猩猩的悲劇
月光下,一張躺椅上,正慵懶地躺著一個微胖的身軀。那是野生生物學家——斯格瑞伯,他有些禿頂,如水一般的月光,正灑在他光光的腦袋頂上,亮晶晶的。一雙富有神韻的眼睛,正盯著一片黑糊糊的樹林;一對靈敏的耳朵,正在仔細地傾聽源自四周的聲響。一條帶狀的小徑,蜿蜒延伸進叢林深處。林子邊緣是一片繁茂的草地。小徑的兩旁密密麻麻地插著柵欄,那是人類領地範圍的標誌。
“你發現了什麽?”我問。
“沒什麽。”斯格瑞伯輕聲回答。隻見他的眉心皺著,雙眼眯成了一道細線。這位野生生物學家渾身上下透露出緊張的氣息。雖然,他人還躺在椅子裏,但是他的心已經去了別處,全身的肌肉都緊縮著。
突然,他從椅子裏跳了出來。躺椅在他身後“吱吱呀呀”地搖晃起來。那條白色的小徑上,躍過一道黑線。他動作敏捷地撲上前去,靈巧得像一隻貓。
“又是那條不聽話的赤練蛇,這是它第二次逃走了。”他一把抓住黑線的一端,步履蹣跚地走向柵欄門。
不一會兒,他走了回來,“嘎吱”一聲,躺回椅子裏。
“赤練蛇還沒有經過小徑,你就發現它了?”我好奇地問道。
“那倒沒有,我隻是感覺到一些可疑的跡象。其實,也很簡單,當赤練蛇逃走的時候,它的周圍,一時之間,會陷入沉寂。很多種聲音一同沉寂了,這不正常。現在,你聽聽看。”生物學家解釋道。
側耳一聽,果然如此。一陣奇異的“嗡嗡”聲,從獸室內傳了出來。那聲音很有節奏,聽起來很神秘,仿佛整個樹林也在聽它們演奏。這些聲音都來自生物學家所關養的動物。如果你仔細聽,也許你還能覺察到長臂猿的哈欠聲,或者是靈貓的呼嚕聲。
“這才是正常的。剛才它們太安靜了。”生物學家自說自話。
“可是,周圍那麽黑,它們怎麽知道有赤練蛇經過,那條蛇又沒有出聲?”我問。
這一問,把生物學家問笑了。我想,在他眼裏,這樣的問題一定很幼稚,因為他的笑容看起來像是一個成年人麵對一個孩童時的表情。
“怎麽知道?”他重複了一句,接著說,“我的朋友,這是動物們自我防禦的本能。在自己流淌的血液裏,長臂猿就能夠覺察到危險。這種信號會迅速地在籠子裏傳播開來。對於夜間活動的生物而言,黑暗根本不會影響它們。它們身上的皮膚就是眼睛,甚至每一個毛孔和細胞都在幫它們感知外界。這是它們生存的需要。突然之間,我聽出了它們聲音裏的變化,我知道一定出現了什麽事情。我立馬收住了回憶,從年輕時候的一場橄欖球比賽裏緩過神來。其中,最聰明的要數黑猴,它們的叫聲最微妙。赤練蛇可以爬行到任何一個角落,但是它們的叫聲給了我指引,讓我能夠判斷出蛇的位置。”
他的一番話,讓我禁不住肅然起敬。不過,我心裏疑問依然存在。我別過頭,朝身後的一排排飼養室望去,心中有些不安。此時,風聲大作,四周的樹木隨風搖曳,呼呼作響。同時,多種野獸的吼叫聲,爬蟲的嘶鳴聲,昆蟲的鳴叫聲,時起時落,此消彼長。一陣涼意,頓時襲向了我。盡管,那樹林裏的生物讓我有些害怕,但是,我知道,那裏對它們而言,是個自由的樂園。
我帶著試探的語氣,問道:“把它們都放在一起,是不是太殘酷了?”
生物學家咧嘴一笑。我看著他,靜靜地等待他的解答。樹林裏的植物,被風吹得嘩嘩亂響。
他不緊不慢地說:“這有什麽殘酷的。在樹林裏,各種動物都在捕食或是被捕。”他說著,伸手指了指那片漆黑的樹林,“你瞧,生存在那裏麵,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但是,動物被我關養起來以後,安全就會得到保障,而且能夠得到充足的食物。剛才,赤練蛇逃出籠子的時候,你應該聽到了其他動物的驚恐叫聲。有隻黑猴,剛剛有了寶寶,顯然她特別害怕。在叢林裏,一些老幼病殘的生物,要想維係生命是很難的。在我這裏,它們的生命可以得以延續。由於人為的嗬護,五年時間,就好像是五十年一樣。上一回,我在愛丁堡動物園,看見了一隻僅剩下一隻耳朵的灰尾猴,那是我五年前捕捉的。你想想看,要是讓它繼續生活在森林,它也許根本活不了五年。”
飼養室的動物,還在嚎叫,整個叢林好像正在傾聽它們傳來的密語。
“其實,要是能夠正確地對待動物,對於那些被抓獲的動物來說,也不見得是什麽壞事。你看看,這裏的動物,它們都生活得很好,一個個受到了優待。”生物學家說。
我陷入了沉默,無言以對。因為,我找不出反駁的理由。斯格瑞伯說得很對,在他這裏,所有的動物,都有充足的食物吃。它們還很安全,赤練蛇威脅不了小黑猴。
生物學家狠狠地吸了一口煙,也沉默了。靜默持續了幾分鍾。他的目光停留在叢林裏,若有所思。
他開口了,用很輕的語氣說道:“動物們,在動物學家這裏,往往會受到優待。搞生物的人,對待動物的態度,總是很友善。沒有哪個人對待動物是不好的。可是,人類不一樣,他們很可憐,因為社會總是很殘忍。”
說著,他突然停住了,聲音很大地咳嗽了兩聲,喉結隨著他的呼吸一上一下。看得出來,他在強壓著某種不安,也許他想起來了什麽,那種記憶讓他感到恐懼?
他很快糾正說:“噢,不對,我說錯了。實際上,我見過一個凶殘的人,他經常虐待動物。現在時間尚早,如果你有興趣的話,可以聽我講個故事。那是許多年以前的事情了。那是我第一次去亞馬孫河,一塊兒前行的還有福伯格。那個殘酷的人,名叫皮爾·萊森。實際上,他也是個生物學家,可他的心思根本不在工作上。他的整顆心,被金錢占據了,這種利欲熏心的人,不配做生物學家。做野生生物學這一行,一定需要有真正的興趣,要全身心地投入。但是,他完全沒有這麽做。在工作的時候,他時常抱怨,不滿的情緒在心裏不停地滋長。這種情緒,在工作的時候,是不該出現的。
“有一天,我沿著河流來到萊森的營地。一見到我,他笑吟吟地遞給我一張巴黎的報紙。整個人看起來很興奮,一種充滿貪婪的興奮。
“‘你看看這個,有什麽感想?’他問我。
“我拿起了報紙,看到了上麵的一張照片。照片上的主角是一隻大猩猩。它有一個人的名字,像我們所有人的名字一樣,不但有名字,而且還有姓氏。這位主角正坐在一把椅子上,嘴裏叼著雪茄,一支羽毛筆捏在右手裏,看起來像是在寫字。看完之後,我覺得很難受。因為我很反感,利用動物去賺錢。我沒有發表意見,把報紙還給了他。
“‘快說,覺得怎麽樣?’他打著響指,迫切地問道。
“‘我覺得不怎麽樣,對這種事情,我不感興趣。’我冷冷地回答他。
“‘愚蠢!你這個老頑固!這樣的一隻猴子,在皇家劇院表演,一星期能收入二百英鎊!是啊。什麽概念?它簡直就是搖錢樹!’他激動地大叫。
“‘這跟我有什麽關係?對這些,我不感興趣!’我並不買他的賬。
“他嘲笑道:‘天啊!我的夥計!看來,你是準備在這荒無人煙的叢林裏耗到老死?在這裏,就隻有一種命運,那就是成為野狗和鱷魚的食物!我可不想這樣!我有我的理想!斯格瑞伯。’
“當時,我知道,他接下來準備說什麽,但是,我沒有打斷他。任由他說下去。果然,不出所料。他說道:‘我不想成為鱷魚的口中餐。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在巴黎,死在漂亮女人的懷抱裏。在死前,好好地享受一下美好生活。’
“‘可是,我不明白,這些照片對你有什麽用?’我指指報紙上的照片,不解地問。
“他幾乎是在尖叫:‘你問我有什麽用?你不知道有什麽用?你真是個十足的呆子!聽著!我——皮爾·萊森,也要擁有一隻這樣的猩猩。’
“‘硬讓動物去模仿人的舉止,可不是什麽好事。我要是你,就不會去做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情。’我回答他說。
“聽到我說了這番話,萊森笑得快要直不起腰,看他的樣子,仿佛是聽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話。他笑得誇張極了,甚至倒在**,一連笑了好幾分鍾。是的,我承認,皮爾·萊森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也許,他這種類型的人,不應該遠離城市選擇生物學。叢林的生活很枯燥,不適合他。來到叢林,我們的任務是做研究,撰寫考察報告。可一開始,萊森的心思就不在這上麵,他一直生活在幻想裏。”
講到這裏,斯格瑞伯停住了。他向前欠了欠身子,像是在傾聽什麽。一陣陣動物的叫聲從飼養室裏傳了過來。那聲音聽起來,好像跟剛才有所不同,但是,我也不太明白區別在哪裏。
斯格瑞伯動作很輕地起身站立,向黑黢黢的飼養室走去。
幾分鍾的工夫,他又回來了。雙手摘下膠皮手套的同時,隨即坐回躺椅。
“是小黑猴,這個小家夥病了。這回要是在叢林裏,它肯定撐不下去了。但是,在這兒,它就有救了。我給它注射了一針青黴素。”他解釋說。
“下麵,我們還是回到故事裏去吧,繼續講一講那個絕頂聰明的皮爾·萊森。”他微微一笑說道,“他一心想要在巴黎生活。每一天,他都把那張猩猩的照片帶在身上,時不時地拿出來看看。在那時,他的頭腦裏隻裝了一件事情——一周賺二百英鎊!
“‘你好好想想清楚!較真兒的德國佬!那是錢,大把的錢!整整五千法郎、四千馬克!我們何不自己訓練一隻?’他對著我大喊大叫起來。
“我態度很堅決地拒絕了他:‘不,我不願意那麽做!我隻喜歡最真實的猩猩,它們應該保持本來的樣子。如果,猩猩本身有那麽聰明,我不介意,讓它抽我的雪茄,用我的筆寫字。但是,我絕對不會去強迫它們,勉強它們做超出天分的事情。’
“我的話,惹惱了萊森,他看起來有些氣急敗壞。過了三天,他從當地土著人那裏買下了一隻猩猩。那隻可憐猩猩,剛過哺乳期,他看過之後,毫不猶豫地就買了下來。
“‘這樣大小的猩猩,正合我意。我要盡早地把它訓練好!我說,你們兩個蠢貨,你們就看好吧!到時候,許多巴黎的時髦女郎,都會前來觀看我的表演。想想看,每周五千法郎正等著我呢!舞台上將出現一道亮麗的風景——皮爾·萊森教授和他訓練有素的猩猩即將隆重登場!等著看好戲吧!’萊森眉飛色舞地對我和福伯格說。
“對於萊森的一番言論,我和福伯格沒有回答。因為我們知道,要想訓練一隻猩猩,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造物主早就安排好了一切,大到恐龍,小到螞蟻,每一種生物都有他們自己的位置,這是大自然的規律,沒法改變的。
“可是,萊森也不是什麽善罷甘休的人。他一點也不會心慈手軟。他是個急性子,很執著,也很凶殘。他喜歡熱鬧,討厭安靜。他覺得,自己在叢林裏無法感受到興奮。隻有城市的生活,才是充滿浪漫的、激動人心的。可是,事實上,他錯了!叢林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地方。在這裏,你可以真正地安靜下來,仔細思考生命的真諦。我說的話,你能理解嗎?”
他看了看我,繼續娓娓道來:“可是,那個法國人——萊森,他不懂。他無法讓自己安靜。剛買下猩猩,他就覺得自己已然成了一個百萬富翁了。他一發不可收拾地做起了白日夢。他想象著自己正住在巴黎的豪華公寓,出門可以乘坐四輪馬車,在賭場上,能夠一擲千金,懷裏還摟著向他拋著媚眼的漂亮女郎。於是,他加快了罪惡的腳步。更糟糕的是,萊森還有一個癖好:在他的衣兜裏,總是裝著一個方方的酒瓶,他控住不住自己,頻頻地為想象中的美好未來舉杯。很多時候,他總是喝得酩酊大醉。
“他的那隻猩猩很聰明,進步很快。每一次,隻要我和福伯格經過他的營地,他總是會把那隻毛茸茸的猩猩領出來,在我們麵前大肆炫耀。就好像一個老師,在那裏樂此不疲地誇耀他的學生。對於他的這種做法,我和福伯格都很難接受。當萊森得知了我們的想法,他總是一臉不屑,大聲地取笑我們。
“‘真是兩個傻瓜!一對猴腦袋!你們瞧好吧!皮爾·萊森教授,即將攜帶他悉心訓練的猩猩,閃亮登場,每星期演出費高達五千法郎!想象一下,五千法郎!在跟巴黎名模約會時,我會想念你們兩個的,兩個亞馬孫的苦守者、十足的傻瓜!’
“對於奢侈生活的向往,已經吞噬了他的心智,讓他近乎瘋癲。在他眼裏,隻能看見大把大把的錢。不僅他瘋了,那隻可憐的猩猩,也覺察出它主人的異常。它時常托著腮,坐在萊森的身邊,怎麽也想不明白,自己的主人,為何如此的興奮?
“不管怎麽聰明,它畢竟隻是個動物。它不會理解萊森的巴黎夢!它不會明白,正是因為它,它的主人在自己的頭腦裏,架起了一道可以通天的雲梯。此刻,它的主人正一節一節地攀著雲梯,想去親吻仙女的腳跟。是的,它隻是一個畜生,它更不明白,有人願意花費四千馬克,觀看它裝模作樣地抽雪茄表演!一想到這個,我禁不住覺得惡心。
“終於,有一天,猩猩也受不了了,它撒起了野。有一件事情,它怎麽也不肯學習。我想,那一天,萊森準是又喝醉了。想想看,撒野的猩猩和醉酒的萊森,撞在一起能有什麽好結果?後來,我從皮爾·萊森口裏得知,猩猩居然揉爛了雪茄,打破了道具,獸性大發。於是,萊森自然也不能饒它。一想到別墅、馬車、漂亮女人離他越來越遠,他也開始撒野。他仰起頭,一口氣喝幹了瓶裏的酒,做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故事講到這裏的時候,黑糊糊的叢林已經安靜了下來,它們好像也在靜靜地聆聽。夜涼如水。此刻,每個生靈的心弦,都在被一根充滿魔力的手指撥動著。
生物學家繼續說道:“我想,當時,萊森一定是給氣瘋了。不僅瘋,而且醉。他的營地前麵就是亞馬孫河,在河邊的淤泥裏,生活著許多肮髒、醜陋、凶殘的鱷魚。一提起鱷魚,我就牙癢癢。我討厭它們,想起它們我就惡心。那個法國人肯定是瘋了,他要給他的猩猩一個教訓。”
“他怎麽做的?”我迫不及待地問道。整個黑夜在悄聲等待,飼養室裏的動物,也陷入了靜默。
“怎麽做的?”敘述者重複了一下,說道,“皮爾·萊森用了狠招,他準備讓猩猩為它的抵抗命令,付出代價。是的,他把它綁在了河邊,底下就是鱷魚出沒的泥潭。之後,他怡然自得地坐在一個平台上,一把來複槍擱在大腿上。
“猩猩開始哭嚎,而他坐在一旁愜意地觀看。猩猩開始一遍遍地哭嚎,轉而變成充滿恐懼的尖叫。接著,底下的一塊爛泥開始移動了,身軀龐大的猩猩被嚇壞了。它看見了鱷魚的眼睛,一雙冰冷冰冷的眼睛。凶狠的鯊魚才有那樣冰冷的眼神,別的生物沒有。哦,不,我錯了,鯊魚也沒有。鯊魚它們隻會在攻擊的時候,眼睛露出凶光。鱷魚則不同,它們才是真正的魔鬼。它們不戰鬥,除非等到穩操勝券時,才迅速出擊。不幸的是,這個泥潭裏的魔鬼,已經發現了被困的猩猩。而極度恐慌的猩猩,隻會無謂地哭嚎,好像在宣告自己的窘境。
“泥潭裏的鱷魚,靜靜地待著,它那雙眼睛一直盯著猩猩。一個小時過去了,接著又過去一個小時,就這樣接二連三一直持續了三個小時。也許,這個可怕的魔鬼,以為那隻是一個陷阱,它遲遲不肯行動。萊森也一直袖手旁觀。他要徹底馴服猩猩,把它**成為巴黎的動物明星。
“這時候,鱷魚擺了擺頭,甩掉覆蓋在頭上的泥巴,以便更為仔細地觀察。猩猩發出一聲尖叫,央求它的主人前來搭救。它的叫聲淒慘無比。它像是在苦苦哀求,隻要它的主人立即搭救,它願意為他做任何事情。可是,它的主人——萊森,竟然紋絲不動地坐在那裏,還在譏笑它。鱷魚從泥潭裏鑽出來,兩眼直直地盯著被困的猩猩,這隻可憐的家夥,渾身止不住地顫抖。事後,萊森聲情並茂地向我描繪了當時的情形。
“他告訴我,鱷魚爬上了岸,眼裏流出淚水來。被綁的猩猩,也落淚了。不過,一個是殘忍的眼淚,另一個是恐懼的眼淚。
“那隻猩猩,被鱷魚冰冷的閃著死意的眼神給徹底擊垮了。它一下子癱軟了,發出絕望的哀啼,聲音都已經分叉了。在這樣的情形下,鱷魚堅定了自己的信心。這個可怕的魔鬼,極其狡猾而又殘忍,它在確定自己拿到必勝的四個A時,準備發起進攻。
“別看鱷魚身體笨重,但是,它的攻擊力可不能小覷。它衝刺的時候,速度快極了。當它全力衝向猩猩的時候,皮爾·萊森這才動了手。他端起來複槍,一槍打中了鱷魚的右眼。鱷魚猛地一翻身,發出一聲慘嚎,迅速地鑽回泥潭。
“這個該死的法國佬,他肯定是瘋了。次日,我和福伯格,剛好去了他的營地。他很得意地向我們誇耀。那隻被嚇破膽的猩猩,可憐巴巴地站在一旁,一副低眉順眼的樣子,估計它再也承受不了下一次的恐怖劇。我想,在那隻畜生的夢裏,恐怕也時常會見到鱷魚的那雙眼睛吧,那雙閃著死意的眼睛。每當萊森看它的時候,它就禁不住一陣顫抖,然後開始哭啼。老天,想想看,別說是它,就算是人類,被鱷魚一連盯上三個小時,肯定也會崩潰。”
“‘快瞧,這一下,它徹底變乖了。再也不會撒野了。它被我製伏了!’萊森叫道。
“‘快去!把我的酒瓶拿過來!他衝著猩猩一喊,那個可憐家夥,乖乖地照做了,而且一點也不敢懈怠。這時候,萊森,它那個可怕的主人的命令,簡直就像一個充滿了殺傷力的咒語。看見這樣,萊森大笑起來,這笑聲很有穿透力,仿佛可以飛到巴黎。他自鳴得意地說,他找了世界上最好的東西——鱷魚的眼睛!
“‘下個星期,我先帶它去新加坡,’萊森說,‘接著,我們一路表演下去,最後,回到巴黎。太好了!我每個星期可以拿到五千法郎!到時候,我的名字會出現在報紙上,你們會讀到關於我,還有這隻猩猩的報道。’”
講到這裏,斯格瑞伯停了下來。他輕籲了一口氣。突然,一陣大風吹了過來,把巨大的樹葉吹得劈啪直響。不過,風很快就停了,四周又恢複了原來的寧靜。
“接下來,怎麽了?快告訴我。”我滿懷期待地問道。
斯格瑞伯緩緩地說:“四天以後,我再一次順流而下來到萊森的營地。像以前一樣,我喊他的名字,卻沒有人答應。我想,他一定去樹林了。所以,我決定先進入他的住所,休息一下順便喝上一杯。那一天,天氣悶熱極了,特別在亞馬孫,那裏簡直就是一個火爐。
“像死一般的沉寂,你能想象得到嗎?有時候,我會有這樣的一種預感。就像剛才赤練蛇逃走的時候,我就感覺到了。那時候,蟬鳴是應該出現的,但是也停止了。在這種時候,我往往會加倍小心謹慎。談不上是膽小,因為在這種時候,你無法感知別的生物已經感知到的東西,那是非常危險的。
“我走向萊森的屋子時,我同樣感覺到了那種可怕的靜默。我感覺,整個身子被冰冷包圍了。那不是我的幻想,在叢林裏生活久了,皮膚就能感知一些外部的環境。當時,我察覺到了皮膚的顫抖。它在提示我,有一些事情已經發生了。
“於是,我一路沿著小道仔細地找尋。我不確定我會看到什麽,但我知道,我很快就會找到答案。我的頭腦裏不停地蹦出奇異的想法,心跳也開始不斷加快,嘴唇發幹。我突然記起萊森對待猩猩的殘暴,記起那隻可憐的猩猩被綁在樹幹上,我也想起了泥潭裏那雙可怕的鱷魚眼睛。
“對了,肯定是猩猩又出事了,它肯定又被綁在樹上了。想到這裏,我感覺自己仿佛遭受了沉重的一擊。
“大概過了三分鍾,我平靜了許多。於是,我拖著腳步走向平台。
“老天!你肯定想象不到,我看見了什麽?是那隻猩猩!它手裏正拿著萊森的來複槍,在那裏痛哭流涕,活像一個人的舉止。”
“‘萊森哪兒去了?他人呢?’我朝著它大叫。其實,問這樣的問題委實可笑。之前,我的皮膚,我的直覺,早已告知了我答案。
“那隻猩猩向我走來,它好像明白我在說什麽。頓時,我的兩腿像是灌了鉛一般,再也挪不動了。事情的經過我沒有看見,但是,任何一個細節,我都能想象得出來。
“死一般的沉寂,猩猩的痛哭,以及皮膚的顫抖,已經把事情的真相,全部告訴我了。讓一個畜生學會太多東西,可不是件什麽好事!
“‘他在哪兒?他到底在哪兒?’我又朝著猩猩喊了一遍。隻見它用手抹了一下鼻梁上的淚水,用毛茸茸的手拉住了我,帶我來到泥潭邊。
“頓時,我覺得惡心極了,那種難受的感覺在我的五髒六腑裏來回翻騰。我確定了我的猜測。所有的細枝末節在我腦海裏拚湊起來。我不由得抓緊那把來複槍,冷汗直往外冒。到達泥潭岸邊時,我環視四周,企圖證實自己的猜測。證據活生生地出現在我的眼前,我在一根樹幹上,看見了萊森的兩隻衣袖。衣袖裏還殘留著半隻斷臂。樹的根部,套著一個繩圈,係的很結實。
“事實明顯極了。一定是萊森又多喝了酒,醉得不省人事。他的那副醉態,引發了猩猩的恐懼記憶。於是,在這個畜生的腦海裏,立即出現了一個念頭——它要報複,讓它的主人也嚐試一下鱷魚的厲害。它就學著萊森的樣子,把它的主人綁在自己被捆的那個樹幹上。然後,它學著主人的樣子,拿著槍冷漠地坐在平台上觀望,等待著鱷魚的出現。
“中途,萊森一定酒醒了。麵對同樣的死亡境遇,他開始大聲求救,猩猩也學著他的樣子,故意充耳不聞。一定是這樣!
“猩猩在它的主人——萊森那裏,學會了許多本領。可是,它卻沒有學過如何安裝子彈。當鱷魚開始行動時,猩猩用力地扣動扳機。但無濟於事,不幸發生了!那隻猩猩隻好坐在那裏,無助地哭泣。當我趕到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後來,你怎麽處置那個猩猩的?”我問道。
斯格瑞伯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說:“我沒有處罰它。那不是它的錯。因為,皮爾·萊森的所作所為我全都知道。本來,他是想利用靈長類的模仿天性去實現他的發財夢,可誰料到造化弄人,他竟喪命於此。也許是命運?是他應得的報應?可是,不管怎麽解釋,都逃不開那些奇怪的規則。我一直盯著猩猩看,它有些驚恐,不住地後退。它後退的時候,還在落淚,而且不停地回頭張望。在走向叢林的路上,它大概回頭了十幾次。
“你瞧,就是那片叢林,裏麵住著一隻不同尋常的猩猩。在它的腦海裏,保留著一場悲劇。”說著,生物學家指了指那片黑黢黢的叢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