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不存在的史進
張起揚突然回家的時候沒有告訴藍欣,見到藍欣的時候她正在做飯,張起揚斜倚在門口看了好一會兒,熟悉的身影,他想最後再看一次,將這幅畫麵保存到自己腦海中。他想不起來自己曾經多少次從背後給她一個擁抱,正如現在。
“中午怎麽回來了?”藍欣沒有回頭,嘴上卻含著笑說。
“你猜!”張起揚像個孩子似的跳到藍欣的身前,“今天不是該去做檢查的嗎?”
“啊……”藍欣突然有些高興,然後轉臉又嗔道,“不過我上周剛檢查過了啊,你記錯了。”
藍欣還沒說完的時候,張起揚的手臂已經環上了她的肩膀。
“對不起。”張起揚說。
藍欣沒有說話,她懂事地依偎在張起揚的懷抱中。
“別做了,去個地方。”張起揚說著拉起藍欣。
奇隆咖啡店位於××大學的旁邊,張起揚和藍欣上大學的時候隻有周末才會來這裏偷閑,現在老板已經換了好幾茬,客人倒大多還是大學生,他們都被簡化成青春的符號。
他們去大學城附近的老餐館吃了一遍。藍欣拉住張起揚,笑著說:“不去了,不去了,我的肚子快要撐破了。”
張起揚拽著藍欣說:“去吧,去吧,去看看。”
他們也去了老掉的旱冰場,來玩的人已經不多了。
最後張起揚拿出了那個小本子,那是一個空白的筆記本,上麵隻有日期,而每處有日期的地方都夾著一片紅葉。
那是每一年,他們的足跡。他們每年都會來這裏逛一逛,然後帶走一片最美的紅葉,這是兩個人之間的默契。
“葉落枯萎,愛情萌生”這幾個字被寫在本子的開頭,也一直延續到本子的結尾。
從第一枚葉子,到最後一枚葉子,八年。
等到華燈初上的時候,兩個人漫步在街頭,想起原來他們已經在一起那麽久了。
張起揚合上了本子,兩個人停下了腳步。
“今天晚上加班。”張起揚摸摸藍欣的頭。
“嗯……”藍欣知道,三不問,不問時間,不問地點,不問人物。
張起揚把藍欣送回了家,轉身消失在了黑夜中。
也正是這個時候,藍欣收到了冬明晨的短信。
三個小時後,藍欣才無比後悔沒有緊緊地把張起揚留在自己的身邊,也是在三個小時後,藍欣才恍然大悟,為何張起揚今天的行為有些反常。
短信上很急,藍欣收拾收拾就出發了。
冬明晨發短信的時候還在擔心著,張起揚有沒有跟藍欣在一起,所以冬明晨最開始想打電話又放棄了。
冬明晨把見麵的地方選在西陽區的一個茶室,他以前經常去。
這個地方,應該碰不到熟人了,冬明晨想。
冬明晨坐著的時候喝了三杯水了,然後又灌了杯酒,等到藍欣過來的時候他又喝了杯水。
“史進,你了解多少?”藍欣剛坐下,冬明晨就問。
“啊?史進是張起揚的大學同學,做心理谘詢的……怎麽了?”藍欣說。
“我去找過他,但是感覺不對勁,一切都不對勁,”冬明晨的語氣有些急促,“首先我就搞不明白,他的名片上為什麽是張起揚的手機號。你見過他嗎?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藍欣的眉頭慢慢地鎖起來,嘴巴微微地開啟著,她突然意識到一件事。
“我……我沒見過他。”藍欣突然意識到她從來沒有見過史進。
“沒見過……”冬明晨的眉毛擰成一團,“怎麽可能沒見過?他們不是大學同學嗎?你應該見過啊!”
“但是……”藍欣慌了。
“我去問了當年張起揚的輔導員還有老師,他們班沒有史進這個學生,所以我想你應該認識。”
“沒有?不可能,他們還是舍友啊!”藍欣叫道。
“舍友……”冬明晨的眼睛感覺快被撐破了,手突然有些顫抖,“你說舍友?張起揚跟你說的是舍友嗎?”
“是啊!”
“不可能!”冬明晨突然有些喘不過氣來,“據他們輔導員說,張起揚大學一入學就申請了校外住宿,大學四年都是一個人在外麵獨居的。他們輔導員還說,為此他還專門找張起揚談過話。”
“啊……”藍欣怔怔地看著,好久都沒有說話,然後頭開始晃著,手不停地擺過來擺過去,“不可能,不可能啊!我記得他說過,他的宿舍在……在C號……C號樓119,他沒必要騙我的,沒有必要。”
冬明晨在一邊看著藍欣的樣子,他開始嚐試讓自己冷靜下來,如果這一切藍欣都還蒙在鼓裏,冬明晨簡直難以想象藍欣將會承受怎麽樣的打擊。
“C號樓119……”冬明晨一拍大腿,“史進的辦公室在常青藤花苑C座119!”
藍欣說完在一旁呆住了,她突然想起自己的確從未看到張起揚回過宿舍,自己從未在宿舍樓找過他;他住在哪裏,她也從來沒有見過。
“你是想說張起揚從來就沒有住在過學校裏嗎?”藍欣說。
“嗯,”冬明晨點點頭,“還有,我去了史進的辦公室,我很不理解,那裏簡直像是張起揚的第二個辦公室。”
冬明晨從手機中找出那些照片給藍欣看,滿滿的雜七雜八的各種資料和檔案。冬明晨看了這些檔案,幾乎要比警局內關於案情的資料還要全。
藍欣皺著眉頭看著,她想起了家裏張起揚的書房……
“我更不明白這張到底是什麽意思,”冬明晨指著最後一張照片,“看,這邊的很多名字都塗掉了,現在就剩下一個名字……”
“南南!”藍欣眼睛呆呆地望著上麵說。
“嗯,是誰?”冬明晨的眼神中充滿了疑惑。
藍欣還沒開口眼睛就已經濕潤了,冬明晨反而在一旁愣住了。他從未聽說過張起揚之前還有一個兒子的經曆,也不知道孩子的死亡和他母親之間的關係,更沒聽說過他的母親很早就有著輕度的精神病,而且後來誘發並加劇了老年癡呆的症狀。
“死了……”冬明晨的眼睛紅紅的,藍欣哽咽著。
冬明晨再看向那張圖片的時候睜大了眼睛,那兩個英文字母讓他恍然大悟,然後心裏湧出巨大的恐懼感。
I,Illusion,幻想。
R,Reality,現實。
原來那一列是張起揚幻想出來的人物名單。
冬明晨感到自己的血液加速地流動著甚至膨脹著,他的每個毛孔都熱血沸騰,與此同時,他的肺卻像難以呼吸一樣。
“或許……或許史進就是位於幻想的那一列。”
“你是說史進不存在?”藍欣喊道,但是她不得不在心底認可了。她從來沒見過史進,她想起去療養院陪老人的那一天,有人還說看到自己的丈夫來過一趟把老人接走了,或許那個人根本就不是張起揚說的史進,而就是張起揚本人。藍欣又回想起那個登記簿上“史進”的簽名,是那麽的不對勁,雜亂潦草,就像史進這個人的真假難以辨認一樣,那個字跡也根本難以辨認。更何況最重要的一點是,如果史進來的話,可以進去探望,卻不能把老人接走。因為療養院隻認可病人家屬。
“嗯,不存在……”藍欣過了會兒自己說道。
“我還要告訴你一件事,張起揚兩年前已經被局裏開除公職了。”冬明晨盡力保持鎮定,他又將兩年前張起揚和搶劫犯對峙並最後開槍的過程說給藍欣。
藍欣哽咽了。
冬明晨在一邊看著,不知道要不要接著說下去。
藍欣依舊在哽咽著,但是淚水卻擠不出了。
“你知道我讓你查的那個藥,是誰用的嗎?”冬明晨一咬牙。
“不知……”藍欣說了一半突然不再說了,經冬明晨這麽一問,她已然猜到了。她太了解了,鹽酸三氟拉嗪是常用來治療精神分裂症的藥,當前的這一切表現,幾乎毋庸置疑了,她顫顫巍巍地接著說,“你是說張起揚?”
冬明晨點點頭。
藍欣就算有著再大的情緒波動,平靜下來也會覺得理所當然了,然後隻剩下空洞的眼神和沉寂的心,她突然想起那個她專門為張起揚準備的藥盒。
藍欣遞給張起揚的時候,張起揚的大叫嚇了藍欣一跳,張起揚的表情在那一刻像凝住的鋼鐵,可是那裏麵裝的隻是方糖。現在想起來,張起揚的那句厲聲而驚慌的“我不吃藥”,仿佛仍然在耳邊回響,讓藍欣心有餘悸。
張起揚平時工作挺忙的,但真的隻是工作忙嗎?張起揚每天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了。藍欣現在才發覺她已經習慣很多事都是自己一個人在做,包括購物,甚至包括去醫院做檢查。
還有那個張起揚忘掉兒子名字的晚上,藍欣想或許他根本不是忘掉了兒子的名字,而是精神世界中的一個自己不願想起兒子的名字,而當另一個自己想起的時候,他又會像孩子一樣號啕大哭。
丈夫的身體也越來越差了,低血糖後來成了習慣性的病症纏上了他。藍欣還想起那個暈倒了之後就昏迷不醒的張起揚,她也想起醫生叮囑的話。
“低血糖這個東西啊,說輕也輕,說重也重,你丈夫的情況還是比較嚴重的,還是需要多注意,不然長期這樣下去,可能會影響腦功能,嚴重的甚至會誘發精神病。”醫生很嚴肅地說。
而且張起揚的母親是患有精神分裂症的,這個也有遺傳的可能。
所以藍欣現在坐在這裏,一邊回憶,一邊任憑自己的心情絕望到極點。
藍欣還是更願意想起在那個漫漫無盡的秋天,當校園都被楓葉染紅了的時候,和楓葉下落的速度賽跑的張起揚。
“葉落之前,我能夠追到你!”他說。
“這個不算。”張起揚接住一片微微發紅的葉子。
藍欣還是很願意回想起那個在講台上侃侃而談的張起揚,他是那麽特殊啊,藍欣想,就像他自己也說過,天上的流星是那些特殊的人,每當世界上多一個這樣的人,就會有一顆流星劃過,因為他們和流星具有一樣的特質,短暫卻絢麗。
藍欣的淚水早已經漫進了嘴裏,裏麵全是鹹澀的味道。
冬明晨愣愣地待在一邊,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安慰。他從兜裏摸索出一盒煙,突然意識到這裏不能吸煙,又放了回去。張起揚以前的形象在冬明晨眼裏並沒有解體,也沒有變得模糊,反而讓冬明晨開始慢慢地回味品玩起來了。
如果史進是不存在的,名片上的電話是張起揚的也就沒有什麽好驚訝的了,但是史進的名字為什麽被畫掉了?冬明晨突然疑問起來。
還有那個有關張起揚的內心世界的名單,那幾個塗掉的名字冬明晨永遠也不可能知道他們是誰了。
當務之急,就是找到張起揚。而藍欣同樣也不知道張起揚去哪裏了。她想如果自己三個小時前就知道這些,肯定不會讓張起揚離開自己半步的。
藍欣、張起揚、冬明晨,這幾個人注定一夜無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