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異 象

進山的路程很遠,送來背包的那人出門打了個電話後,不消幾分鍾,三輛汽車就已經停在院子外待命。

為了抵禦寒冷,我們每個人包裏都裝著很厚的衣服,從背後看去,鼓鼓囊囊的背包差不多把我們的身體占去一半。兩位老人則早已穿得嚴嚴實實,如兩個粽子。

我和較年輕的小兵又被分配在同一輛車上。這可苦了我,我比較沉默,不愛說話,和小姑娘在一起更是半天放不出個屁來,究根結底,還是害羞。從小我就聽說一個人的名字往往能夠決定他往後的很多變數,我常常就在想,“吳朔”這個名字是不是和我現在的性格有那麽半點兒關係。

路上的風景無聊得很,白雪皚皚的大山雖說雄偉壯麗,但連續看上這麽久也就厭煩了,索性和他說說話。年輕的小兵的名字叫楊董,我聽著奇怪就問:“你父親姓楊、母親姓董?”

楊董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說:“我母親姓趙,倒是父親姓楊,爺爺姓董,‘楊董’這名字是爺爺給起的。”

我聽後一樂,說:“我孩子也是雙姓,隻不過跟的是我和我妻子的。”

楊董一聽哈哈大笑起來,問道:“哥,你都有孩子了?你這麽帥,嫂子一定很漂亮了!”說完樂嗬嗬地看著我一陣傻笑。

我不太想談這個話題,問他多大年紀,這麽看上去大概也就二十五六歲。

他的笑容一直掛在臉上,顯然敏銳地察覺到了我的顧慮,很快把話題轉了回來,說自己昨天剛滿二十三歲。

這倒有點兒出乎我的意料,年紀輕輕就進特種部隊,身上恐怕有什麽不得了的本事。

楊董緊接著問我叫什麽名字,聽到我的名字後又是一陣哈哈大笑,捂著肚子說:“我就說你怎麽一路上也不講話,原來你這名字一直在提醒你‘勿說,勿說’。”

話匣子一開,我和楊董再也停不下來。他說我們五個特種兵中有一個叫多吉的他認識,還說那人和他之前在一個部隊。

經過楊董的描述,我想起隊伍裏確實有一個身材高大,但是看著呆呆傻傻的光頭漢子。

楊董說:“你別看多吉好像很笨的樣子,部隊裏大家都叫他‘藏哥’,因為他的方言味很重,但是部隊裏沒有一個不服他。藏哥近身搏鬥無人能及,除了藏哥這名字,部隊裏還流傳著他的另一個名號——絞殺。”

這名字倒確實挺凶殘的。

說起隊伍裏的人,到現在我也隻認識了兩個,其他人包括‘藏哥’我們沒有互相說過話,除了楊董都沉默寡言,這似乎是我們這一行的通病。

山路的海拔慢慢上升,車子開到了一片大草地,開始變得顛簸;已經開了差不多四五個小時,夜色漸濃。

車子在我毫無防備的時候“吱”的一聲停了下來,當時楊董正平靠在座位上閉眼休息,刹車的慣性讓他的頭和前座的拉手來了個親密接觸,疼得他嗷嗷直叫。我往前窗看了一眼,前麵張國生他們坐的車也停了下來,兩車之間的距離不超過半米,幸好開車人停得快,不然在這荒郊野外撞上指不定得多麻煩。

張國生拉開車門走了下去,我見他神色慌張,好像前麵出了什麽事,趕緊打開車門跟了上去。

我和楊董的車在最後麵,張國生的車在中間。藏哥他們三人也已經下了車,站在車前不知道在看什麽。我走過去,發現車子前麵躺著一團黑物,走近了,沒想到是一具身穿工兵服的屍體。

開車的滿臉驚恐,身子抖個不停,說因為雜草太密,在遠處根本沒有看到屍體,等到了屍體跟前才發現,這才急急刹車。

屍體麵部朝下,看著那隻緊緊拽住雜草的手,我不由得吃了一驚。那隻手浮腫得跟一塊泡發的白饅頭沒什麽兩樣,手背上的血管高高凸起,暗紅色的血液透過血管在手背上呈現出張牙舞爪的痕跡。

我們誰也沒有說話,開車的司機則是嚇得臉色煞白,“我說嘛,這個屍體怎麽會在這裏呢?會不會是謀殺?我們還是報警吧?”

張國生拿出一張證件往他們麵前晃了晃說:“報啥警,我們就是警察。”他往大山的方向看了一眼,讓他們盡快把車開走,剩下的事情交給我們來辦。

三輛車飛一般逃離了,張國生蹲下身去仔細看了看屍體的手,他把手腕上的袖口往上推了推,手臂同樣已經浮腫。

“不對啊,按理說逃脫的工兵應該都被送回城裏了,這裏怎麽會還有一個?”他說著就要把屍體翻過來,但是屍體已經僵硬,加上死者身材高大,他幾次用力都沒能翻動。

我正納悶兒,一個地質學家膽子這麽大也太不尋常了。

隊伍裏一個小平頭的胖子蹲下身去說:“老爺子,我來。”說著伸手將屍體輕易地翻了過去。

這一翻直把李申嚇得一屁股坐到草地上,眼睛睜得老大,一臉驚異。張國生反倒沒什麽反應,眉頭緊蹙地盯著查看,似乎早已見慣了這種駭人的場麵。

屍體的臉已經腫得判斷不出麵容,整張臉扭曲到不可思議的程度,臉頰上的血管同樣高高凸起。如果沒有猜錯的話,這具屍體的整個身體應該都被凸起的血管覆蓋,就像全身文著一堆扭曲的文身。

“老爺子,我們是不是該回去一趟?”胖子看著地上的屍體說道。

張國生搖了搖頭,說:“帶著屍體回去麻煩得很,暴露了這次任務,在場的每個人都負不起責任。”

屍體最終被我們掩埋在草地裏,沒有墳包,也沒有墓碑。

掩埋完畢,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夜空繁星點點,月亮還沒有升起。我向著遠處的群山望了一眼,心裏對即將步入的天山多了幾分顧慮。突然出現的死屍讓我們五個不明事實真相的特種兵心裏七上八下,看得出來,兩名地質學家也絲毫沒能料到。屍體恐怖的死狀讓張國生憂心忡忡,坐在草地上一個勁兒地抽煙。

現在進山是不可能了,除非摸黑進去。張國生不想冒這個險,隻好讓我們就地紮營。

行軍帳篷被從背包裏拿出來之後,圓鼓鼓的背包終於變小了許多。考慮到眾人的安全,我們在帳篷中間升了一堆篝火,由我們五個人輪流值班,守住火堆不滅。

楊董說天山上的野獸很多,天色一黑,下山的野獸有時會闖進牧民們的家裏偷吃牲畜,因此山下家家養狗,為的就是防止野獸進來。

我們離天山越來越近,用張國生的話來說,明天步行半天時間就能進入大冰川。這樣的話,我們的境遇顯然危險得很。

我值的是第一班,大家各自吃了些壓縮餅幹就進帳篷睡去了。

坐在篝火旁邊,柴火時不時發出一陣“啪啪”的爆鳴聲,四周一片漆黑,隻聽得見草叢裏窸窸窣窣的蟲鳴。

我就這麽靜靜地坐著,腦袋裏又想起了不久前在西南邊境大雨林執行的那個任務。和那次一樣,這裏的時間同樣過得很快,隻不過那次的時間顯然更長,從日出到日落,再到天空放晴,我在熱帶雨林裏趴了整整一天一夜。

腦袋裏亂七八糟的東西讓我隻覺渾身如墜冰窟,胖子如雷的鼾聲在這時響了起來,我趕忙打住思緒,抬起手看了看表,已經將近十一點鍾,還有半個小時我就可以去睡了。

下一班是那個長相嚴肅、四肢粗壯的特種兵,在進山的過程中我從未見過他講過一句話,他的表情一直冷冰冰的,一副令人難以靠近的模樣。

還剩一刻鍾的時候,他突然從帳篷裏走出來對我說:“哥們兒,進去睡吧,我來守。”四川口音很重。

我說:“還有十五分鍾,守完了再說。”

他毫無征兆地哈哈一笑說:“你倒是會鑽牛角尖,行嘛,我們來吹吹牛?”

我點了點頭,屁股往後挪了挪讓他坐下。

“你說,我們會不會死?”他往火堆裏丟了根木頭,嘴裏冷不防蹦出來這麽一句。

我沒有聽清他的話,問他:“你說什麽?”

“我們會不會死?”他緊接著重複了一遍,“你難道沒有發現這個任務有些蹊蹺?”

蹊蹺?從接到任務到現在,整個事情的發展到現在哪一點沒有透出蹊蹺?不明真相的任務讓我從睡夢中還未完全醒來就被帶往隻有七個人的火車上,接著火車一直開到剛剛經曆過地震的天山,還有那些無故死去的工兵。張國生的話一直讓我一知半解,他說天山大冰川出現了一個大裂縫,但是裂縫裏有什麽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或者說他知道但是一直沒有告訴我們,到現在,又遇上死狀奇異無比的工兵,在天山大冰川下究竟隱藏著什麽?

坐在我身旁的四川人把我從冥想中帶了回來,他說他叫李癮,“癮君子”的“癮”。

還沒見過有隨意糟蹋自己名字的人,我說了自己的名字,李癮抿著嘴點了點頭說:“怪不得一路上你的話這麽少。”

我聽著好笑,合著你一路上就一直在講話不成?他的膚色很白,同大多數生活在天府之國的人一般模樣,白白淨淨。唯一的區別是臉上一條細長的愈合不了的外翻刀疤,從額頭處一直延伸到上嘴唇,看著有些瘮人。

李癮往張國生的帳篷看了一眼說:“這個張國生有些奇怪。”

我問他哪裏奇怪,他突然給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壓低聲音說:“你聽,周圍好像有啥子動靜。”

我靜下心,身後響起一陣疾奔的聲音,跟著扯動起一陣很輕微的聲響,我很快轉過頭去,不遠處出現了兩點光亮,兩隻發著熒光的眼睛正直勾勾地望著我們。

李癮手裏拿著一根燒得通紅的木棍慢慢挪到我麵前說:“你來猜猜那是啥子東西?”

我搖搖頭,把衝鋒槍抓在手裏,管他什麽東西,撲上來的話就喂它幾顆子彈吃。

9毫米微型衝鋒槍也叫微聲衝鋒,比一般的衝鋒槍體積要小上一些,握在手裏感覺很好,它發射子彈的聲音本來就小得可以,但是張國生說天山上的積雪很厚,為了避免開槍造成雪崩,我們事先在槍管上安裝了消聲器。

但隊伍裏的那個平頭胖子擔心安了消聲器也不管用,就讓我們把所有的槍交給他,又給槍管鑽了幾個洞。

消聲器的前端密密麻麻的洞便是消聲洞,開槍時產生的聲音大部分是由於氣體膨脹造成的,而一枚子彈之所以能夠產生音爆是因為子彈的速度太快,如果想要把聲音壓到最低,甚至可以往槍管上鑽洞,但這可是一門手藝活兒,玩槍不精,消聲洞鑽不到位,扣動扳機,轟掉的將會是開槍人自己的手掌。

那個胖子是個槍械高手,我當時看他邊鑽邊往嘴裏送花生,好像在擺弄一件小玩具,從容不迫。

李癮遞給我一根火棍,說:“不要打擾大家休息,待我前去取那敵將首級。”說著從懷裏摸出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慢慢走上前去。

遠處的那個東西或許是感覺到了李癮的動作,跟著他的步子一寸寸往後挪,始終沒能讓我看清究竟是個什麽東西。

“我看是頭狼,還是頭狡猾成精的天山灰狼。”李癮一個疾步退回到我的身邊,接著把手裏的火棍扔了過去,一個白影在火光的照射下一閃而過,“噗”的一聲,躥進了附近的草叢,立即不見了蹤影。

狼一般都是成群結隊的,我擔心還會有更多的狼出現,立刻叫醒了所有人。

張國生問我發生了什麽事,李癮說有狼。他往四周看了一圈,沒有再發現狼的影子,但我們害怕還會有其他野獸進來,改成兩人一起值班,藏哥和李癮一起。

我的眼皮重得厲害,我進帳篷就開始呼呼大睡。藏哥和李癮一直在說話,但是我始終沒有聽清他倆究竟在說些什麽。

眼睛沒閉上多久,隻聽帳篷外“嘭”一聲巨響,整個帳篷搖晃起來。我條件反射一般趕緊跳起來,拉開帳篷,前腳剛踏出去,隻感覺腳掌一軟,像是踩到了什麽東西。

我低頭一看,一隻皮毛幾乎掉光的老狼正被我踩在腳下。這隻老狼不知活了多少年歲,長得駭人無比,體形大得跟頭小牛犢沒什麽兩樣,身上的毛全都清一色的花白,尖牙,或許用獠牙形容更妥當一些,從獠牙突兀的嘴裏、鼻子裏流出一股股暗紅色的血液,腹部稍微扯動了幾下後就徹底死了。

藏哥扭了扭手臂,走過來踢了一下屍體,罵道:“狗日的畜生,差點兒要了老子的命。”

藏哥的藏族男性特征很是明顯,他的五官更為立體,紫紅色的膚色,身材又高又壯,在楊董麵前他大概可以稱得上巨人了。

說話間所有人都從帳篷裏走了出來。張國生和李申看見狼的屍體都吃了一驚。胖子揉著眼睛蹲下身去摸了摸死狼的腹部,嘴裏嘀咕道:“就是老了些,肉恐怕硬,不然咱們的夜宵就有著落了。”

“格老子的,日你個仙人板板,藏哥,你是怪物吧?”李癮一臉驚訝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的身高不及藏哥,得踮著腳尖才能拍到。

這隻老狼就是之前被李癮嚇跑的那隻,它一直沒有走遠,就一直躲在草叢裏伺機而動。李癮和藏哥兩人從值班到老狼出現前都在講話,絲毫沒有發現危險正潛伏在離他們不遠的草叢裏。

等到快要換班的時候,藏哥尿急難耐,跑到草叢撒尿,剛一轉身肩膀上突然感覺到有什麽東西搭了上來。

藏哥心裏一驚,不遠處的李癮正往火堆裏添柴,並沒有注意到這裏的情況。他把頭往後稍微仰了半分,耳後傳來一陣厚重的低吼,一股溫熱的氣流直往他脖子上噴。到這裏藏哥的心裏已經明白幾分,他這是被狼給搭肩了,能搭到自己肩膀上,身後這狼有點兒厲害。

草原地區的狼聰明得很,是出眾的隱藏高手。它們一般不會迎麵出擊,因為許多牧民手裏都拿著刀具之類的武器。在出擊之前,這些狼便躲在草叢裏,等人一走過,它們就會慢慢跟上去,縱身一躍將前肢搭在人的肩膀上,被搭的人心裏奇怪往往會轉過頭去,這一轉便會被狼給咬住脖頸,頃刻斃命。

藏哥感覺肩上一沉,身後的這隻狼重得出奇,如果是隻狡猾的老狼,指不定還會出什麽怪招兒要了他的命。他立刻把手往肩上伸,緊緊抓住狼爪,這一切似乎就在迅雷之間,老狼想必還沒弄明白是怎麽回事,來不及反應就被他拉住狼爪順勢往前摔去,他使的力量很大,狼砸在地上之後緊跟著翻了幾個圈,一直翻到我的帳篷前麵。

李癮說他久久不見藏哥回來就去找他,剛好看到那一幕,這隻老狼也是命賤,搭誰不好竟會去搭這麽個怪物的肩膀,被藏哥這麽一摔,恐怕五髒六腑都給摔成汁水了。

藏哥另一個名字“絞殺”在我的腦海裏浮現,也虧得他力氣大,一招兒致命,不然那狼翻了幾圈站起來,一看帳篷裏有活人,這他娘的不是把我送給老狼當夜宵了?

把狼的屍體搬走的時候,胖子和楊董一個抬腳一個抱狼頭,用了很大的勁兒才把它扔回草叢裏。楊董後來告訴我,狼頭鬆鬆垮垮,摸不到一根完整的頭骨。

處理完屍體後,我們重新回帳篷睡覺去了,楊董和胖子在火堆前一個勁兒地聊天,我把手臂枕到頭下,心裏亂糟糟的。

如果沒有看錯的話,剛剛出去的時候,前麵的群山之中騰起一團無比巨大的黑影,就在那時,月亮突然躲到了黑雲裏,等到月亮再出來的時候,黑影已經消失不見了。

或許是我看錯了。