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衝突

薔兒的屍體兩天後被發現了。

紀佳程接到消息開車趕去時,林東升正被人從太平間裏抬出來,他一看到女兒的屍體就昏厥了過去,連提取DNA的過程中都沒醒來。最後還是由黃小雅幫他完成了屍體辨認的程序。

紀佳程並非死者親屬,這種場合也不是律師的工作範圍,所以警察沒有讓他進去。林東升被抬上救護車,他隻得開車跟著救護車去了醫院。在病房外麵他看到了黃小雅、韓宜筠,她們現在已經顧不上搞敵我矛盾,黃小雅坐在長椅上發呆,韓宜筠蹲在角落裏把臉埋在手臂裏哭泣。

如果說以前那是“林東升家的事”,現在紀佳程已經無法置身事外了,不僅僅因為那是他好友的女兒,也不僅僅因為薔兒是紀寶寶的好朋友。那是一個孩子,任何一個父親或母親,隻要愛自己的孩子,他/她的身上都會有強烈的保護孩子、愛孩子的本能,都會對傷害孩子(不管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的事情極為敏感。

薔兒的死刺激了紀佳程。然而還有更刺激他,以至於激怒他的事情。

林東升從醫院回到家裏的第二天,紀佳程趕到他家裏探望,此時的林東升宛如一個精神分裂症患者,神經質地盯著每一個人,時不時還會哭出聲來。他對著薔兒的照片哭泣,突然抬起頭來,驚懼地叫喊道:“薇兒呢?”然後發瘋似的衝出房間。他不讓薇兒上學,非要她待在自己能看見的地方,用發紅的眼睛看著自己的小女兒,然後又呆呆地凝視大女兒的遺照。他對每一個來慰問他的人都會眼含熱淚念叨下麵一段話:“都怪我,都怪我啊!……我應該看好孩子的,可是我隻顧著自己的事兒……我不是個好爸爸啊!……可憐我的孩子,她還沒成人,他們也能下得了手!……我造了什麽孽,要白發人送黑發人……”

這話念了一遍又一遍,紀佳程看著這個滿頭黑發的“白發人”,想起了魯迅先生《祝福》裏的祥林嫂。他這副樣子讓所有人都不安穩,紀佳程本來是來勸慰他,結果自己倒被他搞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看林東升那副精神分裂的樣子就想躲開。林東升家裏的靈堂是現成的——欣雨的靈堂還沒有撤下,現在倒省了事:直接在欣雨的照片旁邊擺上了薔兒的照片。

“欣雨啊……我沒照顧好孩子,孩子去找你了……以後你們母女倆就在一起了……你在那邊要照顧好孩子,好好過日子,啊?在那邊等我……”

伴隨著這句話,房間裏哭聲大作。韓宜筠首先大放悲聲,女性親友們淚流滿麵,紀佳程深呼吸幾口氣才抑製住淚水。不時有鄰居、朋友來吊唁和慰問,林東升呆坐在靈台的一邊,一言不發,韓宜筠裏外忙活,誰也看不出她前幾天還在和林東升爭奪配方——死的畢竟是她外甥女,這時候血緣關係戰勝了利益。

臨近下午四點,紀佳程覺得自己該走了,他沒敢向林東升告別,唯恐他再念叨“都怪我,都怪我啊!……”又不願去和韓宜筠說話,便打算靜靜離去。走到別墅門口,卻見韓宜筠正在院子門口和一個人說著什麽,紀佳程眉頭一皺:躲不開她了。正在遲疑,和韓宜筠說話的人卻引起了他的注意。

羅東陽?

鴻凱生物的財務總監,在公司的地位僅在康達理之下,林東升和紀佳程聊天時一向把他稱為是“康達理的狗腿子”。康達理雖然不是公司的法定代表人,隻是個副總,卻是公司的實際控製者,所以羅東陽的地位實際上是鴻凱生物的老二,絕對的實權人物。他一向和康達理穿一條褲子,和林東升的關係也隨之交惡。紀佳程看到他來,不禁一愣,不知道他來這裏幹什麽——難道是來“慰問”?

距離較遠,紀佳程聽不見,隻看到韓宜筠和他在低聲說著什麽,一邊說一邊伴隨著手勢。紀佳程走近時,聽到韓宜筠的聲音有些激動,羅東陽舉著雙手,一副安撫的模樣。

“小韓,我是來慰問的,絕無其他意思?嗯?咱們事情歸事情,老林出了這麽大的事,我們來關心一下也是應當的。康總—哎呀,紀律師!”

紀佳程歎了口氣,接著臉上就擠出一絲笑容,說著“哎呀,羅總,有日子不見了”這類話,羅東陽撇開韓宜筠,借著和紀佳程說話的機會,進了院子,就在中庭和紀佳程握起手來。

“我代表康總來慰問下東升。”

“東升他狀況不太好,”紀佳程想起上次在墓園康達理的“慰問”方式,估計這家夥也沒安好心,便婉轉地敲了他一句,“上次康總慰問他,對他刺激挺大啊!”

“啊,是嗎?”羅東陽微笑道,“這事我還真不知道。東升在裏麵?我進去見見他。”

紀佳程緊握住他的手,一把把他扯了回來:“羅總,東升心情不好,上次康總又是天譴又是要他小心孩子的,他見了你,萬一和你吵起來就不好了。”

說到這裏,紀佳程想起事發當天康達理也出現在現場,又想起他在墓園說的那些話,心裏一動。沒等他細想,羅東陽已經把手抽出去,笑眯眯地說:“紀律師,多謝提醒,嗬嗬嗬。”話音未落,他人已經進別墅了。

紀佳程往門口走了兩步,終究還是有些不放心,又考慮到現在走必然要和韓宜筠打照麵,於是轉身跟了回去。走進靈堂時,羅東陽已經坐在林東升身邊,握著林東升的手,噓寒問暖,林東升表情木然,並沒有如紀佳程預想的那種激烈反應。紀佳程站在門口,聽到羅東陽娓娓說著好話,什麽“東升啊,咱們不管怎麽說也是老相識了,生意上有再大的意見,私下裏我都一直都是拿你當兄弟的”,還有“家裏出了這樣的事,弟兄們心裏都不好受……唉,你說咱們能有多大的仇啊!不就是為了兩個配方嗎?等過了頭七,我們約個時間,大家坐下來喝點酒,一來呢給你寬解寬解,二來呢也算大家能交交心,達理和你都是一起奮鬥過的弟兄,孩子出了這事他也……他也托我給你帶個話:配方的歸屬咱們慢慢談,你也要保重自己的身體……”

“老羅,你來了,我謝謝你。”林東升抬起灰黃的臉,“不過康達理有話,他自己怎麽不來跟我說?”

“唉,唉,這不是……”羅東陽歎息著,“他這不是不好意思來見你嗎?你們之間有點誤會,他也是個好人,也就是有點口無遮攔……”

紀佳程在心裏歎息一聲,一提到康達理,他就知道今天肯定不會心平氣和地收場了。果然,林東升臉上泛起一片潮紅,嘴角露出一絲獰笑。

“口無遮攔?……我得謝謝他啊……金口玉牙!他這個人真是說什麽就中什麽!我離開公司的時候,他說叫我一家都不得安寧,結果欣雨就死了,他說是‘天譴’……葬禮上他又叫我小心孩子,結果薔兒就出事了……他真是個好人啊,他咒我的每句話都成真了啊,這是對我多大的情誼?”

“東升,你這就多想了,康總這人,嗯,說話可能有點……對你嘛還是真心的。”

“老羅,”林東升陰冷地說,“如果我手裏沒有這配方,你們會來關心?你們關心的不是我,你們惦記的就是我的配方。我現在老婆沒了,孩子也死了,這都是康達理祝願得好啊,這配方我就是撕了衝到馬桶裏,我也不會再給你們的。”

“東升,你看,你這就……”

“回去告訴康達理,不用他假惺惺。這配方,我絕不會給他的。”

“老林!”羅東陽站起來,後退一步,臉色變了,“我是好心來看你,你怎麽這樣?”

林東升冷笑著望著他,表情猙獰。

“本來嘛這種場合我也不想談,可是東升啊,我勸你,話不要說太滿,事情不要做太絕。”羅東陽沉著臉說,“人總是應該多交朋友,少樹敵人,對不對?這樣對自己、對家人都好,是不是?你非要和大家搞得你死我活?”

林東升呼地站起來,就在這時紀佳程像個彈簧一樣跳到了他們之間,一把抓住羅東陽的手臂,把他推出靈堂去,嘴裏說道:“羅總,外麵那輛奧迪車是不是你的?快去挪一挪,擋住道了!”

“紀律師,沒關係,大家說說明白……”

“滾出我的家!”林東升吼道,“有什麽招,統統使出來吧!老子就是全家死光,他姓康的也別想拿到配方!”

羅東陽臉色鐵青,瞪著眼睛,紀佳程使勁把他扯出了別墅,一直扯到院子裏。

“紀律師,你說,他是不是神經病了?”羅東陽喘著粗氣說,“你看,我好心來慰問他,他就這副樣子?”

“我早就提醒你了,”紀佳程一肚子不耐煩,“我說你們會吵架不是?算了算了,有什麽事等他過了這段時間再說,他現在心情不好。”

“行,”羅東陽跌了麵子,悻悻地陰著臉說著,“紀律師,你是他朋友,有空也勸勸他。咱們姑且不說是非,這人啊,都是要多交朋友的,要是混到這個份兒上,非要憋著勁和別人作對,那叫什麽,那叫作自絕於人民。紀律師,不是我惡毒,你說就他這個性格脾氣,在外麵還能少得罪人?這老婆孩子一個一個地死,這叫什麽?報應!他還沒數兒?”

紀佳程聽他又拿薔兒和欣雨的死說事,皺起眉頭,想起康達理在葬禮上也曾經拿欣雨的死指手畫腳,他對康、羅等人更是厭惡到了極點。羅東陽卻沒注意到他的表情,他背著手走到門口,對紀佳程說道:“看這樣子,我和他也不會再有什麽交心的機會了。紀律師,你這人還是不錯的,等過了這幾天,你抽空幫我們跟他說一聲,配方我們是非要不可,讓他別把事情做得太絕。全公司上下那麽多人,他不給大家飯吃,大家也沒辦法,他也是有家有口的人,多餘的話也不用我說。”

“你這算威脅吧?我是他的律師,你覺得這話我能替你說嗎?”紀佳程問。

“就算閑聊,你轉達一下也未為不可。”羅東陽說完,便和紀佳程握握手,坐進駕駛室,開車揚長而去。

紀佳程看著他的車轉過拐角,消失在另一幢別墅後麵,便長出一口惡氣,飛起一腳把地上的一個飲料瓶踢飛起來,落到隔壁人家的後院裏,發出嘩啦一聲悶響。他趕緊脖子一縮,撒腿逃回林東升家裏,免得被隔壁業主發現是自己幹的。

連人家辦白事都不放過,還要上門來攪擾、威脅。林東升就是不把配方給你們,你們又能如何?——從法律上講,紀佳程確信這麽做還是有一定把握的——難道鴻凱生物還能殺了他全家不成?

想起康達理到葬禮上攪擾,到律師事務所來要配方,還出現在學校附近,紀佳程突然打了個冷戰。

康達理能知道林東升把東西放在自己這裏暫存的事,辦公室的遭竊會不會與他有關?他對林東升的事如此了如指掌,林東升周圍發生的這些事會與他有關嗎?他有沒有可能采取非法手段達到目的?比如,派竊賊去翻紀佳程的保險箱;再比如,薔兒——

紀佳程站在院子裏,想得呆了,結合自己剛才的想象,回過頭來考慮鴻凱生物每次都在林東升喪親後出現,提到配方、提出威脅的事,紀佳程越來越相信自己的猜測。

狗娘養的,如果是真的,你們他媽的也太狠了。

紀佳程感到又是憤怒,又是恐懼。這一切當然都是憑空猜測,無憑無據,下一步怎麽走?

幾天後,機會就來了。

他曾在薔兒失蹤的當天向警察提供了看到康達理的線索,現在案子變成了命案,幾天後他再度被叫到邢警隊做筆錄。給他做筆錄的是小薑,他的老友。

幾年前他們剛相識時,小薑還是個警校剛畢業不久的愣頭青,他的經曆有些傳奇,工作第一年就破了個連環命案,還娶了個比他大十歲的做心理專家的老婆,件件都匪夷所思。不知是不是他的心理專家老婆**得好,此後他的情商爆發式增長,待人處世很快就變得滴水不漏,年紀輕輕已經成了刑警十三隊的一個小頭。

一看來做筆錄的是紀佳程,小薑臨時決定親自給紀佳程做筆錄。一個年輕的警察在電腦上粘貼著前麵幾段套話的時候,紀佳程卻盯著一疊監控錄像截圖的照片,表情扭曲。這些照片都是以每頁兩張的方式彩色打印在白紙上的,小薑皺著眉頭,指著最上麵的一張照片,完全是一副公事公辦的口氣,說:“你仔細看看這些照片上的汽車,辨認一下有沒有見過。”

那車實在是太熟悉了——金色的車。也許是因為監控錄像的像素、色素的原因,很難說清楚那到底是銅金、赤金、青金還是所謂的香檳色,但是毫無疑問就是撞死欣雨的那一輛。這車一定是貼了膜,而且由於距離、角度的原因,看不清裏麵的人,這恐怕也是車裏的人希望的吧。這一次,車輛號碼倒是顯示得清清楚楚。

他指著車牌,望向小薑,小薑斜眼看一看,說:“車牌子不用看,查過了,套牌的。”

紀佳程瞪著眼看了半天,再沒看出什麽,便翻到了第二頁。有一張照片上的車裏似乎有一個黑影,他卻看不出是不是康達理。

當然了,幹這種事,康達理也不一定要親自動手。

說是辨認汽車,有關汽車的照片卻沒幾張,紀佳程沒翻幾頁就翻到了後麵的現場照片。那是發現薔兒屍體的地方——郊區公路路邊,離學校足足有幾十公裏遠。薔兒就躺在草叢中,她的手腳都被紅色的塑料繩捆著,嘴巴用膠帶蒙著,整個臉已經變成了紫紅色,腫脹,雙目緊閉。她的脖子上有紫黑色的印跡——凶手用繩子勒住她的脖子,奪走了這個無辜孩子的生命。

紀佳程仔細看著每一張照片,他覺得自己的心被揪得很緊。打字的年輕警官發現紀佳程看後麵的照片,望了望小薑,小薑卻視而不見,他煞有介事地拿著紀佳程的身份證翻來覆去地研究,還托著下巴“沉思”,就好像他發現這身份證大有蹊蹺似的。當紀佳程翻法醫報告時,小警察呆呆看了幾秒鍾,既然薑隊沒說話,他也隻好閉上嘴巴。

“……屍體解剖:頭皮內及頭皮下無挫傷、出血,顱骨無骨折,顱內無積血,全腦高度水腫……頸部索溝處頸闊肌大量散在性出血點……支氣管內見少量血性泡沫液,……”

紀佳程想到薔兒被解剖,一陣心酸,跳過這一段去讀死亡原因。

“死亡原因及機製:本例屍體檢驗見顏麵部紫紺腫脹,瞼球結膜下出血,心血呈暗紅色流動狀,心髒漿膜下點狀出血,各髒器瘀血等窒息性改變;綜合死者頸項部水平纏繞勒索兩匝,勒溝處見皮下及頸闊肌出血生理反應,而其全身餘部未見明顯損傷等分析,其死因顯係勒死。”

夠了,紀佳程不再看下去了,他啪地把案卷合上,臉色鐵青。小薑這時總算“研究”完紀佳程的身份證了,他把身份證還給紀佳程,問道:“怎樣,你能認出這輛車是誰的嗎?”

他把問題扯回了車上,這個問題讓紀佳程恢複了理智,他搖搖頭,說:“不知道。”隨後補充了一句,“但這輛車看起來和撞死韓欣雨的那輛車是同一輛。”

“這個我們會調查的。”

“薑隊,”紀佳程問,“周邊監控錄像都調了嗎?”

“能調的都調了,我們正在組織人研究。”小薑問,“你上次曾說,看到康達理出現在學校門口,你能不能再跟我們確定一次那是幾點?”

“……九點半?”紀佳程說,“九點以後,嗯……我九點多曾經和林東升通過電話,在那之後又走了兩三條街,應該是在九點半前後吧。”

隨後他仔細講述了那個晚上的見聞,特別是康達理看到他就立刻退回車上跑開的反常舉動。他甚至放棄了自己一向隻陳述客觀事實、不主觀評價的原則和習慣,每句話都在影射康達理的重大嫌疑。

小薑隻是靜靜地聽著,不時望著電腦裏的記錄。等紀佳程講完了,警官記完了,小薑拿起那張金色車的照片,問:“他開的是這輛車嗎?”

“不是,好像是紅色的。車型也不對,他開的是個兩座的跑車,像保時捷之類的。”

“你以前見過康達理開類似這個顏色的車嗎?”

紀佳程搖搖頭,他感覺這詢問正在朝著有利於康達理的方向發展。

“哦……”小薑沉吟一下,“你還有什麽補充的嗎?”

紀佳程沉默了兩秒鍾,決定徹底講出來。薔兒死了,紀佳程認為現在要考慮的是緝凶,在這個時候對著警方回避配方的事,警方不了解背景,就會降低破案的概率——他在內心深處已經盯上康達理了,想起薔兒的慘狀,想起前段時間她還在自己身邊叫著“叔叔”,紀佳程憤恨已極,他想把康達理送上斷頭台。

他知道警方一般要求“命案必破”,可是“命案必破”這個提法本身就是不科學的,要想破案,就必須有足夠的線索和證據——依賴現有手段能夠發現足夠的線索、取到足夠的證據,這就是為什麽一發生刑事案件,總會有警方人員在周圍走訪,匯總信息。即便如此,“命案必破”也是做不到的,因為警察是人不是神,紀佳程就知道幾個案子,比如某古都大學女生碎屍案,警察用盡了一切手段,二十多年了,卻仍無法抓住凶手。

所以,要是希望警察破案,或者說盡早破案,就應該把自己知道的和盤托出,讓警方能夠從中篩選有用信息。

紀佳程深吸一口氣,說道:“據我所知,康達理和林東升是有矛盾的,他曾經暗示過要林東升小心孩子出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