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誰的名字

今天老人開口說話了,藍欣在踏上地鐵的那一刻,心也跟著飛馳起來,她的臉上雖然不是一直掛著笑容,但是眼神一直泛著光。

暖暖的陽光撫上老人臉龐的時候,老人有些褶皺的臉上像鍍了一層溫潤的光澤。在進門的那一刻,老人突然回過頭來,好像突然記起什麽,問藍欣:“揚兒今天什麽時候回家?”

藍欣突然怔在了原地,以前老人偶爾會開口說話,卻從來沒有涉及丈夫,所以藍欣一時竟有些不知所措。

老人看了藍欣一會兒,又說:“讓他早點兒回家,今天是他生日,沒忘吧?”說完就繼續往前走了。

“好,沒忘,一定!”藍欣在後邊大聲喊道。

藍欣心裏泛上一陣欣喜,這或許預兆著老人已經恢複得越來越好了?隻是今天並不是他的生日,藍欣又有些失望,但是有什麽關係呢,總之這個是好的征兆。所以藍欣的心才像飛起來了一樣,飛出療養院的圍牆,飛到張起揚的身旁。

藍欣今天歸來的時候,又路過自己曾經就讀的大學。一個男生走到樹下的時候奮力躍起,將一片依然鮮豔的葉子摘入手心,藍欣看著他年輕而矯健的身影,想起了自己的青春時代。

當男生落到地麵上的時候,將葉子送到旁邊一個女孩兒的麵前。男生做出單膝跪地的姿勢,女孩兒看了看慘遭男生毒手的葉子,反而甩出拳頭捶向男生的胸口。男生一閃,就把女孩兒的手攥在手心了。葉子夾在兩人手的中間,是鮮活的顏色。

同樣甜美的味道好像穿越了多年的時光,又回到藍欣的心間,所以藍欣總是割舍不掉這個離自己現在的家不過十公裏的校園。

校園周圍的樓房有的已經在重建了,旁邊幾座有些老舊的住房已經幾近空巢了,大概馬上就要考慮拆掉了吧。從A座到C座,周圍充滿了鬱鬱蔥蔥的生機,別致幽雅。藍欣還是第一次知道這裏的樓房也是按照ABCD的順序命名的,和學校裏的樓房排序一樣,但是這裏已經變得日漸冷清。

藍欣路上的時候就想著要把今天的好消息告訴張起揚:老人記得要給他過生日。或者是不是可以把老人接出來真的給張起揚過上一個假生日,這樣豈不是更好?藍欣想著這個點子,已經替張起揚決定了。

晚上將會有一次簡單而溫暖的小聚餐,藍欣計劃著。她想提前打電話通知張起揚一聲,但是電話一直沒有接通。藍欣一般都是有急事才會給張起揚打電話,擔心打擾他工作。張起揚一般都會回複的,但是今天卻沒有。

藍欣開始有些緊張了,但是也隻好在家裏等著。直到暮色漫上整個天空,張起揚才拖著倦怠的身子推門進來。顯然實行她的計劃已經來不及了,但是藍欣還是將老人問起他生日的事說了。張起揚隻是淡淡地“噢”了一聲,就窩在沙發裏了。

張起揚現在心裏很亂,他感到自己的記憶好像總是會出錯。有時候,他感覺自己在生活中好像扮演了不止一個角色,每當遇見一個人,他都要費力地想自己對他應該抱以什麽樣的態度,和他有著什麽樣的交集,以便確定自己應該扮演哪個角色。因此遇見每個人都好像是在答題,要選擇一個正確的角色來飾演,當然他也很怕答錯。

藍欣不知道張起揚的心情為何如此低沉,隻是安靜地陪著他。

“起個名字吧。”藍欣依偎在張起揚的身邊,把他的手拉到自己的小腹上,輕拍著說。

“女孩兒就叫張倩文。”張起揚淡淡地說。

“還不錯,男孩兒呢?”藍欣問道。

“男孩兒……張南。”張起揚說話的時候表情較剛才並沒有太多的變化,好像這個時候他的腦子已經一團亂麻,將注意力都消耗在了剪不斷理還亂的思緒中,已經絲毫不能控製自己的表情了,或許他在費力思考應該說什麽話的時候就已經筋疲力盡了,因為他同樣在害怕著答錯。

“嗯,就叫張南。”張起揚又重複了一遍。

藍欣的手突然停住了,僵在了張起揚的手上。

“叫什麽?”藍欣翻過身來,抓住張起揚的手。

“張南,怎麽了?”張起揚的手撫摩著藍欣的頭發。

藍欣感覺自己剛吸進去的一口氣仿佛憋在了胸中,她不知道張起揚是怎麽考慮的,看著他平淡的眼神更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了。

“為什麽是張南?”藍欣的聲音有些顫抖。

“張南,嗯……好聽,還有些熟悉。”

本來藍欣已經沒再向張起揚提過以前的事了,張起揚也不曾提過,這在兩個人的心中已經形成了一個默契,但是張起揚現在卻主動提起了,而且卻說“熟悉”!藍欣的瞳孔開始放大,眼神中聚集著疑惑,過往的情感在裏麵湧動,仿佛隨時都會湧出。

“熟悉?”藍欣嘴裏囁嚅著。當張起揚看過去的時候,藍欣的眼眶裏已經噙滿了亮晶晶的淚花。

“隻是熟悉?”藍欣用手搖著張起揚的肩膀。前一分鍾的她其實還在信心滿滿地決定要做一個冷靜者,做兩個人此刻情感的穩定劑,但是當淚水湧出的那一刻,千思萬緒就都決堤似的從腦海深處翻滾出來了。

“那是兒子的名字啊!”藍欣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已經開始抽泣了,聲音隻是從呼吸的間斷中喊出來的,然後很快便被抽泣的聲音所掩蓋。

張起揚愣住了,腦子開始像個超負荷的機器一般運作。他開始確定剛才的問題,確定眼前的這個人,然後檢查自己所扮演的角色,難道又錯了?他和妻子在探討著兒子的問題,所以他應該保留自己哪個角色的記憶?

張起揚開始緊緊地抱住藍欣,開始吻她,體悟其中的每一絲感覺。藍欣的淚水從臉頰上滑下來,苦澀的;藍欣的嘴唇是溫軟的;藍欣的臉頰隨著抽泣微微地**著,但皮膚是光滑的。張起揚認真地吻著,他想用觸覺丈量自己所處的這個空間,丈量自己短暫人生中錯綜複雜的記憶。

如果張起揚麵部的肌肉開始**,那他一定是想起什麽了。張起揚粗粗的呼吸吹到藍欣的耳邊,直到他自己的觸覺連同意識開始慢慢地複蘇,直到他感受到藍欣的氣息。

如果張起揚流下了淚水,那他一定是欺騙不了自己了。藍欣看見張起揚的眼中泛起了淚花,然後聽見他喉嚨裏響起一聲低沉的雄性的抽噎聲。

南南……那個無數次出現在自己夢中的孩子就是兒子。他有時候濕漉漉的,臉被泡得蒼白;他有時候在玩玩具,他有一個玩具沙盤,上麵有塑膠植被,綠油油的,還有一條軌道,上麵一列電動列車不停地飛馳著;他有時候爬向浴缸,頭也不回,然後落進去,沉悶的聲響濺出水花,然後再也不會出來。

一大顆淚珠滑落到張起揚的嘴裏,苦澀和舌尖融為一體。他好像找到了此時此刻應該具有的記憶,但是他渾身的氣力卻完全鬆懈下來了。

誰也沒有想到在浴缸中洗個澡都有可能會出現意外。從南南三歲的時候開始,那個麵孔就已經定格了,他不再長大,也不會長大了。

那是陽光明媚的一天,張起揚下班回來的時候被戶外的自然桑拿蒸得渾身熨帖,身子輕快得好像要飄起來。

如果沒有在門口聽到孩子的哭喊聲,這將是平常而美好的一天。但生活好像總是喜歡和我們開玩笑,似乎在考驗著人的承受力。

張起揚聽到哭聲後,瘋狂地敲門,卻無人回應,然後用手一下一下砸上去,直到門上沾上了鮮血的痕跡,母親才若然無事地打開門。可是這個時候孩子的哭聲已經消失了,整個房子安靜下來,像死神掠奪後的片刻安寧。

張起揚開始瘋狂地搜索著整個房子,每個房間、每個角落,他不記得身後是否還有著自己的母親,他也沒有想到問自己的母親,最後在衛生間裏發現了南南。

浴缸的水龍頭開著,“嘩啦嘩啦”地流著水,浴缸早就已經注滿了水,水開始溢出來,南南的身體漂在水麵上,一動不動。張起揚幾乎像發瘋了一樣不停地按壓著南南的小心髒,一遍又一遍地搶救,可是任憑他再怎麽努力,南南都不再動了。直到張起揚的身體疲倦得像被嚴重拉長的皮筋兒,已經不能繃起絲毫的張力,散在濕漉漉的地上。

母親呆呆地站在一旁,張起揚的眼神正痛苦地看著她。

“你爸在看著啊,你爸呢,你爸在看著他啊……”母親嘴裏重複著。

旁邊的南南已經停止了呼吸,張起揚就那樣躺著,他真想和南南一樣死過去,不去看眼前的一切,但是一陣陣痛苦的抽泣卻逼得他胸部劇烈地震動著,嘴裏喊出聲來。

“你爸呢……”母親邊走邊說。

“啊……”張起揚爬起來幾乎是拚盡全力地喊道,“我爸早死了,早死了!”然後又衝進母親的房間,拿起擺在桌子上的父親的照片,衝到母親麵前,讓她看著。

“早死了!”張起揚嘴裏嗚咽著,指著照片。

張起揚的父親在他高中時就離開人世了。

老年癡呆誘發且加重了張起揚母親的精神病,醫生是這樣說的。

張起揚看著自己的母親,他心裏湧上了巨大的恐懼,他看到自己的母親將自己的兒子送入墳墓,他們都是自己最愛的人哪!

他將背負一座沉重的大山了,而藍欣又何嚐不是?當藍欣第二次懷孕的時候,張起揚把母親送入了療養院。他認為這樣做或許就送走了自己的痛苦還有擔心,但是他也遮上了心裏那個還未痊愈的傷疤,不再跟人提起。

後來,藍欣的肚子越來越大,但是哪想到會有流產的一天。

原因不明,甚至連醫生都沒有給出一個生理上的原因,損傷或其他。

然後是第三次懷孕,第二次流產……然後是這一次懷孕……

藍欣天生就是一個樂觀的人,她的體貼溫柔鑽入兩個人相處的每一個角落,像脆弱的骨架,卻盡力支撐出一個堅硬的外殼。

張起揚回憶著,他確定了自己現在所扮演的角色,確定了自己短暫人生中亂七八糟的記憶中的一段。

張起揚躺在窗台上,讓冷風吹著自己,剛才他的腦子是清醒的,現在他同樣要保證他的腦子也是清醒的。他從身上掏出那張牛皮紙,默默地看了一會兒,拿起筆來,在史進的名字上狠狠地畫上一道又一道,然後寫在了另外一列的最下麵;寫完的時候張起揚的眼角突然有些濕潤了,閃著亮晶晶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