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夢若浮生

“好了,回到主題。”郭易撫摸我頭發的時候,又變回吊兒郎當的樣子。他繼續說道:“放鬆,放鬆,看我的眼睛。”

我盯著他的眼睛,整個世界回歸寂靜,我似乎聽到了心髒從內部猛烈撞擊身體的聲音。昏暗的光線中,郭易的眼睛讓我想起了小時候看到的星空,深邃又充滿了神秘。

天空緩緩轉動起來,我有些迷糊,卻仍想打起精神來。

“小鋅,想什麽呢?今天在學校不開心嗎?”姥姥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飄來,我蜷縮在藤椅上,看著星空沒有說話,仿佛整個人掉進了另一個時空中。

畫麵轉換成嘈雜的教室。小小的我站在高大的張老師麵前,仰起委屈的臉:“老師,錢傑偷了我的鉛筆。”

張老師笑著溫柔地摸了摸我的頭:“錢傑的爸爸下午會來學校,你直接告訴他好不好?”

我收起淚水,好奇地問:“老師,為什麽呀?”

“錢傑是壞孩子,必須得告訴他爸爸,這才是對他負責。”

畫麵再次轉換,二年級三班的門口,一個渾身散發著難聞氣味的中年男人站在那裏,他佝僂著身體,低著頭,衣服上布滿了油漬,鞋子饑餓地張著大嘴,露出他肮髒的腳趾。

張老師趾高氣揚地站在他的對麵,雙手交叉抱著肩膀,數落著那個卑微的男人。

“這孩子一點兒也不學好,跟著高年級的孩子學抽煙,每次成績都不及格,拖了全班的後腿。”張老師的音調很高,我小時候竟從來沒覺得這聲音如此討厭。

“老師,真是不好意思。”男人低著頭,不停地為不聽話的兒子道歉。

“這次我們班沒有被評選為優秀班集體,也全是因為他。”張老師一條一條地數落著錢傑的罪狀。

“你小子給我過來。”男人憤怒地扯起身邊和他一樣邋遢的男孩的耳朵。男孩子本能地躲閃,卻沒有成功。於是,男人的巴掌扇下來,男孩的臉腫了起來。

“我知道,你家庭條件不好,你家三個孩子呢吧,老大老二學習都不錯,我看你啊,也沒必要再花錢培養一個沒什麽希望的孩子。”張老師把語調切換成了苦口婆心的模式。見男人低著頭,沒有反應,便繼續自說自話:“要我說,你完全可以把精力放在學習更好的孩子身上,這小的過兩年還能幫幫你。你說我說的有沒有道理。”

“可是,這孩子才十歲啊。能幫我什麽呢?”

我正琢磨著為什麽老師會叫我來的時候。張老師衝我遞了個眼色,我這才想起我還有個關於錢傑的狀沒有告。

可是看到錢傑捂著那張又髒又腫的臉,原本老師教給我的台詞,怎麽也出不了口。

“這孩子是錢傑的同桌,錢傑每天都欺負她。”張老師一邊幫我向錢傑的爸爸告狀,一邊向我投遞過來不滿的神色。張老師生氣了嗎?我突然擔心起來。

“錢……錢傑偷偷用了我的……鉛筆。”我怯生生地說著,完全沒有了和老師告狀時那樣的理直氣壯,甚至有些懷疑錢傑偷我筆這事是不是真的發生過,便把“偷”字說成了“偷用”,希望錢傑的爸爸不要怪他。

“你看,這樣的孩子在我們班裏,非常影響別的同學,這孩子的家長都來找我好幾次了,不想讓孩子和錢傑做同桌。”張老師好像已經準備好了演講稿,一邊說著一邊欣慰地看了我一眼。

我低著頭,回到了座位上,好像被請家長的是自己。我從來不知道我爸媽還來找過老師不讓我和錢傑一個座位。

後來錢傑再也沒有來上過學。

畫麵再次轉換,我看著夜空,少有的沉默。

許久,我拉著旁邊姥姥的手小聲地問道:“姥姥,聽老師的話就一定是好孩子嗎?”

“是啊,乖孩子都聽話。”

高中整整三年裏我曾經想過無數種能讓他認識我的方法,可每次真正麵對了,卻總是被手足無措牢牢地籠罩。我喜歡郭易學長,這是我人生中對自己做得最坦白的一件事,可卻偷偷摸摸地不想讓任何人發現。

關於倒追郭易學長的計劃,我策劃了很久。

終於在高二那年冬天,我尋到了一個最佳的機會,做了一個完全的計劃,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表白,就算被拒絕也不會太過丟臉。

我趁郭易學長去上體育課的時候悄悄潛入他的班級,將那張寫滿我心事的紙條塞進他的眼鏡盒,並且約他晚自習後在學校門口的小賣部見麵。然後假裝生病,提前翹課。我精心打扮,確認沒有朋友尾隨。

夢裏總是這樣毫無章法。盡管畫麵輾轉,白天瞬間被黑夜替換,安靜的校園裏突然變得擁擠和嘈雜,天空下起雪來,老早就早退的我忐忑地站在小賣部裏等待著那個不知會不會來答複我的男孩。

放學的音樂早已響起,小賣部瞬間被湧出的學生們鋪滿。我站在角落裏,為選的錯誤地點而自責。不遠處,郭易學長從人群中走來,他還不知道是我,目光落到我身上停留幾秒又重新張望起來。我鼓起勇氣想要叫他,可“郭”字剛要出口,便被肩膀上突如其來的力道給打斷了。

“嘿,你不是生病了要先回家嗎?”我驚慌地回頭,看到小胖妞好奇而惦記的表情,那是我高中時代最好的朋友。再看郭易學長還在四處尋找那個給他寫情書的家夥。

“我,我就是想買點吃的。”我稀裏糊塗地找著借口,心裏琢磨著脫身的辦法。

“你想吃啥,我給你買啊,你今天生病了,我請客。”小胖妞豪爽地拉著我走到櫃台,“酸奶怎麽樣?你最喜歡的。”

“不,不用了,走吧,回家吧。”我拉著她的胳膊打算先把她弄走,眼睛還在假裝不經意地尋找郭易學長的身影,可他卻已經消失不見。我歎了一口氣,暗自慶幸情書裏沒有寫自己的名字。

“真不要?機會難得啊。”小胖妞再三詢問了我一番,不情願地和我走出了小賣部。我知道她正在減肥,好不容易找到借口可以吃點零食。

走出擁擠的小賣部後,感覺世界都敞亮了許多。我心事重重地應付著小胖妞的說笑,走在冬夜裏那條熟悉的小路上。郭易學長正縮著脖子,雙手插在棉襖的口袋裏傻傻地站在小賣部門口。雪花落在他的頭發上,鑽進他的脖子裏。我們路過他的身邊,我的心在怦怦地跳動,小胖妞不知說了什麽自顧地哈哈大笑。我很想回過頭到郭易學長的身邊,告訴他,我就是那個大膽地給他寫情書的女孩。可是懦弱阻止了我,羞恥阻止了我,我像木偶一樣和小胖妞一起回了家,等把小胖妞送走後,我再去找他,那個地方隻剩下兩個沒有落到雪的腳印。

我不配喜歡郭易學長。

我知道我在做夢,可當年那種對自己失望透頂的感覺再次卷土重來。第三段夢境,要輕鬆得多,那是一段冗長的黑暗,我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縹緲地置身於這片黑暗之中,幾乎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有人的聲音傳來,可那聲音很輕,我聽不清內容,像是一段經文,又像是一段咒語。接著是一陣此起彼伏的慘叫。

我渾身戰栗地站在黑暗裏,好像與那個聲音發出的世界隻隔了一層黑布。

突然,天空暗了下來,無數隻蟲子鋪滿整個世界,蟲鳴聲**漾在整個山穀,它們俯衝向下牢牢地包裹住那些匍匐在地上的人。像海嘯,像雪崩,像一切無法反抗的自然力量。

不知過了多久,黑暗逐漸消散,世界漸漸清明。

隻有一個人仍然站在那裏,一襲白衣,麵容清秀而堅毅,他強忍著疼痛,他怒吼著,倔強地將自己的身體挺得很直。血液不斷地從他的眼睛裏流出來,淌過他白皙而消瘦的臉龐,一滴一滴地灑在地上。

“苛政猛於虎啊。”他嘶吼著,發出抗議。

幾百個男人跪在那裏,蜷縮著身體。山穀裏此起彼伏地回**著他們痛苦的呻吟。

突然幾個人的眼珠噴出眼眶,有的人伸出又黑又長的舌頭怎麽也縮不回去,有的人手腳一點一點萎縮,直到隻剩下一個身子。

有風呼嘯而過,樹上的葉子零零落落,這是什麽季節,這是哪裏?我的意識在那不停斷的咒語聲中漸漸消退。

突然胸口處撕心裂肺地疼痛,靈魂和身體仿佛要分離開來。

“初鋅,初鋅?醒醒。”睡夢中有人輕輕地拍打我的臉,我艱難地睜開眼睛,郭易的臉龐逐漸清晰。剛剛我睡著了嗎?我揉了揉眼睛,卻發現臉上布滿了眼淚。究竟做了什麽傷心的夢,竟然難得一見地哭了。那個我曾在無數個夜裏朝思暮想的男人貼心地遞過來紙巾,示意我擦擦臉。

忽然感到一陣寒意,回頭發現,窗子在這樣一個寒冬不合適地敞開著,冷風像鬼手一般拂動著窗簾。天已經快要黑了。我輕輕地撫摸著心髒的位置,不知為何如此疼痛。這才發現,衣服的胸口處竟然破了個口子。我趕緊捂住,生怕在心上人麵前丟臉。

“難道我剛剛是被催眠了嗎?”我忽然想起睡著時眼前最後的一個畫麵,那是他那雙如同夜空的眼睛。

“是啊,你是我遇見的最容易被催眠的人。說明你完全相信我。”他坐在桌子上,還是剛剛我睡著之前的姿勢。

“可是我為什麽要被催眠?”

“這是到達你內心的最簡單粗暴的方法,比任何調查問卷都更有效果。一會兒我還得催眠下一個,看看你們兩個的心理狀況是否一致。”

“可是,這能說明什麽?”

“如果一致那問題可就大了,真的難辨真假了,從剛剛對你催眠的狀況來看,問你的問題而得到的答案基本和我得到的初鋅童年到青少年時期成長狀況相吻合,接下來就看另一個的了。不過,如果不一致的話,那真假就立刻見分曉了。畢竟,這世界上幾乎沒有人是可以在催眠狀態下說謊的。”郭易耐心地解釋著,不時地拉了拉不夠長的衣角,顯然他對自己的服裝抱有極大的不滿。

“那這個心理測試的結果能不能給我看看呢?”

“這個嘛……暫時還沒有結果,需要我回去整理分析,不過真相大白的時候,你一定會知道的。”他笑著回答,眼睛卻沒有看我。

這時門被狠狠地踢開了。接著進來的便是一張怒氣衝衝的臉。郭易嘲諷地笑了一下:“你看,我就知道董教授根本不用我匯報也能知道我們的動態。”

“你到底做了什麽?監控怎麽突然壞了?”董明光大聲地質問著,像一隻野獸一樣。

郭易聳了聳肩,擺出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

“監控您一直盯著,我沒接近過那小東西半步。”郭易指了指頭頂的監控,“您應該清楚,現在這種情況,你的無端猜疑隻會讓一切停滯。”

這個時候,那東西上的紅燈又亮了起來。

這時,董明光的電話又響了起來。“監控能用了!”我聽見了電話那頭的聲音。

老男人沒有回答,直接掛掉了電話。

從監控突然失靈到董明光進來,前後也就兩三分鍾的時間。正好催眠也已經做完。其實沒有耽誤什麽事情。可他的怒氣就好像是一場滅不掉的大火。

我想董明光肯定對蔣教授私自換人這件事非常不滿,原本已經做好了事情失敗之後狠狠羞辱一下郭易的打算,結果卻被這小子的能力活活堵住了。

對於一個控製欲強的人來說,這世界上還有什麽比超出掌控這件事更讓人氣惱的呢。

“爸。”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打破了已經跌入冰點的氣氛。

我循聲望去,來人眉清目秀,身材高挑,即使是腳上那雙十多厘米的高跟鞋也仍然無法柔和掉她眼神中透著的那股從小到大都甩不掉的倔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