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被催眠的夢

夢境,是那些在真實世界中閃閃發光的碎片在造夢者手下巧奪天工的產物,它不曾在現實中發生,不曾置你於現實般的風起雲湧和撲朔迷離中,可是它卻毫厘無差地帶給你同樣豐滿生動的細節、細膩入微的感覺、熱烈飽滿的情感,它比現實要更為真實,這是每個沉浸在夢中的人共同的感受。

張起揚上學的時候最為癡迷的便是解構夢境,他著魔了似的分析現實生活中周邊同學塑造夢境的觸發點。

“自殺與殺人難道是不一樣的嗎?”

“刺耳的聲音讓我感覺撕心裂肺,好像有千萬條小蟲在身上亂爬,我會惡心。”

“我竭盡全力地做到跟別人不一樣。”

“我出入各種交際場所來填補我的空虛感,卻感覺越來越空虛。”

“狗對我來說是比老虎還要危險的動物。”

“當我照鏡子的時候,我永遠都不能相信自己對自身容貌的判斷。”

……

張起揚堅信每個觸發點都在塑造著我們的夢境。當所有觸發點都開啟的時候,會產生什麽呢,越來越完整的夢的世界?它將我們生活的各個方麵塑造得栩栩如生,卻很可能將現實中的我們改得麵目全非,那麽我們又該如何確立真實的自我呢?

史進的辦公室裏,張起揚窩在沙發上想著。

“說實在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史進點燃一根煙,“想喝什麽?”

“茶,你知道的,我不喝酒。”張起揚聳了聳肩。

“當然,不過我新備了恩施玉露和天山綠芽,要不要換一種口味?”史進得意地抖了抖手中的兩個鐵罐子。

“隨便吧。”張起揚疲倦地癱在沙發上。

“我一直說你在這點上很偏執,現在都有些懶得說了。”史進攤開雙手,搖搖頭。

“什麽偏執?”

“喝茶這一點……”史進為自己倒上一杯紅酒。

“茶可以幫助我清醒,而我的工作……”

“你的工作要求你有一顆清醒的頭腦,它必須要像一台精密的儀器分毫不差地運轉,你是不是又想這麽說?”史進調皮地吐吐舌頭。

“對,但是酒就像酸性的雨水,會腐蝕掉它的精密,更重要的是,”張起揚頓了頓,“會讓它的運行失去準確性,而我必須完美地操縱自己的大腦。”

“完美,你相信你能完美地操縱你的大腦?”

“這是要求,不是相信與否就可以決定的。”張起揚還是不容商量的語氣。

“每天最多會有十多個人來找我做心理谘詢,我該讓我的大腦保持什麽樣的狀態呢?”史進神秘地笑笑,他總是習慣性的這樣笑,從他的笑容裏麵幾乎發現不了其他的內容。

張起揚看著史進,並不打算說什麽。

“事實上,我不曾刻意試圖保持任何一種狀態,就像我喝紅酒,”史進晃晃手裏的杯子,“但是偶爾也會喝茶。”

“你又想說,不要太刻意,刻意就意味著控製。”張起揚的嘴角撇出微笑。

“而控製有兩種結果:控製自己可以控製的東西叫征服;控製自己控製不了的東西無疑就是受控。”史進哈哈大笑,“對了,你來找我,不會就是為了說關於夢的事吧?”

“當然不是。”張起揚笑道。

“哦?”史進一貫神秘地笑笑。

前一天夜裏。

王元雖然認為,劉海腿上的那一刀李峰不會有太大的嫌疑,但還是不願意搭理他,加上張隊剛剛昏倒。王元用手推著李峰向前走,其實按照平時的習慣他還要在辦公室待上一會兒。

“你不覺得現在的我比他還要慘嗎?”李峰是指劉海。

“少廢話,我現在沒時間聽你懺悔。”王元往前推了李峰一下。

“我沒有懺悔,我隻是覺得,可能精神病的世界才是完美的,最起碼他們自己認為是完美的。”李峰不情願地往前挪動著步子,嘴裏東一句西一句地胡扯個沒完,“不是嗎?正是因為這樣,他們才會被認為是精神病。”

“那麽你呢?”王元認為李峰已經有些癡狂了。

“我曾經嚐試設計一場完美的犯罪,現在搞砸了,隻不過我是個正常人,所以我現在很後悔。”

“你可以相信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完美的,但是它永遠不能冒犯法律。”王元看著李峰走進那個陰暗的小房間,鎖上門。

“介意幫我一個忙嗎?”李峰的眼睛中閃過一絲希望,“給我本子和筆。”

王元回過頭去,猶豫了一下說:“可以。”

休息室裏遊離著淺淺的呼吸聲,像絲狀的煙霧,蜿蜒著鑽進每一個角落。張起揚的腦袋像經過無數次的重擊,溫熱的血液凝固了,靜止的觸覺、靜止的鼻嗅、停滯的知覺,眼睛也被同樣寒冷的黑暗攻陷、籠罩、侵入、溶解,不知不覺地陷入冰冷的冬眠之中,這像極了死亡的感覺——沒有任何感覺。

直到張起揚覺得僵硬的眼皮開始慢慢滲透進暖紅色的光,隨著光在眼睛中慢慢擴散、融化,僵硬的知覺開始蘇醒,渾身的細胞仿佛又重新盡情地舒展、呼吸了。

“張隊,回家休息幾天吧。”王元走進門對張起揚說。

“我想我確實是失控了。”張起揚的目光在天花板上遊移,把王元的話拋在一邊,“我們應該重新整理一下思路了。”

“那現在要不要起訴李峰?”王元問道。

“現在還早,”張起揚閉上眼睛,腦海裏徘徊著一個又一個零碎的方案,期待它們排列組合,發揮出巨大的威力,“我總感覺還沒到時候,說不定這小子還有什麽貓兒膩。”

“那下一步怎麽辦?”王元無奈地問道。他有時候對張起揚毫無疑問地信服,這可能不符合他這個代理隊長的身份,但在張起揚這個老上級麵前,王元卻真的是心服口服,就好像人們在父母麵前的時候,還會有著回歸孩提時代的願景。

“不知道。”張起揚的眉頭攢成一團,同時起身穿上外套走了出去,然後想了想又說,“你還記得我家書房裏的辦公桌上一直都放著什麽嗎?”

“案底?”王元想了想,猜道。

“沒錯,是我自己整理的,包括近幾年來的積案。”張起揚的眼神在突然的興奮後又變得黯淡,聲音低了下來,“沒事的時候我就會翻來覆去地看,我以為會讓它越來越薄,沒想到它卻越來越厚了。”

“有些還是我剛工作的時候我老師留給我的。”張起揚又說,不停地搖著頭苦笑。

王元看著張起揚,眼睛中流露出感激與欽佩:“能堅持就很好,堅持久了則成了信仰,一輩子也就無敵了。”

“你這樣看待信仰?信仰不需要去實現嗎?”張起揚問道。

“這要看信仰什麽了,信仰博愛的人總不能整天琢磨著如何拯救世界吧。渺小的人該怎麽投入到宏大的博愛當中去呢,從小事做起就夠了吧。”王元誠懇的語氣像是氣氛的催化劑。

“可是無力的踐行又會造成多麽大的無奈,我可不想過段時間它變得更加厚了。”

張起揚想起那個角落裏厚厚的一摞積案,不再說話,所有濃密複雜的感慨全都像膠水一般凝滯在喉頭。

“我出去見個人。”過了一會兒,張起揚才開口說話。

“張隊,我還是建議先停下幾天,你先休息休息。”王元拉住正往外走的張起揚。

“可能他才能讓我更好地休息,”張起揚回頭說,又補上一句,“挺重要的一個人。”

“用不用我跟你一起去?”王元也挺好奇這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不用。對了,我覺得屍檢還不能放鬆,”張起揚堅定地說,“不要漏掉每一個細節。”

“沒問題!”

“對了,春天了吧?”張起揚突然沒頭沒腦地問這麽一句。

“嗯,怎麽了?”王元有些摸不著門路。

“沒事。突然想到,人的意識是不是也存在冬眠,像做夢一樣。”

“這樣做有必要嗎?”王元問。

“或許吧。”張起揚聳聳肩。

燈光鋪滿了整張桌子,以前張起揚的辦公桌就是這個。王元看著,想起了那個經常堆滿各種資料的辦公桌以及那個總是一臉倦容、目光卻如狼似虎的張起揚。

王元好像看見那裏有一摞積案,靜靜地躺在桌角。

史進的辦公室裏,桌子上靜靜地躺著幾本書。

“你不覺得自己太相信愛情了?”史進對著女人,用略帶質疑的語氣說道。

“難道你不相信?”還是那個女人,一身休閑的裝扮,上下一水的清新與陽光,隻是眼睛好像更加銳利了,尖銳地發現每一個細節,捕捉著每一道話語。

“我相信啊,”史進啜了一口茶又補充道,“一定程度上。”

“這怎麽說?”女人絲毫不想做出讓步。

“你可以嚐試著跟我回憶一下,在你的孩童時期,獲取快樂的源泉是什麽?”史進看著女人的眼睛。

“你喜歡胡同轉角處就有的豆汁,你喜歡隔幾天就會在巷子裏飄香四溢的糖人兒……”

“我還喜歡回家做針織小人兒。”女人突然說道,“我不用回憶。大槐樹,你知道的吧,當你很小的時候總覺得它非常高大,簡直是一個美麗而又可以帶給你安全感的巨人。”

女人打開了回憶的話匣子,又可以說個沒完。

“現在的你同樣可以找到很多使自己快樂的東西。”史進說,“你之前為什麽假設愛情會是你生命的全部呢?人是高級的動物,不會被所謂的生理衝動完全控製。”

“不懂。”女人疑惑地看著史進。

“你上次問我:人是否可以僅僅從愛情中來獲取與外界交流的滿足感?還記得這個問題嗎?”史進問道。

“記得,但我沒想到你會回答我。”

“我現在可以告訴你,我喜歡艾瑞克·弗洛姆對‘愛’的觀點。你可以這樣理解,愛情隻是愛的一種形式,當人和外界發生作用時,需要的是愛,卻不一定是愛情。”

“不理解……”

“你隻要這樣想就可以了,你既然可以死心塌地地愛一個人,那你同樣沒有任何理由拒絕去愛整個世界。”史進挺直身子,雙手放在桌子上,有些激動地說。

“我不知道這對我有什麽實際意義。”女人有些不解。

“我隻是想告訴你,你需要一種放鬆的狀態。”史進重新倚到椅背上,“你上次說想要我做你的男朋友,實際上是你還處於一種緊張的狀態,你認為即使沒有‘女朋友’,至少也應該有個男朋友,你不覺得這是你被愛情控製的表現嗎?”

“嗯,”女人沉默了許久,“我不否認。”

史進起身開始舒展腰身,坐的時間太長了,讓他感覺要被石化在椅子上。

“人不能對某個事物有著極端的認知,”史進看向女人,“不然可能會有危險哦!”史進做著跳躍運動說。

“我要走了,”女人說,“希望下次來找你不是因為這件事了。”

“哦?那因為什麽?”

“因為我愛上你了。”女人大膽地說。

史進笑著歪歪頭。

“我睡了多久了?”史進身後傳來張起揚的聲音。

史進突然想起張起揚還在這裏。

空氣中蠕動著淡淡的鮮血的氣息,混合著潮濕發黴的空氣擴張到鼻孔裏,繼而被直接吸進肺裏,止不住的一陣惡心翻上來,張起揚頂住喉頭一陣撕裂的酸痛,胃裏緊接著一波又一波的波濤翻滾,卻都隻湧到喉嚨便沉下去,引得喉嚨一陣陣麻木。

陰暗的房間,漸漸熄滅視網膜的活力。

惡心的空氣,催生出對身體巨大的壓抑。

張起揚幾乎是拖著自己的身子,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動。

房門被推開的瞬間,重新激起空氣中腐爛的氣息。

張起揚以為自己推開了水底的隔斷門。他的身體被房門內湧出的水輕而易舉地卷起,旋轉,順著離心力的作用,被甩向一個又一個更大的圈子,不停地旋轉。

鼻孔、嘴巴、眼睛,被水的壓力擠得畸形,苦澀的水不斷地灌進身體,一口正欲呼出的氣猛地被壓到肺底,引得一陣急促的漲疼。

張起揚的身體在水流中軟弱的像根藤條,順著水力,四處鞭打,五髒六腑被衝撞揉搓,感覺要在**中化為齏粉。

他努力地睜開雙眼,淚水不斷地湧出。

在水流急速旋轉的中心,分明是一個孩子嬌嫩的身軀。

張起揚好像失去了掙紮的能力,或者說現在根本就是掙紮過後的死寂。他的四肢被拉扯成任意一種形狀,不停地變換,像是跟著水流在起舞,沒有任何的生機,每一個動作好像都在召喚著死亡的陰影逐漸逼近。

那是死神的舞蹈。

張起揚掙紮著使出渾身的力量,張大嘴巴,要向水流中心的孩子喊些什麽。

突然一股水流灌進去,宛如一把鋒利的刀,無情地砍斷器官。

張起揚猛地從夢中醒來,醒來的一瞬間,他仿佛看見一張臉,一張猙獰的臉,齜牙咧嘴。那張臉的背後突然伸出一雙粗壯的手,緊緊地扼住那個孩子,緊接著,孩子的身軀被撕扯得變形。

一雙腿在地麵上支撐著,繼而好像可以聽到關節扭斷的聲音。

腿上還深深地紮著一把刀子!

是劉海的臉!張起揚心下一驚。

張起揚的汗水從臉上蔓延到胸口,畫出江河湖海的脈絡。雙手緊緊地抓住椅子的兩邊,手指甲嵌入柔軟的皮料中。

張起揚清楚地聽到呼吸不斷劃過肺腔的聲音,每吐一口氣都像卷著風沙一般發出粗粗的叫聲。

難道他們曾經有過孩子,而劉海殺了他?張起揚的思緒緊張地蔓延。

“因為我愛上你了。”另一個房間傳來明快活潑的女聲。

張起揚漸漸地回過神來,閉著眼睛不去想剛才在夢境中發生的事,肌肉漸漸地放鬆下來,突然又像根麵條一樣軟綿綿地倚進椅子裏。

張起揚一時想不起來自己是何時坐在椅子上的,隻是覺得陣陣的惡心。

那是一張著名的子宮椅,立在房間的中央。地板上的花紋從正中間放射開來,簡直圍繞成了一個溫馨的花籃守護著中央。

子宮椅,催眠師最青睞的精品,它安靜地躺在地上。

張起揚像個安靜的胚胎被包裹在子宮的懷抱裏,藍色的懷抱。

靜謐的顏色,讓人沉睡的顏色。

張起揚定了定神,特意整理下思緒,盡量使自己保持在一種正常的狀態下。他推開房門,史進正在接待一個女子。

“我睡了多久了?”張起揚略有警惕地問道。

史進送女人出去,輕輕地關上門,不動聲色地說:“一天多了。”

“你怎麽不叫醒我?”張起揚大驚。

“我看你累了,就隨你睡了,”史進平淡地說,“你不是也在夢裏待一天了嗎?”

“你怎麽知道我夢到了什麽?”張起揚狐疑地看著史進。

“誰說的,我怎麽知道你夢見了什麽,你夢見什麽啦?”史進覺得張起揚問的不免有些奇怪,真是有些好笑。

“沒什麽,我就是好奇。”張起揚說,回想起剛才的夢,不禁一陣冷汗。

“隻是我看你一直很難進入深度睡眠,我又沒辦法,所以我想你應該避免不了什麽精彩的夢境。”史進認真地說,“怎麽?做了什麽夢啊,要不要同我分享一下?”

“沒什麽,不值一提。”

“查案嘛,一時沒有什麽線索也是很正常的。”史進給張起揚倒上一杯茶,讓他坐下,“查案就是不斷地假設,如果錯了,那就再換一個,沒什麽大不了的。”

張起揚剛醒,正口渴得喉嚨要幹掉一層膜,隻顧不停地一口一口地抿茶,不在意史進要發表什麽高論。

“你知道嗎,我在做心理谘詢的時候,就像是在破案,緊緊抓住他們所說的每一句話,捕捉每一條線索,慢慢推理出來他們到底在想什麽,”史進又說,“不過這還不是最重要的。”

“嗯?”張起揚抬起頭來,他知道老夥計又想發表什麽議論。

“最重要的是,它還與查案具有同一個特性,就是我在找線索的時候還要花費一定的心思去甄別我的客戶說的話哪些是可信的,哪些是不可信的,畢竟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向另外一個人完全地敞開自己吧。”

史進眉頭挑起,手指不斷地隨著語氣劃來劃去:“查案也是一樣,應該也要分清楚哪些是真正的線索,哪些是偽造的線索,哪些是為了偽造線索而留下的線索。雖然現在我對凶手還沒有什麽方向,但是那一刀……”

“你對我進行了催眠?”張起揚突然從史進的話中聽出異樣來,身上的毛孔不由得一緊。

史進臉上突然掛上了滿滿的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