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記憶已刪除

大頭和小丸子同時說馬上大考了,有很多題目不會做,想去祈近人家,讓祈近人和莫可言為他們講解。祈近人一口答應,然後側頭看著莫可言。莫可言一見他們三個默契的眼神,就知道是一個隊的。

莫微然出差,莫可言不想回到一個人的家裏,所以答應下來。

莫可言借口頭疼,不肯坐祈近人的摩托車,祈近人載著大頭先回了家,莫可言和小丸子搭公交車過去。在車上,莫可言旁敲側擊地向小丸子打聽一年前她和祈近人戀愛的事,結果小丸子睜著肉丸一樣又圓又大的眼睛,看著她說:“我還以為你們是圍棋賽後才開始交往的,居然搞了一年的地下情,保密工作都快賽過明星了。”

莫可言連忙用幾句話糊弄過去,說一年前隻是互相有好感,沒真的交往。不過心裏有些奇怪,小丸子是她最好的朋友,平日裏兩人無話不談,除了對莫微然的感情實在是種禁忌,難以啟齒,其他的事她從沒瞞過小丸子,按理說和新聞人物祈近人戀愛這麽大的事,她不會不告訴她。

正想得入神,車子已到站,莫可言說她去旁邊的文具店裏買本練習本,讓小丸子稍微等候一下。

那家文具店采用的是開架式銷售,她還沒找到練習本的貨架,就覺得眼前一亮,她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封麵,正是她一年前的日記本封麵,雖然她對祈近人現在一點兒感覺都沒有,不過看到這個封麵,還是讓她歎了口氣,拿起來放在手掌心上看了好一會兒。

服務員看到了馬上走過來為她熱情地做介紹:“小姑娘,這是今年的新品種,賣得可好了,最適合用來寫一些不想讓爸爸媽媽知道的秘密事情,用廠家的廣告語來說,這就是一本成長紀念冊。買一本回家吧。”

後麵的話莫可言一句都沒有聽進去,因為她說的第一句話已經讓她覺得不對勁。

“你說這是今年的新品種,去年你們沒有賣過相同樣子的嗎?”

“去年也有帶密碼鎖的日記本在我們這裏賣,不過這個封麵是今年新出的,去年沒有賣過,還有這種密碼鎖是暮光品牌今年申請的專利,剛剛上市,去年市場上肯定沒有相同的。”

莫可言放下日記本,跑到門外,拉起小丸子就大步向祈近人的家走。小丸子莫名其妙地問:“不是買筆記本去了嘛,怎麽空著手出來啊?”

莫可言也不回答。小丸子見她樣子,似乎有什麽很著急的事情發生,便不再去煩她。一進祈近人的家門,莫可言馬上放開她,走到祈近人麵前急切地問:“我的那本日記還在嗎?”

祈近人斜了她一眼,慢吞吞地說:“不是說不要了嗎,怎麽忽然又想起來了?”然後靠近她耳邊壓低聲音說,“是不是一年前的感覺又上來了?”

“你快給我,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訴你。”

祈近人見她樣子非常著急,也收起了笑容,將她帶到自己的房間,從書桌的抽屜裏拿了一個本子出來。莫可言一見到那個封麵立刻搶了過來,將本子轉了個身,去看封底的印刷信息,果然上麵寫的是2013年第一版。

她頹然地坐到床邊上。祈近人吃驚地在她身旁坐下,問:“出什麽事了?”

“這本日記的內容被人重新裝訂過。”

“什麽意思?”

“這種密碼鎖,還有這個封麵,都是暮光公司今年出的新品種,去年市場上根本買不到,但裏麵的日記內容全部都是去年的,我能肯定那是我的字跡。那麽隻有一種可能,就是有人在今年將這些日記從原來的日記本裏取下來,裝進新買的本子裏。我不知道是誰幹的,又為什麽要那麽幹?”

祈近人也翻到封底看了看,然後拿出手機向114詢問暮光公司的客服電話。客服人員很詳細地回答了他的問題,這個序號的密碼鎖日記本確實是今年才上市的,去年肯定沒有賣過。

祈近人掛了電話,在房間裏慢慢踱著方步,腦子卻是快速轉動。

“可言,你是怎麽會突然找到這本日記本的?”

“是我家鍾點工清理東西時找出來的,我哥要她讓我看一下有沒有有用的東西時我看到的。”莫可言突然停了下來,若有所思地看著他,“難道是我哥故意想讓我發現這本日記本?”

祈近人用力拍了一下手掌,像他每次解出一道難題時一樣:“這就對了,你哥希望讓你知道你一年前愛過我,這樣就能把對他的熱情慢慢轉移到我身上。”

“也就是說他早就知道我失憶的事。”這個真相讓莫可言有些震驚,她隱瞞了這麽久,最後才發現,她知道的事他全都知道;而他做過的,她什麽都不知道。

祈近人這次倒是主動為莫微然說好話:“他沒有告訴你失憶的事,是覺得失憶對你是件好事,哪個哥哥不希望妹妹快樂?”她沉默不語,他對她的兄妹之情一直都是她的痛,悲喜不明。

“不過有一點我不明白,如果他想讓你看到這些日記,給你原來的日記本就行了,何必這麽麻煩還要重新裝訂。”

莫可言也皺著眉頭和他一起想答案,忽然腦子裏閃過一個念頭:“是不是那本本子上還有他不希望我看見的內容?”

“也隻有這種解釋了。”

莫可言“騰”地站起來,從校服口袋裏拿出手機,祈近人忙阻止她:“你幹什麽?”

“我打電話問他。”

“他費這麽多事就是不想讓你知道,你這樣問他,他會承認嗎?如果不是我們布了局,我看他到現在都不會承認他是幽魂吧。”

莫可言又頹然地坐了下去,一臉無助地仰視著他:“那怎麽辦啊?”

“你絕不能讓他發現你已經知道這件事,趁他不在的時候,好好翻翻他的房間,還有辦公室的櫃子,他應該還收著那本日記。”

“他存心不想讓我看到的話,估計很難找到。”

“試試再說。”

小丸子在門外敲了敲門,大聲抱怨:“你們倆秘密話說夠了沒,還能不能溫習功課啦?”

祈近人笑著說:“說不夠,你懂的。”招來莫可言一頓白眼。

莫可言給小丸子講題目的時候一直坐立不安的,讓小丸子非常不滿。祈近人知道莫微然今天出差,莫可言一定是想馬上回家找那本日記,於是故意問:“可言,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那你早點兒回家吧,我給小丸子講題目就是了。”

莫可言心領神會,馬上說了聲“謝謝”,抓著書包就往外跑。

進了家門,直接衝進莫微然的臥室,她和莫微然的臥室麵積都不大,能放本子的地方也就那幾個櫃子,她原本擔心會有上鎖的抽屜,那樣她明天還得問祈近人去借萬能鑰匙,沒想到所有的地方她都能打開,即使有鎖的那個書櫃,鑰匙也都插在鎖扣上。她一看這種情況心裏就明白,日記本肯定不會在裏麵,就算失去了記憶,但自己的字跡還是記得的,而且按照常理推論,莫微然新買的日記本封麵,應該和原來的那本是同一種風格,也就是她平時喜歡的風格,如果她來他房間裏找東西,無意中看到那種風格的封麵,自然會多看兩眼。

雖然如此,她還是將所有可以藏書本的地方都找了一遍,之後也把自己的房間和一樓的幾個地方都找遍了,沒有看到她要找的東西。

雖然已近深夜,但想到過兩天莫微然就回來了,最近他一直在診所裏工作到很晚,如果等他從診所回家後,她再溜出去,很容易被他發現,所以還是穿上外套,打了輛出租車去了他辦公室。

他的辦公室櫃子要比家裏多很多,而且基本上都上了鎖,不過莫可言並不擔心,因為她知道助理喜兒的辦公桌第一個抽屜裏就有一個大鑰匙串,裏麵有莫微然辦公室裏所有櫃子的鑰匙,那個抽屜喜兒通常都是開著的。

隻是她沒有預計到的是辦公室櫃子裏的文書類東西要比家裏多很多,她要一個一個地取出文件夾裏的每一頁文件來查看一遍,僅僅查看完一個辦公室的文件,估計就已經天亮了。

她隻好先選一個靠角落的櫃子,因為按常理,如果一個人要藏起什麽東西,必定會放在最不吸引眼球的位置。

她環顧了一下房間,然後朝左側轉角處的高書櫃走過去,對照了一下櫃子上麵的編號,從鑰匙串裏找出對應的鑰匙,打開櫃子門,看到裏麵一共有五層,放滿了文件夾,在最下麵一層還有一個上鎖的小櫃子,這個櫃子上沒有編號,她在鑰匙串裏找到幾把和那個鎖扣大小差不多的小型鑰匙,一把一把地去試,幸運的是試到第三把的時候,那個櫃子被打開了。

櫃子裏的文件是按文件袋擺放的,每個紙袋的正麵都寫著一行相同的字:心像法記憶刪除術案例。後麵是一個數字編號。

心像法記憶刪除術,她很熟悉這個名詞,這是莫微然幾年前開始專攻的一個心理學課題,原理太專業,莫微然解釋完她就忘了,隻知道使用心像法的目的是為了讓病人忘記讓他們心靈遭受重創的痛苦記憶,或者是一些會對他們的人生起錯誤指引作用的人及經曆。第二種情況一般是受不良青少年父母的委托,為他們的孩子施術。

在經過了數年幾百個成功個案後,莫微然於今年年初在一本專業刊物上正式公布了這種心理治療方法的學術成果論文,立刻在整個心理學界引起轟動,這也是柳桑榆在QQ上提到的莫微然今年工作太忙,不能考慮結婚的原因,今年確實是他的事業急速騰飛的一年。

這種資料袋應該和她要找的日記本沒什麽關係,不過出於興趣,她還是抽出了一份案例出來,沒想到一份裏麵包含了幾十頁厚厚的紙,最上麵一張是病人在催眠狀態下的自述,後麵是多次治療的內容,然後是跟蹤記憶刪除效果,看到最後一頁,上麵是醫生和病人的對話內容,莫微然問到那些被刪除的記憶時,病人回答都是不記得,這頁的最下方是莫微然的手寫字,簡單的五個字結論:記憶已刪除。

一份資料已經讓她頭暈眼花,也不想繼續在這個櫃子裏浪費時間,於是將取出來的資料袋一個一個地按上麵的編號順序放進去,和它們原來的擺放樣子一樣。

當她放到最後一個資料袋的時候,忽然停了下來,因為這份資料的編號和其他幾份不一樣,讓她猶豫應該放在哪個位置好,之前幾份隻有一串數字,而這份在數字之前還有三個英文名字Amy,恰巧自己的英文名字就叫Amy,所以她對這個病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一個年輕的花季少女,這讓她生出一點兒好奇,想看一看這個Amy究竟刪除了什麽記憶。

不過這份資料很不完整,剛才那份有厚厚一遝,這份隻有一頁,她想快速地看一下內容,但看了幾行,忽然心裏產生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她覺得自己認識這個人。

紙上是這麽寫的:“我站在窗台上對他說:‘我想我忘不了,除非我死了。’我看到他驚恐的臉,大叫一聲‘不要’,然後向我撲過來,他抓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冷得像冰,把我從窗台上抱下來時還在不停地發抖。我在他懷裏笑著說,你不舍得我死,那說明你還是愛我的,離開她,我們重新在一起吧。他明白過來我是假裝跳樓嚇唬他的,非常生氣,轉身就走,情急間我拿起桌子上的文具刀,對著他的背影說:‘你現在走出去,我就割脈自殺。’他已經不相信我了,轉身很平靜地看著我,我覺得他的眼神在笑話我,一時氣血上湧,拿起刀片就在左手手腕上劃了一刀,他大驚,衝過來,把我的手腕含進嘴裏,他的唇上都是我鮮紅的血液。”

莫可言放下紙片,凝神思索,忽然想起了什麽,低頭又看向那張紙。這次隻看了第一句話,就已經全身冰冷,她的耳邊回想起沐陽說過的一句話:“你做的每一個夢,腦海裏出現的每一個畫麵都可能是那個潛意識裏的記憶的影子。”而她現在看到的這段跳樓情節,還有這個“我”和“他”說的兩句話,正是在那個代表著失落記憶影子的夢境裏曾經出現過的,可以說和她的夢境完全一樣。

她抓著紙張的手劇烈地發抖,但還是強迫著自己從頭到尾將那一頁的內容重新看了一遍,看完後,她的目光慢慢轉向自己的手腕。

她的右手上戴著一個白色腕表,那是莫微然兩年前從香港開學術會議回來時送她的禮物。左手則是一個帶有異域民族風情圖案的玉石手鐲,那是一年前莫微然從西藏旅遊回來時送她的禮物,他說這個手鐲請大昭寺的高僧開過光,戴上去後就不能脫下來。

一年前戴上的寬邊手鐲,並且被要求不能脫下來,這些信息組合在一起,似乎在清楚地告訴她,手鐲下方有被隱藏了一年的秘密,這讓她忽然之間非常害怕地摘下它。

她長長地舒了口氣,右手慢慢摸到手鐲,向手指方向移動,被遮蓋了一年的那塊皮膚一點點顯露出來,因為一直被保護著,那片膚色顯得比別處白皙。

她終於將手鐲全部取下來,她的左手手腕完整地暴露在她眼前,所有隱藏在深深海底的秘密如山河變遷、海水幹涸一般,在陽光下以真相示人。

她的左手手腕上有一條細細的、長長的疤痕,像曾經被刀刃劃過一般刺人眼目,她的目光在那個傷痕上慢慢又移回到那張紙上,目光所及正好是那頁紙的最後一行,熟悉的莫微然清秀的字跡寫著五個大字:記憶已刪除。

她在那個櫃子前足足站了有半小時,隻覺得那刀從她的手腕上刺入了她的心裏,將整整一大塊血肉從她的身體挖出,她的身體空空的,像是在雲端飄浮。

她機械地鎖好櫃子門,將鑰匙串放回喜兒的抽屜,然後關上大門,攔了一輛空車回家。

到了家裏,她根本無法入睡,雖然知道已經是淩晨,還是忍不住打了電話給祈近人,祈近人含含糊糊地說:“喂,誰呀?”

“我是可言,不好意思,打擾你睡覺,我想問你幾個問題。”

“已經打擾了,道歉也沒用,快點兒問,問完我好繼續睡。”

“好的。一年前我們有沒有在月光下接過吻?”

祈近人在那裏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毫無征兆地哈哈大笑:“小丸子晚上告訴我你向她打聽我們以前的事,其實這種事你就應該這樣直接問我,何必去問無關的人呢。”

“你快說,我沒心情和你開玩笑。”

“好吧。隻是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當然是真話。”

“你可能不愛聽真話,我還是編一些你想聽的吧。”

“祈近人,你有完沒完?”莫可言恨不得把他從電話聽筒裏抓過來。祈近人見她脾氣這麽大,知道她心情不好,倒也不想再惹她,咳嗽一聲,開始說:“一年前,其實我們隻交往了三天。”

這個倒真的很出乎莫可言的意料之外,不過因為之前剛剛經曆了她有生以來最大的一件意外,所以這種小事已經引不起她任何的悸動,她的聲音紋絲不變:“繼續說。”

祈近人又咳嗽了一聲,讓莫可言恨得開始磨牙。

“那時候我剛剛和陳貝佳分手,屬於真空期,當時班級裏的男男女女都在追看一部芒果台播放的台灣偶像劇,叫《惡作劇之吻》。你追求我的那幾招完全是照搬那部電視劇裏袁湘琴對付江直樹的,讓我很受用,所以就答應和你正式交往。不過開始約會後,我發現你完全變了,根本不是追求我時那種玩命的樣子,對我非常冷淡,連手都不太肯讓我牽。我覺得沒趣,所以過了三天,就和顧曉俊約會了,然後又和呂嘉怡約會。這真的不能全部怪我,你也有責任。”

“說了這麽多,我們到底有沒有接過吻?”

“你的IQ是不是也和袁湘琴一樣啊,我說得這麽清楚還問,你連手都不讓我碰,怎麽可能和我在月光下接吻。”

“那我在房間裏跳樓的時候,你有沒有在那裏?”

“這還是你上次誣陷我是幽魂的時候說出來的,那次是我第一次知道你為我跳樓的事,我再說得明白一點兒吧,直到現在我還沒進過你家的大門。”

她歎了口氣,心情直直地往下落,連說話都沒力氣:“好的,我知道了,其實我早就知道,隻是想和你再確認一下。現在沒事了,你繼續睡吧。”

祈近人不放心地在那頭連“喂”了幾聲,莫可言已經掛了電話。

她起床開了大燈,在電腦上玩了一會兒遊戲,還是一點兒睡意都沒有,站起來到莫微然房間裏坐了一會兒,看見他放在外麵的一些物品,一一替他收拾好,看看房間裏很幹淨了,才關燈出來,走到門口,又回頭朝房間裏看了一眼,好像他就在黑暗的對麵,向著她凝望,這讓她想起在微博上看到過的一句話:最好的感覺是,當我朝你看過去時,你已經在凝視著我。隻是他不在那裏,他永遠都到不了她希望他在的地方。

她目光上移,看到窗邊的向日葵,那是她最喜歡的花,所以在他窗台上也放了一盆,和她房間裏的一模一樣,她注視了一會兒後,走了過去,她是第一次在莫微然的窗前認真地看夜景,如她預料的那樣,她看到了遠處高樓紅色的防空燈和暗藍色的夜空中的星星,隻是今夜星星不如夢中的那麽多。

她聽到了自己的心最後一聲撕裂聲,原來從莫微然的臥室看出去的夜景,和從她那裏看出去是完全一樣的,她一直以為跳樓的記憶發生在自己房間裏,現在才知道,其實是在莫微然的臥室裏。

莫微然睡得很熟,在手機鈴響了六七遍後才接了電話,還暗暗地奇怪誰這麽執著地這麽晚非要他接電話,他含含糊糊地“喂”了一聲,就聽到莫可言的聲音:“你什麽時候回來?”

他像是翻了個身,話筒裏傳出一陣嘈雜聲,莫可言不得不將電話從耳邊移開一些距離。

“後天,不對,已經三點鍾了,是明天。”

“不行,我今天放學後必須在家裏看到你,否則我馬上買飛機票去你那兒。”

“可言,別鬧了,我今天開了一天會,很累,等我睡醒了打給你好不好?”莫微然好像真的很困,話筒裏傳出一聲長長的呼氣聲,他的聲音似乎是緊貼著她的耳邊發出的,她甚至能感覺到一絲火熱的氣息滑過臉頰。時光變成了機器,在她的隨心所欲中時而現在,時而過去,她的感情亦是如此,時而愛著,時而恨著。時間和感情還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隻要你願意,就能一直記得,這是世間最困難也最容易實現的永遠。

“我不鬧,最多就是從你臥室的窗口跳下去,現在我就站在那兒。”

莫微然立刻睡意全消,他光著腳站到地上,在黑暗的賓館房間中央對著話筒大叫:“你瘋了,半夜三更玩這個,萬一腳下一滑摔下去怎麽辦?等我回來我們好好談一次好不好,你現在快下來。”

莫可言“咯咯”地笑起來,眼睛裏全是淚水:“你不舍得我死,那說明你還是愛我的,離開她,我們重新在一起吧。”

莫微然驚得手上的手機差點兒落到地上。他在那頭大聲地喘息,聲波悠遠,一直飄到她的心上,她的心狠狠地沉下去,他的反應很正常,正常到她無法再找理由欺騙自己。

很久後他才魂不守舍地說:“明天上午的會議很重要,我必須參加,會議結束後我會買下午的飛機票回來,你到家時應該能看到我。”

她又笑了一聲,柔柔地說:“哥,明天見。”

她掛了電話,在他的房間裏席地而坐,兩手向後撐在冰涼的地板上,仰頭看著遠處的燈火、星光,還有近處的向日葵,這樣的搭配錯落有致,遠近皆宜,非常和諧,她有些慶幸,如果不是這裏的夜景這麽有特色,她可能早就忘記了那個夢。

莫微然很守約,凡是答應過她的事,他都會做到,隻是她沒想到他似乎比她更著急地想見麵,才走出校門,就看到他倚著車門在馬路對麵等她。她和同出門的幾個同班女生微笑著道別,然後帶著那種笑容輕鬆地上了他的車。

他的心情似乎很差,路上她跟他說話,他總是有些心神不安,還不時地偷偷打量她,而每次她一回頭,他又急著躲避,讓她忍不住對著他的側麵微微地笑。

她的笑容讓他更加不安,終於忍不住先去碰那個雷區,像她期待的那樣。

“可言,你這麽急著催我回來,有事要說嗎?”

“昨晚電話裏不是已經說了嘛,就這事。”

“什麽?”他當然記得昨晚她說的話,但他沒有把那句話當成她的請求,他有其他的理解。

“我昨晚說了你不舍得我死,那說明你還是愛我的,離開她,我們重新在一起吧。”

雖然有準備,但他還是被震到了,倉促間一個急刹車,讓身後車主紛紛搖下車窗對著他大罵。他凝了一下神,重新發動汽車,選了一個能停車的小路停了下來。

“可言,你為什麽會說這句話?”

“我想到就說了。”

“你還想到了什麽?”

“我還應該想到什麽?”她俏皮地眨眨眼,對著他變色的臉,說得輕鬆愉快。

他看了她一秒,稍稍鎮定下來。

“我的意思是你這句話是從哪裏聽來的,還是自己想出來的?”

她托著下巴很認真地想了想,他一直在旁邊緊張地看著她的表情,終於她像是想到了什麽,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

“我想起來了,是在哪本書上看到過的,不過我忘了是哪本書了。”他側過臉,對著窗外重重地舒了口氣,等他再轉向她時,神情輕鬆了很多。

“那很正常,很多我們小時候經曆過的事,見過的人,看過的小說或者電影,經過了很多年後還會偶爾跳到腦海裏,想起某些當時印象很深的內容,別的卻都不記得了,這就是記憶神秘的地方。好了,今天別做飯了,我們找家餐廳吃飯吧,想吃什麽?”

“隨你便。”

他向四周看了一下,指著她那一側的窗外說:“那就去那家吧,看著環境還不錯。”

她沒有說話,他已開始解安全帶。在他即將打開車門時,她忽然靠著車窗,看著他懶洋洋地說:“我想起來了。”

他一怔,停下手上的動作,轉過頭來。

她和他對視了片刻後,低頭打開書包,然後將那個以“Amy”命名的資料袋取了出來,他看清封麵上的字後,臉色大變。

“這是我辦公室裏的資料袋,怎麽會在你這裏?”

“我去你辦公室找一樣東西,正好看到了這個,這句話就是這裏的。這個Amy是誰?”

“我不能告訴你,作為心理醫生,是不能泄露病人私人信息的,這是做這行最起碼的職業道德。”

“別人的信息,我自然不能要求你告訴我,可是如果這個病人是我呢,莫醫生,我有沒有權利知道自己的私人信息?”

莫微然又是一震,不過這次沒有遲疑,馬上回答她:“你搞錯了,雖然她也叫Amy,和你英文名字一樣,但不是你。你的創傷後應激障礙早就治愈了,這個病人是剛剛才來找我的,和你沒有任何關係。”

“可是為什麽她跳樓時說的話,在我夢裏出現過?”

“我剛才解釋過了,可能是哪部電影,或者小說裏出現過差不多的內容,你有夢到過類似的,當你看到這份資料後,產生了代入感,讓你懷疑是自己。”

“那麽這是怎麽回事?”

莫可言右手五個手指緊緊握住左手手鐲,因為昨天剛剛移動過,這一次她輕易就將它取了下來,她將手腕翻轉過來,直接麵對著他。

“為什麽我這裏有個傷疤,和這份口述裏說的用刀割傷左手手腕的情形這麽吻合。”

“你地震時從樓上跳下來,身上多處有傷,你仔細找一下,還能找到很多這樣的疤痕。”

她受不了他這麽雲淡風輕地說出一個又一個的謊言,她的忍耐已到了極限。

“其實沐陽叔叔早就給我做了測試,他說我失去了一段一年前的記憶,那段記憶像是被連根拔起的,再也找不回來。我怕你擔心,一直沒有告訴你。我也以為像沐叔叔說的那樣,那段記憶太痛苦,所以我自己選擇遺忘,直到我看到這張紙,才知道原來那段記憶不是我遺忘的,而是被你刪除的。”她停下來舒了口氣,隻有那樣她才能保持最後的忍耐力冷靜地問出這個問題:“我現在再給你一次機會,你坦白地告訴我,一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讓你必須要刪除我的記憶?”

他雙手握拳,放在膝蓋上,手背上青色的筋絡清晰可見,他的麵容雖然蒼白,但依然平靜,目光中有糾纏不清的複雜情感,但始終堅定地停留在她臉上。

“這些都是你的猜測,我已經說了隻是巧合,一年前什麽事都沒有發生,我也沒有刪除過你的記憶。”

她直視著他,胸口不斷上下起伏,眼中有些淚水湧出,但她確定那和憂傷無關,隻是絕望。

她不假思索地抬起手狠狠給了他一記耳光,這讓他驚得感覺不到疼痛。她即使再和他鬧別扭,也絕不敢打他,所以他知道,此刻她並沒有把他當哥,隻是當成一個愛進生命裏的男人。

“莫微然,你刪除了我們相愛的證據。”

她平時都叫他“哥”,隻有吵架的時候才會叫他“莫微然”,吵架次數多了,連那句“怎麽能連名帶姓叫自己的哥”他都懶得說了,但還沒有一次,在她叫他名字時,讓他覺得這麽可怕。即使他再有定力,也沒能維持住外表上的鎮定,身體明顯一震,唇上最後一絲血色也已褪去,他的堅定和平靜都**然無存,身體的每一個細節都顯示出內心劇烈的掙紮。

“我的腦海裏出現過那些畫麵,我看到我在月光下把初吻給了你。你說得沒錯,很多經曆過的事情,經過了很多年後還會偶爾跳到腦海裏,想起某些當時印象很深的內容,別的卻都不記得了。當我所有的記憶都被你刪除後,我的腦海裏還能有這樣的畫麵,可見這兩件事讓我印象有多深。我以為我是在見到桑榆時才感覺到我愛你的,原來一年前我就已經知道自己愛上你了。另外,我還知道了一年前你也愛我,我們相愛過,也正式交往過,可是後來你愛上了桑榆。我用跳樓、割腕和追求一個我不愛的男生來逼你回頭,你不願意,又怕我出事,所以用心像法刪除了我的記憶。”

“心理醫生不是上帝,你可以刪除我的記憶,但刪除不了我的感覺,因為我是人,不是機器。上一次我用了十年的時間愛上你,這一次隻過了一年,我又愛上你了,你應該是從那次詞語聯想的測試中發現的吧,無論你拿走多少記憶,我的潛意識裏全部都是你,你覺得你的心像法不管用,所以這次換了一種方法,假扮幽魂來威脅我放棄,這就是所有的真相。你有我這樣一個妹妹還真是倒黴,現在應該是真的後悔助養我了吧。其實我比你更後悔,莫微然,我恨你,非常非常恨你。”

莫微然看著莫可言下車,小跑著向前走,然後拐彎消失,逃跑是她每次和他吵架時慣用的伎倆,隻是這一次他並沒有和往常一樣急於把她找回來,不是他不想,是他不能。他隻覺得全身的力氣都在她離開後一並被帶走,隻剩下一具軀殼,軟軟地癱坐在車裏,連動一下都非常困難。

等他能夠重新發動汽車後,他在四周的小路上先轉了幾圈,又打了祈近人和小丸子的電話,說如果莫可言和他們聯係要及時通知他。祈近人問是不是他打她了,他用一個理由搪塞過去,然後在掛上電話後苦笑了一聲,心裏說:“你一定想不到,被打的人是我。”

等他一個小時後毫無收獲地回到家時,意外地發現客廳的燈亮著,他急忙拿出鑰匙開門進去,果然看到莫可言坐在餐廳裏吃晚飯。

她麵無表情地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說:“我沒有地方可去。”

他在她身邊坐下,握住她的手:“可言,隻要你願意,我會永遠照顧你。”

房間裏一陣可怕的沉默,他擔心她會再說出決絕的話,幸虧這時他的手機鈴響了起來,暫時留出了一段回轉的時間。莫可言聽到那個鈴聲就知道是柳桑榆來電,她曾經在他手機上為自己設置了一個特殊的鈴聲,那是她喜歡的一首神秘園的音樂。後來有一次和柳桑榆一起吃飯的時候,柳桑榆拿過他的手機,說要為自己的來電鈴音設置一首與眾不同的歌,當時莫微然看了她一眼,她沒有說話,很快柳桑榆設置完,將手機還給他,從那時起,柳桑榆的來電鈴聲都是這首歌。

莫微然對著電話說:“我已經回來了,一忙就忘了告訴你,對不起,”他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和那次柳桑榆在他手機裏設置自己的專有鈴聲時很像,“你現在不要過來,我晚上還有很多工作要做,還有最近一段日子我可能都沒時間和你見麵,可言馬上要期末考了,我想把工作之餘的時間都放在她身上。”

柳桑榆問了句什麽,他回答:“不用你幫忙了,可言是我的責任。”

他掛了機,見她沒有要回答他那句話的意思,想了想又說:“我知道你現在恨我,我說什麽你都不會相信,不過你馬上要考試了,能不能答應我先把感情的事放在一邊,把心思集中在學習上,等你考完我再給你解釋。”

“那你能不能也答應我一件事?”

他見她有鬆動的跡象,心中大喜,忙問:“什麽事?”

她抬眼看著他,眼中有光亮在閃爍,餐廳燈光昏暗,分不清是淚水,還是燈光的反射。

“我想你親口告訴我,那不是我的推理,也不是我的猜測,一年前我們真的相愛過。”

他身上的溫度在慢慢下降,怕波及她,隨即放開了一直握住她的手。

“可言,那個病人經曆過的事隻是碰巧和你的夢,還有你的傷痕有些吻合,這類吻合在我們生活中是常有的事,你說的那一切都沒有發生過,我們,從來沒有談過戀愛。”

她低下頭靜靜地吃飯,很快就把一碗飯都吃完了,然後端著空碗去廚房添飯,可是他等了很久都沒見她出來,不放心她一個人在裏麵,就走過去看她,隻看到廚房裏一片黑暗,她站在黑暗中,手上拿的依然是一隻空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