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百密一疏

短短半個時辰裏,三英堂內將那喜、怒、思、憂、悲、恐、驚七情,給輪番上演了個遍。

那石敢當剛喊出香瓜的名字,香瓜僅是一愣,繼而便欣喜若狂。“石大哥!?真的是你呀石大哥!”

巧遇一樁接著一樁,滿堂嘍囉大眼瞪著小眼,都不知該說什麽好了。同怔的還有馮慎與查文顯。他倆一個心想:“香瓜怎會認識那匪首?”另一個暗道:“大當家如何知道這丫頭?”

香瓜與石敢當手拉著手、麵衝著麵,又是哭又是笑,顯得親熱無比。

石敢當拍著香瓜頭頂,激動道:“好妹子!幾年未見,你竟長這麽高了?”

香瓜抹把眼淚,捏著石勝昆下巴道:“石大哥,你變成這副胡子拉碴兒的模樣,俺都不敢認啦!”

見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說個不停,原本爭鬥的雙方,也便暫時罷手。

馮慎眉頭緊蹙,上前問道:“香瓜,你與這石敢當素來相識?”

香瓜道:“馮大哥,他就是俺常提的那個石勝昆呀!他原來在虎神營,庚子年跟俺們一塊守過北京城!”

不待馮慎開口,查文顯已怔道:“什麽?大當家的,你就是石勝昆?”

石敢當奇道:“怎麽?二當家也聽說過我原來的名字?”

查文顯一指香瓜,哼道:“‘石勝昆’這個名字,是我之前從這死丫頭那裏聽來的……”

石敢當擺手道:“二當家休得無禮!香瓜曾與我出生入死,就如我的親妹子一般,別再提什麽死呀活的!”

香瓜瞪了查文顯一眼,“你上一邊去!俺現在沒空理你。對了石大哥,好端端的,你幹嗎改名叫‘石敢當’了?”

“嗐!”石敢當歎道,“當年虎神營被朝廷裁撤後,兄弟們死的死、逃的逃,而我輾轉流亡到了東北。那時候心想,既然不讓從軍了,那老子就當土匪。於是便拉起杆子,慢慢混成了今天這樣。妹子你不知道,在這邊當胡子的,得有個報號,沒有報號不發家!所以你石大哥搖身一變,就成了那‘石敢當’啦!”

香瓜點了點頭,“原來是這樣……”

石敢當又問道:“香瓜,田老爺子呢?他老人家的身子骨還康健嗎?”

香瓜眼圈一紅,“俺爺爺早給人害死啦……”

“什麽?”石敢當追問道,“是什麽人幹的?仇報了沒有?”

香瓜道:“是個叫賴青的混混,已被官府給殺了……”

“唉!”石敢當恨道,“田老爺子一世豪傑,想不到卻死在一個混混手上!可恨啊可恨!”

香瓜突然反應過來,指著查文顯道:“石大哥,那賴青算起來,還是他的手下呢!”

石敢當向查文顯一望,“二當家的,真是這樣嗎?”

查文顯慌忙道:“請大當家的明鑒!田老爺子之死,跟我並無直接關係!”

石敢當問道:“妹子,可是如此?”

香瓜道:“爺爺的死,確實不能賴他……不過石大哥,那姓查的可不是什麽好人!”

“哈哈哈,不關二當家的事就好啊!”石敢當笑道,“不管二當家之前如何,他眼下是我結義的兄弟。香瓜妹子,旁的事且放一放,你我一別小十年,先好好敘敘舊吧!”

馮慎咳嗽一聲,提醒道:“香瓜,莫誤了正經事!”

石敢當怒道:“我跟我妹子說話,你少在那吭吭哢哢地打攪!”

“石大哥!”香瓜扯了扯石敢當衣袖,低頭道,“你別朝俺馮大哥凶……他是俺……是俺師兄……”

石敢當一瞧香瓜的模樣,心下已然明了。“哈哈哈,什麽師兄?我看他呀,倒像你的情郎!嗯,妹子你眼光不差!那小子算是一表人才,功夫還他娘的挺高!”

香瓜滿臉嬌羞,把頭壓得更低了。

“這就不好意思啦?”石敢當笑笑,又衝馮慎道,“小子你聽著,以後可要好好待我香瓜妹子!要敢欺負她,我石敢當絕饒不了你!”

馮慎冷冷道:“我如何待她,那是我的事!奉勸石大當家一句:眼下別想著去饒誰,還是先考慮好,誰會來饒你吧!”

“好小子!”石敢當勃然大怒。“你功夫高又能如何?這馬耳山上有老子成百上千的弟兄!就算老子被你殺了,你也別想活著下山!”

話音未落,堂口陡然傳來一聲高喊。“那可不一定!”

與此同時,霸海雙蛟與張作相慢慢走進堂來。對他三人,諸匪自然是不認得,可湯玉麟卻不陌生。

打方才起,他湯玉麟就開始糊塗著,一見張作相突然出現,腦子更是不夠用了。“老八?你怎麽也來了!?他娘的!怎麽回事?他娘的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啊!老子頭疼!頭疼死老子啦……”

湯玉麟越想越急、越想越亂,腦袋裏全擰成了麻花。見他這副模樣,張作相趕緊道:“五哥,眼下不是說話處,等回去後,我一五一十地告訴你。”

張作相身著將官服,霸海雙蛟卻罩了套兵丁衣裳。見三人如此打扮,查文顯大驚失色。“你們是官兵?山下全是我們的弟兄,你們是怎麽上來的?”

霸海雙蛟將兵服扯下,笑道:“他們將早讓爺爺們迷翻了,馮老弟,你配的那迷煙真是管用啊,剛點起來,那些蝦兵蟹將就紛紛倒下,咱哥倆趕緊去開了寨門,將張管帶迎上山來,哈哈哈……”

查文顯奇道:“我在山下設有‘迷魂灘’,你們是如何闖過的?”

霸海雙蛟道:“你那點兒小伎倆算得了什麽?咱哥倆早按著馮老弟給的法子破啦!”

湯玉麟也奇道:“可……可你們倆怎麽會在山上?”

霸海雙蛟道:“你這蠢漢,當那兩百官兵真是跟你來投降的嗎?都是馮老弟提前安排好的!嘿嘿,咱哥倆當時,都混在那些‘叛軍’之中啊!”

“什麽!?”湯玉麟心火“噌”就躥上來,指著張作相吼道,“老八!這麽說來,你做的那些……全是在騙老子啊!?合著你們都是在做戲,就老子一個人被蒙在鼓裏哇!他娘的!怪不得老子夜裏睡的好好的,你小子非要拉著老子放尿,原來從那時起,老子就中了你們的套哇!老八啊老八,老子還當你是好人,敢情就屬你他娘的最陰!老子非宰了你不可!”

說完,湯玉麟便張牙舞爪地撲向張作相。

張作相慌忙躲閃,“五哥你聽我解釋……”

“聽你姥姥!老子掐死你!”湯玉麟不依不饒,隻是紅著眼衝來。

“他奶奶的!”

劉占海伸臂一攔,劉占川揮掌一砍,湯玉麟隻覺後頸一疼,便兩眼一黑,“咣當”暈倒在地。

張作相長舒一口氣,瞧瞧地下的湯玉麟,歎道:“唉,這個仇……五哥怕是得記我一輩子了……”

石敢當環視諸人,問道:“瞧這樣子,我三妹的計策已被你們給識破了?”

馮慎點點頭,“不錯!”

石敢當道:“你小子能耐還真是不小!她哪裏露出了馬腳?”

馮慎道:“初見柳姑娘時,我就覺她的出現,有些過於巧合了。後來到代官屯時,姚金亭對她又打又罵,痛斥其所謂的‘失節’,無非是想從旁證實,那位柳姑娘,真的是一個‘受土匪迫害過’的可憐女子。那麽,她便可以順理成章地被趕出姚宅、暫以軍營棲身了。”

查文顯恨道:“姓馮的,沒到想你現在更精了!”

馮慎笑道:“說來慚愧,當時聽了柳姑娘的遭遇後,我也曾信以為真。隻是後來柳姑娘要撞石自盡,我那麽一拉,這才察覺出異樣。”

石敢當追問道:“有何異樣?”

馮慎道:“那一拉之下,柳姑娘手上居然微微有內力相抗。我索性將她攬住,暗試她周身幾處要穴,果然發現,她其實是在拚命掩藏著自己的武功!心頭疑竇一生,那很多地方便頓覺不對勁兒。比如那姚金亭踢打她時,分明沒敢用出全力。再比如一聽我們答應收留下柳姑娘後,屯中那些鄉勇,也明顯都鬆了口氣。所以我斷定,那柳姑娘定有問題,極可能是這馬耳山上的內應!”

劉占海插言道:“馮老弟,有個事我一直沒搞明白,你怎麽知道那娘們兒會去勾引你?”

馮慎道:“柳姑娘身負武功,又生得如此美貌,混入軍中自然是為了使那美人計了。此番剿匪,張統領托我全權指揮,營中的弟兄又戲稱我為‘軍師’,所以我才猜測,那柳姑娘盯上的,是馮某的這顆腦袋!想來,她是打算以美色誘我入彀,趁我不備時將我害死,那樣一來,軍中必亂,馬耳山的土匪,也便不戰而勝了。”

石敢當歎道:“三妹這招‘媚裏奪魂’從未失手過,不想卻栽在了你這小子的手上。”

馮慎道:“柳姑娘的真實身份,大當家現在可以告知在下了吧?”

石敢當道:“跟你說了也無妨,三妹報號‘纏絲柳’,她慣使的兵刃是一條冰蠶絲。那冰蠶絲鋒利無比,平時纏在發間,隻待有男子中計,她便將冰蠶絲解下,不知不覺地纏在那人頸上,隻需輕輕一絞,任他武功再高,頭顱也會被輕鬆割去!”

“他奶奶的!那娘們兒可真是狠哪!”劉占川摸了摸自己脖子,道,“還好馮老弟沒受她迷惑,否則這腦袋和身子,豈不是要分家了?”

馮慎點了點頭,又向石敢當道:“見柳姑娘要使‘美人計’,那我便將計就計。提前與眾人安排好,請柳姑娘‘觀賞’了一出好戲。她親眼見後,信以為真,定會命人向你石大當家的稟報。如此一來,他湯玉麟再率部投靠,你石大當家自然也不會拒之山外了。隻要‘叛軍’一入山,馬上便會偷偷燃起迷煙,就算手上沒有槍械,也一樣能將你這馬耳山的土匪盡數製服!”

石敢當怒道:“這湯二虎果然是詐降來了!”

馮慎看了看地上的湯玉麟,笑道:“這話倒冤枉了他。對於我這番將計就計的安排,幾乎整個軍中都知道,隻是單單瞞過了他。湯玉麟是個直腸子,若提前跟他說了,定會被柳姑娘瞧出破綻。”

石敢當又道:“那我三妹現在何處?”

張作相接口道:“已被我七哥押著當人質,去攻打代官屯了!”

石敢當與查文顯麵色大變,“打代官屯做什麽?他們可是團練!”

“算了吧!”馮慎哼道,“姚金亭他們雖打著團練的旗號,實則是你們馬耳山的土匪!”

“你……你是怎麽看出來的?”

“那姚金亭能與柳姑娘合使‘苦肉計’,那他還幹淨得了嗎?”馮慎稍頓,又接著道,“他那些所謂‘新招募’的鄉勇,恐怕也是剛從這馬耳山調去的。隻待柳姑娘在軍中引起混亂,姚金亭便會讓手下換上原本的土匪裝束,與你們一前一後,將官兵包夾痛擊!”

張作相罵道:“若非馮少俠提醒,我們都不知道你們還在山外留了這麽一手。難怪上次來攻打時,隊伍後麵莫名其妙地多出來一股胡子,我七哥還真以為你們用兵如神呢!”

劉占海道:“他們確是會些兵法,不過碰上馮老弟,那就成了‘小巫見大巫’了!哈哈哈……”

馮慎緩了一會兒,又道:“石大當家,現在山內山外的勢力皆被拔除,你是要俯首投降呢?還是想負隅頑抗?”

石敢當怒道:“想要老子低頭?門兒也沒有哇!我石敢當寧可站著死,也絕不跪著生!”

“那在下可要得罪了!”馮慎雙足一頓,向著石敢當撲去。

石敢當失了雙槍,可也不甘服軟,當即施出拳腳,迎著馮慎打來。

馮慎身子稍側,便避開了石敢當的招式,同時揮起一掌,擊向他的肩頭。

貼身近搏,又加上馮慎出手極快,這一掌,那石敢當無論如何也是躲不開了。豈料香瓜竟從斜刺裏衝出,將馮慎這掌堪堪接下。

馮慎一怔,“香瓜,你做什麽?”

霸海雙蛟也愣了,“香瓜妹子,你咋還幫著那土匪頭子?”

香瓜將石敢當護在身後,“馮大哥,求你看在俺的麵上,別難為石大哥好嗎?”

“你想為他求情,也得等擒住他後再說!閃開!”馮慎說完,又朝石敢當頻頻出招。

馮慎連攻了幾下,香瓜便連擋了幾下。

見香瓜屢次三番地阻礙,馮慎不由得著惱。“香瓜,你不要胡鬧!再不閃開,我可要動真格的了!”

香瓜捂著發麻的雙臂,眼淚簌簌落下。“俺不閃開……馮大哥,就算你打死俺,俺也不閃開……”

“你……”馮慎心中一酸,後半句話再也說不出來。

石敢當將香瓜輕輕推到一邊,“好妹子,你的心意石大哥領了。我打不過這姓馮的,讓他斃了就是!不用為了我去低三下四地求他!”

張作相趕緊道:“石大當家的,咱們又不是非要鬧個你死我活,隻要你肯點頭,我七哥定會將山上的兄弟收編。實不相瞞,我們之前也是胡子出身,現在這不也吃上了皇糧了嗎?”

石敢當哼道:“你們之前是胡子,可老子原來卻是官軍!那狗朝廷老子算是看透了,自打拉杆子那天起,老子就對天發誓,絕不會接受招安!”

香瓜急道:“那可怎麽辦?石大哥……要不俺護著你逃下山吧?”

馮慎怒道:“香瓜!你這是縱匪!”

“馮大哥!”香瓜哭道,“連喬五那樣的摸包賊你都能饒,可為啥偏偏不肯放過俺石大哥啊?石大哥他真的是位響當當的好漢啊!當年他與洋鬼子打仗,身上中了五槍都沒下陣,硬是撐著,又砍死三名洋兵……”

馮慎道:“那是以前!如今他甘當賊寇,禍亂鄉裏,殘害百姓!”

“放屁!”石敢當昂然道,“老子從來都是隻搶贓官,不擾平民!姓馮的,老子說這話,可不是向你討饒!你大可去附近村子裏打聽打聽,咱馬耳山上的胡子,拿過他們一粒米、一根柴了沒有?哼哼,為啥奉天城裏幾次調兵來剿?還不是因為咱們專搶那些當官的?”

“隻搶官,不搶民?那不是跟咱哥倆一樣?”霸海雙蛟相互一視,不禁喝彩道,“好!石大當家的,你確是條好漢子!”

香瓜喊道:“大龍、二龍,你倆快幫俺勸勸馮大哥啊!”

霸海雙蛟忙道:“馮老弟,你看這……”

“兩位大哥不必多言,小弟心裏有數了!”馮慎將手一擺,向張作相道,“張管帶,這匪首聽來也無甚大過,他既不願降,可否放他一條生路?”

張作相為難道:“這個嘛……馮少俠,你得去跟我七哥商量啊……”

“不用麻煩了!”石敢當道,“我們三英結義之時,就說好了同生共死!如今三妹落入官兵手中,我不會撇下她獨活!”

香瓜忙道:“馮大哥,那張作霖很聽你的話……你去讓他把那女的放了吧……”

馮慎看了看石敢當,又瞧了瞧香瓜,最後才點頭道:“行吧!我去試試看……不過他查文顯,我斷不能饒!”

“好好!”香瓜破涕為笑,“他姓查的原來無惡不作,馮大哥你不用饒他……”

“妹子,你這話可錯了!”石敢當走到查文顯身邊,將他肩頭牢牢攬住。“當胡子的不問出身、不究過往!二當家的原來做過什麽,我石敢當不清楚,也不想去弄清楚!反正自他上山後,從未做過半件違背道義的事,否則,我也不會跟他義結金蘭!左右還是那句話:要生,三英便同生!要死,三英就共死!”

馮慎目光一冷,“石大當家的,你可別得寸進尺!”

查文顯也道:“大當家的,我跟那小子的梁子是解不開啦!你不必管我,跟三妹……”

“二當家不用再說了!”石敢當大手一揮,“既然拜過把子,你原來縱有千般罪孽,咱三兄妹也一並來贖!”

“好!都是兄弟,那我也不說什麽了!”查文顯抹了把臉,“大當家的,咱並肩上,跟他姓馮的死拚到底!”

馮慎麵色鐵青,“石大當家,這查文顯罪無可恕!我最後再勸你一句,不要執迷不悟!再要是非不分,馮某可真就不客氣了!”

“囉唆什麽?你隻管上吧!”石敢當說完,又衝查文顯大笑道,“二當家的,這小子厲害得緊,咱都拿出全力來,能撐上一刻,就他娘的多撐上一刻!三妹若知道咱倆死了,定會下去追,咱倆得走慢些,別讓她攆不上啊,哈哈哈……”

馮慎連道了三聲“好”,手掌緩緩舉起。“那在下……便成全你們的金蘭之義吧!”

見馮慎掌心變得赤紅,香瓜便知他要使出十成的內勁,不由得大驚失色。“馮大哥……你真的要對俺石大哥下死手嗎?”

馮慎一字一頓道:“我敬他是條漢子,故而想給他個痛快的!”

“馮大哥……求求你不要……”

“讓開!”

香瓜淚如雨下,執拗地搖了搖頭。“馮大哥,俺不能眼睜睜看著石大哥死在你的掌下……”

馮慎掌心紅光大盛,“我這赤雷連濤掌已練至火候,就算是你,也接架不住!快讓開!”

香瓜力運周身,左手劃個半環,右手五指箕張,雙腳不丁不八,冉冉亮出個守式。“俺也知道接不下你那赤雷連濤掌……能擋一掌,便是一掌吧……馮大哥,你出招吧!”

一見香瓜那架勢,馮慎大驚失色。“天地同壽!?香瓜,你居然要對我使天地同壽?”

香瓜哽咽道:“大師父傳俺這招時,曾說過這是一路與敵人同歸於盡的打法……馮大哥你別多心,俺不是要跟你拚命……隻是想盡量多擋你幾掌……”

“唉!”馮慎長息一聲,將手臂慢慢垂下,掌心的紅氣也漸漸消退。又怔了半晌,馮慎突然轉身,甩手便出了三英堂。

霸海雙蛟急追道:“馮老弟,你要去哪兒?”

馮慎頭也不回。“去代官屯!找張作霖!”

此時的張作霖,已將代官屯拿下,正於那姚宅之中,提審那姚金亭。

望著那姚金亭,張作霖氣不打一處來。“媽了個巴子的!你們這夥胡子還真是賊精!怪不得這屯子裏瞧不見一個老人和小孩,原來這是那馬耳山的‘分號’啊!媽了個巴子的,老子上回過來時,咋就愣沒瞧出來呢……”

正罵著,外麵兵丁來報:“統領,孫幫統來了!”

“啊?快請快請!”張作霖說著,衝邊上親兵道,“先把這姚金亭押下去!”

親兵剛將姚金亭押出門,孫烈臣便走了進來。“雨亭,這屯子裏出什麽事了?剛才押著那個,不是上次跟咱們喝過酒嗎?還有,你不是去馬耳山剿匪嗎?怎麽又折回這代官屯了?”

張作霖笑道:“六哥哎,我還沒問你呢,你倒先連珠炮似地問起我來了!你先說說,你不好好在奉天城坐鎮,怎麽還跑出來了?”

“嗐!”孫烈臣道:“是這樣,今天總督府給咱們下了緊急公文,我怕底下人說不清楚,就親自趕來通知你了。這不,才經過這代官屯,就發現了咱們的人馬,我進來一問,你果然在這裏!”

張作霖問道:“那總督府到底下了什麽重要公文,值得六哥親自跑一趟?”

孫烈臣從懷中取出一張硬紙,遞向張作霖。“你自己瞧瞧吧!”

張作霖接也沒接,“六哥你這不寒磣我嗎?那上麵的字,我能認出幾個來?”

孫烈臣一拍腦袋,笑道:“我真是騎馬騎得顛糊塗了。這公文上說,那陶克陶胡,又在索倫山一帶出沒了,上頭命咱們即日啟程,趕赴科爾沁將其剿滅。”

張作霖皺起眉頭,“又得去科爾沁?媽了個巴子的,他們怎麽想起一出是一出?馬耳山的事,老子還沒整利索呢!”

孫烈臣道:“事有輕重緩急嘛,畢竟那陶克陶胡,才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哦,公文上也說了,那馬耳山的胡子,咱就先不用管了……”

聽了這話,張作霖“嘿嘿”直笑。

孫烈臣奇道:“雨亭,你笑什麽?”

張作霖道:“說來六哥或許不信,那馬耳山……早已經拿下啦!”

“啥?”孫烈臣目瞪口呆,“你們把馬耳山拿下了?雨亭,你是逗你六哥吧?這才過了一天一宿啊……”

“我就說你不信吧?”張作霖笑著,將孫烈臣拉到椅前。“來來來,六哥你坐這兒,聽我跟你慢慢說。”

待孫烈臣坐定,張作霖便將整件事如此這般、這般如此地講了出來。

聽罷去脈來龍,孫烈臣不禁讚歎道:“那馮少俠,果然是稀世之才哪……計著實是妙計,隻不過卻單害苦了咱們的五哥啊,哈哈哈……”

“哈哈!”張作霖也笑道,“舍不得他湯二虎,拿不下那馬耳山哪!我分兵來攻代官屯時,老八也帶著兵上了馬耳山,他們幾個裏應外合,這會估計已將那匪首擒了。”

孫烈臣想了想,又道:“雨亭,隻是我擔心,那五哥回來後,恐怕不會善罷甘休啊。”

“放心吧六哥,我早就想過啦!”張作霖道,“你看啊,對於這場勝仗,馮少俠他們肯定不會去向朝廷爭功,那我就把功勞,全都記在他湯二虎身上。說他為了除匪,舍身冒險假投敵什麽的,反正到時找個刀筆吏來,怎麽好聽就怎麽寫。上頭見了一高興,他不就官複原職了?說不定還能升上一級呢!等到了那個時候,他湯二虎不樂出鼻涕泡兒來才怪呢!”

“還真是個辦法!”孫烈臣搖頭笑道,“唉,世上能叫他湯二虎乖乖聽話的,算起來還真沒幾個,可你張雨亭,卻是其中之一啊,哈哈哈……”

二人正說笑間,一馬向屯中飛馳而來。還沒等兵丁稟報,馮慎已大踏步闖入姚宅。

張、孫二人一怔,忙起身相迎。“喲,馮少俠?”

馮慎一拱手。“張統領,孫幫統怎麽也在這兒?”

孫烈臣正要開口,張作霖接言道:“六哥剛好來辦點兒事情……哦,馮少俠,石敢當那夥匪首,想必已拿下了吧?”

馮慎點了點頭,“匪首皆被製伏,山上其餘的嘍囉,也全都看押了起來。”

“太好了!”張作霖喜道,“此番剿匪,咱們沒傷一兵一卒,便來了個大獲全勝,媽了個巴子的!馮少俠啊,我老張真是服你服得五體趴地啊!”

孫烈臣道:“那叫五體投地。”

“管它是啥呢!”張作霖笑道,“反正就是那個意思!馮少俠,這次你幫了我這麽大個忙,說吧,你想要什麽?隻要給得出,我老張絕不含糊!”

馮慎搖了搖頭,道:“馮某不圖功名利祿,也不要金銀財寶。”

孫烈臣提醒道:“雨亭,喬五……”

“哦?哦!我倒把這茬兒給忘了!”張作霖一拍巴掌,喚過一名親兵。“來啊,叫人現在就回西窯坑,將那喬五帶來……不!去找乘小轎,把他喬五爺接過來!”

馮慎道:“張統領言而有信,馮某佩服。”

張作霖擺擺手,“馮少俠客氣啥?其實要算起來呀,在‘這筆買賣’裏,我老張可是賺了大便宜啊,哈哈哈。”

馮慎稍加思索,又道:“既然如此,馮某還有個不情之請,希望張統領成全!”

“不情之請?”孫烈臣與張作霖互望一眼,“馮少俠不妨先說說看,老七他若能辦得到,定會竭力而為。”

“那馮某便照直說了!”馮慎接著道,“那馬耳山上的匪首,與馮某有些瓜葛,故而請張統領網開一麵,放他們一條生路。”

“哈哈哈!”張作霖樂道,“我還當是啥事呢?就算馮少俠不說,我也沒想過要殺他們啊。隻要他們向咱巡防營投誠,我老張還打算提拔他們當哨官呢!”

馮慎歎道:“難就難在這裏……那匪首,鐵了心不受招安。所以,馮某這才來跟張統領商量,看能不能放他們離開。”

“那怎麽行?”張作霖當場回絕,“那可是夥上千人的大綹子,好容易全擒住了,怎麽能放?他們隻需換個地方,就能繼續禍害一方!”

馮慎道:“張統領誤會了,其他匪眾,巡防營盡可收編,隻是請單放了那三名匪首,任他們自生自滅。”

“這樣啊?嘖……”張作霖摸著下巴,眼睛眨了幾下。“即便能把那些匪眾都收編過來,可拿不到匪首,我老張也還是無法跟上頭交差啊!”

孫烈臣道:“雨亭哪,單放那三名匪首也不是不行,上頭的公文不是說……”

“六哥!”張作霖使個眼色製止,又向馮慎道,“馮少俠,不是我不給你這個麵子,隻是上頭追究下來,我老張沒法子交代啊。你想想,三個胡子頭兒,一個也沒拿到,那些小嘍囉捉得再多,也不當用啊!”

馮慎道:“馮某也知是在難為張統領……唉!”

張作霖心中一動,“不瞞馮少俠說,咱們巡防營馬上要調到外地打蒙匪,那股蒙匪可著實了不得,老張我陸續跟他們鬥了近兩年,都沒能剿幹淨。這樣吧,馮少俠若再肯幫忙,我就立即答應你的要求。縱使擔些幹係,我老張也認了!”

馮慎冷笑一聲,“張統領這手如意算盤,是想把我馮某人圈住,任憑你們驅使啊。對不住,馮某在這奉天還有要事,恕難從命!”

“你瞧瞧!”張作霖不悅道,“我老張還在好言好語地商量,馮少俠卻說翻臉就翻臉!”

馮慎擺手道:“隨軍之事馮某斷不會應,還請張統領換個條件吧!”

“也行!”張作霖道,“那老張我就不藏著掖著了!我聽說……馮少俠你好像隨身帶著本兵書……”

“哼!”馮慎的麵色馬上陰了下來。“那夜果是被你偷聽了去!張統領也聽過那傳聞嗎?”

張作霖愣道:“傳聞?什麽傳聞?”

馮慎逼問道:“你真的不知?”

張作霖奇道:“我知道什麽啊?是!那天晚上,我老張是在外頭聽了那麽幾耳朵,就聽到你們有本叫什麽陣的兵書,上麵的兵法很是厲害。”

馮慎盯著張作霖的眼睛看了良久,臉色漸緩。“張統領,你問那本兵書做什麽?”

張作霖忙道:“自然是想學那上麵的兵法了,馮少俠不肯再幫忙,那我老張隻得另想辦法了。馮少俠,我也不要你那書,隻請你讓我找人抄幾招最管用的,老張我好去收拾那股蒙匪啊。”

孫烈臣也道:“是啊馮少俠,為了將那刀兵早些平息,你就讓咱們抄上幾招吧。”

馮慎絕然道:“二位多見諒。那書是我師門緊要。除了本門弟子,絕不示於外人!”

張作霖道:“馮少俠若不嫌我年紀大,我便認了你這個師父如何?”

馮慎道:“張統領不必打趣,別說是對書抄錄,就算是看上一眼也不成!”

“媽了個巴子的!”張作霖搓著手道,“越說我老張便越好奇了……馮少俠,我再退一步,隻要你肯把那書給我瞧瞧,你之前所有的要求,我就都答應啦!”

孫烈臣不解道:“雨亭,你又不怎麽認字,別說是本兵法,就算是張報紙你也瞧不明白啊!”

張作霖苦笑道:“六哥,兄弟我還是念過十來天私塾的……雖不認得‘之乎者也’,可卻識個‘一二三四’啊!”

馮慎道:“那也管不了什麽用。實不相瞞,那書上所載極其深奧,尋常秀才見了,恐怕也記不住!”

“說白了吧,我壓根兒就沒打算去背,就是好奇心上來,忍不住想要看一看,那書究竟是怎麽個奇法。”張作霖說完,命人將柳月秋帶了上來。

一見廳上諸人,柳月秋張口欲罵,張作霖揮揮手,趕緊喝住。“你這娘們兒先別說話,馮少俠是來救你的!”

“什麽?”柳月秋怔道,“他與你們是一夥,如何會來救我?”

“甭問甭問!過會兒你自然就明白了!”張作霖說著,又向馮慎道,“怎麽樣馮少俠?”

馮慎看了看柳月秋,心中十分猶豫。

張作霖見狀,從身上摸出一隻懷表,指著那表盤道:“馮少俠,從這個杠到這個杠,正好是十分鍾。十分鍾是洋叫法,也就是咱們一盞茶的光景。你把那書給我瞧上十分鍾,這姓柳的娘們兒你當場帶走,那石敢當什麽的,我老張也統統不管啦!”

馮慎暗忖道:“張作霖要看《策陣》,定是想偷記默背。然他近乎目不識丁,就算真能看懂寥寥數字,也絕不可能在一盞茶的工夫內,記下書中的內容。”

想到這裏,馮慎決定冒險一試。他又沉吟半晌,問道:“張統領隻瞧十分鍾?”

“就瞧十分鍾!”張作霖一把扯下懷表,塞在馮慎手中。“這個你拿著,要超了一條杠,你把我老張的腦袋擰下來都行!”

馮慎緩緩的點了下頭,“好吧,可馮某還有一個條件。那就是張統領隻可用眼觀心記,斷不能碰筆碰紙!”

“好!”張作霖一口答應,“我不抄就是!再說了,那些文人玩意兒,我老張哪裏會用啊!”

馮慎道:“那好,張統領請到那邊去,馮某取書給你看……”

“慢著!”張作霖道,“我應了馮少俠一個條件,那馮少俠也再應我一個條件吧。”

馮慎眉宇一蹙,“什麽條件?”

張作霖一指內室,“我得躲在那裏麵去瞧,本來我就不大識字,你馮少俠又站在一旁邊監視,我更是沒法安心了。”

馮慎冷冷道:“張統領莫不是想耍什麽鬼把戲?馮某重申一遍,那書是我師門緊要,哪怕是缺了半個角,馮某也必會將你碎屍萬段!”

“馮少俠你就放心吧!”張作霖說著,舉掌起誓。“我張作霖對天發誓,一不毀壞那書,二不用紙筆抄寫,三呢,絕對不超過十分鍾!要違了此誓,天打雷劈!”

馮慎哼道:“從古至今,也沒見有幾個食言而肥的,真被那天雷劈死。”

張作霖道:“我老張是帶兵的,就拿打仗來發個實在誓吧,若是做不到那三條,那我張作霖日後,不是被槍子打死,便是讓炸藥炸死!”

“若出一點兒差池,張統領也用不著說什麽日後日前,馮某當場便會取你性命!”馮慎說罷,從懷中掏出那本《策陣》。“拿去吧!”

張作霖打個哆嗦,便抱著書急急進了內室。

當內室的門掩好後,馮慎便立於門外豎耳靜聽。此時馮慎的心中,端的是七上八下。若那《策陣》有失,就算將他張作霖殺上十回,也是無法彌補。

懷表“嗒嗒”響著,馮慎的一顆心,也同樣是“撲撲”跳著。總感覺過了很久,看看表盤,卻發現那針尖,才隻偏了一丁點兒。

正焦急候著,內室中傳來幾聲“哢嚓哢嚓”的動靜。那動靜很輕,若換作常人,定然察覺不到。開始時,馮慎也沒太留意,又幾聲“哢嚓”後,頓時感覺不對勁。

馮慎想也未想,一腳踢飛了內室房門。隻見那張作霖正於書桌前彎腰弓背,懷裏還抱著個用毛巾包裹的小木匣子。

見桌上《策陣》無恙,馮慎大鬆口氣,一把將其收回懷中,向著張作霖怒目而視。“姓張的,你果然還是搗鬼了!”

張作霖把那小匣子藏到身後,笑得有些尷尬。“嗬嗬……馮少俠,好像還沒到十分鍾吧?”

“姓張的!”馮慎怒喝一聲,“把你身後之物交出來!”

外頭孫烈臣見狀不妙,趕緊跑了進來。孫烈臣抬眼一掃,見書桌上擺著個敞開的大箱,頓時明白了怎麽回事。張作霖喜好西洋玩意兒,將收集來的一些外國物什,統統裝於一個箱中隨身攜帶。那箱子孫烈臣見過無數次,裏麵都裝著些什麽,也是心知肚明。

見孫烈臣過來,張作霖忙道:“六哥你來得正好,你快評評這個理兒,我一沒毀書,二沒動紙筆……”

“住口!”馮慎麵透殺氣,“姓張的,你當我不認得那匣子嗎?那是西洋的照相機!”

張作霖後退兩步,“馮少俠,你也沒說不讓用這……”

馮慎一言不發,抬手便將張作霖拎至身前。

“馮少俠息怒!”孫烈臣趕緊抱住馮慎,“馮少俠,有話好說!有話好說啊!”

“啊唷!”張作霖心疼道,“我的照相機……都碎成那樣了,唉,鐵定是沒法修了……”

馮慎殺意未減,“姓張的,你還有心管那勞什子?哼哼,眼下你最該擔心的,是你自己!”

“馮少俠!馮少俠!”孫烈臣慌道,“這事確是老七不對,可那照相機也壞了,你就饒了他吧。再說了,之前約定的那‘三不準’……老七他也沒有違背啊……”

馮慎狠狠瞪了張作霖一眼,“他如此下作行徑,與背誓何異!?罷了,馮某也不跟你這奸賊計較了!姓張的,柳姑娘我帶走了,你好自為之吧!”

孫烈臣道:“馮少俠,那喬五還沒送到……”

“不勞孫幫統費心,馮某自己會去迎他!”馮慎說完,掉頭出了內室。

孫、張二人剛擦了一把冷汗,馮慎又折了回來。

見馮慎去而複返,孫烈臣大驚。“馮少俠,你……你要做什麽?”

馮慎哼道:“孫幫統放心就好!似姓張的這般奸詐之徒,自有天譴,馮某懶得再去理他!是這樣,請孫幫統修書一封,我好去找那張作相要人!”

孫烈臣滿口答應,“好好好!馮少俠稍待片刻,我馬上就寫!馬上就寫!”

張作霖擺了擺手,“六哥不用麻煩了,讓馮少俠帶上我那塊懷表,老八一見那表,肯定就放人了……”

“哼!”馮慎將那懷表一裝,帶著那柳月秋便出得廳去。

確認馮慎走後,孫烈臣長舒了一口氣,埋怨道:“雨亭,我瞧你真是瘋了!知道嗎?你剛才差點兒沒命!”

“媽了個巴子的……是把老子嚇了個夠嗆啊……”張作霖驚魂未定,扭頭看了看那摔碎的照相機。“但不管怎麽說,能拍它幾頁兵法……也算是值啦!”

孫烈臣道:“那玩意兒都撞爛了,還能有什麽用?”

張作霖嘴角一咧,“六哥,這你就不懂了吧?嘿嘿,還好那姓馮的也不懂這洋玩意兒,我告訴你啊,這東西裏麵有個膠片盒,就算外頭的匣子碎成十八瓣,隻要膠片沒事,就能衝出影來!唉……就可惜才隻拍了幾頁,那姓馮的便衝了進來……可惜呀可惜!”

孫烈臣心裏一驚,趕緊捂住張作霖的嘴。“雨亭你小點兒聲!千萬別被人聽了去……若再傳到那姓馮的耳朵裏,你可真就活不成啦!”

張作霖回過味來,用力點了點頭。“六哥你說得對!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連老八那邊,也先別去跟他透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