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歲聿其莫

突逢變故,眾人猝不及防。馮慎衝到崖邊,急急朝下打探。可崖下茫霧皚皚、深淺難測,已是目力不及。馮慎高喚數聲,亦無人回應。飛霜凜冽,空餘寒風呼嘯。

香瓜衝下望了一眼,吐了吐舌頭:“從這麽高跌下去,怕是骨頭都要摔散了……”

“是呀,肯定是屍骨無存了,”唐子淇道,“他落得如此下場,也是罪有應得!”

馮慎怔立無語,心中滋味萬千。

唐子浚走上前,輕輕拍了拍馮慎肩膀:“馮兄,咱們還有要事,莫在此耽擱……”

馮慎點點頭:“走吧……”

幾人退出密室後,又在山腹內各個石廳內細細搜尋。最終,找到了一隻黑漆木匣。香瓜搬了塊石頭,將匣上鎖頭砸開,匣裏兩樣物什赫然出現在眾人眼前。

唐子淇眼尖,伸手夾起一本冊子:“哥!是《辨聞譜》!”

“不錯!”唐子浚接來翻看幾頁,難抑內心激動,“終於將它尋回來了!”

香瓜打開匣中另一個布包,撥弄幾下,喜道:“馮大哥,那些前擋也都在這裏。”

“好,”馮慎道,“既然東西都追了回來,那咱們這就出洞。隻是外邊戰事未知,待會出去時,還應多多提防。”

眾人點頭,連聲稱是,將東西收掩入懷後,便出了山腹。

幾人剛來在外頭,就被一群官軍圍住。原來,官軍已將隘口教匪肅清,正準備突攻入山腹。突見馮慎等人出來,皆以為是洞中殘匪。

馮慎怕生了誤會,趕緊表明身份。官軍將幾人盤查良久,這才打消了疑慮。

經這一役,天理惡徒幾乎全覆。即便剩個把喘氣的,也都被官軍捆了,胡亂扔在道邊。那四個持槍扈從,也在混戰中彈盡力竭,被官軍合斃,砍死在當場。

雖掃清惡寇,可官兵死傷也著實不小。山道上,屍首橫七豎八,血濺得到處都是。一些重傷的兵士來不及救護,皆歪蜷在山石下,抱著斷肢殘臂,痛苦地呻吟哀號。山中老鴰嗅到血腥味,撲騰著翅子,繞著山盤旋。趁人不備,便衝下來在死屍身上狠啄一口。

遍地瘡痍,令人目不忍視。馮慎心中淒惻,忙喚香瓜等人,幫襯著給傷兵包紮。清理屍首時,那四名扈從引起了馮慎注意。仔細驗察一番後,馮慎若有所思。

等收拾完畢,官軍便將那山腹封了,攙著傷員,拖著屍首,下山找烏勒登複命。

麵見烏勒登,周世銘便將剿匪經過詳訴一番,並引著馮慎等人,與烏勒登相見。

乍聞所部損失慘重,烏勒登不免扼腕悲慷。然見馮慎無恙,心下又稍覺寬慰。

馮慎與烏勒登寒暄幾句,又提及查仵作墜崖之事。為保萬全,烏勒登派人去崗後搜尋。

崗後,一條大河奔流不息。河麵上凝聚的浮冰,都被湍急的河水衝得七零八散。水深灘窄,搜尋的兵士不敢大意,隻好用繩索套住腰,踩著冰茬子在險灘上打探。

可四下裏篩了好幾通,別說是查仵作的屍首,就連血跡也沒發現一攤。若沒在岸灘上,那勢必是落入河中。兵丁們又沿著河,朝下遊尋出幾裏地,仍是一無所獲。

兵丁無奈,隻得實言相告。

“罷了,”烏勒登揮了揮手,“那河裏冰冷刺骨,即便淹不死,也合著該凍死!那匪首的屍身,恐怕已凍成冰疙瘩,讓暗湧衝到哪個犄角旮旯裏了!不找了!傳令下去:讓將士們稍事休整,準備返京複命!”

話音剛落,一個兵丁便急慌慌奔來:“報!”

烏勒登眼珠子一瞪:“別急!怎麽了?”

兵丁趕緊道:“回稟大人,前麵大道上,又湧來大隊人馬!”

“什麽?”烏勒登一愣,“都是些什麽裝扮?”

兵丁回手一指,“看!他們來了!您老自己瞧瞧吧。”

烏勒登抬眼望去,前方果真湧來一哨人馬。那些人身著筆挺的戎裝,肩上扛的、腰裏別的,皆是一水的長槍短械。打頭的是個瘦高個,隻見他將手一揮,身後人便四散開來,將烏勒登所帶的官軍團團圍住。

見來者不善,眾官兵全將刀拔了出來。烏勒登持馬鞭一指,大喝道:“你們是什麽人,竟敢圍阻官軍?嫌命長了嗎?”

那瘦高個縱馬上前,環視一圈後,厲聲道:“你們又是什麽人?”

烏勒登大怒道:“眼瞎了?瞧不見本將軍身上披掛?”

馮慎怕生事端,趕緊上前一步:“這位是烏勒登烏協台,身後眾人,皆是京師巡捕營的兄弟們!”

“哈哈哈,原來是‘大水衝了龍王廟’!”瘦高個笑著,衝烏勒登拱了拱手,“烏協台,失敬了!鄙人姓孫,帶著手下弟兄駐紮此地。”

烏勒登還是老大不快:“既是駐地轄軍,不好好紮營操練,跑到這裏做什麽?”

“是這樣,”瘦高個道,“我們接著線報,說此處有暴匪滋事。怕殃及無辜百姓,便趕緊過來平亂。”

“馬後炮!”烏勒登暗罵一聲,又道,“匪寨已被我們拔去,用不著你們出手了!”

“兵貴神速!烏協台治軍當真了得!”瘦高個讚道,“這樣一來,我們倒坐享其成了。”

烏勒登聽後,麵露得意。

瘦高個話鋒突然一轉:“那麽,勞烏協台下令:將所獲的活凶死犯盡數移交!”

“移交?”烏勒登愣了,“移交給誰?”

“自然是我們!”瘦高個道,“烏協台派兵替我們剿匪,這份恩情,我們永鐫於心。可烏協台別忘了,這裏是直隸地界,還輪不到巡捕營來插手!”

“他奶奶的!拿根雞毛當令箭!”烏勒登被惹怒,破口罵道,“這個手,老子還真就插定了!你能拿老子怎麽樣?”

“哼哼,”瘦高個冷笑一聲,一把掏出佩槍,“協台若不肯配合,鄙人就隻好讓它說話了!”

外圍轄軍見狀,“呼啦”全拉開槍栓,將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眾官兵!

事發突然,官兵皆無預料,傻怔在當場,不知所以。

“想造反嗎?一個個舉著根燒火棍子嚇唬誰?”烏勒登抽出馬刀,目中似要噴出火來,“你們若是有膽,就朝老子開上一槍!”

瘦高個將短槍抬了抬:“協台,您可別逼我!”

“逼你又怎樣?”烏勒登喝道。

瘦高個眼一眯,目透殺機:“你大可試試!”

兩軍勢如水火,一觸即發。眼瞅著廝殺將起,馮慎急急一躍,橫在烏勒登與瘦高個馬前。

“且慢!”馮慎回頭道,“烏將軍,這位孫長官言之有理。既然案子出在直隸,理應由他們接手。”

“什麽?”烏勒登狠狠瞅了馮慎一眼,“小子,你到底哪頭的?”

“將軍息怒”,馮慎趕緊道,“小不忍則亂大謀!此案牽連甚廣,非一兩句就能講清,還是依了孫長官吧!”

“那不行!”烏勒登道,“把人犯給他們,怎麽跟王爺交代?”

馮慎道:“王爺此番著烏將軍前來,一為剿匪,二為救人。眼下教匪已除,馮某又承將軍搭救,亦安然無恙。咱們回京後,隻需將經過稟明。至於移案探查,自有上頭定奪。況且,若將軍真與本地轄軍火並起來,這事便會鬧得不可收場。率軍嘩鬥,可是重罪。個中利害,還請將軍細細斟酌!”

烏勒登沉默半晌,從齒間迸出兩字:“依你!”

“謝將軍!”馮慎又衝瘦高個道,“孫長官,請便吧!”

“還是你識相!”瘦高個將短槍收起,朝後一招手,“弟兄們,動手!”

那些持槍轄軍得令,便衝進官兵中,將一幹活凶死犯拉運出來。

沒一會兒,一名轄軍奔過來,衝瘦高個耳語一陣。瘦高個臉色一變,又朝烏勒登道:“協台大人,前擋呢?也一並交出吧!”

“什麽前擋?”烏勒登忿道,“老子沒見過!”

馮慎不動聲色,從懷裏取出前擋的包裹:“孫長官說的是這個吧?”

瘦高個接來,打開看了看:“不錯!正是這個!小兄弟,你似乎知道些什麽?”

馮慎知他是在套話,索性裝傻充愣:“這是打匪窟裏拾來的,實不知是何物,本想著帶回去,上呈京師。莫非孫長官識得此物,可否見教一二?”

“哈哈,有些事,還是不知道的好!”瘦高個一撥馬頭,“諸位,鄙人告辭了!”

望著瘦高個背景,烏勒登恨道:“小子!老子記下你了!敢不敢留個萬兒!”

“早就說過,鄙人姓孫!這名嗎,就先不跟協台大人露了,哈哈哈……”瘦高個頭也不回,帶著那些持槍轄軍,揚長而去。

烏勒登雖氣得咬牙切齒,但又無計可施。罵了許久,這才班師回京。一路上,烏勒登牢騷滿腹,不免埋怨馮慎幾句。馮慎另有打算,自然也不與他爭辯。

歸程遙坎,俱不細表。回到京城,香瓜等人先行返宅,馮慎則隨著烏勒登去統領衙門麵見肅王。

見了肅王,馮慎少不得行禮問安。肅王看馮慎儀表堂堂,心下也喜歡得緊。不多時,順天府尹聞訊趕來,見馮慎有驚無險,這才安心落意。

肅親王將烏勒登褒獎一番,又囑咐他去打理傷亡兵士的撫恤。烏勒登得令,便著手去安排。

馮慎更衣淨麵,又用了些飯食,便來在後衙偏室,把此番經遇,詳陳肅王、府尹。

言及轄軍搶屍時,府尹不由得眉頭一皺:“那隊人馬……來得蹊蹺啊!”

肅親王一拍案子:“敢與京軍叫板,當真是膽大包天!”

“不錯!”馮慎道,“當時,我們已表露身份,可那夥人還是有恃無恐。並且,官軍前腳剿清匪亂,那夥人後腳便出現。聯係到之前種種,卑職隱隱察覺不對勁。思來想去,這才鬥膽勸說烏將軍,暫應了他們。”

“照此說來,”府尹問道,“賢侄查到了些端倪?”

“正是,”馮慎道,“卑職曾聽那匪首提起過什麽‘接應’。並且,那一幹教匪中,還有四個持槍的。事後,卑職也驗看過他們屍身。那些屍身,指間、肩頭皆為胼胝……”

肅親王插言道:“這指生硬繭,應是終日扣槍所致。可那肩頭又怎麽說?”

“回王爺話,”馮慎道,“肩頭結繭之人,無非是些搬抬扛運的苦力、轎夫等,可這類人,肩頭繭麵都朝上,而不像那四人,繭麵朝前!”

肅親王點點頭,“說下去。”

“是,”馮慎接著道,“據卑職所知,發射長槍時,需將那槍托抵住胸肩。操練時日一久,肩頭繭麵,自是朝前。還有,那四人腦後無辮。而在那幫圍困官兵的隊伍中,也有不少剪去辮子的。故卑職妄斷,這四人出身行伍,並很可能屬於那些轄軍!”

“有理,”府尹道,“看來定是官匪勾結!得趕緊查出這支隊伍的來曆!隻是現在軍中不少都裝配了洋槍火器……一時間,還真不好著手呀……”

“誌雨兄多慮了,”肅親王擺擺手,“軍中多配火器是不假,可能配備到人手一支快槍的,除去京師火器營,怕也沒剩幾個……那夥人一水的長槍短械,又出現在直隸附近……”

府尹恍然:“王爺,您是說‘定武軍’?”

肅親王點點頭,道:“正是。不過,那定武軍是其舊稱。自打甲午海戰後,朝廷便著胡燏棻去天津馬廠操練新軍。後來,新軍移至小站,由袁世凱接管。袁接手後,又依德國軍製擴編,分設步、馬、炮、工、輜,改稱‘新建陸軍’。再後來,榮祿兼授直督,又將其改編做‘武衛右軍’。而時下,袁世凱三任直隸總督,這支軍隊,自然又重歸他轄製……”

府尹臉色驟變:“袁世凱?竟然是他!”

肅親王連忙勸道:“誌雨兄不要衝動,本王也僅是推測……馮慎,你接著說!”

府尹忽然色變,馮慎也有些不明所以,他頓了一下,才道:“據匪首所言,他們天理教背後,還有個什麽雲少爺在撐腰。”

“雲少爺?”肅親王追問道,“可否知其全名?”

馮慎道:“好像是喚作‘雲台’……”

“錯不了!”府尹“噌”的一下拍案而起,“定準是袁做下的好事!”

馮慎惑道:“大人怎如此篤定?”

府尹切齒道:“你有所不知。那袁之長子,喚作袁克定。而那‘雲台’,正是袁克定的表字!”

肅親王麵上一沉:“如此說來,還確與袁家有關……這事……倒真有些棘手了……”

府尹厲聲道:“袁賊雖權勢熏天,但我沈某人卻不怵他!此賊詿亂綱紀、毀廢圭臬,實為大清之毒瘤惡蠹!王爺,下官這就回去擬折子參他!告辭了!”

“誌雨兄留步!”肅親王一把扯住府尹,“你此時心情,本王自能體諒。可要彈劾袁世凱,還應從長計議啊!”

“王爺,這事可耽擱不得!”府尹道,“那袁賊總督直隸、坐擁重兵,對朝廷而言,無異於厝火積薪。況且袁賊不忠不義,前有背信求榮之行,後有通匪謀逆之徑。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再任由他為所欲為,咱這大清,怕真要亡國了啊!”

“低聲!”肅親王四下一顧,“誌雨兄莫要口無遮攔,留神外人聽去!”

府尹自知失言,便不再出聲。

“唉……”肅親王歎道,“那袁世凱內結親貴、外樹黨援,本王又何嚐不知?可眼下,他督率北洋,手握六鎮雄兵,就連太後老佛爺,也對他青眼有加。說他通匪叛國,咱們又查無直證,貿然彈劾,必受其反噬啊。”

“這些道理,下官也明白。”府尹道,“然袁賊不臣,其心可誅。若等他羽翼豐滿,勢必不可收拾。未雨綢繆,防患未然。倘使能讓朝廷警覺,下官就是擔些風險,亦是值得!”

“罷!”肅親王道,“誌雨兄一片赤誠,本王也就不攔你了。不過擬折時,切忌言辭過激,要深思熟慮,給自個兒留些周旋餘地。此外,本王會遊說一些禦史,讓他們上疏參袁,助你一臂之力!”

府尹一揖到地:“有勞王爺!”

肅親王趕緊來攙:“誌雨兄不必如此。屆時朝上,本王亦會從中斡旋。不早了,回吧!”

府尹再拜,辭別了肅親王,在馮慎的陪同下,回到順天府。剛至府衙,府尹便命馮慎返家休整,自己則閉室鎖屋,奮筆擬疏……

如此,過了兩日。

三日清晨,馮慎剛踏進府衙,一個差人便急匆匆奔來:“馮主簿,您快去瞧瞧吧。方才上頭來人了,給咱大人頒了道諭旨文函。咱大人看完後,就悶坐在後衙,到現在還沒說一句話呢!”

“是嗎?我去看看!”馮慎說著,便朝後衙跑去。

來在後衙,馮慎推門入廳。府尹正怔在案邊,未察有人進來。

馮慎輕喚道:“大人……”

府尹一抬頭,這才瞧見馮慎:“哦……是賢侄來了……”

馮慎欲言又止:“大人……我聽說……諭旨下來了?”

“唉……造化弄人啊!”府尹一聲蒼涼,將手中文函遞與馮慎,“你自己看吧……”

馮慎趕緊接來,展在眼前。

隻見那諭旨上寫道:

邇來畿輔一帶,暴情頻滋、亂匪鴟張。有教謂天理者,所禍尤甚。此教煽誘黎庶,戕虐良民,叫囂隳突,激為巨變。匪勢熾盛,未得遏抑,致使教匪列仗抗拒,終啟肇釁。

輦轂之地,如疾肘腑,宗社貼危,聖駕躬險。然順天府尹沈瑜慶轄政倥傯,飭理不善,縱庇屬治,令教匪溷跡其間,實乃失察之大咎。且沈不籌補救,未懷忠悃。漫摭浮詞,莠言亂定。假公濟私,詿陷忠良。劣行種種,深負聖托。現黜沈順天府尹一職,改遷山西按察使,望爾仰體聖意,誡循本務。不可懷私逞忿、自幹咎戾。

平匪諸事,著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凱涉查,相機剿辦,以靖亂源,弘昭炯戒,弭定危局。欽此。

“荒謬!”馮慎閱畢,氣得一擂桌子,“指鹿為馬!顛倒黑白!大人,咱絕不能這麽認了!”

府尹苦笑道:“不這麽認了?那又能怎樣?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啊……這聖諭都下來了,難道還能抗旨不遵?”

“大人!”馮慎急道,“這合朝文武,就沒一個有骨氣的?對了!肅王爺那邊怎麽說?”

“阿諛鼓舌之輩,不提也罷……”府尹道,“還好有肅王爺據理力爭、拚命維護,要不然,非是一貶就能收場的……”

馮慎問道:“您老怎麽打算?”

府尹抬手朝寢處一指,道:“老夫已將行裝打理好,下午便準備赴任山西。”

“什麽!今天就走?”馮慎一驚,“這也太倉促了!”

“無妨,”府尹道,“老夫眷屬皆在原籍,在京師中,算是無家無業。隨身的行李,無非是幾箱子書冊、幾筒子畫軸,收拾起來方便得很……對了賢侄,老夫走後,你要與府丞、魯班頭等,盡心竭誠,好生為國效力!”

聽到這兒,馮慎不由得潸然:“大人,不瞞您說,小侄現已是心灰意懶,若不是祖業在此,真有心隨您赴晉……小侄決定了,您老離開後,就將衙門裏的差事辭去,從此安心耕讀,不再過問這昏聵的敗政!”

“賢侄錯了!”府尹正色道,“達者,固然要兼濟天下;但窮者,卻不能隻善其身!越逢亂世,越要有所擔當!老夫受此奇冤,還去忍氣赴任,難道,是因放不下那官名虛祿?此危疲之秋,民生多艱,得一良吏,便可造福一方百姓!是應掛綬袖手,還是應殫精竭慮,賢侄,你可得掂量仔細!”

“大人指教得是!”馮慎撲通跪倒,麵有愧色,“小侄……知錯了!”

“起來起來,”府尹將馮慎一攙,“賢侄啊……當初老夫保你入府,不隻看重你的本事,更看重的,是你這滿腔的俠氣!你要記住:這俠之大者,為國為民。鋤暴扶良,僅是小義;定國安邦,才是大豪傑!”

馮慎用力點頭道:“小侄謹記在心!”

“哦,你等一下。”府尹似記起什麽,突然轉入內室。再出來時,手上多了件包裹。

馮慎問道:“大人,這是?”

“這是那前擋裏的夾絹,”府尹說著,便將包裹遞給馮慎,“袁賊千方百計的掠取前擋,恐怕就是圖這些夾絹。萬幸咱們搶先一步,沒讓他得逞。這絹中奧賾,還未知曉。為求萬全,這些夾絹,就由你妥善暗藏吧。”

馮慎將包裹收好,“大人放心!小侄定會好好保管。一旦有時機,就將那袁賊扳倒!”

“不宜操之過急!”府尹擺手道,“你現在與袁賊相抗,無異於蚍蜉撼樹。還是先韜光養晦,再圖鋤奸之事吧……好了賢侄,一會兒老夫備上桌酒菜你我喝上幾杯。”

說完,府尹便喚來老仆,打發去買酒備菜。

不多時,那老仆提個食盒回來,將買來的酒菜,在桌上鋪陳。

見盡數是素色菜蔬,府尹不禁眉頭一皺:“良伯,怎不見葷腥肉肴?”

那老仆道:“老爺,您剩餘那點銀錢,還得留著當盤纏……怕路上不夠用,所以老仆就自作主張,能省一點兒算一點兒了……”

“糊塗!吃用能費得幾個錢?”府尹責備道,“再去換些好酒好菜來!”

那老仆作難道:“可是這錢……”

見府尹如此清廉,馮慎不由得動容。他掏出銀錢,塞入老仆手中:“良伯,勞您一趟,再去添倆菜吧。”

府尹攔道:“這怎麽行?”

“君子之交淡如水,您就不必客套了!”馮慎勸道,“再說,大人啟程在即,小侄理當為您老餞行。好了大人,咱們先落座喝著吧!”

“讓賢侄見笑了。”府尹推托不過,隻得入座。

馮慎坐下,斟滿兩盅酒,將一盅遞與府尹:“大人,小侄敬您一杯。”

“好。”府尹接來,一飲而盡。

馮慎也將酒喝幹,道:“袁賊要能早些落馬,那就痛快了。”

府尹落箸,歎道:“老夫何嚐不想?不瞞賢侄,老夫與那袁賊,不僅有國仇,還有家恨!”

馮慎一怔:“家恨?”

“不錯,”府尹深抿一口酒,恨道:“小女鵲應、女婿林旭,皆亡於他手!”

“什麽?”馮慎神情大斂,“那六君子中的林旭林解元,竟是大人的東床?”

“是啊,”府尹道,“戊戌年維新變法,因那袁賊反水告密,太後將聖上拘於瀛台。而後朝廷下令,大肆捕殺維新誌士。小婿為報聖上知遇之恩,不顧安危,殊死力諫。結果……被斬於菜市口……小女聞知噩耗,幾度服毒絕粒。縱有家人看護,最終還是因哀毀過度,香消玉殞……”

馮慎忿道:“這袁賊,真乃無常小人!非但陷君誤國,還害得林解元與鵲應小姐雙雙殞命!”

酒入愁腸,府尹不免悲愴:“袁賊所行惡舉,令老夫嚼齶搥床。然老夫悲憤之餘,卻從未想過挾嫌報複。不承想,那道上諭竟說老夫‘假公濟私、詿陷忠良’…… ”

馮慎慰道:“大人莫要傷懷。如今廟堂聾瞽,已是清濁不分。大人為政勤勉、處事磊落,世人自會公正評說!”

府尹抹一把臉,歎道:“都說人老多情,看來老夫也不例外啊……傷心事不提了!賢侄啊,臨行前,老夫也無貴物可饋,這本詩集,就權當留念吧。”

說著,府尹從袖中抽出一卷冊子。

馮慎趕緊接來,“大人,這是?”

府尹道:“小婿與小女生前,最喜著文弄墨。那《晚翠軒集》,為小婿手稿,而《崦樓遺稿》,則是小女所作。老夫平日勞於政事,也無閑資將其付梓成刊。隻好親手謄抄,合成一冊,以托哀思。現在,老夫就將這冊子贈予你!”

“謝大人厚賜!”馮慎將詩集緊握,如獲奇珍,“小侄定當仔細研讀,秉承他們未竟之誌!”

府尹點點頭,欣慰道:“賢侄此言,老夫甚藉。想當初,為一改大清之頹勢,多少維新誌士泣血明誌、冒死變革。故步自封,抱殘守缺,隻會愈發的積貧積弱。師夷自強,西學東漸,才是匡扶國家的正道……”

府尹話未說完,廳外突然傳來一聲喝彩:“說得好!”

緊接著,廳門一開,肅親王大踏步走了進來。

府尹與馮慎見狀,趕忙離席請安:“王爺枉駕垂顧,誠惶誠恐……”

“誌雨兄總要作怪,非得搞這些繁文縟節?”肅親王將府尹扶正,“馮慎你也起來吧,都坐下說。”

府尹與馮慎依言,重新回到座位上。這會良伯也置菜回來,添箸加碟,把購得的時令果點、肥雞鮮魚,統統換上席麵。

“嘿,還挺豐盛嗎?”肅親王朝席上一探,笑道,“難得你‘沈老摳’出次血,卻不來喚本王。不厚道、真不厚道啊……哈哈哈……”

“王爺取笑了,”府尹道,“說來慚愧,理應下官做東,卻讓馮賢侄壞鈔破費……”

“本王不管那些,反正這頓酒,本王是吃定了,”肅王說著,從懷中摸出一張銀票,“放心吧誌雨兄,本王不白吃你的。這點程儀,就抵了飯資吧。”

府尹“噌”地立起:“王爺,您這是做什麽?”

“快坐下,瞧你那強脖子勁!”肅親王把臉一繃,故作忿色,“怎麽著?難不成本王還賄賂你啊?你那褡子裏有幾個子兒,本王還不清楚?知道你瞎清高,所以本王也不多給。就五十兩,路上應個急。晉中風大,置辦上件厚皮襖。行了!讓你收著就收著!就當本王借你的!”

馮慎也在旁邊勸道:“大人,王爺一番厚意,您老就收下吧。路途遙遠,多點銀子好傍身……”

“瞅瞅,連人家馮慎都比你明理!”肅親王夾口菜,扔在嘴裏細咂,“誌雨兄你也甭說了,趕緊裝起來,別耽誤喝酒!”

盛情難卻,府尹隻得從命:“先謝過王爺,下官日後定當償還!”

“別介!為這點小錢就償呀還的,這不是寒磣本王嗎?”肅親王道,“誌雨兄啊,你在順天府任上,又是興修京城馬路,又是辦設丈量學堂,所得那點俸祿,差不多都貼進去了……朝廷中,像你這樣的官,可不多了……”

“王爺……”馮慎插言道,“賢臣難得啊!朝廷那頭,您老就沒再幫大人說說?”

“說了!怎麽沒說?”肅親王氣道,“本王一得著信兒,就朝宮裏奔,打算讓太後收回成命。可你們猜怎麽著?巴巴在宮門外候了半天,太後傳話說不見!唉!這事得賴那幫子禦史。讓他們聯名上個折子,卻非得咬文嚼字的扯酸篇。等他們洋洋灑灑的擬完了,人家袁世凱,早將搶先一步、反咬一口了!”

府尹長息道:“時也,命也。怪不得他們……”

“也是,”肅親王點點頭,“那幫子酸禦史,也非一無是處。他們擬折那底兒,本王見了。說什麽‘袁世凱功高蓋主’‘欲步曹孟德、劉寄奴之後塵’等,倒是一針見血……誌雨兄,這次咱就先忍下。你放心,本王回頭一定為你正名!”

“王爺費心。”府尹一拱手,“對榮辱遷降,下官並不在意。隻盼朝廷警覺,莫給那袁賊可乘之機啊……”

“好了,閑餘話不說了!”肅親王將酒盅端起,“誌雨兄,莫愁前路無知己啊。來,為你此行,滿飲此杯!”

“幹!”

酒罷宴散,卻是離別之時。縱有諸多不舍,更有萬般無奈。府尹的車駕駛出京城後,馮慎也辭別了肅親王,返回自己宅中。

連月來,馮慎受公務所累,一直無暇打理田老漢的後事。掐算下日子,早已過了“五七”治喪之事不能再等。第二日,馮慎便去衙門告了假,專心布置這場白事。

田老漢的陰宅,就定在了湖廣會館的義塚。管事的譚泓聽說後,親自帶著人趕去幫襯。沒半日,吉穴便打好,隻等著馮家起靈送殯。

有唐家兄妹襄助,馮慎也省了不少氣力。趁著眾人忙裏忙外,馮慎獨自來到靈柩前,將那隻盛夾絹的包裹暗藏於棺中。

藏好包裹後,馮全帶著杠房的人也來了。杠房裏一名老師傅開好了殃榜,幾名後生便在棺蓋板上楔入七枚“子孫釘”。香瓜一身麻素,跪在柩前哭靈。其餘人掃棺的掃棺,燒紙的燒紙,各司其職。

剛過午時,香盆一摔。那幾名後生發一聲喝,抬起那棺材便出了靈棚。棺材一行,香瓜等人便趕緊跟上,拖棒擎幡的,朝著義塚走去。沿途,少不得擺路祭、撒紙錢,十幾號吹鼓手敲敲打打,遇河鳴鞭,隔橋扔雞。

到了義塚,後生們將棺材徐徐降入打好的壙穴裏。香瓜朝穴裏撒了五穀後,馮慎便鏟起一抔土,揚在了棺蓋上。土一漫棺,其餘後生便紛紛齊上,開始培墳填穴、起丘樹碑。

沒多久,墳包漸漸堆起。馮慎拿一張黃紙,爬到墳頭壓緊。馮全等人則扶著香瓜,繞墳周轉著,將壙邊鬆土踏實。

填好墓後,杠房師傅又指揮著手下人,把抬來的紙人紙馬,於墳前燒祭。幾通喪鼓唱罷,田老漢總算是入土為安。

這場白事雖辦得倉促,卻也沒失風光。回到家中,香瓜已哭得啞嗓,常媽煮了些冰糖梨水送去,雙杏與夏竹又去照料不停。

馮慎等人累得肢酸體麻,草草用過晚膳,便各自回房歇息。

一宿無話。

翌日清早,馮慎剛推開寢處廳門,便發覺唐家兄妹正立在外頭。

見唐家兄妹身背褡褳,馮慎不由得一怔:“唐兄弟、唐姑娘,你們這是?”

唐子浚拱了拱手:“我與舍妹叨擾的日子不短了,今日特來向馮兄辭行。”

馮慎驚道:“什麽?你們也要走?”

“是啊,”唐子浚點點頭,“馬車已經雇好,現正在院外候著。”

“這也太急了!”馮慎央挽道,“唐兄,再多住些時日吧!咱們匆匆一聚,還未得盡興,怎可生生別過?唐姑娘,你說呢?”

唐子淇見問,卻不聲不響,隻把臉別向一邊,眼角淚珠瀅然。

唐子浚拍了拍妹子肩膀,歎道:“馮兄,我們又何嚐舍得分別?為這事,昨夜阿淇還與我爭執了半宿……”

馮慎忙道:“既然不舍,那就再留上幾天……”

“不了,”唐子浚擺了擺手,“眼下臘月將盡,除夕即臨,想必家父在堡中正日夜翹首。我們兄妹此行,除了叛賊,奪回了寶卷,是該回堡複命、與親眷團圓了。”

馮慎歎道:“也是……時近年關,令尊必是盼子殷切……既如此,我也不攔著你們盡孝了,走!我送送你們!”

三人剛行至院口,香瓜與馮全聞信,也都趕了過來。眾人幫唐家兄妹打理好行裝,還是難舍難分,跟隨著馬車一直送到城門外。

出城後,唐子浚跳下馬車,含淚衝馮慎一揖:“馮兄,送君千裏,終須一別,回吧!”

馮慎緊握住唐子浚的手,聲音有些哽咽:“唐兄弟、唐姑娘,路途遙遠,多多保重!”

唐子淇紅著眼圈,從頭上拔下一支小簪。待要遞與馮慎,想了一想,又交在香瓜手中:“香瓜……這根簪子給你,留個念想吧……”

“唐姐姐……你對俺真好……”香瓜接來,又在自己身上**起來,“俺也得送你點什麽……哎呀,俺出來得急,身上也沒帶啥首飾……腕上那件甩手弩,是黑兒娘的遺物,俺也不好給你……”

香瓜一瞥,突然看到馮慎腰間懸塊玉墜,便一把扯下,塞與唐子淇:“唐姐姐,這墜子你拿著。”

唐子淇沒接,卻瞧了瞧馮慎:“你舍得嗎?”

“舍得!”馮慎微微一笑,“就怕唐姑娘瞧不上。”

“我瞧得上!”唐子淇麵上一紅,將玉墜抓來,小心掖入懷中。

“唐姐姐,”香瓜拉著唐子淇,“你過完年後,記得再來找俺玩啊。俺聽常媽說,他們打春了就做春卷吃,你快點回來,俺讓常媽多做些,給你留著!”

唐子淇破涕為笑:“嗯,給我留著吧,我一準來吃!”

“好了阿淇,該上路了。”唐子浚上前一步,朝馮慎與香瓜一抱拳,“馮兄、田姑娘,咱們就此別過!”

馮慎一拱手:“後會有期!”

車聲轆轆,漸行漸遠。半空中,開始飄下稀拉拉的雪花。回到城內,馮慎百感交集。他讓馮全先帶香瓜返家,自己一人在街上漫無目的的走著。

雪,越下越大。簌簌紛紛,悄悄裹蓋了整個京城。茫茫的街道上,已鮮現人跡,隻空餘著幾排雜亂不堪的腳印。

突然,一陣弦音響起,引得馮慎不禁駐足。隻見街角的棚簷下,正窩著個唱弦子書的老漢。那老漢衣衫襤褸,麵前擺著一隻落滿雪的破碗。他手持小三弦,腿縛節子板,一麵拉弦擊節,一麵顫巍巍的唱道:

龜為靈殼 翠為毛

香獐為麝 兔為毫

鷹為眼尖 戴皮帽

畫眉嘴巧 困在了籠牢

人為剛強 把頭宰

馬為能行 背上了鞍鞽……

那蒼涼的歌聲,如泣如訴,使得這空曠的街上,更加肅殺。馮慎長歎口氣,緩緩走上前,掏出幾枚銅板放入那破碗中。

老漢感激地朝馮慎望一眼,又扯開沙啞的喉嚨,唱得更加賣力。

勸君子 三條大路中間走

不義的賓朋 休與他交

休看他 嘴似砂糖甜如蜜

可恨得 心似狼虎未長毛

從古來留下了兩個字

忍又忍來 饒又饒

饒字身邊 三滴水

忍字心頭 一把刀

閑無事悶坐家中編書卷

也不知先寫哪一朝

提筆寫世態炎涼四個字

又寫上人情冷暖有厚薄

勸諸君 忠孝仁義心頭記

莫學那 小人過河就拆橋……

卷一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