客廳去了。

我也不說話,就站在她的身後看著,她畫畫的時候很用力,小小的肩膀會微微地顫抖。油畫棒顏色很難融合在一起,她就用指甲把那些髒掉的顏色刮掉,重新畫,再刮,再畫,很快,她原本粉紅透明的指甲縫裏都塞滿了顏料。

我拍拍她的肩膀,她摘掉右邊的耳機,依然沒有抬頭。她把音樂開得很大,我能聽到HIM的歌。

有打火機嗎?我說。

我這裏不準抽煙。她依然不抬頭看我。

我不是想抽煙,我給你變個小魔術。

她終於抬起頭來看我,她的眼睛很大,眼睫毛也很長,一副稚氣未脫的容貌。你靠這個騙小朋友?

試試,怎麽樣。

她把曲起的雙腿放平,從陽台上輕輕地跳下來,然後從抽屜裏掏出一盒火柴給我。

紅色的火柴頭,很長的柄。

火柴行不行?

都可以。我說,並讓她拿著那張卡紙,然後劃著火柴,我看到她的黑瞳孔裏閃出藍色的火焰。

我把燃著的火柴靠近那張卡紙的底部,慢慢移動地烤著。漸漸地,卡紙上原本粗糙生硬的顏料筆觸變得柔和了很多,我讓她繼續在上麵畫畫,顏料比之前能更容易地融合在一起。

我捕捉到她臉上輕微變化的表情,很天真很好奇,但是也很細微。

那個下午,她就一直畫著那張畫,讓我不時幫她烤一烤。

她畫的是一條幽深的小巷,紫色的路,高大的牆壁,小小的窗口,還有一個沒有五官的女孩站在巷口,穿白色的連衣裙,赤腳。

我們很少說話,即使在後來的幾次家教課上。我隻是從她的畫麵上捕捉她心理上的一些變化。

我沒讓她畫那些靜物石膏,沒讓她練習用鉛筆打出一排排整齊的線條。全中國有幾十萬的人每天都在用鉛筆在紙上打著線條,想想那些聲音如果集合在一起……

在第二次上課的時候,我送了一個小小的打火機給她,銅製的,在一次旅行的途中買的,上麵的花紋已經被我用磨砂紙磨掉了。我自己不抽煙,隻是因為沒有那種習慣。

不管她想用什麽東西畫畫,不管她畫出什麽樣的大象,我都不會提出任何意見。她依然塞著耳機,但是她開始會輕輕地哼著歌,好像我並不在她的身邊一樣。

她媽媽和我說,我是能和她相處最久的一個老師。

我問非非,為什麽隻畫大象。

她說她喜歡大象。

我問為什麽。

她說不知道,就是喜歡。她又說可能是因為小王子的緣故,她覺得自己就是那條蛇,想要找到一隻可以被她吞掉的大象,然後就一直在一起,都不再動彈了。

她第一次畫出了一張不是大象的畫,臨摹的是《小王子》裏的那張畫,一頂“帽子”,我想。

她說:這是我第一次知道隱形的意義,你看,你看不到大象,但我知道,它就在那裏。我一直想要把那肚子裏的大象畫出來,可是我知道,我怎麽畫也不會是那隻大象,因為它是隱形的。我就這樣子畫一輩子的大象,畫得越多,就越接近那隻大象,不是嗎?

5

我們的課程一直都很輕鬆,有同學形容說是“放養”。每周一上午,專業老師會進來和同學喝茶抽煙,聊聊天,布置作業讓學生去畫,說有什麽事直接打他電話,然後就要等到作業評分或者應付學校領導檢查的時候才會再次出現。這種方式也是兩大歡喜,學生們反正都不用擔心專業掛科,樂得自在。老師也可以有足夠的時間搞他的創作或者是賺錢的活。

白天的時候,我經常會去學校對麵小山坡那裏的一個廢棄的老教堂裏看書,畫點風景油畫和速寫,經過學生街的時候會去亮子的小店坐坐,專門賣盜版CD或者一些走私碟。

亮子很健談,不見外,天南地北都能亂扯一通,人又很幽默,很討小女生的喜歡,不時都有女生進來和他打打招呼,開一些小玩笑。

從他那裏我知道了關於迷佳的一些事。

迷佳和我是鄰居,小我6歲,是跟在我屁股後長大的,第一次翹課,抽第一口煙,交第一個女朋友都是在我的指導下完成的。還有,迷佳是學生街玩“97拳皇”玩得最好的兩個中的一個,熟練掌握所有的簡招,一隻手能放倒半條街。我就是他的唯一對手,哈哈。亮子衝著一個露出股溝蹲在地上挑碟片的女孩擠眉弄眼。

迷佳和他媽媽是死對頭,他媽媽是音樂學院古典民間音樂的博士生導師,他偏要在家裏整天用家裏唯一值錢的那套音響聽搖滾,隻聽外文歌也隻唱外文歌。母子倆天天吵架。

其實,那是他們之間表達愛意的一種方式。亮子說。他們隻能通過極端的矛盾和爭吵來證明彼此的存在。他們在這個城市裏相依為命,他媽媽把所有一切像壓賭注一樣壓在了他身上,而他內心裏除了他媽媽,一切都不重要。

那麽非非呢?我問。

非非,你不會以為這兩個小家夥在談戀愛吧?亮子笑著說。那個小女孩沒人知道她在想什麽,還不懂男女之事吧。你知道迷佳有多討女孩子喜歡嗎?他的姐姐足足有幾十個,他在去年還搶走了我的女朋友,哈哈,你不信吧。這家夥,後來跟我說,是為了報複在三年前,我摔壞了他很喜歡的一張唱片。

或者,迷佳和非非在一起,所有人會覺得那是最合理、最正常的吧。迷佳甚至說,以後就找非非結婚,這樣,他媽媽會放心點。而他和非非結婚後,依然可以兩個人各自玩自己的去。

他們兩個人談戀愛也是老師跟家長都能接受的。現在的中學生要是沒有那麽一點感情事,反而會被認為是性格有問題,甚至有斷臂傾向什麽的,比如天天和我在一起。所以他們就幹脆走得近點兒,反正也在同一個樂隊,做事情什麽的也比較方便。話說回來,要是兩個人真發生點什麽了,也很正常,是不是?

6

我從來沒見過非非的繼父,而她媽媽也隻見過那一麵,後來都是通過電話聯係。他們似乎並不在乎我能不能教非非什麽,隻是覺得我挺可靠,而非非也不討厭我。說白一點,我更像個周末下午的保姆,以老師的身份替他們陪她。

第二次過去,從小區的小花園裏就能看到她坐在窗戶上。門鈴按了很久,我甚至都放棄了,坐在樓梯上發呆,她才慢吞吞地過來開門,不再穿著黑色的校服,而是一件很大的白色T恤包裹著她小小的身軀,戴著大大的耳機,赤著腳。

再後來我甚至會帶一些電影碟片過去和她一起看,她有很多布偶,有時候也會很大方地分我一隻。漸漸地,她不再那樣麵無表情,她很喜歡看恐怖類、冒險類的電影,整個人躲在沙發裏,擁著布偶們,隻露出一張小臉。看完之後她就會打開冰箱然後坐在地板上吃掉一大盒的冰激淩,吃得像一隻小老鼠。

那些時候,我都感覺到自己像是隱形人一樣存在於她的世界裏。那種感覺很奇怪,既有覺得自己被冷落的不甘,又有那種可以光明正大偷窺她的日常生活的欲罷不能。

我心裏感覺到輕微的悲哀,即使我可以如此親近地坐在沙發的這邊,可以毫不掩飾地直接轉過頭去長時間看她,她的表情隨著熒光變幻,那麽天真又那麽複雜。

我卻永遠猜不透是不是我自己想得太多。我卻永遠無法得知她的內心。

我很奇怪,在她家裏基本看不到照片,客廳裏沒有她父母的結婚照,她自己的房間裏也沒有一張她自己的照片,也沒有任何的海報。除了大大小小的布偶,她的房間實在是簡潔幹淨得很。她的畫具和畫好的畫也都收藏在一個大塑料箱子裏。

似乎,她是把自己和心裏的一切也都隱藏起來了。

認識他們樂隊之後,我就開始征得她媽媽的同意,帶她去小教堂那裏跟我一起畫畫。從她家出來,要坐很久的公共汽車,是新換的車,異常幹淨,窗戶明亮,空調也夠冷。我們一起坐在最後排的座位上,路很陡,坡路也多,司機不時會緊急刹車,她便歪倒在我的肩膀上,或者緊緊抓著我的手臂,像個真真正正的小女孩,軟弱,需要依靠。

她很喜歡這裏。

她難得會主動告訴我自己的想法。從走過那條狹窄卻落滿陽光的小巷,一推開那個生鏽的大鐵門開始,她就愛上了這裏,或者,那個時間,陽光剛剛好,落葉也剛剛好。她聽著的歌也剛剛好。

教堂是哥特式建築,尖頂,有閣樓,窗戶壞了,斜斜地掛在屋頂上。大紅的木門被鎖上了,玻璃上的色彩已經剝落,她踮起腳尖剛好可以看到裏麵,所有的桌椅都已經不見了,空空曠曠的大廳裏鋪著的是木地板,陽光透過天窗,剛好落在對麵牆壁上的那張破舊的聖母像上。

院子裏有一棵香樟樹,樹上纏繞很多青藤和苔蘚植物,不時會有樹葉飄落下來,踩上去會發出生脆的聲響。也有一些果子掉下來,發出“啪嗒”的聲音。我們就在斑駁的陽光裏支起畫架開始畫想畫的一切。

有時候不想畫了,她就在這個院子四周慢慢地走,唱歌或者站在我的背後很認真地看我畫畫。

有時候,她跳到鐵門上,雙手抓著鐵條,讓我推鐵門。鐵門的軸還很靈,很好推。

那樣,她就像是在**秋千。

黃昏的時候,我們離開這裏。在小巷的盡頭我會給她買一杯奶茶,然後和她一起等公共汽車。她會在車後座上透過窗戶對我招手,用口型說,老師再見。

後來的每個星期,她都會帶一隻不同的小布偶來這裏。

7

他們的排練不定時,每次亮子都會打電話給我。

我會和一些女孩子一起坐在台下看他們,或者充當唯一的觀眾。

阿德有一個女朋友,總是一個人待在一個角落裏,照鏡子,或者塗指甲油,不停地打電話,不時把阿德拉到一邊對他撒嬌。

女孩們多為迷佳而來,但他並不領會她們,隻是閉著眼睛握著話筒唱歌,沉浸在自我的世界裏。在休息的時候幹脆躲在一邊看美國小說或者日本的H漫畫。倒是亮子每個休息的空當兒都會擠到她們中間去,不時發出一些笑聲,不時占了哪個人的便宜被笑著追打。

亮子換女朋友的速度快得驚人。

非非要戴著假發才能站在台上,即使是練習。

這些都隻是日常生活而已。

沒女孩在的時候,亮子就和我侃,言語間充滿了對阿德女朋友的鄙視,說那女的太不上道了,除了長得好看點兒,其他的一無是處,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純粹就是勢利女,大家玩玩就算了,也真不知道阿德是被她什麽給迷住了,好像還真的動了真格。

或者,阿德就是愛她吧,有時候這東西是說不清楚的,突然就愛上了,其他的就看不到了。我說。

切。亮子很不屑。他還真的是愛上了。愛啊,愛個妖精啊,愛個骨頭啊。

他這樣唱起來的時候,眼睛還和阿德女朋友的眼睛對上了,兩個人都帶著挑釁的意味。

非非用我送她的打火機坐在台階上抽煙,有時候招手讓我過去,教她變一些簡單的撲克魔術。

在我大一的時候,曾經為了追求一個中文係的女生,學過街舞,也學過輪滑,但是最後還是通過視頻學了不少小魔術,我手上的感覺比全身的協調性要好很多。可是當我能變出玫瑰花的時候,那女生已經和他們的團委書記或者學生會主席在一起了,據說那人會寫詩,經常把寫給她的詩歌發表在校報上。

我有點兒後悔,當初為什麽不去寫詩,雖然那是很過時的手段,但是也會顯得我更有憂鬱的氣質。

非非在變魔術這方麵是屬於天分奇差的那種,所以我總是很容易看到她睜大的雙眼。“為什麽會這樣”變成了她的口頭禪。

排練完大家就各自散了,阿德率先開著大雅瑪哈帶女朋友飆了出去。迷佳則騎著電動車送穿回校服的非非回家。

有時候亮子會和新認識的女朋友留下來。

有時候跟我去打籃球,在一個很偏僻的小球場,幾乎沒有其他人,籃板固定在一棵大榕樹的樹幹上,破裂的水泥地上總是有很多落葉。亮子說自己是中學時校籃球隊的後衛,可是現在他和我單挑上一會兒就喘得跟一條狗似的,坐在樹下大口喝水去了。

亮子說小時候經常帶迷佳到這裏來玩,那時候小迷佳的爸爸媽媽剛離婚,變得很孤僻,隻跟他一個人玩,晚上也不大肯回家,他媽媽總會找上半天才發現他就一直跟在她的身後。

我不知道,我帶他一起玩音樂,是對還是錯。那時候他才念初一,我們一起玩的幾個都覺得他聲音很有感染力,說讓他試試,結果就玩上癮了,更有了和他媽媽對抗的方式。

而關於樂隊的組建,很簡單的關係是,阿德是亮子最初學吉他時那個老師的哥們,而非非是阿德當時開辦的樂器培訓班上的學生。阿德一直靠賣樂器和教小孩子賺錢。

8

我沒想到的是,非非的學習成績非常好,她的媽媽後來在電話裏問過她的一些情況。

她說,你是老師,也比較年輕,跟她之間可能會比我們做父母的有多點兒的溝通,她好像很喜歡你。非非的成績很好,班主任說以她的成績考上一個名牌大學沒問題。我讓她學畫畫,其實就是怕她念書念得太死板了,要調劑一下,你也知道的,現在這個社會,隻會念書是沒用的。不過說回來,我不喜歡她在外麵玩七玩八的,和一些雜人待在一起,怕她容易變心。比如以前教她音樂的那個老師,就曾經和我提過要帶她加入樂隊什麽的,說可以推薦她當個簽約歌手,很有前途的,他說她不玩音樂太可惜了。話說得好聽,也想得很好,可是誰不知道那東西會害死人的,我年輕的時候也認識不少搞音樂的,哪個不是覺得自己是最有前途的,最後還不都是被音樂玩了,做明星那都是騙人的話,不適合我們家非非。我可不想讓她沉迷,還是希望她能順利考上一個名牌大學,以後找個好工作嫁個好老公就好了。說到讓她學畫畫,我是想這東西比較安靜,能轉移她的興趣,收收心。你要多幫我看著她,她如果還有跟那些樂隊啊什麽的混在一起,你一定要告訴我。當然了,如果非非她能順利考上大學的話,我一定要給你包個大紅包的。

我跟非非說了她媽媽跟我說的這些,非非笑著問我想要那個大紅包不,想要的話她就會考上個名牌。

那個時候,非非已經很喜歡我給她看的一些畫冊了,對當代藝術裏的一些影像和行為感到好奇並著迷,而且會冒出很多有意思的想法。

比如她每次都會拿一隻她的布偶到那個廢棄的教堂那邊,讓我用DV拍。

她把布偶扔向天空,接住,再扔……一次比一次用力,卻一次比一次緩慢。小布偶在空中旋轉著,掉下來。天很藍,雲很白,屋頂是尖的。

在鏡頭裏,她在扔的時候是開心的,接住之後看著鏡頭的臉卻是沒有表情的。

她給這一個係列起名叫“謀殺與拯救”。

而在和她相處的一年多的時間裏,我們在這個城市的很多地方拍過照,最繁華的街道、城市的屋頂、廣場、公交車站、快餐廳、坊巷、公廁、城郊的田野……

她總是用同一個姿勢一動不動地站著。眼睛很大,盯著鏡頭。每一張的照片後麵都寫著:“我是一棵樹。”

非非和日常我所見到的那些女孩子們沒有什麽區別,喜歡好看的小東西,有自己經常光顧的店,隻吃某一家的冰沙,知道哪裏的鹵肉飯最好吃……

有時候我也去她的學校門口接她,在成群結隊地穿著黑色校服的女生中,她一點兒也不起眼,甚至是因為她的校服一直沒有自己動手改過,而讓我比較容易看到她。在匆匆忙忙奔出校門的學生中,她保持著一副乖巧安靜、不愛和人打交道的樣子。

她的老師會把她叫住,說幾句話,是微笑溫柔又充滿愛意的眼神。看到我,以為我是她的堂哥,會用本地話向我打招呼,並告訴我她的成績一直很好,不用擔心。我並不是很聽得懂本地話,大多以微笑應付,而她也會微笑著抬頭看我,不懷好意的樣子。

非非很少和我說她的家庭的事。

我隻是很奇怪她們家為什麽看不到照片。她不在意地說,全家人都不喜歡。

其實,非非經常帶我去吃涼茶的地方,東西做得並不好吃。但是她會不經意地去看對麵的寫字樓,下班的時候會有很多人走出來,也有很多車。

我在想,那裏,一定有她期待看到的人吧。

9

時間過得很快。我在學生街附近的小區租了房子,居住和工作室,我越來越過不慣群居的生活。

迷佳也馬上就要參加高考了。

越是這樣,他跑到亮子倉庫這邊的次數就越多。倉庫沒有人整理,因為空****的,到了晚上反而變得異常壓抑,他經常晚上一個人躲在那裏,也不開燈,黑乎乎的,戴著大大的耳機一個人拿著一瓶洋酒在那裏唱歌。

高考前兩天,迷佳跑到這邊排練已經一整天了。那天就我一個觀眾,坐在下麵用蠟筆在速寫本上畫他們。

有一個中年婦女站在我的身邊,穿著樸素,有點兒肥胖有點兒高大。那個時候我根本就想不到她就是迷佳的媽媽。

她不動聲色地站了好一會兒,亮子發現了她,戛然而止,其他人也都跟著停了下來。迷佳還有點惱怒地看著亮子,以為他又像往日裏那樣,看到美女丟了魂。

亮子對他拋了好幾個眼神,迷佳才發現他媽媽就站在下麵。

迷佳跳下台來,“媽,你怎麽來這裏了。”

我抬頭看了看她,看不透她臉上的表情。我有點尷尬地站起來,說“阿姨好,您請坐。”然後很自覺地離開。

他們先是說了幾句什麽,然後開始在那裏激烈地爭吵。一會兒之後,迷佳轉身就走,並很用力地甩上了倉庫的門。

阿姨頹然地坐在我剛才坐著的椅子上。

台上的三個人眼神交流了一下,非非脫掉假發,來到阿姨的身邊,和她輕聲說著話,並遞給了她一張紙巾。

那天晚上,阿姨把我們幾個都請回了家,親自下廚做飯給我們吃。

迷佳始終一個人躲在房間裏不肯出來,像個耍脾氣的小孩子。

是學校早期分配的單元房,每個房間都很小,就書房特別大,像個圖書室,放了好幾排的書架,上麵擺滿了書。

除了客廳裏的那架鋼琴,看不出有什麽值錢的東西了。要算的話,就是沙發的一邊擺了很多學生寄給她的卡片。

非非後來跟我說,她非常喜歡這裏。她也很喜歡迷佳的媽媽。

嗯。我也很喜歡阿姨,是個很有修養的人,是我在這個大學裏遇見過的真正的教授,就是我沒上大學之前曾經想象過的那種,熱衷於專業研究與教學。

但她依然是一個可憐的女人和為兒子操盡了心的媽媽。

她也非常地喜歡非非,那天,我見到了非非作為一個小女孩的羞澀與乖巧,在吃晚飯的時候,兩個人互相夾菜,像是真正的母女。

後來,她真認非非做了幹女兒。

那頓飯大家吃得也不尷尬,她幾乎沒用任何譴責的語氣和我們說話,隻是問了大家一些簡單的問題,平常的工作和學習,以及一些音樂方麵的討論,她說她有一些學生現在都在音樂公司啊什麽的工作,可以推薦他們參加一些演出,看有沒有機會出專輯。

迷佳高考的時候,我們都去了,陪著她和無數的家長一起站在鐵門口,伸長了脖子等。

10

你說,我以後真的嫁給迷佳好不好?非非在那邊咯咯地笑著。

非非趴在我工作室的沙發上翻一本畫冊,戴著一副寬大的太陽鏡,兩腿有節奏地翹起來敲下去。

自從認識了迷佳的媽媽以後,她變開朗了不少。

她已經放假了,因為迷佳要高考,大家暫時不再排練,她幾乎每天都和我待在一起。

坐在窗台上大聲地唱歌,和外麵那棵大樹上的小鳥打招呼。

在我的背後看我畫大油畫,偶爾也過來塗上幾筆。

在房間裏走來走去,和迷佳的媽媽通電話。

自己一個人趴在沙發上看書,等我畫完畫回過身去看她,她已經那樣睡了過去。

夏天,她的鼻尖很容易冒汗。我輕輕地在她旁邊的地板上坐了下來,悄悄地看著她熟睡的樣子,眼睫毛微微地顫抖,皮膚細膩透著少女的紅暈。有時候幫她把幾根濕了的頭發撥到耳朵後麵去,有時候拿起一本薄一點的書輕輕地給她扇扇風,她會很舒服地動動柔嫩的嘴唇,像嬰兒。

有一次,我正看著她發呆的時候,她突然醒了過來,張開大眼睛,我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彼此對視了很久,她突然臉紅了一下,然後迅速地在我的臉上親了一下,又馬上從沙發上跳了起來,在那邊看著不知所措的我哈哈大笑,我要告訴我媽媽,你是個色狼老師。

後來,我讓她坐在窗前給我做模特。

她開玩笑地問我是不是要畫人體,我亦開玩笑地說,我不畫還沒發育成熟的人體。

她假裝惱怒,還說要脫了讓我看看是否已經發育成熟。

當然,一切都隻是在說著玩笑話。有時候,她看到一些時尚雜誌裏的人體也會驚歎,說要讓我在她身上畫一樣的圖案,說要讓我給她也拍一組更美的照片。

我答應著,說等我有了自己的攝影棚,等她完全成熟了,就讓她做我的專職模特。

她做模特的時候還是很敬業的,或者她早已經習慣獨自坐在一個角落裏,發上半天的呆。

有一次,她聽著歌,臉看著窗外,陽光透過紗窗落在她的身上。在安靜了很久之後,她突然轉過臉來問我。

你為什麽不找個女朋友?

我正在畫她光滑的額頭,愣了一下,並沒有做出回答。

可惜我已經跟幹媽說要嫁給迷佳了,不然可以考慮以後嫁給你。她在那邊自言自語。

有些晚上,她也住在這裏。

這棟樓房的旁邊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廟,屋頂就靠在我的陽台邊上,烏黑的瓦片,用磚塊和水泥固定在那裏。

我們會在半夜的時候輕輕地爬到那屋頂上去,坐在屋脊上聊天。四周都是高大的樓房,難得會看到星星或者月亮。

偶爾有貓闖上屋頂,開始的時候還不敢靠近我們,時間久了,也能放鬆地悄無聲息地從我們身邊走過去,跳進下麵那條幽黑的小巷。

她也張開手臂跟在它們的後麵搖晃著在屋脊上走來走去。

11

迷佳還是高考落榜了。他不想再念書了,媽媽也不再說什麽,放他去玩自己的音樂。

趁著暑假,阿德跟他們提出去酒吧駐唱,賺一些外快的時候,大家都同意了。非非以要陪爺爺奶奶住一個月為名,從家裏溜了出來,而我也和她媽媽說過,暑假可以讓非非去我的工作室念書,畫畫。那裏很安靜,她一個人老在家裏待著也不好。

不知道為什麽,她媽媽特別信任我。

沒兩天就開始正式的駐唱演出了,原來,阿德早已經聯係好了酒吧。

沒什麽事的時候,我就以樂隊助理的身份過去,幫他們打理一些東西,其實大多時間就是坐在旁邊,拿著一支小啤酒混過一個夜晚。

這是一次徹底失敗的實踐演出,不是在自己的音樂上,而是在觀眾上。

阿德的女朋友總喜歡帶一些她的女伴來,偶爾還有幾個學生街小男孩,大聲說笑,常常惹得旁人側目。他們的消費自然還是要花錢的,這些都要阿德來付賬,和當初的賺錢計劃相去甚遠。

亮子對她越來越不爽,有幾次都忍著,才沒和她鬧起來。阿德也感覺到了他們間的不愉快,其實他也不滿意自己女友的做法,但是又沒有什麽合適的解決辦法,他和她說起不要老帶人來玩的時候,她就說,我這還不是為你們來捧場啊,有什麽了不起,大不了我自己埋單。最後還要說,這裏願意給我埋單的人多了去了,信不信?

他無法改變她,卻又離不開她。

酒吧裏想搭訕亮子、迷佳和非非的人有很多,形形色色,有時候推脫不過,總得過去喝杯酒,賠個笑。遇上醉鬼了,還要被纏上半天。

亮子不能喝酒,一碰杯子就臉紅脖子粗,但是他有自己的處理方式,倒還很快就適應了這種生活。隻是迷佳和非非很快就開始厭倦了,畢竟他們並不想以此為生,而且討厭這些地下美人魚似的人類蛆蟲。可是他們已經和酒吧簽了一個月的合同,又不能說不演出就不演出了。

隻好將就著。

每次演出完畢之後,我們都會去附近的大排檔吃夜宵。迷佳不再送非非回她爺爺奶奶那裏,而是由我來送,因為離我住的地方比較近。有時候實在晚了,非非幹脆就住在我那裏,她睡我臥室的單人小床,我睡在工作室的沙發上。

後來,亮子還是忍不住爆發了。

在吃夜宵的時候,女朋友撒著嬌跟阿德拿錢,因為她剛剛看見了酒吧剛結算給他們的一星期的演出費用。

亮子罵了一句,然後拿起一個酒瓶子砸在了她的身邊。

他們當場就愣了,然後阿德說,你小子沒喝酒怎麽就醉了,又沒人惹你。

亮子說,老子不爽,看不慣你這鳥樣。

阿德的臉青了一下,關你屁事,少給我來這套,你那點鳥樣我還不清楚,沒少在女人身上花錢,今天還管到我頭上來了。當初要不是我拉你一把,說不定現在還傻乎乎地跟在人家大姐身後打轉,什麽時候被人做了都不知道。

亮子說,幹,別提那以前的事,老子現在就是看不起你,怎麽著。

這個時候,阿德的女朋友也壯起了膽子,瞧你這德行,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

亮子指著她的鼻子說,我幹,別以為男人都吃你那一套,你不要以為你是女的我就不敢揍你。

亮子一巴掌就抽在了她的臉上。

阿德和他扭打在一起,桌子都掀翻了。

12

在非非高三上學期快結束的時候,非非的媽媽和後爸離婚了。

非非打電話的時候,跟我說人在教堂那邊,讓我過去。

遠遠地,我就看見她穿著一件肥大的白T恤,站在鐵門上,自己用腳在地上用力一蹬,向前滑去。

教堂不遠處是工地,有高高大大的黃色吊腳架,在空中慢慢地移動。想起這裏也快拆遷了。想起非非曾經和我說,哪一天一起偷偷溜到那吊腳架上去,在高空行走一定是件很快樂的事情。

我在她的身邊站住了。鐵門慢慢地滑過來,她看了我一眼,沒說話。我輕輕一推,鐵門又滑開去了。

她在我眼前晃過來,晃過去,輕輕地說:

今天我媽媽又去辦了離婚手續。

你說,我穿這衣服好不好看,很舒服的,像裹在棉花糖裏,我一直以為那就是安全感呢。

這是我繼父的衣服,他們不在家,我就跑他們房間翻出來穿,被我媽媽看到了她就會罵我。

我恨我媽媽比恨我爸爸要多點,因為我跟她一起。我恨我媽媽要比我繼父多一點,因為他不是親爸爸。

媽媽罵我的時候,我甚至幻想自己是洛麗塔,繼父會殺了媽媽和我私奔。可是他愛上了他們雜誌社的一個模特。

然後她又問我,你能不能帶我去私奔?

她滑到我麵前,突然從鐵門上跳了下來,然後拉過我的手,跑到教堂門口。你能不能把這個門打開,我們一起進去。

我搖了搖頭,不過我們可以從窗戶爬進去。

我蹲下來,讓她踩在我的肩膀上,等她上去後,我搬來幾塊磚頭墊腳,也爬了進去。

教堂的地板上落滿了灰塵,年久失修,踩上去會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她在一塊比較新的地板前停了下來,看那形狀,應該是以前放鋼琴的地方。

你聽到音樂了嗎?她問我,然後她自己閉上了眼睛。

我打量著這個空間,空**安寧,聖母在微笑著看著我們,陽光透過天窗照下來,光斑疊著光斑。

非非突然睜開眼睛,拉過我的手跑到十字架前。

“你願意娶這位女士為妻嗎?”

非非用力拉我的手,快說願意。

“願意。”

“你願意嫁給這位先生嗎?”她自己問道。

“願意。”她說。

“你吻你的妻子,你吻你的丈夫。”

我轉過臉,看到非非緊閉著雙眼,微微抬著頭,臉上罩著一層紅暈。

13

樂隊在春節過後不久就解散了。

更突然的是,再次見到阿德是在法庭上,他剃成了光頭,人瘦了不少,依然滿臉青春痘。

阿德的女朋友要和他分手,因為她和原來他們駐場演出的那個酒吧的小老板搞上了。那個時候,阿德已經賣掉了自己的雅馬哈準備跟她結婚,可是她罵他,很難聽的話。什麽都沒有,還想吃天鵝肉,瞧臉上那些疙瘩,擺明了就是天生的癩蛤蟆。

然後就是警察描述的案件經過了。

他揣著一把從地攤上買來的刀去找那女的,要她把他花在她身上的錢都還給他。她罵他神經病,罵他不是個男人。

阿德本來隻是想嚇唬她,平時幾十刀估計都捅不到致命部位,那個時候一失手,卻一刀就捅斷了她脖子上的大動脈,她當場就張大了嘴巴。

阿德因為是自首,加上亮子他們幫他變賣掉了樂隊以及他店裏的樂器,賠錢給那女的遠在他鄉的老家來的親戚,沒人再往上告,最後被判了個無期。

樂隊就這樣散了。亮子說他再也不想在這個城市待下去了,盤掉了在學生街上的小店,學生街第一快手亮子就這樣跑去北京混圈子了。他後來還給我打電話,說參加迷笛,讓我過去和他一起玩。

我開始忙畢業論文和畢業創作。

迷佳去複讀,和非非一個班級。天天由他送非非回家。

我和非非也隻是偶爾通通電話。

有時候我會一個人穿過學生街去學校。看到那些穿著中學校服的小女孩,就會想到非非,安安靜靜地坐在教室裏,聽課做筆記。我仿佛就站在教室外麵的窗前,能看到她的側臉。

學生街又出了新的潮流,不管是否發育成熟,一律穿上了緊身的連衣短裙,黑色的半長絲襪。有些人穿著很好看,有些人穿著很難看。

畢業後,我出門做了一次長時間的旅行。

在火車上,非非給我打來電話,說迷佳考上了電影學院,幹媽很開心。而她也如媽媽的願上了名牌大學,媽媽準備賣掉這個城市的房產,想移民去澳大利亞。

她還開玩笑和我說,你可以和我媽媽去拿那個大紅包了。

她問我,你怎麽不找個女朋友。你喜歡總是一個人嗎?你真隱形。

14

大學畢業已經半年多了。

我開始發現生活越來越窘迫,我必須去找個工作了。

有一天在學生街街口的報刊亭上看到本地的DM時尚雜誌在招聘攝影師,提供專業攝影棚和高端相機。

我拿過那本雜誌,撐著一把雨傘想去應聘,看到亮子家的那個倉庫所在的地方已經開始在拆遷,有高高的吊腳架在那裏立了起來。

這種太快的變化就像我現在站在馬路中間,一輛在雨霧中飛馳而過的公共汽車碾碎了在前麵看著我的自己的靈魂,就隻有那一瞬間,我才能從汽車的玻璃窗上看到自己的臉,真實的人的臉,模糊或者清晰都不重要,在汽車後麵變成雨水,緩慢地落下。

突然發現自己身在何處。

我想起在教堂後,非非和我一起坐上了公車,說要私奔。

然後她在我的懷裏睡著了。我抱著她,把她送回了家。她幼小的身軀包裹在肥大的T恤裏,那麽柔弱,如同嬰兒。

老總親自麵試。一個稍微有點發胖的中年男人,有很硬朗的輪廓,修得很整齊的胡子和深邃的眼神,給人穩重安全的感覺。

我給他看我拍的非非的照片,戴著不同的假發,畫很濃的眼影和黑色的唇膏,穿著粉紅的褲襪和金色的高跟鞋。

他很仔細地看完照片,然後抬起眼睛盯了我很久。

你能讓她做我們雜誌的封麵模特嗎?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慢慢走回住的地方。是的,住的地方,不是家。

下一個坡,看到拐角處的電線杆,橫穿天空的電線、烏雲,以及一盞昏黃的燈。燈下雜亂的樹叢。

停立在往返的人群中,迷失了方向一般。

有輕微的孤單籠罩著我,音樂在慢慢地破碎。

隻是片刻,我輕輕地呼吸,走入自己的軀體,走入漸漸消失的黃昏。

房間裏,開著燈。看著淩晨窗外深沉的陰影。那條空空****的學生街。

傷感如同窗外的夜色一般。

在我的指尖默默流淌。

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

我是安寧的,我是安寧的。

噓!

隱形人。

我看到一隻看不見的大象正在向我走來,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我陷入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我在一條蛇的肚子裏。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