雇 工

證人席上,一個男人正用他的大手擰著寬邊帽。他的臉飽經風霜,顏色蒼白。“噢,先生,實在是太可怕。這恐怕是我所見過的最可怕的事情了。”

檢察官問道:“它怎麽可怕了,說來聽聽,警長?”

“到處是血,**有,甚至連牆上都……”

被告席上的被告打了個寒戰,隻見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打了個寒戰。然後,他探過身去,低低地對律師說:“我記起來了。”

他的辯護律師猛地轉過頭問:“你真的想起來了?想起了一切?”

“是的,剛才他一提到血,我的腦子裏浮現起了一切。”

聽完這個,律師驀地站了起來。“法官大人!我向法庭請求暫時休庭,我的委托人身體不太舒服。”

一陣沉默過後,法官把木槌落下說:“現在我宣布,法庭休會十五分鍾。”

律師神色匆忙地將他的委托人帶進法庭一旁的小屋。關上門後,他悄聲說:“如此說來,你的確得了健忘症?那不是在騙人?”

“是的,我一直說的都是實話。”

“那好,你現在開始說吧,不過,你千萬不要撒謊,否則——”

“我沒有騙你。我想起了這所有的一切。我也希望我能忘了!”

得克薩斯中北部的春天,天氣似乎很暖和。才三月份,氣溫已經很高了。可是這種溫暖,有些脆弱。一股北方來的強冷空氣,足以使氣溫在一個小時之內驟跌三十度。

在這樣一個暖和的天氣裏,克利夫·丹多伊第一次見到了凱蒂。

他離開一條主要的公路,沿著一條石子路走了下去。他穿著卡其布襯衫,襯衫敞開著,背上一個背包,一邊肩膀上掛著一個裝著吉他的帆布盒。

克利夫是一個身材細長,長著一雙湛藍眼睛的人。他的頭發金黃,年齡還不過三十。在許多人的眼中,克利夫是一個農場的短工,可他自己並不這麽認為,他覺得自己是吟遊詩人——一個無拘無束的精靈,整天到處漂泊,四海為家。

他剛剛去過一個農舍,可他們現在並不需要人手。那家的女主人還算客氣,給他提供了一頓午餐——冷炸雞、冷餅幹和一塊桃子餡兒餅。他走到路邊樹下,開始吃那頓午餐。吃完後,他拿出煙鬥,抽了一會兒煙,然後休息了。

他醒來的時候,抬頭望了望天,看到北方地平線上,正有大片的雲湧過來。

克利夫很清楚這意味著什麽。他在大峽穀過的冬天,那裏非常暖和,根本用不著準備冬天的衣服。冬天過去了,他突然很想繼續旅行,於是,他離開了那裏,一路向北走來。顯然,他沒有預備可以防寒的衣服。他必須在天黑之前,找到一個落腳的地方,要不然,他指定會被活活凍死。可是,極目遠望,四周空****的,根本沒有農舍的影子。

他隻好繼續往前走。大約一個小時的時間,他拐過一個彎後,看到了一座房子。他進屋後才知道,萊德伯特家的這棟房子已經有一百年的曆史了。它看起來確實很舊,很長時間都沒有重新刷漆。房前的門廊東邊有一個貯水池。距離房後五十碼的地方,是一個新穀倉。他下意識抬起頭,隻見房子和穀倉之間有電線連接著,那證明這裏是通電的。一輛新的拖拉機停在穀倉前麵。

克利夫已經很有經驗了,他知道,如果在這個時候敲前門的話,一定會被當做一個小商販,不會有人願意來開門的。於是,他直接繞到後門,敲了敲廚房的門,頓了一下,又輕輕地敲了幾聲。

門打開了,露出一張紅撲撲的臉。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凱蒂·萊德伯特。她是一個嬌小苗條的年輕女人,大約二十歲,一頭長發金黃金黃的,眼睛烏黑發亮。她穿著一件寬大的衣服,但她優美的身體曲線還是顯現了出來。

“請問你有什麽事?”她撩開眼睛上的一綹兒潮濕頭發,問道。

“太太,我是想問一下,你們這裏還需要幫忙的嗎?”

“哦,那你得去問托伊,托伊是我丈夫。”接著,她很快地補充了一句,“上星期,我們剛讓一個人離開了。”

她略帶羞怯地笑了一下,在克利夫眼裏,她笑得很費勁,好像很久都沒有笑過,已經忘記了該怎麽去笑。

“你丈夫現在還在田裏吧?”

“是的,但我也不知道他的確切位置。”她說著,猛地打了個冷戰。

北方的寒冷空氣來了。克利夫看看天,太陽已經不見了,一股冷風“嗖嗖”地直往房子裏灌。

她退進屋裏說:“外麵實在是太冷了,簡直能凍死人。你進廚房等他吧。或許你也餓了,可以先吃點東西。”

對於食物,克利夫從不拒絕,盡管不久前,他剛剛吃過飯,但是忍饑挨餓在他身上,是常有的事情。她給他拿的胡桃餡兒餅非常可口,那杯冷牛奶也很新鮮。

廚房很幹淨,但是透著一種原始落後的氣息。屋裏有一個舊冰箱,這是廚房裏僅有的一個電器。冰箱被打開的時候,嗡嗡作響,像個自動點唱機。做飯的爐灶是燒木柴的,很大。屋裏沒有自來水,用水是靠手動壓上來的。爐灶上正在燒著熱水,地板有些潮濕,她一定是正在擦地板,所以她開門時臉紅撲撲的,克利夫心想。

她的話很少,幾乎不主動開口說話,克利夫也一向習慣沉默,所以他們倆靜靜地等待著。當然,這樣也沒有讓誰覺得難堪。克利夫點著煙鬥,抽著煙,而她,在灶台上一直忙活個不停。有一兩次,她輕輕地歎了口氣,克利夫就抬起頭,發現她正站在窗前,凝視著外麵。窗外北風凜凜,整個屋子被風吹得吱吱作響。過了一會兒,隻見她站在窗前說:“他回來了。托伊回來了。”

托伊·萊德伯特完全不符合克利夫的想象。他矮小、消瘦,甚至比妻子還矮一英寸,而且看上去要比她大有二十歲。他臉色蒼白,一點不像別的在得克薩斯田野裏工作的人,他們的臉通常都被曬得黑紅黑紅的。托伊臉上的神情很溫和,他頭戴一頂棒球帽,一對棕色的眼睛注視著克利夫。

當聽完妻子闡明克利夫的來意後,托伊用很溫和的語調說:“我想我還會雇人的,凱蒂。”

凱蒂的雙手顫了一下說:“我知道,托伊,我知道。我隻是以為你——”

“你以為,”托伊重複了一遍,然後他轉向克利夫說,“正好我需要一個人。你會用斧頭嗎?”

“是的,我用過。”

“你應該也知道,像每年的這個時候,地裏已經沒有太多的活兒了。不過,我正在清理河邊的三十畝樹木,那是為秋種做準備的。假如你不介意砍樹的話,就可以留下來。我會一直雇你到秋收,也就是說,在冬天之前,你一直會有活兒幹。你同意嗎?”

克利夫說:“好的,那就這麽定了。”

托伊微微點了點頭說:“那好,今晚你就可以住下了。過道那邊是一間空房子,你就住那裏吧。以後,你和我們一起吃飯。晚飯快好了吧,凱蒂?”

他妻子背對著他們,正在灶台邊忙碌。“好了,托伊。”她的聲音有些含混不清。她的身上籠罩著一種恐懼。盡管這種恐懼沒有表現在她的聲音或行動中,但是,自從她丈夫一進門,就能明顯地感覺到她很緊張。克利夫拎起他的背包和吉他盒,她麵對著他說:“丹多伊先生,你會彈唱?”

“是的,會一點兒。唱得不好,隻是自我娛樂而已。”他微微一笑。

她想回一個微笑,但是馬上又把笑給收回去了。因為她的丈夫在一旁看著,她的動作總是有所顧及。

半夜,克利夫從睡夢中醒來。北風已經停了,古老的房子在夜幕裏顯得格外安靜。

是一陣哭聲把他吵醒了,他原以為這是一個夢,但是,正當他再次入睡時,他又聽見了低低的嗚咽聲。

凱蒂·萊德伯特的廚藝相當不錯。她準備了一疊煎餅和幾片厚厚的熏肉作為早餐。托伊隻顧埋頭吃東西,很少說話。凱蒂沒有跟他們一同用餐。她來來回回地走動在桌子和爐灶之間,侍候他們。這並不是托伊的冷酷,而是當地的一種習慣,克利夫知道這個。女人隻有在他們走後才能吃飯。

克利夫很想請她坐下,和他們一起吃,但他也知道不能這樣。“萊德伯特太太,謝謝你。這是我吃過的最可口的早餐。”他在離開桌子時說。

這次,她沒有臉紅,也沒有不好意思地扭過臉。她眼睛直直地盯著他,想看看他是不是在開玩笑。當發現他沒有開玩笑時,她猛地別過臉去,雙手隨之顫動了一下。

為了不讓她感到尷尬,克利夫轉過身,掏出他的煙鬥。這時候,他發現了正在一旁注視著他們的托伊,他薄薄的嘴唇上露出淺淺的笑意。

這天,陽光明媚、萬裏無雲。克利夫拿著托伊給他的兩把鋒利斧頭,跟隨著托伊來到河邊的一個“S”形區域。他們的任務是清理那裏的橡樹和灌木叢。

由於河道很窄,水流湍急,克利夫一連花了幾個小時的時間,終於掌握了工作的節奏。

快到中午時,他感覺熱極了,隨即脫掉了襯衫。

中午,凱蒂給他們送來熱飯。她凝視了一會兒克利夫氣喘籲籲的樣子,他的胸口皮膚很光滑,隨著不停地喘氣而上下動著。突然,她意識到了這樣做似乎不妥,於是她迅速地移開視線。

克利夫神情嚴肅地接過午飯,鄭重其事地說:“謝謝你,凱蒂。”

她點了點頭,笑了一下,然後一溜小跑地離開了。他目送她好一會兒,才聳聳肩,坐下來吃飯了。

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克利夫似乎對這一對奇怪的雇主夫婦——萊德伯特夫婦,越來越難以理解。

他們之間很少講話。白天,克利夫在場時,他們一共也說不了幾句話,至少他沒有聽到,他不禁懷疑,即使沒有外人在,他們也不會多說什麽。

晚上,他們坐在客廳裏,凱蒂忙著縫補衣服,而托伊一直瀏覽農場雜誌或設備價目表。客廳裏沒有電視機,連台收音機也沒有。克利夫有一台半導體收音機,在第三天晚上,他把收音機帶進了客廳。隨著音樂聲的響起,凱蒂抬起了頭,她的臉上露出期待的微笑,但是,一看到丈夫,她的微笑立即就煙消雲散了。克利夫也很固執,他堅持在那裏待了一小時。這段時間,托伊沒有說一句話,更沒有抬頭,他一直在看他的雜誌。可克利夫能夠明顯地感覺到,托伊非常不歡迎這台收音機。

之後,克利夫再也沒有把收音機帶進客廳。準確地說,他再也沒有進過客廳。他隻是待在自己的房間裏,聽音樂,或者彈著吉他,一個人輕輕地哼唱。

第四天早上——也就是那個特別的晚上之後,他設法和凱蒂獨處了一會兒。

他問:“白天,你想不想聽我的收音機?”

凱蒂臉上露出向往的神色,但馬上又消失了。她思考了一下說:“不了,丹多伊先生,謝謝你的好意,可是,我實在太忙了,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恐怕沒有時間去聽。”

克利夫以往打工過的農場主,都有一台收音機,他們通過收音機來收聽天氣預報和穀物價格。後來,他才發現,托伊的拖拉機上也有一台收音機,他用它來收聽自己需要的信息。

這件事情又讓克利夫百思不得其解。他發現,托伊擁有最新的農場設備——兩台拖拉機、耕種機、播種機、幹草打包機等,但是,他的家裏卻沒有什麽新的家用電器,家具也十分破舊。凱蒂至今還在使用掃帚、拖把和抹布打掃衛生。而他們唯一的運輸工具,是一輛已經有十年曆史的舊貨車。

克利夫想,可能是出於宗教原因,托伊才不喜歡用電器的吧!

第一個星期天的來臨,證明了他的猜想是錯誤的。因為萊德伯特夫婦並沒有去教堂。早餐過後,托伊去了田裏,凱蒂開始收拾屋子。和以往有所不同的是,托伊多說了一句話。他說:“丹多伊,今天是星期天,你可以休息。”

克利夫很想回答一句:“哦,好的,謝謝。”可是他始終沒有說出來。

他很不喜歡這樣壓抑的家庭氣氛,一般來說,這樣的情況,他待上一個星期就會馬上離開。但是,這一次,他卻沒有這麽做。他居然留了下來,他對自己的行為感到生氣,甚至可以說是十分惱怒。但他很清楚自己這麽反常的原因。

是的,他愛上了凱蒂!這聽起來有些荒唐,他大概是發瘋了!凱蒂從來沒有給過他一丁點兒的暗示,可他總會覺得她什麽都知道。

一晃到了六月,天氣已經非常暖和了。晚上,克利夫就坐在門廊上彈奏、唱歌。有一個人肯定會在傾聽,他知道。他希望另一個人站出來反對,但是那個人什麽也沒有說。

一星期之後,傾聽者——凱蒂從屋裏出來,坐在門廊傾聽,她的雙手交叉放在膝蓋上。門廊上的燈早早就熄了。因為,托伊每晚六點就上床休息了。

克利夫再一次感到不解——他不明白為什麽托伊要很早休息,單獨留下他和凱蒂在一起。可他也沒有說過什麽。

起初的幾個晚上,一直是克利夫彈唱,凱蒂坐在一旁,靜靜地聽著,不發一言。直到有一天晚上,克利夫停止了彈奏,仰起臉,夢囈般地凝望著天上的圓月,就在這時,凱蒂輕輕地說:“克利夫,請為我彈唱一首悲傷的歌吧。”這是凱蒂第一次這麽稱呼他。克利夫激動地轉過臉看著她。“啊,凱蒂,凱蒂!”他飽含深情地喚著她。

就在他剛要站起身時,凱蒂的雙手一陣顫抖,她轉身走了,消失在黑暗的屋裏。

一連幾個星期過去了,天氣變得越來越熱,夏天已經來臨。在陽光中,克利夫不停地揮動著斧頭,樹木一棵棵倒下了,就像被射中的士兵一樣。莊稼在充足的陽光下茁壯成長。河邊種植的三十畝苜蓿,很快就可以收割了。

晚上,克利夫依然坐在門廊彈奏吟唱,但隻剩下了他一個人。凱蒂從此沒有再出來傾聽過,也再沒有喊過他克利夫,而是很有禮貌地稱他為“丹多伊先生”。

克利夫有些想離開了,但是,他還是無法割舍,所以他一直留在那裏,他不停地罵自己傻瓜,是的,他確實是個傻瓜!

有一天,天特別炎熱。已經到了吃飯的時間,可凱蒂的午飯還沒有及時送到。克利夫那天是負責去河邊焚燒矮樹叢的。他的全身都是汗,而且蓋滿了灰燼。河水在炎炎烈日底下,顯得異常清涼誘人。

在每天晚上收工之前,克利夫總會下河遊一會兒泳。

天實在是太熱了。他一個衝動,就脫掉鞋襪,紮進水中去了。弄濕褲子一點關係也沒有,隻要在太陽底下站上一會兒,很快就晾幹了。在水裏撲騰了一些時間,他浮上了水麵,突然岸邊響起一陣清脆悅耳的笑聲。凱蒂正站在河邊朝著他笑,這還是他第一次聽到她笑出聲來。

她說:“你看上去像個在玩水的小孩。”

當時,他也不知道是什麽樣的力量,讓他說出了那些話,也許,他隻是覺得在那個時候,是個適當的時機,可以順理成章地那麽去說。他說:“凱蒂,這水裏很涼快。你可以穿著衣服下來玩一會兒。在你回家以前,衣服就能晾幹。”

凱蒂絲毫沒有遲疑就放下了飯盒,脫掉鞋襪,然後以一個優美的姿勢紮進了水中。

兩個人就像是孩子一樣,毫無顧忌地在水中嬉戲。凱蒂的水性特別好,她在水裏的各種動作顯得遊刃有餘。她大笑大叫,用力去拍打著河水。克利夫知道,這一刻,她是最快樂的,她似乎暫時忘掉了所有的一切。

後來,他們上了岸。凱蒂坐在滑溜溜的河岸上,她的頭發像海藻一樣堆在頭上,衣服濕透了,緊貼在她身上,整個人看起來亂七八糟的。

可她是克利夫見過的最可愛的女人。

“凱蒂,凱蒂,我愛你。你應該知道這一點!”他喃喃著拉住了她的手。

凱蒂順從地靠進他的懷中,開始揚起嘴巴。突然,她大叫一聲,掙脫開來。“不,不!我不想再次造成死亡!”

克利夫直直地盯著她看,眼神裏滿是迷惑。“凱蒂,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她轉過臉,有些悲傷地說:“在你來之前,有一個男人……”

“我知道。你告訴我你丈夫解雇了他。”

“是的,我是那麽跟你說的。事實上,我認為是托伊殺了他!”她用低低的聲音說。

“殺他?”克利夫用手抓住她的下巴,她的臉被動地朝向了他。她的雙眼緊緊地閉著。

“我不明白,你到底在說什麽?可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因為,托伊發現我們在一起笑。就這麽回事,克利夫。我發誓沒有別的!”

“好吧,就算這是真的。你繼續往下說。”

“第二天一大早,我發現喬爾就不見了。但是,托伊告訴我說,喬爾半夜離開了。”

“那你怎麽知道他不是離開了呢?”

“他裝滿東西的箱子還放在那兒,沒有帶走。”

“也許隻是被你丈夫給嚇壞了,他一時間慌張,忘記拿了。你為什麽這麽肯定是托伊殺了他?”

“那是因為……”她不由得打了個哆嗦,“反正我就是知道!”

“這沒有依據的,隻是出於一個女人的推理,凱蒂。”

“可他是一個流浪漢,已經沒有了親人,沒人會因為他而難過的。”

“凱蒂,說實話,我也很不喜歡托伊·萊德伯特,那可能是因為你。可即便如此,我總覺得他不會殺人。”

“那是因為你還不了解他。他是個極其卑鄙的人,而且特別殘忍!”

“那你為什麽要嫁給他呢,凱蒂?”

早在四年前,凱蒂的父母在一次意外車禍中死去。她一下子變得孤苦無依、身無分文。就在這時候,托伊跟她求了婚。於是,她把婚姻當做了救命的稻草。當時,她隻有十七歲,高中還沒有上完,而托伊是一個富裕的農場主,他看起來整潔而又節儉,像個一個善良溫柔的男人。因為她知道,愛情對於她而言,隻是小說和電影中才有的東西。所以,她答應了沒有愛情的婚姻。可結婚四年了,她徹底地看清了他的真實麵目。原來,他的節儉其實是吝嗇,他溫柔的外表下隱藏著一顆殘忍的心。他們住的地方,距離鎮子不過七英裏,但是,托伊一年隻會帶她去鎮上兩次,而且隻允許她買為數不多的幾件衣服。托伊隻知道把多餘的錢投資在購買農用設備上。最近一段時間,他又變得更加不可理喻,喜歡胡亂猜忌。

這聽起來像是一個古老而可疑的故事。克利夫顯然不太相信。

“如果事實真像你所說的那樣,那你為什麽不幹脆離開他呢?逃走總可以吧?”

“逃走?我曾經想過,可他跟我發誓說,他一定會找到我,然後殺了我。我相信他說的都是真的,他絕對做得出來。”

克利夫看得出她對這些確信無疑,她顯然已經被嚇壞了。

“凱蒂,你還沒有回答我呢,你也一樣愛我,對嗎?”

“我……”她好像在奮力掙紮。她仰著頭一直盯著克利夫,眼睛一下子睜得很大。“哦,不能……克利夫!這絕對是一個錯誤!”

“聽著,凱蒂!你跟他結婚,這錯誤更嚴重。你並不愛他。我現在就去找萊德伯特,我要告訴他我們的事,然後帶你離開這裏。”他冷靜地說。

“別這樣!克利夫!他會殺了你的!”她的雙手劇烈地顫抖起來。

“凱蒂,你冷靜一點,先聽我把話說完,其實,我也是一個流浪漢,也從來沒有過可以定居的理由,可現在我找到了。”他的聲音很溫柔。

這話,一下子說中了凱蒂的心事。她放棄了抵抗,開始在他的懷中不停地顫抖。他知道凱蒂在心裏懼怕極了萊德伯特,但是,她還是很順從地穿上鞋,和克利夫一起手拉手向屋裏走去。

他們不必費神去找托伊。一大清早,他就在房屋外麵給幹草打包。快接近房屋時,他們並沒有聽到拖拉機的馬達聲,托伊一定是進屋吃午飯了。就在他們走近的那一刻,托伊從廚房裏走了出來。

凱蒂的手使勁地掙紮著,就像是一隻嚇壞的小鳥在不斷地跳動,克利夫緊緊地抓住她的手,說:“萊德伯特,凱蒂和我相愛……”

“就像你歌裏麵唱的那樣?”托伊溫和地說,他的眼睛泛著光,就像光滑的大理石一樣,克利夫一下子明白了凱蒂害怕他的原因。

克利夫接著說:“我們決定了,要在今天下午一起離開這裏。”

“哦,是嗎?”

克利夫見狀,離開凱蒂幾步,擺開姿勢站著,看樣子他隨時準備迎接托伊的進攻。如果一對一地格鬥,他有必勝的信心。

但是,托伊似乎不去理會他這些,他扭過臉看著凱蒂說:“你是我的妻子,凱蒂。你是屬於我的,就像這農場裏的所有東西一樣。為了這些屬於我的東西,我會殺掉那些圖謀不軌的人。”

“萊德伯特,有些事情你是阻止不了的。你還是省省力氣吧,我們可不害怕你的威脅。”

克利夫瞥了凱蒂一眼說:“別擔心,凱蒂。他隻是想嚇唬我們。”

托伊仍然沒有看他,接著對凱蒂說:“你知道我說的話向來算數。”

凱蒂雙手止不住地顫抖,她隻好把一隻手伸到嘴邊,用力地咬著手關節。她滿懷恐懼地看了一眼克利夫,說:“克利夫!實在很抱歉!我還是不能!我做不到!”說完,她嗚咽著跑進屋去。

克利夫朝她的方向邁了一步,然後又轉向了托伊。

托伊的臉上並沒有顯露出勝利的神情,他很平靜,那樣子就像正在談論天氣。

“今天晚上,我回來的時候,不希望再看到你了。歌手,你可以多領一個月的傭金。我想你應該為此而大聲唱歌吧?”他轉身離去,沒有再回頭。

克利夫凝視了好一會兒托伊的背影,然後跑進屋裏。

凱蒂正躲在臥室裏。

他不停地在門外,求她,哄她,甚至威脅她。可她一直都回答著同樣的話:“走開,克利夫!請你走開!”

最後,他還是失敗了。也許她隻是在騙他,她壓根兒不願意跟他一起離開。

他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自己的房間裏,把東西一件一件裝進背包,失落地走了。

他沿著路邊行走,河那邊傳來拖拉機的轟隆聲。

大約走了一個小時,他的憤怒和沮喪漸漸地緩解了很多。這一下,他突然意識到,凱蒂那樣做全都是為了他著想的,她在擔心他的安全!他早就應該明白這一點的。可他當時被氣糊塗了。

他立即轉身向回走。並且決定,一定要帶走她,就算是抱也要把她抱走。

當他返回那棟房子時,已經過去兩個小時了。他一路聽著田裏拖拉機聲走回那座房子。

廚房門開著,但凱蒂不在裏麵。他走進屋裏,著急地喊著她的名字。

可是沒人回答他。

他在臥室發現了她,當他看到她時,她已經死了。整個人幾乎被獵槍子彈炸成了兩半。

看到這場麵,克利夫跌跌撞撞地衝到外麵,那場麵太慘了,讓他禁不住想嘔吐。遠處的拖拉機還在轟鳴,那聲音不停地刺激著他的神經。他知道那是托伊幹的,他殺了她!今天晚上回來的時候,他會假裝“發現”凱蒂死了,然後把罪名全歸於逃走的雇工。

但是,他為什麽要殺害自己的妻子呢?

克利夫拖著腳向田裏走去,開始很有些踉踉蹌蹌的,但慢慢地,他的腳步恢複了正常。

拖拉機拖著一輛幹草打包機,正要掉頭。一看到克利夫,托伊就停下了拖拉機,但是,他沒有關上馬達。幹草打包機繼續在轉動。

“沒想到還能再看到你,歌手。”托伊的聲音很鎮靜。

“告訴我為什麽?你怎麽忍心那麽去做?她已經不想離開你了!”拖拉機馬達和打包機還在轟鳴,克利夫大聲叫嚷起來。

“不,她已經決定了離開。我回屋的時候,正好看到她正在收拾東西,她準備要離開。”說著,他微微地咧開嘴笑了,然後他接上了前麵的話,“她一直等,直到確定你已經走遠了。她說,她不想看到你受傷,所以她先氣走你,然後再自己走。”

克利夫憤怒極了,看上去有些抓狂,他衝上前去,一把抓住托伊的襯衫衣襟,把他從拖拉機的駕駛座上拉下來。

故事講到這裏,他的律師插話道:“這麽說,是你殺了他?”

“是的,是我殺的。”克利夫說。

“可他的屍體哪裏去了?警長到處都找遍了,一直沒有發現屍體。我想,你現在應該知道你受審的原因了吧,你是因為涉嫌殺害凱蒂而被受審的。那時候,你不能或者是也不願告訴我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但警長也猜到了萊德伯特是你殺的,你殺了他之後,又把他的屍體掩埋了起來。”

“那個幹草打包機在哪裏?它還在田裏嗎?”

“早不在了,第二天,拖拉機和幹草打包機就被開進了穀庫,但那些幹草仍在地裏。那天晚上下雨了,雨水把幹草全淋濕了。”

“下雨?肯定是雨水把血衝洗幹淨了。”克利夫說。

“什麽血?”

克利夫表情全無地看著他的律師說:“萊德伯特一向喜歡他的機器勝過喜歡凱蒂。從拖拉機上被拉下來之後,接著,他又挨了我一拳,他跌進了幹草打包機裏。原本,我可以救他的,可我不想那麽去做。現在,托伊·萊德伯特的遺骸應該還在田裏,或許警長將會在最後兩捆幹草中找到他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