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齊天大聖

下午5點,我們已經站到了黑省哈市的土地上。

自從大學畢業我到遼省工作,就一直沒有回來。時隔兩年再站到這裏,就連冬日裏刺骨的寒風,都讓人覺得親切。

“好多年沒回來了,哈市還是這個樣子。”董春雨一身滑雪裝備,看起來格外誇張。她好像自從高中畢業就沒有回來過,大學期間一直在南方生活,畢了業先去了廣東,後來又去了福建。記得高中的時候,董春雨就很怕冷,到了冬天,除非一早一晚到學校,其他時間無論我和小胖妞怎麽威逼利誘都不會出門。那會兒我們學校的廁所還在室外,結果這姑娘為了能夠遠離室外的寒冷,竟然一天不喝水。所以到了現在,她對黑省的冬天,仍然畏懼三分。

其實沈市和哈市的冬天也差不了太多。真正能拉開距離的是莫河尤其是原始森林那一帶,如果隻是普通的羽絨衣和保暖內衣出門的話那和光腚沒什麽兩樣,寒風輕而易舉就可以攻破你的武裝。最冷的時候,可以達到零下五十度。

郭易完全和董春雨不是一個季節的,他還是那件亮橙色的衝鋒外套,在嚴寒之中顯得格格不入。

“哼,典型的臭得瑟。”董春雨斜眼看著郭易,把臉藏在加厚的圍巾後麵。

“總比你這個女漢子裝柔弱強吧。好好一個老爺們兒裝什麽女人啊。”郭易向來嘴上不饒人,總是挑人最突出的缺點去攻擊。

接下來我們還要換乘去莫河。黑省的鐵路交通並不發達,再加上全省麵積比較大,從哈市到莫河縣坐上直達的火車,怎麽也得十三四個小時。我的老家就在莫河縣附近的農場。既然已經回到黑省,我想應該也不差回家這點時間吧。隻是我現在這個模樣,想要進家門恐怕還要找個其他的理由。

“既然到了黑省,就回家看看吧。”董春雨看穿了我的顧慮。也不知她是善解人意,還是善於洞察人心:“就說我們是初鋅的同學吧。”

“到我家,你還是別說你叫董春雨吧……”我忽然想起我爸對董明光的種種不滿以及他們好友之間的陳年往事,還是不要節外生枝了。

“你放心,我懂的。”她果真什麽都知道。

我們三個在火車站附近隨便吃了點,坐上了回家的列車,一路向北。

這趟車屬於夜車,晚上8點多開,第二天一早到站。乘客一般都是在外麵務工的中年男人。他們喜歡幾個人湊到一塊兒,喝點小酒,吹吹小牛。列車上雖然人不多,可因為他們也尤為熱鬧。

我和郭易麵對麵在下鋪,董春雨在我上麵的中鋪,最上鋪和郭易那邊都沒有來人,這個小小的空間裏隻有我們三個。

隔壁是兩個男人,其中一個打扮得花枝招展,時不時嬌嗔地對另一個看起來比較陽剛的男人指手畫腳。

這年頭,男人都比女人會撒嬌。

“哎,目測旁邊那對百分之百是GAY。”身上的八卦因子再次活躍起來。我捅了捅正在鋪床的董春雨,示意她看。

“GAY怎麽了?”她麵無表情。她麵無表情的時候多半是帶著負麵情緒。

“不怎麽啊,這不八卦一下嘛。不然咱們漫漫長路多無聊。”

“你這樣談論人家,想過人家的感受沒有。”董春雨那老媽子勁兒又上來了。

“這不是私下裏討論嘛,再說了,我又不是歧視人家同性戀,就是說說。”

“你覺得你是沒有惡意的,讓人家聽到多難堪。本來私下裏討論別人也是非常不禮貌的行為。”這個死板的女人鋪好了床,一個翻身,直接攀上了中鋪。讓我不禁感歎這個女人敏捷的身手。

“真沒勁。”我坐在床鋪對麵的椅子上,蹺著二郎腿,不滿地抓了一把薯片。

這幾天發生了太多的事情,大家也都疲憊不堪,相顧無言,默默地躺在自己的**,各自心懷鬼胎。

火車快要出發的時候,一個少年氣喘籲籲地跑上來,顯然差一點兒錯過了這班列車。這少年身體瘦弱,一身嘻哈衣服,背後背著一個碩大的登山包。整個人看起來格外不協調。

“大姨,看你麵色紅潤,兒子娶媳婦了吧?”他的聲音有些尖利,像還沒有度過變聲期,又有些像過去的太監。總之聽起來格外不舒服。

“哎喲,小妹妹,額頭真鼓,看樣子學習會好啊。咳咳……”他隨便掃人一眼,就會長篇大論一番,或許是有病在身,末了總忍不住咳嗽一聲。

“哈,大爺,看樣子您還是處男啊……誒,大爺您喝您的酒,別動手啊。”

少年一上車,便成功地攪和了整個車廂。

“你哪號?”附近一個大叔終於看不下去了,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製止了他繼續作亂。

“且慢!大叔,我要靠我自己的能力去找屬於我的座位。”接著少年伸出右手,掐著指頭裝模作樣地算著什麽。

“正南方,偏北36.8度。”少年一邊振振有詞一邊走著。

“哎,小哥,給我算一下唄?”旁邊那個花枝招展的男人揚了揚手,示意少年過去。

那小子隨便掃了一眼,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不用說,我都知道你要算什麽。”

那娘娘腔立刻正襟危坐了起來,完全無視旁邊的男人的拒絕。

“我看你麵若桃花,肯定是想算姻緣。小哥,你在愛情中有勇有謀,隻要你旁邊這位膽子再大些,一定會有好結果的。”少年笑著說。

“我就說嘛,我想幹的事,誰攔著也不好使。聽見沒,你膽子大點,咱倆就在一起怎麽著啊,又沒礙著別人。你別總聽別人瞎巴巴,他們懂個屁啊。”娘娘腔立刻開心地嚷了起來,滿意地看著身旁的男人笑著,那笑容很燦爛。

接著,他從錢包中掏出二百塊錢,塞到少年手上。我知道,他也不見得是多相信少年的話,隻是太希望自己的感情能夠得到認同了。

我看著這場景,也不自覺地跟著微笑了起來。我看了一眼郭易,戴著耳機的他正麵向窗外,周邊的嘈雜早已被他少有的安靜隔離開來。

列車已經開始運行,窗外的燈火正在加速後退。我看到他沉靜的臉映在窗上,還有那塊醒目的白色紗布。我腦海中忽然閃過董明光的臉,該不會以後變得像那老頭子那樣吧。

那少年在車廂上折騰了一圈,終於在我們麵前停下了腳步。

是郭易的上鋪。

“嘿,大家好,茫茫人海,能和各位坐在一塊兒真是緣分啊。小弟姓孫名悟空,上不得天,入不了地。偏偏煉就一副火眼金睛,不用說,什麽都不用說,我就知道你姓甚名誰,家住何方,未來老公模樣,這位……”

“不買,不算卦,公共場合禁止喧嘩!”董春雨已經躺在**,用她慣有的冷淡語氣命令著這個陌生的少年。

那少年見沒人理他,自討沒趣,卸下行李,在他爬上床鋪的時候,胳膊肘正好打在郭易的那半張傷臉上。

原本正沉浸在自己世界裏的男人著實被驚了一下。

我跳起來,指著那小子破口大罵:“幹什麽呢?也不看著點。要是碰壞了,我把你的皮給扒下來!”

那小子見我如此生氣,腿軟一軟,從梯子上摔了下來。

郭易這才回過神,和那少年對視一眼,目光突然淩厲起來,但很快又恢複了正常。他好像並沒有覺得多疼,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別把我這傷變成你的負擔。不然我就白挨這一下子了。”他說話的時候摸著我的頭發,在享受的同時,我卻看到了孫悟空幽怨的眼神。

郭易也掃了一眼孫悟空,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那笑容怪怪的,好像是在炫耀什麽。不過那時的我隻顧著興奮,並沒感覺有什麽不妥。

在他去廁所換藥的時候,我終於找到機會釋放壓抑了許久的興奮。

我開心地拍著董春雨:“哎哎,董春雨,你信不信以後我倆的孩子肯定又漂亮又聰明。”心裏好像有什麽東西突然亮了,腦袋瞬間清明了許多。

可是董春雨隻是無奈地推了一下我的腦袋作為回應,然後轉過身繼續睡去。

“你男朋友?”孫悟空探著腦袋問我。

他的人中又深又長,皮膚蒼白,身體幹瘦,雖然他很活躍,仍然不難看出他的疲憊和虛弱。

“去,別什麽都打聽。”我皺著眉對他說教。看他的樣子也就二十出頭,正是“天不怕地不怕,全天下我最大”的年紀。不過,我還是暗喜了一下。

“姐姐,我看那小哥其實就是長得白點,沒什麽好。”少年終於收拾好行李,坐到郭易的**,他的動作很遲緩,昏暗的燈光下臉色蠟黃,可卻仍然扶著床一本正經地和我沒話找話。他這個動作讓我想起了過世的姥爺。

見過愛管閑事的,沒見過這麽愛管閑事的。

“小屁孩兒,你懂什麽?”

“姐姐,男人最了解男人,這小白臉不是什麽好東西。你看他麵相,福薄得很哪。你倆絕對不合,他可不是你真命天子。”少年把臉伸過來,一副神秘的樣子。

“去去去,我跟你熟嗎?”其實還是挺好奇的,可理智還是戰勝了好奇心。或許是原本對郭易就沒什麽信心,也或許是覺得自己對郭易的愛慕太有信心。總之任何可能會亂我心的話我都不會聽的。

“小子,亂泄露天機是會遭報應的。”這個時候郭易打著哈欠走了過來。

那少年自討沒趣地爬上了自己的床。

“我已經遭了最大的報應了。”末了,少年的聲音從**傳出來,那聲音悶悶的,像雲彩壓低的陰天。

夜裏十點鍾,列車準時熄燈。隔壁大叔的呼嚕早就震天響了。我躺在**,感受著車廂的晃動,困意襲來。聽著呼吸聲在耳旁響起,很近,很近。我甚至可以感受到氣流的溫度。我左右翻滾,終於選擇了麵對郭易的方向。他躺在**睡得安穩,黑暗中仍然可以感受到他棱角分明的側臉。我常常問自己到底是喜歡他的什麽。想來想去,最後都陷入了無盡的美好的幻想中。

我不知道火車上怎麽會這麽黑,混沌之中,我開始感到窒息,脖子上好像有什麽在勒著我。

“啊……”呻吟聲響起,那不是我的聲音。

火車碰撞鐵軌發出“鏗噔”的聲音,可那呻吟聲和喘息聲仍然清晰入耳。

坐起身來,黑暗中我看不清什麽。卻總覺得身後有人,正悄悄把腦袋探過我的肩膀與我的臉平行。

我的呼吸也變得急促,頭皮一陣發麻。我不確定是幻覺還是事實,又實在沒有勇氣去解開真相。

“呼”一股氣流吹響我的脖頸。我打起了冷戰,縮成一團。

一個長長的東西繞過我的脖子,堵住了我的嘴。於是我聞到了來自那個奇怪的東西所發出的惡臭。

我抬起手,抓住一個類似毛發的東西,使勁一扯。那東西終於鬆了口。我迅速翻身下床,摸出郭易的手機,打開手電筒模式,上下翻找。

當把手電筒探向床底的時候,那是怎樣詭異的畫麵——那東西像紙一樣緊緊地貼著床底,好像一副沒有骨頭的皮囊。它的臉直直地麵對著手電筒的強光。那臉如同臉盆大小,蒼白卻讓人看不清楚五官,它那稀疏的毛發貼在臉頰的兩側,吐著長長的舌頭,好像怎麽也收不回去。

在我仔細地搜索大腦,思考這到底是個什麽東西的時候,它“嗖”一下衝了出來。我躲閃不及,那張碩大的臉就那樣貼在了我的麵前。突然,它那像鞋墊一樣的舌頭動了一下,從我的下巴一直舔到了額頭。

我發出淒厲的慘叫。但是慘叫也於事無補,那種惡心足以讓我記一輩子。慌忙之中手機摔到地上。可那東西舔完我調頭就跑,我心中憤恨,心想非要抓到這東西不可。於是快步追了上去。

“你給我回來!”董春雨氣急敗壞的聲音越來越小。

我在狹小的列車中橫衝直撞。那東西很薄,像個人影,見到縫隙就能鑽。已經進入深夜,車廂裏沒有多少人走動,它鑽得太快,並沒有產生什麽太大的**。可這樣我跟著也費勁,想要放棄的時候,它便跑出來給我些能抓住它的希望。可惜當時的我並沒有想到這一層,就這樣一路追蹤,到了火車尾部,它滋溜一下順著門縫鑽了出去,站在室外貼著門玻璃衝我做鬼臉,我使勁推了推門,發現是鎖死的。

雖然有些不甘心,可也隻好作罷,畢竟沒有傷害到任何人。

就在我轉身離開的時候。它竟開口說話了。

“小鋅……”

我驚詫地回過頭。卻見那東西的眼睛瞪得很大,卻隻有眼白。我著實被嚇到了。可看了看周圍,好像沒有人注意到那門玻璃上貼著這麽個怪物,他們有的昏昏欲睡,有的小聲聊天,有的玩著手機。

“小鋅和我走。”那東西的嘴沒有動,卻發出了聲音。

和它走?為什麽和它走?我想起了在董春雨公寓那些成千上萬的蟲子。它們好像也要讓我和它們走呢。

人類在遇到讓自己恐懼的事情時,第一反應不是逃離就是反擊,卻往往忘記了恐懼的真相源於內心。

“對,和我們走吧……”遲疑之時,悟空也跟了上來。

“你是誰?你們是誰?”

“即使我現在說了,你也不會知道我們是誰的……”悟空的臉色黯然,完全沒有了剛上車時的神采奕奕:“你隻要和我們走,我相信時間會讓你明白誰才是真正為你好的人。”

莫名其妙的人,莫名其妙的話。我想探聽更多真相,卻不知從何問起。

“現在你很危險,趕緊離開那個男人還有董春雨,到我們這裏來。”

“董春雨?你為什麽會知道她的名字?我又憑什麽要相信你?”

“你脖子上的項鏈就是證據。那裏麵有追蹤器。”悟空說著便上前要扯我的項鏈。我躲閃開來。

追蹤器嗎?這麽說來,前些天她能馬上到小胖妞家找到我也不奇怪了。

可我並沒有覺得受到了背叛,隻覺得是理所應當。

“對對,董春雨就是他爸的狗腿子!完全沒有自己的思想!還有那個男人,他想……”說話的是那個人影。他扯著嗓子在外麵喊,聲音透過玻璃仍然很清晰。

這話說得好像有點嚴重。我還沒等開口幫忙辯解便聽到了此刻我最不想聽到的聲音。是董春雨。

“初鋅!”隻見她雙手叉腰,怒氣衝衝。

這種感覺是什麽呢?好像作弊被抓到一樣,我感到羞愧萬分,尷尬無比。隻要她再晚出現一秒,我為她辯解的話一出口,一定不會是現在這樣的結局。

我不敢看她,甚至想指認剛剛那兩個說她壞話的人,隻為洗清自己的嫌疑。

“你為什麽突然逃跑?你以為就在這個火車上你能跑到哪兒去?”董春雨走過來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剛剛在我身邊的悟空和那個人影不知什麽時候消失不見了。

“我……我沒跑啊,我隻是看到一個怪物,就跟著跑來了。”

“你傻了?哪有什麽怪物?”

“就剛剛一個人皮一樣的東西……”

“撒謊也得像點樣才行吧。”董春雨一臉不滿,帶著我向我們的車廂走去。

“那剛才我們說的話你也沒聽到?”

“什麽話?”

我仔細觀察這個受過軍校訓練的女人的表情,最終也無法得知她的真實想法。

到了車廂,第一件事就是摸摸孫悟空的床。

“嗯?”**傳來了濃重的鼻音,好像真的剛剛被我弄醒一般。

我很奇怪他到底是怎樣躲過我和董春雨的視線,穿過這條筆直的車廂中回到**的。

“你還跟我裝沒事人?”我把他從**拽下來,質問著這個滿臉無辜的人。

“怎麽了?”郭易也坐了起來。

“他明明和人皮在一起,在車尾那裏……”

“什麽人皮?他一直都在睡覺,沒下來過。”郭易淡淡地說道。他向來敏覺,不可能床鋪上有人下來沒有覺察。所以隻要他不是在做偽證的話,那麽這小子就一定是在**。可要是郭易真的隻是幫他打馬虎眼呢?這樣做的動機又是什麽?之前那一幕幕重新閃現。看到那人皮怪物仍然若無其事的乘客,還有沒有聽到我們任何對話的董春雨,向來之前那批蟲子也發生過類似的事情,我明明和蟲子們說了很多話,可董春雨卻一聲也沒有聽到。

怎麽會這樣?

“剛剛你是不是聞到了一股異香。”董春雨若有所思地說。

我仔細回想,好像的確是有過一股香味。

“是聚唑侖。一種能讓人產生幻覺的氣體。很少見,據我所知隻有一種東西會產生這種化學物質。”

“是什麽?”

“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