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漂在畫中的孩子
這裏這個時間其實人並不多,這家咖啡廳離杜雨所在的區很遠,緊鄰這裏最大的IT產業園區,公交車要一個小時才能到達,而且還是在這座城市車流不太擁堵的時候,雖然這種時候很少。
杯子是白瓷的,有著玉石般的質地,手指滑上去帶來一種溫涼柔軟的觸感,這正和裏麵**的性情不謀而合,卡布奇諾的泡泡虛無縹緲地浮在上麵,綿軟沒有根基,安靜、平和、柔滑,像旁邊兩位的心情。
“你喜歡來咖啡廳?”冬明晨環顧了一下四周的環境與陳設。不遠的座位上一對情侶在靜靜地一口一口地啜著細膩柔滑的咖啡,品味著,也品味著他們之間的“相看兩不厭”。
杜雨的眼睛看向冬明晨,但是心思好像還滯留在窗外,半天沒有言語。冬明晨不想這樣被她看著,好像自己一眼就可以被她看穿,但是仔細看杜雨眼神中的迷惑好像比自己更加沉重,於是他說:“我好像更應該把你帶到警局裏。”
“或許吧,如果可以讓我心裏好受些的話。”杜雨開口了,抿了抿嘴唇,開始回答冬明晨的問題,說話的時候手往那對小情侶的方向指了指,“這裏安靜,感情也會平靜下來。”
冬明晨往那邊看了看,不知道她想要說什麽。
“你問?還是我講?”杜雨啜了一口杯中的咖啡,“我不知道你知道多少了,我想如果你問的話,可能會比較節省時間。”她印象中的警察都是很忙的樣子,百事難以離身,可能是因為她見的最多的就是交警了吧,因為交警看到人最常用的台詞就是“快走”或者“別走”。
“你講吧。”冬明晨攤了攤雙手,示意四周的環境,“你說的,這個場合比較安靜,可能也更適合回憶吧。”
杜雨的眼神有些飄忽不定,聽著冬明晨的話,眼睛看著窗外,空無一人的窗外,她剛要開口,卻被冬明晨的聲音打斷:“我去了湖邊的亭子,雖然當時是夜晚,但是景色可能比白天還要美。作為一個外行人,我隻能說,你們的畫功都還是不錯的。”
“亭子……”杜雨嘴裏重複著,眼皮細微地上下閃了一下。
這個小動作被冬明晨收在眼底,他這麽說主要是為了強調他已經知道了小亭子,表示自己並不是完全不知情,這是他從警後很快養成的職業習慣。
“小亭子是我們經常去繪畫的地方,如你所說,那個地方很美,很難得你也會這麽認為,事實上那個地方倒是很普通,沒有什麽特色可言。”杜雨像在講一個故事,說話的時候眼睛又望向窗外,這樣的人好像總有讓人猜不透的心事,“我們之所以會經常去那裏,可能也是因為,安靜吧。”
杜雨和孫莉經常去那裏,不過卻不類似於寫生,因為準備畫的景色往往不是那裏的,唯一畫過的一次可能就隻有杜雨辦公室牆上掛著的那幅畫,而那一次僅僅是為了教學示範才畫的。
杜雨現在回想起來,一群天真爛漫的孩子圍在身邊,看著畫筆一道又一道地畫下去,小手盲目而又自信地指指點點。那種心情,像世間隻剩下自我以及大自然,而與大自然之間的交流沒有任何的紛擾,這種心態是天然的與創作相對應的,但有些戲謔的是成年人卻不再有這種心態。
孩子們的眼睛眨來眨去,絲毫藏不住裏麵的好奇,在這樣的一個環境中,誰又能不全心全意地投入到繪畫當中呢?
“我們畫得都很用心,可能也正因為太用心了,所以每一筆都畫得很仔細。因為每一個細節都會被孩子們看在眼裏,當然孩子們可能不懂構圖、不懂色彩,但是恰恰因為他們不懂,我們才認真地為他們做著示範。
“按繪畫的常理來說,遠處那個灰暗的色塊本不應該保留在畫麵裏,可是我們都沒有多想,就算那個不明的色塊會破壞畫麵的整潔,我們還是毫不猶豫地把它當作大自然中的元素畫了進來。
“以後的事可能都是因為這個而起的,如果當時我發現了的話,他們就不會找得到借口,這樣莉莉可能也不會有事。
“但是我怎麽就沒看出來,那個就是歡歡!”杜雨的手扶著自己的頭,緊緊地抓著,手指深深地嵌進頭發裏麵。
“歡歡?”冬明晨看著杜雨有些痛苦的表情皺了皺眉頭,但是也隻好繼續追問,“歡歡是誰?”
“就是那個死掉的小孩兒,我們的學生。”杜雨的聲音有些發澀,像聲帶含混了沙子一樣。
畫麵中的那個東西果然是一個死人,冬明晨的心頭狠狠地一揪,牙齒也咬緊了。
“歡歡,”冬明晨靜靜地看著杜雨,她的肩膀有些微微的起伏,“那他是怎麽死的?”
“自殺……”杜雨的聲音有些顫抖。
“自殺?”冬明晨差點兒沒站起身來,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很大,引得周圍的人都看過來,他隻好坐正身子,“歡歡那麽小,你讓我相信他是自殺?”
“嗯,我也不相信。”杜雨倒沒什麽大的反應,“最大的可能是失足吧。”
杜雨看著冬明晨不可思議的麵孔,又開始接著說:“最大的可能還是失足了吧,那次我們最主要的行動是春遊。
“那個地方事實上是有些偏僻的,我們也是好不容易才得到主任的同意的。雖然有點兒遠,但是大巴車不到一個小時從學校也是可以趕到的。至於安全問題,可能是我們疏忽了,或者說是我們太自信了,以為隻要組織好,孩子們又那麽聽話,不會出什麽事的。
“但還是大意了,那裏的確太偏僻,湖邊沒有任何象征性的可以當作護欄的東西。那裏的景色也並沒有什麽可圈可點之處,唯一說得出去的可能就是三個像護衛一樣的山頭肅穆地映在水裏,但這也稱不上奇特。帶孩子們去那裏,可能更多的還是出於我們倆的個人喜好吧。
“回來之後我們就後悔了,腸子都悔青了。”杜雨一邊哽咽著,一邊用手勾起耳邊的頭發。
“後來我們把孩子們聚到一起做繪畫觀摩的時候,竟然也沒發現歡歡不在人群裏,事實上可能因為我們本來也不會刻意去關注他吧。
“那個地方,除了亭子之外,可以說是很荒涼,事實上也隻有亭子才是最明顯的人工的痕跡。原諒我隻能這麽表達,這個郊外荒僻的山嶺。
“後來我們收工,準備出發。那一刻我的心情還是很舒暢的,孫莉也很高興,我們在那裏合影,她的笑容我到現在依然記得很清楚,那個照片還在,你也見過了。
“上車準備走的時候,我們才發現車上有一個空****的位置。向同學們問起來,大家都說沒看見他。這個時候我倆才想到他可能出事了,其實我們原來應該想到的。歡歡這個孩子比較特殊,他在班裏幾乎沒有親近的同伴,別的孩子也很少同他一起玩耍。他,怎麽說呢,有點兒孤僻吧,可能這樣解釋最為合理了。所以我們才想到他可能來的時候就沒上車,沒人會太在意一個有點兒孤僻的孩子。”
“就因為有點兒孤僻,他就要被扣上自殺的帽子?”冬明晨聽到這裏有些氣憤,簡直是一派胡言。
“所以我說,他可能是失足掉進水裏的,”杜雨咬著嘴唇,“不過這個不重要。”
“所以出了這個事之後,孫莉就被當作替罪羊,最後還被開除了?”冬明晨伏在桌子上的雙手不由自主地抓緊了。
杜雨想說“沒這麽簡單”,但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沒搭理冬明晨,繼續說下去:“當時動員了我們整個年級的老師出去找的,因為年級主任不想讓上麵的領導知道,如果能平安把人找回來,這個事就不算什麽了,他也不會因為這個事受什麽影響。要是萬一人真的找不回來了或者找回來也出了什麽事,他還可以說自己立即就調動了手下的人去找……
“我們是到了晚上才找到歡歡的,我是說……屍體。孫莉拿著的遠光手電筒的光束停在歡歡濕漉漉的身上的時候,她被嚇得大叫了一聲,幾乎快暈過去。那一幕,我至今印象深刻,有時候做夢還會夢到。
“歡歡的父親來到學校的時候整個人是瘋的,他粗壯的胳膊抓得我的胳膊很痛,像鋼鐵一樣的勁道仿佛下一秒鍾就要刺穿我的骨髓。
“‘你們怎麽回事?你們怎麽回事?你們怎麽回事?’這是他喊出的最多的話,這句話和當時我胳膊上的疼痛一起滲入我的骨髓。”
“你們怎麽回事?”李建業,歡歡的父親,重複到最後已經變成了哀求般的聲音。
“人在精神緊張錯亂的時候,語言也會變得遲鈍,隻會像傻子一樣不停地重複著自己的話,就像動物一樣,因為動物往往隻會重複那幾個簡單音節的叫聲。當人的情感像洪流一樣洶湧的時候,智商幾乎為零,正如當時的李建業。
“當李建業看到辦公室牆壁上那幅畫中的暗暗的色塊—— 湖中的歡歡——那是歡歡在世界上留下的最後一個身影,事情的性質馬上變得不一樣了,因為我和孫莉都無法證明當初作畫時並沒有想到那個色塊就是歡歡的身體。就算能夠解釋清楚,也是徒勞的。
“李建業看到的那幅畫是我畫的,孫莉當時畫的是她們一家三口。要想找出整個事件應該承擔責任的人,隻能從歡歡為什麽要離開集體隊伍獨自跑出去來入手了。而正巧那天出發前,歡歡被孫莉罰站。然後,就是你剛才說的,她被辭退了。”杜雨把目光從窗外拉回來。
“所以你辦公室裏的那幅畫並不是孫莉送你的,對吧。”冬明晨聽了之後反而平靜了許多,“你不會感到愧疚?雖然並不能完全說是你的責任。”
杜雨的目光有些躲閃,其實她何止是感到愧疚啊,她至今忘不掉從李世人辦公室裏出來的那一刻,走廊、窗戶,好像一切都是黑的,天空也暗得深不可測。
她隻要證明主要是孫莉導致歡歡的死亡之後,她就可以繼續在這裏工作。
她受到了這樣的威脅,事實上,她也這樣去做了。
而那張證明連同孫莉被開除的處理結果都會交到李建業那裏,算作看上去最為負責的答複,盡管已經無法挽回歡歡的生命。
證明和答複已經定下來的時候,也沒有找到李建業,因為他已經不在原來學校備案的通訊地址那裏了。
而杜雨,也失去了一個朋友。
“之後的事情想必你都了解了吧。”杜雨完全像是在真實地坦白,假如她這個時候再不坦白,以後還有什麽機會呢?那麽一輩子都要背著這沉重的負擔了吧,冬明晨想。
“嗯,了解了。”冬明晨這個時候又想起元朗講起的孫莉,謹小慎微,在家裏搜尋、翻找,按照自己的理解杜絕著甚至不可能存在的安全隱患,她心裏當時可能在想,她以後再也不允許自己的生活當中也出現那幅畫中疏忽的小色塊了吧。
其實孫莉何嚐又不是在背負著巨大的良心債,誰能想到自己畫的正是早就應該發現的歡歡的身體。這種感覺可能和殺人或者看著別人被殺也沒有什麽太大的差異了吧。
“這樣被當作替罪羊,太牽強了。”冬明晨好像忘記了自己的出發點,沉浸到了故事當中。
“嗯……”杜雨認可著,“這個可以說完全不能怪她。我剛才跟你說過,歡歡這個孩子有些古怪……他不常說話的,但不能說是自閉,他看起來反而比其他的孩子更有主見,一個人就可以撐起自己的一片小天地。
“小小年紀的歡歡不喜歡花樣多的衣服,這一點就完全不像其他的孩子。他喜歡穿幾乎一樣的運動裝,但是依然可以保持整潔。
“他吃飯的時候,偏食得厲害,中午我們老師和學生都是在學校餐廳裏吃的,他每次都會領上一樣的飯菜——燜燒茄子和西紅柿炒雞蛋。假如沒有這兩樣菜的話,他就算領回來了也很少吃的,好像寧願隻吃米飯。這個習慣不好,我們跟他講過很多次,但都是徒勞的。
“每次班級同學一起做遊戲,他也隻參與自己願意玩的那一種,而且格外地投入和開心,根本沒有任何所謂孤僻的影子,但當同學們做一些他不感興趣的遊戲的時候,他寧願不去參與。他好像在學著過自己規律而又有些刻板的生活,不過他隻是老師眼中的一個孩子而已。
“出事的那天,孫莉對他罰站也是有原因的。前一天孫莉布置了一個作業,讓同學們畫‘我的一家’。那天他交上來一幅畫,上麵隻有簡單的三個大小不一的球體和類似於軌道狀的線條,像星圖。莉莉問他畫的是什麽,這樣怎麽練得了基本功。歡歡說這是他的一家。莉莉很生氣,才讓他站到一邊去的。”
聽到這裏冬明晨又想起來,自己倒吊著,夥伴們熱烈地鼓掌,老師卻走過來罵了他一頓,然後還記起那句“秋水共長天一色”。
“歡歡站到一邊,說出的那句話讓人忘記了他的年紀‘媽媽圍著爸爸轉,爸爸圍著我轉,我自轉。藝術說到底也是個人的,你懂什麽’。他有些不服氣,嘴角撇向一邊。這讓人聽了很驚訝,孫莉也是。”
冬明晨愣愣地待在那裏,杯子停留在嘴邊,裏麵的咖啡已經有些涼了,放下杯子的時候他已經忘記了嘴唇上還有一些泡沫。他現在搞清楚了事情的脈絡,而且跟自己想象的幾乎出入不大,但是內心好像又多了些自己也說不出的疑惑。
冬明晨卷起舌頭舔了舔嘴唇上的泡沫,甜甜的。
這時突然響起的電話鈴聲,打斷了冬明晨的思緒。
是局長。
冬明晨不喜歡這種完全命令式的話語傳達,隻是告訴你要去找他,但是關於找他有什麽事卻隻字不提。
回去的路上,冬明晨開始整理自己的思路。顯然的一點就是,如果孫莉不是自殺,那麽他殺的嫌疑應該可以很正常地轉移到李建業身上了。無論歡歡的事到底是誰的責任,孫莉都是這個事件最主要的人物。
把嫌疑轉移到李建業身上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為什麽在歡歡出事之後就突然消失了?同時他的突然離開也可以使他的嫌疑不能成立,試想一個人有什麽理由會去選擇突然離開,然後幾年之後再來複仇呢?
還是有些說不通。
冬明晨的嘴裏吐出煙來,又用鼻孔吸進去。
但是現在也隻有李建業這一條突破口了吧,冬明晨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