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甕中識鱉(1)

警局走廊裏的燈光和外麵的夜色相比反而有些昏暗了,勞累一天之後隊裏的人多半都在家中享受晚餐與休息。王元這次單獨拉來張起揚進行調查,自然也沒有通知隊裏其他人。因為張起揚畢竟已經離開警察隊伍了。

事實上,張起揚也有些疲憊了,但他相信精神力量的強大,保持旺盛的大腦活動就能保持敏銳鋒利的目光。

“你確定要這樣做?畢竟我們還隻是猜測。”王元有些猶豫,一把拉住張起揚。

“你還有什麽更好的辦法嗎?”張起揚反問道。

王元確實沒轍,他早年來到隊裏學會的第一件事可能就是破壞規矩。為執法者而立的規矩原本是為了起到一個自我監督的作用,但是麵對錯綜複雜而多變的案情時,所謂的規矩卻又顯得那麽蒼白無力。

“對了,剛才嫂子來找你,沒什麽事吧?”王元說。

“沒事。”張起揚打開手機關掉剛才收到的短信:注意休息,愛你的欣。

“沒忘記我們計劃的吧,”張起揚做出個手勢,兩個手指猛地往下一戳,“明白?雙管齊下!”

“明白。”

審訊室裏的燈光仿佛有人故意將它調得昏暗,走廊裏的腳步聲擠過門縫兒清晰地傳進來。桌子靜靜地立在中間,完全被一種靜穆的顏色包圍。燈光灑在桌子表麵,融化得像精油一樣光滑明亮,上麵映出一張女人的麵龐。

張起揚一聲不吭地走進來,見她的狀態已經比王元描述的好太多了。

“看你好多了。”張起揚說。

“還好。”李歡歡抬起頭來,她的臉龐在燈光下顯得越發蒼白。

“結婚四年了,你們沒想過要孩子?”張起揚試探性地問。

“剛開始懷過一個孩子,但是流產了。”李歡歡說完後低下頭。

“流產?”張起揚的心不禁“咯噔”一下。

“嗯。後來他患病以後,對孩子的期盼已經不亞於一種奢望了。”李歡歡抬起頭,目光看向一邊,似乎不願意提起往事。

“我的妻子也曾流產過,”張起揚盡力表現出同情心,“你覺得這對你們的感情有影響嗎?”

“這些問題我是不是應該同心理醫生講,而不是你。”女人的眼睛中深深隱藏著一種軟弱無力的幽怨。事實上,這種目光更令人難以直視,它間接化作了征服他人同情心的武器。

“沒關係,你可以任意表明你的態度。據我了解,你們所住的小區早在一年前就應該拆了,隻是政府暫時停止了對那個片區的開發。”張起揚盯著女人的眼睛。

“是這樣的,不過還好吧。”

“還好?和十年工作換一套市區的房子哪個更好?”

“你什麽意思?”女人習慣性地縮了一下手。

“如果是我,我可能會選擇後者。”張起揚的目光像一把刀子,不斷地向前逼近。

“那是你……”

“你喜歡潮濕陰暗的地方嗎?每天回到家之後還要受自己丈夫的種種猜忌與懷疑。”

“沒有,我們的關係一直很好。”

“試想一下,你每天站在狹窄的房間裏,你的丈夫罵罵咧咧,你不停地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可是他的聲音依然不依不饒地跟著你。”

“那不是罵,我理解他。”

“是,你理解他,幾年來你每時每刻都在傾注自己的心血去理解他,可是他不理解你,直到你想離婚。”

“沒有,我沒有想過離婚。”

“你認識這個人嗎?”張起揚掏出一張照片。

“不認識。”女人的頭向下低一些,又僵住。

“他和你一起工作!”

“認識……”

“到底是認識還是不認識?”

“認識……不……我是說不熟。”李歡歡已經來不及判斷自己是否是詞不達意。

此刻另一間審訊室裏,王元坐在椅子上,抽著煙。

“所以你殺了他?”王元一口氣將吸進去的煙噴在李峰臉上。

“你在說什麽?”李峰別著臉看過來。

“不是嗎?這樣你就獲得了愛情和住房,一箭雙雕。”王元步步緊逼。

“我不希望到這裏來隻是聽你一通胡亂猜測。”李峰的平靜讓王元有些無所適從。

“你無法讓她離婚,所以就要選擇殺人嗎?”

“你有什麽證據懷疑我?我懷疑你在對我進行非法審問,我有理由不回答你的問題。”

“你很聰明,你清楚自己無法讓一個人憑空消失,所以幹脆讓他的死亡變成公開的事實。”

“你到底要搞什麽鬼?我想如果是正常審訊,不會隻有你一個人。”

“請個律師而已,像她這種情況,幾乎可以無罪釋放。”王元站起來,雙手撐在桌子上鎮定地說。

“我想我該走了,我沒必要聽你胡言亂語。”

“可惜你沒得選擇了,看看這個。”王元將兩份口供材料擲在桌子上,封麵上無一例外地簽著李歡歡的名字,“一份是昨天的,一份是剛才的,不用我多說了吧。”

李峰看著眼前的口供材料,慢慢地坐回到椅子上:“不可能……”

“怎麽不可能?你的完美計劃。”王元冷笑。

“不可能,我本來怎麽都不會被拖下水的。”李峰伸出去準備翻開口供材料的手又閃電般縮了回去。

“現在你可以說了吧,在這裏等我一下。”王元出門將手中兩份材料中的一份扔入垃圾桶。

李峰看著桌麵,上麵折射成團狀的燈光有些刺眼,喃喃道:“我們都不忠誠,我們先後選擇了背叛。”

這時走廊裏響起了一陣腳步聲,寂靜了三秒鍾之後,又接著響起來,直到越來越遠,消失在黑夜般的寂靜中。

這是張起揚和王元約定的信號,看來王元那邊已經搞定了。

“你以為你們真的可以逃脫遁形嗎?你是在背一個永遠都無法擺脫的黑鍋。”張起揚看著李歡歡,直奔主題。

“我們……不,沒有我們。”李歡歡呢喃著。

“你肯定記得你的那份口供吧,你……”

“人是我殺的。”李歡歡打斷張起揚的話。

“是你嗎?”張起揚提高了音量。

“是我。”李歡歡開始近乎機械地回答。

“我不明白,你既然來自首,為什麽要撒謊?你丈夫明明身中兩刀。”

“兩刀?”

“你想泄憤?”

“不,不對。”

“什麽不對?”

“他明明刺了一刀。”

“他?”

“他……”李歡歡來不及合上嘴巴,怔住了。

“你終於說了。”張起揚深吸一口氣。

張起揚幾乎是回到辦公室才將這口氣吐出來。

王元那邊也進行得很順利,他看著手裏李峰的口供,嘴角撇了撇,又看了看眼前,李峰目光呆滯地看向一邊。

王元的腳剛邁出門去,又停住了,回頭跟李峰說:“其實,剛才我手裏那兩份口供,有一份是假的。”

李峰突然心裏一顫,頭猛地抬起來,頓了頓又低下去,他已經完全絕望了。

王元深吸一口氣,徑直走向辦公室。

“你怎麽知道李歡歡和李峰是聯合起來的?”王元坐下給自己點上一根煙,吐出煙圈,問道。

“我也不確定,”張起揚笑了笑,將兩人的口供拍在桌子上,“但正是因為不確定,所以才要這樣做,詐他們一下。”

“所以,故兵以詐立。”王元搖搖頭,笑了。

“哈哈,對,如果按照《孫子兵法》的說法,這叫造勢。水以勢往低處去。如果事實就是如此,隻要把勢造就了,就不怕他不認。”張起揚嘻哈著說。

“但是,如果我們猜錯了呢?”王元的神色有些黯然。

“那就隻當作一次試探吧。”張起揚歎了口氣,又轉過頭去看著王元說,“不過,我不會出錯。”

張起揚的眼神中好像包含了一切,或許別人還會有另外一種說法,叫目空一切。

王元看著張起揚,想了想沒說話。應該還不是目空一切的,他對自己說。

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生硬地割裂了安靜的氛圍,緊接著門被猛地推開,是負責驗屍的劉鬆。

劉鬆衝進辦公室的時候,才發現張起揚也在這裏,急忙停下腳步,招呼了聲“張隊”。張起揚在東陽區還是有些影響力的,以前跟過他的人還是稱呼他為“張隊”,有的時候在破案中張起揚反而有更多的話語權。

“有重要發現!”劉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等到劉鬆說完,張起揚臉上呈現出十分驚訝的表情,他對這突如其來的消息有些反應不過來,腦子一時像電腦死機了一樣。

“你是說腿上那一刀是死後所傷?”張起揚說。

“對,我檢查了腿部的傷口,發現傷口幹淨得可疑,本來流血後產生的血塊會很不規律地分布在傷口的各層,但是現在血塊很少,而且是在刺中了動脈的情況下。”

“所以,你懷疑這一刀在刺下去的時候,血液基本上已處於不流動的狀態?”張起揚說。

“不是懷疑,是確定。傷口太整齊了,幾乎像是凶器的倒模,很多細小血管都出奇的平整,肌肉纖維也沒有粗糙的撕扯痕跡。”劉鬆一絲一縷地認真分析著,“對一個人造成這樣的傷口,這個人隻能是……”

“死人。”已經在一旁站了一會兒的王元說。

“這是李峰的口供,一刀。”王元將李峰的口供材料遞給張起揚。

“李歡歡的也是。”張起揚的精氣神下降了一截。

張起揚跑向審訊室,“咣”地推開門。

“你在耍什麽花招?”張起揚衝到李峰麵前說。

“我失算了,我沒想到你用了一份假的口供。”李峰將臉轉向一旁的王元說。

“可惜你還是相信了。”王元沒好氣地說。

“沒錯,可能我潛意識裏還是認為,李歡歡既然可以背叛她的丈夫,同樣也可以背叛我。其實現在我倒覺得自己挺可憐的。”李峰在喉嚨裏發出兩聲蒼白的幹笑。

“但是我一點兒都不同情你,你有做到忠誠於自己的感情嗎?”張起揚的眼睛直逼李峰的臉,“可悲!”

“隨你怎麽樣。”李峰抬頭,兩眼無神地望向天花板。

“我真是小瞧你了,”張起揚坐在桌子上,靠近李峰,“或許我本來就不應該相信你,一個可以把他人生命不當回事的人怎麽可能會有為愛獻身的勇氣?”

“什麽?”李峰看向張起揚,依然是空洞的目光。

“你心計過人,你不確定讓李歡歡來自首就能蒙混過關,所以你還為自己準備了後路。”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不過你說得對,我對待愛情的確不堅定。”

“你不明白?你再清楚不過了,一旦李歡歡被抓住什麽把柄,導致你們的計劃敗露,那麽你就是蓄意謀殺。”

“難道現在不是嗎?”

“你別裝糊塗,你竟然可以想到在劉海死後,背著李歡歡再給他補上一刀。”

“什麽補上一刀?”

“這樣即使李歡歡最後將你供出來,她隻能指認其中的一刀,我們也不能判定你是傷了劉海還是殺了他。”

李峰眼神無光,呆呆地看著張起揚。

“因為我們目前還無法找到證據來確定案發現場沒有出現第三者,更何況你捅傷的那一刀並不一定可以致命。”張起揚接著說,“恭喜你成功地將自己的蓄意謀殺變成了殺人未遂。”

“我本來不就是為了謀殺嗎?”李峰沒有任何反應,他的情緒已經低到了極點。

“一刀殺人,一刀退路,最後你還是可以保全自己,你不覺得你很自私嗎?”張起揚反問他。

“你是說劉海身中兩刀?”李峰空洞的眼睛散發出疑惑的光彩。

“你還在裝!”張起揚大聲說。

“你還在猜!”

“這看起來對我確實是件好事,但是我的確沒做過。”李峰變得心平氣和。

“我看他不像是在撒謊。”王元附在張起揚耳邊說。

張起揚突然感覺熱血衝上腦袋,好像沒有聽到王元的話,他可能已經有些失控了。

“撒謊對我來說已經沒有意義了,當你和你愛的女人一同失去了僅存的那一絲信念,你也會這樣,雖然我不確定我們之間算不算是深愛。”李峰仿佛已經懶得爭辯一切了,他仿佛看到自己的未來已經被一團漆黑籠罩。

“你小子別給我裝!”張起揚冷笑了一下,盯住李峰。

“你完全沒必要這樣,這樣隻能證明你無能。”李峰頭也不抬地說。

“我告訴你,反正你小子無論如何都逃不了法律的製裁,你現在也是殺人未遂!”張起揚幾乎從胸腔裏喊出來,“無論是誰,都不能置法律於不顧!”

張起揚覺得血液流到大腦瞬間停滯,眼前一黑,身子順著重力倒在地上。

王元在一瞬間想到的是,不知張起揚這次是所謂的“詐”還是真的已經情緒失控了。此外,王元何嚐不是有些擔心,張起揚的性格還是那麽剛烈,雖然無傷大雅,但是自己卻不可避免地要在工作中擔著某些責任,讓張起揚進審訊室其實已經有悖了相關規定,不過王元樂在其中,隻好在心裏攤攤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